正文 距离
时光飞逝
的时候
你在这头
而我，还在那头
宁青溪第一次看到海。
宁青溪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海，赞美海。平静时，那漾漾碧波衬着金蛇万丈，直如溅金碎玉亦诗亦画，古人说‘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有多么贴切。风起时，那叠叠白浪挟着震天怒吼，又似万马奔腾声势浩荡，让人顿感自身何其渺小。海纳百川，胸怀广阔，相较之下，人类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简直渺如烟尘。
“姑姑，我想欢呼！”阳昊站在一块嶙峋的怪石上，回头朝青溪大声喊道。“我太开心啦！我要欢呼！”不等青溪回答，他圈起手朝那白浪滔天c广阔无垠的大海高喊，“姑姑！姑姑！”
阳昊的声音被风浪淹没。看到高大如松的他竟还会这样孩子气，青溪本觉好笑，却不知为何反心底泛酸。阳昊转回身来，展着双臂，冲青溪高喊：“姑姑！姑姑！我是昊儿！我是昊儿！我是昊儿啊！”
青溪哽咽道：“我知道啊！”
阳昊伸出手，青溪抓住他的手抬步向上攀爬，不料突然脚下一滑，阳昊惊喊出声，不顾脚旁是湿滑陡峭的悬崖，迅速飞扑下来抱住了她。青溪反应极快，抓住石头边上的一丛荆棘，二人好容易站住了脚。青溪惊甫未定，惊呼出声：“好险！”
阳昊紧紧抱住青溪，却并未因刚才的惊险而害怕。他的唇角反而含着欣喜，附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姑姑，你还是原来的你，一点儿没变。”
青溪紧咬着唇，不敢开口说话。她的手紧紧地抓着阳昊的衣袖，好久才闭着眼悠悠叹息：“昊儿，你长大了，我很高兴。可是，我却老了，再也不是从前的姑姑了。”
阳昊轻轻摇头，“不，姑姑依然美丽无双，还是十二年前的样子，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青溪从阳昊的怀抱中退开，二人并肩坐在那块大石头上。阳昊盯着海面，任浪花飞溅在脸上。他的表情凝重神色凄然，他的双眼中饱含沧桑，使他霎时变得老成，他的语调极其缓慢，他用平静异常的态度向青溪讲述过去这十二年的经过。“我外婆第二年就去世了。在我十岁的时候，爷爷送我去英国念书，这一去就是八年。之前我没有好好接受正规的教育，所以我比同龄人差了好多，可是我不服气，我废寝忘食地学习，加倍努力，终于以优异的成绩大学毕业，其间还曾连跳三级，年年获得全优，拿到最高奖学金。大学毕业后，我留在那里继续攻读经济管理，去年爷爷病危，我中断学业，回国接手家族生意，以十九岁的弱冠之龄，身担集团董事长的大任。爷爷将庞大的家产留给了我，也将一副极其沉重的担子放在我肩上。我知道他老人家所寄下的希望有多么厚重，所以我从来都是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奶奶年逾古稀，她在经历失去我爸爸，失去我爷爷之后依然傲然挺立，但我知道她一直都是在硬撑，只为了陪伴我，我看得到她微笑背后的眼泪和坚强背后的脆弱。”他长长地叹一口气，剑一般的双眉沉重地悬在那张年轻的脸上，让青溪为之心痛。他将手中的石头远远地抛进海里，激起一片水花。“现在我和奶奶一起生活，相互依靠，相依为命。可是，”他回过头来，深深地看着泪珠盈眶的青溪，“阳府虽大，家产虽丰，我能够和谁一起倾诉这些心里话？姑姑你知道吗？我回国后没有刻意去寻找你，因为我坚信我们一定会再相逢！果然如此，我们在茫茫人海不期而遇，难道不是天意吗？”
天意！青溪抬头看天，秋高气爽，碧空如洗，咸咸的海风让她哽难成语，盈眶的泪水很快就被风干了。她想安慰他，却发现无从措辞，只低低的叹道：“昊儿，苦了你啦。”
阳昊笑笑，“昊儿不苦。只要有你在，昊儿就不知道什么叫苦。人世间还有什么比你为我所做的更多更苦？人生在世，原本就是来受苦的。好在苦难已经过去了，从今往后，只有无尽的甘甜在等着我们。让我们一起期待，好不好？”他拉着青溪的手站起来，站在岩石的最高处，看着她被海风吹红的脸，冲大海大声喊道，“愿上天赐阳昊以力量，赐宁青溪以幸福，一生一世的幸福！”
青溪呆呆地望着衣袂翩飞的阳昊，久久不能言语。她想伸手去抚平他被风吹乱的头发，然双手如缚重铅般沉重得抬不起来；她想诉说，诉说别后十二年来她对他日复一日不曾停歇的牵挂与思念；她想抱住他大哭一场，哭出自从遇到他这二十年他所不曾知晓的她独自承担和吞咽的痛苦悲伤，但是眼泪尚未流出，便被咸湿的海风凝固在眼眶里。她又想仰天长笑，看到昔日瘦弱不堪楚楚可怜的孤儿已长成今日这般玉树临风的大男孩，她为彼此感到骄傲。然而她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呆呆地站在他的身旁，看海。夜色悄悄地从海的对岸袭来，海面上升起白腾腾的薄雾，几只飞倦的鸟儿正离开海面准备归巢。初秋的傍晚的海边，风已逐渐变凉。
阳昊轻轻握住青溪的手，将一部崭新的手机放在她的掌心。“这个给你。上面只有一个号码。”
青溪道：“我有手机的。”
“我知道。”阳昊微微笑道，“我替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心桥’。我怕我看不到你的时候，我的思念和祝福飞不到你的身边。你瞧，”他摊开手掌，“我将这个号码写在我的手掌心，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好吗？”
青溪将手机捧在手中，怔怔地看着阳昊，阳昊那张年轻的脸上写满期待与真诚，她不由自主地就点了点头。“好。一个关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夜色渐浓，华灯初上的时候，阳昊将车停在青溪家不远处的路上。青溪准备下车的时候，阳昊突然问道：“你幸福吗？那个人，他待你好吗？”
青溪停下下车的动作，诧异地问道：“什么？”
阳昊握方向盘的手微微颤抖，他似是用尽全力地说道：“你爱那个人吗？”
青溪如被冷箭击中般全身奇冷无比。她楞怔了几秒，打开车门冲出去的刹那，眼泪已经垂在腮边。她不知道阳昊为何有此一问，只是觉得自己难以回答他的问题。爱或不爱有何分别？她大步往家跑，阳昊却并没有追上来。他狠狠地踩着油门，车子呼地窜出老远。青溪一口气跑回家，推开门的时候薛毅明正将一盘菜放在桌子上。她靠在门边大口的喘气，脸上泪痕犹在。薛毅明吃惊地跑过来，急问道：
“你怎么啦？”
青溪垂下头去悄悄抹掉眼泪，“脚崴了。”
薛毅明扶她坐在沙发上，蹲在地上褪去她的鞋袜，发现她的脚踝处微微有些发肿，松口气道：“幸好，伤得不太严重。用烧酒推一推，明天就好了。”他找出烧酒，边推边问，“今天下午你去哪儿啦？怎么手机也关掉呢？”
青溪低声道：“我的手机没电了。”
“待会儿我帮你换电池。”推完酒，薛毅明拿来一条湿毛巾，“擦把脸，到餐桌旁等着。我去盛饭。我炖了你喜欢吃的红枣粥呢。”
青溪坐在餐桌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眼泪抑制不住地往下滑，擦也擦不完。薛毅明将一碗红枣粥放在她面前时，她说谢谢的声音都哽咽了。薛毅明就有些诧异了，关切的问：“疼得厉害吗？我带你去医院吧？”
青溪捂住脸，呜咽道：“不用。”
薛毅明在她对面坐下，叹口气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也是。”他环顾四周，“旧房子保不住，新房子找不到，是挺闹心的。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的，相信我！老天爷不会让我们露宿街头的。小林说如果我们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房子，就叫我们先搬到他那里去。他家楼上空着，我们可以先去借住一段时间，然后再慢慢找。”
青溪泪眼濛濛地点点头，“听你的。”
月满西窗时，青溪却依旧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身侧的薛毅明早入梦乡，他的唇角泛着微笑，许是做了什么好梦。青溪将阳昊送的手机握在手中，贴在脸上，仿佛那是八岁的阳昊的柔软光滑的小脸，心中涌起一阵酸楚。“心桥”小巧而精致，在漆黑的夜色里泛着银光。突然，手机发出一阵轻微的蜂鸣，青溪打开手机，竟是阳昊的信息。他问道：
“睡了吗？”
青溪指尖舞动，迅速回道：“没呢。”
阳昊的回信带着明显的惊喜：“我也睡不着。在想什么？”
青溪如实答道：“八岁的昊儿。”
阳昊看到回信惊喜地瞪大双眼，呼地从床上坐起来，快速地回道：“昊儿八岁那年曾经发过一个誓，姑姑还记得吗？‘我会对姑姑好，一生一世对她好！’”
青溪对着手机屏幕上的几行字微笑：“昊儿照顾好自己，便是对我最大的好。”
“姑姑现在过得幸福吗？”阳昊再一次问起这个问题。
“幸福有很多种：金钱，事业，感情。任何一种成功都可以带来幸福的感觉。然‘幸福’二字又是奢侈的，又是任何一种都无法满足的。”青溪叹道。
“好深奥！”阳昊靠在床头，思索片刻，回道：“昊儿的幸福却很简单，只要姑姑的一个微笑便可以。”
青溪傻傻的看着那句话，心似乎醉了，又似乎碎了，大脑神经四肢百骸霎时酸软无力。如果如果，如果什么呢？如果他不是昊儿可惜他是昊儿！青溪的心被一种怪异的感觉侵袭，她的手好像不听从大脑的指挥了：“昊儿，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好吗？姑姑已经看到，昊儿离开姑姑之后生活的很好，昊儿已经长大，可以开始自己的生活了。姑姑也是，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现在的生活里没有阳昊。”
阳昊一看，惊诧地问道：“为什么？十二年前离开你，是因为昊儿还小，无法保护姑姑。如今已不同往日，我长大了，有能力做自己想做的事，姑姑却又因何不愿再见？难道是时间太残忍了，我们早已被远远分开，身不由己c不由自主？”
青溪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她一迟疑，阳昊的信息一条接一条地飘了过来。她看着那一句句“为什么”，伤感如同涨潮的海水将她淹没。她咬牙摁出一行字：“姑姑已经不再年轻，只想过一些平静平凡的生活。这些年，我太累了。”
阳昊痛呼出声：“姑姑，我要见你！”
“现在？”青溪看看漆黑如墨的窗外，很是诧异。
“马上！我开车去你那里，等我！”阳昊翻身下床。
青溪楞楞的看着手机，不知该如何是好。恰在此时，薛毅明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一只胳膊打过来，恰巧打在手机上，手机“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他的手搭在她的身上，她呆着一动不敢动。几分钟后，青溪轻轻将薛毅明的手拿开，下床捡起手机走到卫生间，拨通了手机上仅存唯一的号码。阳昊坐在车里，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打开手机：“姑姑！”
青溪压低声音：“你真的要过来吗？”
“我已经在路上了。”阳昊看了看腕表，“大约二十分钟后到。你能出来吗？你会出来吗？”
青溪缓缓说道：“我不知道。”挂了电话，她的大脑中依旧一片空白，如同窗外清冷的月光。她穿上衣服走出来，冷风袭来，寒流流过全身。不远处的工地上，工程车又在赶工，轰鸣声一阵接着一阵。她就这么站在风中，直到阳昊的车子停在她的面前。
阳昊走下车来。他穿了一件及膝的黑色的风衣，更衬出他的挺拔与高大。他在两步之遥的距离外站定，和青溪彼此默然注视，良久无语。青溪望着高大的阳昊，恍惚间不敢相信他就是那个自己养了三年的孩子，仿佛是一眨眼间他就长大了，成熟了，却也遥不可及了。
夜色凉如水。终于，阳昊开口了：
“我本来有好多心里话，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满满的一肚子，原本是多麽的迫不及待要说与你听！现在，却又统统忘掉了！我想我已经明白你的心思，平凡而又平静的生活可遇而不可求。今后，你真的打算不再和我见面了吗？”
“既然我们在十二年前就已经走出彼此的人生，就让一切过去吧。我希望我希望你今后过得好，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番苦心。将你爷爷留下的产业做大，找个可爱漂亮的女朋友，好好谈一场恋爱然后结婚生子，才算是完美的人生！我会祝福你的！我说的，你懂吗？”
阳昊低下头去。他的双手插在衣袋里，他的声音低而沉重：“好。”
他转身坐回车里，将车子调转，迅速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青溪的双腿如同灌铅般沉重，她转身往回走时，惊讶的发现薛毅明正披衣站在门口。他的脸色平静，语音波澜无惊：
“他是谁？”
青溪不打算隐瞒，将事情简短道出：“他是我十几年前收养过的一个孩子。后来找到爷爷奶奶，我们就分开了。那年我和你在街上偶遇之时，正是我送他离开的时候。我们有十二年不曾见面。”
“原来如此。这些年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他是不是名叫昊儿？”
“你怎么知道？”
“最初的几年，我几乎每天夜里都能听到你在梦中喊这两个字。”
“是吗？”青溪不敢置信的捂住嘴。
薛毅明笑了一下，“看情形当初你们的感情相当好，十几年了，你们竟然还能一眼认出对方。他倒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对你这个年轻的‘养母’挺敬重的。”
“养母？”青溪的脑海里从未出现过这样两个字，乍听之下，竟是十分的震惊与意外。她从未想过自己和阳昊竟会是“养子”和“养母”的关系，一时间觉得荒唐可笑。她的胸口憋闷异常，呼吸也变得急促。“我不过养了他三年而已，怎敢称得上‘养母’二字？”
薛毅明见她满脸迷惑，怔怔不解的样子，笑道：“古人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纵然不是他的养母，也是他的长辈，他管你叫姑姑不是吗？你今生今世就是他的长辈了！”他揽住她的肩，往屋里走，“夜深了，回去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青溪挣开他，定在原地不动。她一脸苦笑：“我倒是捡了天大的一个便宜，三年时间，就成了人家的养母啦！”
星期二的上午，出版社大楼里一片紧张气氛，因为大家刚刚接到通知，集团董事长要亲临视察。新任的易总编是个五十出头的中年男人，高高的个子，微微有些发福。此刻他正在一脸严肃地训话：
“这是董事长初次驾临，也是本人上任之初的首件大事，我希望各位务必重视起来，做好这第一印象。重点一，精神面貌；重点二，工作态度；”他抬腕看表，“现在是八点是四十分，还有一个钟头的准备时间，请问各位有问题吗？”
全体员工山呼：“没问题！”
“一k！”易总编挥手，“现在各就各位，开始工作！”
大家纷纷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李姐有些紧张，但又有些兴奋，悄声对青溪道：“听说董事长是个阳光帅气的男孩，英俊又多金，美编的小妖精们个个都卯足了劲儿！”
青溪嘲笑她道“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八卦啦，李姐？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学小姑娘发花痴！当心回去被李姐夫修理哦！”
李姐假装大惊失色地摸摸脸：“我很老吗？我很老吗？人家今年才三十二岁好不好？也还鲜嫩嫩水灵灵，正含苞待放待字闺中！你瞧，前几天我还生了一颗青春痘呢！”猛然想起青溪的最后一句话，“什么李姐夫，人家云英未嫁，哪来的李姐夫？”
青溪被李姐又急又羞的样子给逗笑了，拉拉她垂在胸前的卷发，“加油哦！争取在明年奥运会举办之前找到李姐夫，把自己嫁出去！”
李姐看见青溪脸上的笑容，长吁一口气，“终于把你给逗笑啦！青溪，你好长时间都没有笑过了，眉毛皱的像个老太婆一样，会容易老的知不知道？瞧你笑起来多美，简直一笑倾城，再笑倾国！”
青溪忍俊不禁，笑过摸摸自己的脸，“我好久没笑过吗？怎么我自己察觉不到？”
一个小时之后，易总编挨个科室检查：“各部门注意啦，董事长马上就到！”刚刚走到青溪的办公室门口，青溪的手机响了，她接通电话，片刻之后脸色煞白地冲到门口，急切地喊道：
“易总编，我要请假！”
“什么？请假？现在？”易总编不敢置信，“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董事长马上就要到啦！”
青溪双眼泛泪，求道：“我一定得请假，请你批准！”
李姐喊问道：“青溪，发生什么事啦？”
青溪语带哭音：“薛毅明出了车祸！”向易总编道，“对不起，我必须得走！”语音未落，人已经冲出门去。
易总编指着青溪的背影怒道：“你”向李姐问道，“那个薛什么的是她什么人？她连工作都不想要啦？”
李姐过来替青溪圆场：“薛毅明是她男朋友，也不知伤得怎样了？易总编你千万别责怪她，她的工作我来做，保证不出任何差错！”
易总编无奈地道：“也只有这样了。好了，你快去忙吧，千万别出漏子！”
李姐连声道谢，动作迅速地回到坐位上处理手头的工作。青溪冲出出版社大楼，拦下一辆出租车，大声吩咐道：“市医院，快！”她刚刚关上车门，前来视察的车队就到了，早有社里的高层亲迎出来，保安上前打开车门，从车里走下来的年轻的董事长，竟是一脸严肃的阳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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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青溪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海，赞美海。平静时，那漾漾碧波衬着金蛇万丈，直如溅金碎玉亦诗亦画，古人说‘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有多么贴切。风起时，那叠叠白浪挟着震天怒吼，又似万马奔腾声势浩荡，让人顿感自身何其渺小。海纳百川，胸怀广阔，相较之下，人类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简直渺如烟尘。
“姑姑，我想欢呼！”阳昊站在一块嶙峋的怪石上，回头朝青溪大声喊道。“我太开心啦！我要欢呼！”不等青溪回答，他圈起手朝那白浪滔天c广阔无垠的大海高喊，“姑姑！姑姑！”
阳昊的声音被风浪淹没。看到高大如松的他竟还会这样孩子气，青溪本觉好笑，却不知为何反心底泛酸。阳昊转回身来，展着双臂，冲青溪高喊：“姑姑！姑姑！我是昊儿！我是昊儿！我是昊儿啊！”
青溪哽咽道：“我知道啊！”
阳昊伸出手，青溪抓住他的手抬步向上攀爬，不料突然脚下一滑，阳昊惊喊出声，不顾脚旁是湿滑陡峭的悬崖，迅速飞扑下来抱住了她。青溪反应极快，抓住石头边上的一丛荆棘，二人好容易站住了脚。青溪惊甫未定，惊呼出声：“好险！”
阳昊紧紧抱住青溪，却并未因刚才的惊险而害怕。他的唇角反而含着欣喜，附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姑姑，你还是原来的你，一点儿没变。”
青溪紧咬着唇，不敢开口说话。她的手紧紧地抓着阳昊的衣袖，好久才闭着眼悠悠叹息：“昊儿，你长大了，我很高兴。可是，我却老了，再也不是从前的姑姑了。”
阳昊轻轻摇头，“不，姑姑依然美丽无双，还是十二年前的样子，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青溪从阳昊的怀抱中退开，二人并肩坐在那块大石头上。阳昊盯着海面，任浪花飞溅在脸上。他的表情凝重神色凄然，他的双眼中饱含沧桑，使他霎时变得老成，他的语调极其缓慢，他用平静异常的态度向青溪讲述过去这十二年的经过。“我外婆第二年就去世了。在我十岁的时候，爷爷送我去英国念书，这一去就是八年。之前我没有好好接受正规的教育，所以我比同龄人差了好多，可是我不服气，我废寝忘食地学习，加倍努力，终于以优异的成绩大学毕业，其间还曾连跳三级，年年获得全优，拿到最高奖学金。大学毕业后，我留在那里继续攻读经济管理，去年爷爷病危，我中断学业，回国接手家族生意，以十九岁的弱冠之龄，身担集团董事长的大任。爷爷将庞大的家产留给了我，也将一副极其沉重的担子放在我肩上。我知道他老人家所寄下的希望有多么厚重，所以我从来都是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奶奶年逾古稀，她在经历失去我爸爸，失去我爷爷之后依然傲然挺立，但我知道她一直都是在硬撑，只为了陪伴我，我看得到她微笑背后的眼泪和坚强背后的脆弱。”他长长地叹一口气，剑一般的双眉沉重地悬在那张年轻的脸上，让青溪为之心痛。他将手中的石头远远地抛进海里，激起一片水花。“现在我和奶奶一起生活，相互依靠，相依为命。可是，”他回过头来，深深地看着泪珠盈眶的青溪，“阳府虽大，家产虽丰，我能够和谁一起倾诉这些心里话？姑姑你知道吗？我回国后没有刻意去寻找你，因为我坚信我们一定会再相逢！果然如此，我们在茫茫人海不期而遇，难道不是天意吗？”
天意！青溪抬头看天，秋高气爽，碧空如洗，咸咸的海风让她哽难成语，盈眶的泪水很快就被风干了。她想安慰他，却发现无从措辞，只低低的叹道：“昊儿，苦了你啦。”
阳昊笑笑，“昊儿不苦。只要有你在，昊儿就不知道什么叫苦。人世间还有什么比你为我所做的更多更苦？人生在世，原本就是来受苦的。好在苦难已经过去了，从今往后，只有无尽的甘甜在等着我们。让我们一起期待，好不好？”他拉着青溪的手站起来，站在岩石的最高处，看着她被海风吹红的脸，冲大海大声喊道，“愿上天赐阳昊以力量，赐宁青溪以幸福，一生一世的幸福！”
青溪呆呆地望着衣袂翩飞的阳昊，久久不能言语。她想伸手去抚平他被风吹乱的头发，然双手如缚重铅般沉重得抬不起来；她想诉说，诉说别后十二年来她对他日复一日不曾停歇的牵挂与思念；她想抱住他大哭一场，哭出自从遇到他这二十年他所不曾知晓的她独自承担和吞咽的痛苦悲伤，但是眼泪尚未流出，便被咸湿的海风凝固在眼眶里。她又想仰天长笑，看到昔日瘦弱不堪楚楚可怜的孤儿已长成今日这般玉树临风的大男孩，她为彼此感到骄傲。然而她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呆呆地站在他的身旁，看海。夜色悄悄地从海的对岸袭来，海面上升起白腾腾的薄雾，几只飞倦的鸟儿正离开海面准备归巢。初秋的傍晚的海边，风已逐渐变凉。
阳昊轻轻握住青溪的手，将一部崭新的手机放在她的掌心。“这个给你。上面只有一个号码。”
青溪道：“我有手机的。”
“我知道。”阳昊微微笑道，“我替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心桥’。我怕我看不到你的时候，我的思念和祝福飞不到你的身边。你瞧，”他摊开手掌，“我将这个号码写在我的手掌心，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好吗？”
青溪将手机捧在手中，怔怔地看着阳昊，阳昊那张年轻的脸上写满期待与真诚，她不由自主地就点了点头。“好。一个关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夜色渐浓，华灯初上的时候，阳昊将车停在青溪家不远处的路上。青溪准备下车的时候，阳昊突然问道：“你幸福吗？那个人，他待你好吗？”
青溪停下下车的动作，诧异地问道：“什么？”
阳昊握方向盘的手微微颤抖，他似是用尽全力地说道：“你爱那个人吗？”
青溪如被冷箭击中般全身奇冷无比。她楞怔了几秒，打开车门冲出去的刹那，眼泪已经垂在腮边。她不知道阳昊为何有此一问，只是觉得自己难以回答他的问题。爱或不爱有何分别？她大步往家跑，阳昊却并没有追上来。他狠狠地踩着油门，车子呼地窜出老远。青溪一口气跑回家，推开门的时候薛毅明正将一盘菜放在桌子上。她靠在门边大口的喘气，脸上泪痕犹在。薛毅明吃惊地跑过来，急问道：
“你怎么啦？”
青溪垂下头去悄悄抹掉眼泪，“脚崴了。”
薛毅明扶她坐在沙发上，蹲在地上褪去她的鞋袜，发现她的脚踝处微微有些发肿，松口气道：“幸好，伤得不太严重。用烧酒推一推，明天就好了。”他找出烧酒，边推边问，“今天下午你去哪儿啦？怎么手机也关掉呢？”
青溪低声道：“我的手机没电了。”
“待会儿我帮你换电池。”推完酒，薛毅明拿来一条湿毛巾，“擦把脸，到餐桌旁等着。我去盛饭。我炖了你喜欢吃的红枣粥呢。”
青溪坐在餐桌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眼泪抑制不住地往下滑，擦也擦不完。薛毅明将一碗红枣粥放在她面前时，她说谢谢的声音都哽咽了。薛毅明就有些诧异了，关切的问：“疼得厉害吗？我带你去医院吧？”
青溪捂住脸，呜咽道：“不用。”
薛毅明在她对面坐下，叹口气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也是。”他环顾四周，“旧房子保不住，新房子找不到，是挺闹心的。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的，相信我！老天爷不会让我们露宿街头的。小林说如果我们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房子，就叫我们先搬到他那里去。他家楼上空着，我们可以先去借住一段时间，然后再慢慢找。”
青溪泪眼濛濛地点点头，“听你的。”
月满西窗时，青溪却依旧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身侧的薛毅明早入梦乡，他的唇角泛着微笑，许是做了什么好梦。青溪将阳昊送的手机握在手中，贴在脸上，仿佛那是八岁的阳昊的柔软光滑的小脸，心中涌起一阵酸楚。“心桥”小巧而精致，在漆黑的夜色里泛着银光。突然，手机发出一阵轻微的蜂鸣，青溪打开手机，竟是阳昊的信息。他问道：
“睡了吗？”
青溪指尖舞动，迅速回道：“没呢。”
阳昊的回信带着明显的惊喜：“我也睡不着。在想什么？”
青溪如实答道：“八岁的昊儿。”
阳昊看到回信惊喜地瞪大双眼，呼地从床上坐起来，快速地回道：“昊儿八岁那年曾经发过一个誓，姑姑还记得吗？‘我会对姑姑好，一生一世对她好！’”
青溪对着手机屏幕上的几行字微笑：“昊儿照顾好自己，便是对我最大的好。”
“姑姑现在过得幸福吗？”阳昊再一次问起这个问题。
“幸福有很多种：金钱，事业，感情。任何一种成功都可以带来幸福的感觉。然‘幸福’二字又是奢侈的，又是任何一种都无法满足的。”青溪叹道。
“好深奥！”阳昊靠在床头，思索片刻，回道：“昊儿的幸福却很简单，只要姑姑的一个微笑便可以。”
青溪傻傻的看着那句话，心似乎醉了，又似乎碎了，大脑神经四肢百骸霎时酸软无力。如果如果，如果什么呢？如果他不是昊儿可惜他是昊儿！青溪的心被一种怪异的感觉侵袭，她的手好像不听从大脑的指挥了：“昊儿，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好吗？姑姑已经看到，昊儿离开姑姑之后生活的很好，昊儿已经长大，可以开始自己的生活了。姑姑也是，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现在的生活里没有阳昊。”
阳昊一看，惊诧地问道：“为什么？十二年前离开你，是因为昊儿还小，无法保护姑姑。如今已不同往日，我长大了，有能力做自己想做的事，姑姑却又因何不愿再见？难道是时间太残忍了，我们早已被远远分开，身不由己c不由自主？”
青溪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她一迟疑，阳昊的信息一条接一条地飘了过来。她看着那一句句“为什么”，伤感如同涨潮的海水将她淹没。她咬牙摁出一行字：“姑姑已经不再年轻，只想过一些平静平凡的生活。这些年，我太累了。”
阳昊痛呼出声：“姑姑，我要见你！”
“现在？”青溪看看漆黑如墨的窗外，很是诧异。
“马上！我开车去你那里，等我！”阳昊翻身下床。
青溪楞楞的看着手机，不知该如何是好。恰在此时，薛毅明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一只胳膊打过来，恰巧打在手机上，手机“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他的手搭在她的身上，她呆着一动不敢动。几分钟后，青溪轻轻将薛毅明的手拿开，下床捡起手机走到卫生间，拨通了手机上仅存唯一的号码。阳昊坐在车里，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打开手机：“姑姑！”
青溪压低声音：“你真的要过来吗？”
“我已经在路上了。”阳昊看了看腕表，“大约二十分钟后到。你能出来吗？你会出来吗？”
青溪缓缓说道：“我不知道。”挂了电话，她的大脑中依旧一片空白，如同窗外清冷的月光。她穿上衣服走出来，冷风袭来，寒流流过全身。不远处的工地上，工程车又在赶工，轰鸣声一阵接着一阵。她就这么站在风中，直到阳昊的车子停在她的面前。
阳昊走下车来。他穿了一件及膝的黑色的风衣，更衬出他的挺拔与高大。他在两步之遥的距离外站定，和青溪彼此默然注视，良久无语。青溪望着高大的阳昊，恍惚间不敢相信他就是那个自己养了三年的孩子，仿佛是一眨眼间他就长大了，成熟了，却也遥不可及了。
夜色凉如水。终于，阳昊开口了：
“我本来有好多心里话，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满满的一肚子，原本是多麽的迫不及待要说与你听！现在，却又统统忘掉了！我想我已经明白你的心思，平凡而又平静的生活可遇而不可求。今后，你真的打算不再和我见面了吗？”
“既然我们在十二年前就已经走出彼此的人生，就让一切过去吧。我希望我希望你今后过得好，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番苦心。将你爷爷留下的产业做大，找个可爱漂亮的女朋友，好好谈一场恋爱然后结婚生子，才算是完美的人生！我会祝福你的！我说的，你懂吗？”
阳昊低下头去。他的双手插在衣袋里，他的声音低而沉重：“好。”
他转身坐回车里，将车子调转，迅速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青溪的双腿如同灌铅般沉重，她转身往回走时，惊讶的发现薛毅明正披衣站在门口。他的脸色平静，语音波澜无惊：
“他是谁？”
青溪不打算隐瞒，将事情简短道出：“他是我十几年前收养过的一个孩子。后来找到爷爷奶奶，我们就分开了。那年我和你在街上偶遇之时，正是我送他离开的时候。我们有十二年不曾见面。”
“原来如此。这些年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他是不是名叫昊儿？”
“你怎么知道？”
“最初的几年，我几乎每天夜里都能听到你在梦中喊这两个字。”
“是吗？”青溪不敢置信的捂住嘴。
薛毅明笑了一下，“看情形当初你们的感情相当好，十几年了，你们竟然还能一眼认出对方。他倒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对你这个年轻的‘养母’挺敬重的。”
“养母？”青溪的脑海里从未出现过这样两个字，乍听之下，竟是十分的震惊与意外。她从未想过自己和阳昊竟会是“养子”和“养母”的关系，一时间觉得荒唐可笑。她的胸口憋闷异常，呼吸也变得急促。“我不过养了他三年而已，怎敢称得上‘养母’二字？”
薛毅明见她满脸迷惑，怔怔不解的样子，笑道：“古人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纵然不是他的养母，也是他的长辈，他管你叫姑姑不是吗？你今生今世就是他的长辈了！”他揽住她的肩，往屋里走，“夜深了，回去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青溪挣开他，定在原地不动。她一脸苦笑：“我倒是捡了天大的一个便宜，三年时间，就成了人家的养母啦！”
星期二的上午，出版社大楼里一片紧张气氛，因为大家刚刚接到通知，集团董事长要亲临视察。新任的易总编是个五十出头的中年男人，高高的个子，微微有些发福。此刻他正在一脸严肃地训话：
“这是董事长初次驾临，也是本人上任之初的首件大事，我希望各位务必重视起来，做好这第一印象。重点一，精神面貌；重点二，工作态度；”他抬腕看表，“现在是八点是四十分，还有一个钟头的准备时间，请问各位有问题吗？”
全体员工山呼：“没问题！”
“一k！”易总编挥手，“现在各就各位，开始工作！”
大家纷纷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李姐有些紧张，但又有些兴奋，悄声对青溪道：“听说董事长是个阳光帅气的男孩，英俊又多金，美编的小妖精们个个都卯足了劲儿！”
青溪嘲笑她道“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八卦啦，李姐？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学小姑娘发花痴！当心回去被李姐夫修理哦！”
李姐假装大惊失色地摸摸脸：“我很老吗？我很老吗？人家今年才三十二岁好不好？也还鲜嫩嫩水灵灵，正含苞待放待字闺中！你瞧，前几天我还生了一颗青春痘呢！”猛然想起青溪的最后一句话，“什么李姐夫，人家云英未嫁，哪来的李姐夫？”
青溪被李姐又急又羞的样子给逗笑了，拉拉她垂在胸前的卷发，“加油哦！争取在明年奥运会举办之前找到李姐夫，把自己嫁出去！”
李姐看见青溪脸上的笑容，长吁一口气，“终于把你给逗笑啦！青溪，你好长时间都没有笑过了，眉毛皱的像个老太婆一样，会容易老的知不知道？瞧你笑起来多美，简直一笑倾城，再笑倾国！”
青溪忍俊不禁，笑过摸摸自己的脸，“我好久没笑过吗？怎么我自己察觉不到？”
一个小时之后，易总编挨个科室检查：“各部门注意啦，董事长马上就到！”刚刚走到青溪的办公室门口，青溪的手机响了，她接通电话，片刻之后脸色煞白地冲到门口，急切地喊道：
“易总编，我要请假！”
“什么？请假？现在？”易总编不敢置信，“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董事长马上就要到啦！”
青溪双眼泛泪，求道：“我一定得请假，请你批准！”
李姐喊问道：“青溪，发生什么事啦？”
青溪语带哭音：“薛毅明出了车祸！”向易总编道，“对不起，我必须得走！”语音未落，人已经冲出门去。
易总编指着青溪的背影怒道：“你”向李姐问道，“那个薛什么的是她什么人？她连工作都不想要啦？”
李姐过来替青溪圆场：“薛毅明是她男朋友，也不知伤得怎样了？易总编你千万别责怪她，她的工作我来做，保证不出任何差错！”
易总编无奈地道：“也只有这样了。好了，你快去忙吧，千万别出漏子！”
李姐连声道谢，动作迅速地回到坐位上处理手头的工作。青溪冲出出版社大楼，拦下一辆出租车，大声吩咐道：“市医院，快！”她刚刚关上车门，前来视察的车队就到了，早有社里的高层亲迎出来，保安上前打开车门，从车里走下来的年轻的董事长，竟是一脸严肃的阳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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