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第十七章
这日，乔莞起得早，想找姐姐说些事，去了乔萱房内，却无人。乔萱的贴身侍女丝萝告诉她，乔萱这夜睡得极不安稳，辗转反侧许久，天还没亮就起了，一直待在后院。
乔莞到了院子里，果然见乔萱独自坐在后院的石桌旁，呆呆地望着一片花瓣出神，她目光空洞，似乎穿透了花瓣，不知落在何处，乔莞忍不住问丝萝：“姐姐怎么了？”
丝萝摇头。
“可是见了什么人？”
“大小姐前两日好像约了孙策将军见面，两人谈了许久，只是发生了什么，大小姐没提过，丝萝不知。”
孙策？
乔莞皱了眉，姐姐找他做什么？退婚？若是如此，依照孙策的性子，姐姐此举恐怕会触怒他吧？
莫非他对姐姐说了什么？冷言讥讽，雷霆震怒，还是……危言逼婚？
可是，孙策真的是这样的人吗？
乔莞看着心事重重的姐姐，心疼不已，正要上前宽慰几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脚步一滞，犹豫再三，终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也许这件事，只有姐姐自己想清楚才能真正解决……
乔萱心烦意乱，没在意到妹妹来而又去，满脑子都是那日在沁心苑，那人惊慌失措的面孔——
“表哥好兴致！”乔萱强忍着心中泛起的酸涩，一双美目含悲带怒，死死地盯着那人的脸。
“表……表妹？”看清来人，郑子阳瞬间清醒过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上一秒还是一脸嬉笑无赖的表情，这一刻面如死灰，他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不……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萱儿……”
那个美人在怀，倾杯调笑的荒唐公子，正是乔萱所恋的郑子阳。
“‘萱儿’也是你可以叫的？”孙策眼中的狠厉之色唬得对方一个哆嗦，手中酒杯都拿不稳，“咣当”一声砸在地上。
乔萱瞬也不瞬地盯着郑子阳，心中早已翻江倒海，眼前这个发髻斜乱，衣衫不整，举止轻浮的男人，是那个总是对她温言有礼一笑如同三春暖阳的少年吗？是那个目光灼灼情深义重说倾心于她绝不相负的良人吗？她从不曾怀疑过他的一言一语，从他在折柳亭握住她的手的那一刻，她就觉得自己一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吧，这是她多少日夜百转千回羞涩期待的少女痴心啊，能够得偿所愿，多么幸运，多么甜蜜！
终究是她痴人说梦吗？
眼前郑子阳的脸渐渐变得模糊，如同幻灭的泡影，一点一点淹没在从她心底涌出的绝望之中。最后，他的样子是那样滑稽，满是醉意的脸涨得通红，衣摆被酒水沾湿了一大块，酒沿着衣角，一滴一滴落下来，如同她的眼泪。
“表哥，这就是你所说的‘给你一点时间’？”乔萱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好不容易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字字椎心泣血，仿佛在说一个天大的笑话，又像是在自嘲。
那日折柳亭中，他握着她的手，眼中盛满深情厚谊。
他说：“表妹，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说服你爹同意我们的亲事！”
仅此一句，她何曾怀疑过半分？
“不不表妹，你误会我了，我是有苦衷的……我……”郑子阳也是第一次见乔萱如此神态，他完全没想到来这里会被她撞见，本就理亏，一下子又无从解释，便彻底乱了阵脚，磕磕巴巴道，“我、我喝醉了……胡、胡言乱语，表妹你千万别放在心上，我心里从来都只有你一个！真的，你相信我！”说罢，上前伸手欲触乔萱。
孙策一个健步挡在乔萱面前，郑子阳恍恍惚惚盯着他看了半晌，想不起他是谁，却突然恍然：“是你……一定是你！是你故意的！你想让萱儿对我死心，故意嫁祸于我，你便可趁虚而入！是你！”
孙策冷哼一声：“我若要对付你，何须这种手段？何况，你若当真对萱儿一心一意，自然有足够的定力对着美酒佳人，我又如何嫁祸于你？”
“不、不是的表妹！别信他，一定是他嫉妒我们的感情……你不能轻易被他骗了……”
乔萱不想再听郑子阳胡言乱语，这种地方，她再多待一刻都受不了。
她失魂落魄，几乎是逃出了沁心苑。
孙策追出来，不知如何安慰她，内疚道：“抱歉，若不是我硬要带你来，你也不会看到这一幕……”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乔萱面无表情，语调无悲无喜，转身便走。
茫然地游荡在街头，她不知道要去哪，也不知道该去哪，大脑一片空白，只是任由身体僵硬地向前走着，好像这样就能把所有的悲伤都抛到脑后。
穿过了大半个皖城，不知不觉，兜兜转转，竟是走到城外的折柳亭。
昔日誓言，仍在耳畔，过往种种，却如云烟。
物是，人非。
可悲的是，一个人早已走远，另一个人却仍然傻傻等在原地。
乔萱哭了一路，也累了，精疲力竭地靠着柱子，亭外山水风光依旧，人的心境却再不相同。她闭上眼，挥之不去，感觉身旁有人挨着她坐下，心中一动，转过头，却是孙策。
他道：“看你神情恍惚，我着实不放心。”
连一个与自己相识不过半月的人都会关心她，而那个人却连追过来的耐心都没有了吗？
“为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他要如此对我……”乔萱哭得愈发汹涌，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不许哭！”孙策却像是见不得她软弱，一把扶正她的身子，语气强硬，不容抗拒，“我认识的乔萱不是这样的，那种人根本不值得你为他落泪！”
“你认识的乔萱是什么样的？冷静，理智，永远云淡风轻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还是骄傲，自信，眼高头顶自视清高，只会坚持自己可笑的信仰？”她一瞬间被点燃，泪眼婆娑地瞪着他，质问着他，曾经的骄傲冷静早已重重跌进了泥土里，碾作尘灰，“那些都不是真的乔萱！现在她统统都没有了！没有了！”
孙策盯着被激怒浑身是刺的她看了半晌，却突然笑了：“我认识的乔萱，冷静，理智，像一朵莲花翩然出尘，香气自生，愈远愈清，让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我认识的乔萱，骄傲，自信，即便被我威逼利诱她也不愿违背自己的心意强颜迎合。”
“我认识的乔萱，勇敢，真实，她讨厌我便直说，想哭也从不在意身为女子的形象。”
她愣住了，他这是在夸她？
怎么听起来又好像是在贬她呢？
只是，心中顿时复杂莫名，乔萱从不知道自己在孙策心里竟是这般，他们每次见面不是吵架争锋便是冷眼相对，像现在这样，他第一次放低姿态软言相劝，她竟也再强硬不起来，这个人其实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讨厌，而要说感动，当然也不是没有，只是……
眼前掠过那个人张惶的脸。
她心中蓦地一酸，方才凝于眼角的泪滴再度摇摇欲坠。
“所以，不许哭，不许为别人的愚蠢伤了自己。”孙策轻轻捏着她的下巴，挑眉道，“你是我孙策看上的女人，我要你永远骄傲。”
乔萱还未发一言，对方便不由分说揽过她的肩，让她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美其名曰：“柱子太凉太硬，孙某就勉为其难充当一回软垫……”
她莫名觉得好笑，脸上泪痕还未干，却忍不住轻笑出声，又发现似乎不合时宜，连忙收住。
孙策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也不由地笑道：“又哭又笑，像个傻瓜一样。”
乔萱懒得与他争辩，靠在他肩头“哼”了一声便不再多言。
……
回忆至此，乔萱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没想到温文尔雅的表哥竟是如此荒唐之人，枉他饱读诗书，枉她满以为他是矜身自持的谦谦君子。
那日她遭受的打击太大，并未细想，这其中，会不会真的有什么误会？会不会……
乔萱苦笑，时至今日，她竟还对他抱有一丝期待吗？
失望，酸涩，悲伤，翻江倒海。
那日若不是孙策，只怕她甚至会一时想不开吧……
正胡思乱想，却见丝萝一脸喜色地来报：“大小姐，表……表少爷来了！”
“谁？”乔萱一怔。
丝萝还不知道她与郑子阳之间发生过什么，只道她高兴傻了，语气掩饰不住欣喜：“表少爷呀！”
郑子阳？
他还来做什么？
乔萱皱眉，一股怒意霎时涌上心头，还没来得及多想，那人的声音便远远传来。
“表妹……”
一如既往的温柔。
乔萱不由自主地心颤，道：“你还来做什么？”
郑子阳一脸疼惜地望着那动人的娇颜：“表妹对不起，那日的确是我不好，我知道，不论我怎么解释，你都不会听。表妹你是天底下最美好的人，你值得拥有世上最好的，我自知再也配不上你，我也不敢再奢望什么，只求再让我看你一眼，只求再听你唤我一声，此生便也无憾了……”
几日不见，他看上去竟憔悴了不少，一副悔不当初低到尘埃里的样子。
乔萱原本已硬下心肠，见他这番模样，又听得那熟悉温柔因为无力而沙哑的声音，少时美好青涩的画面在眼前浮现交叠，顿时心化了一半，声音也不由放软：“你明明知我心意……”
“对，我明白！表妹，我都明白！我也知道那日伤了你，让你这般痛苦，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痛恨自己，我多想为你受着那份苦，千刀万剐我都愿意，我恨不得跪下让你骂让你打，也好过你不理我……你不知道，那日你离开的背影那么决绝，我多么害怕就此失去你……”
乔萱以为见到他自己能够毅然决然地与他一刀两断，却不想对方三言两语便让她动摇不定，若不是努力强撑着，只怕自己已经忍不住弃械投降。
终究是多年的爱恋。
他若是仍有情，她又何必倔强。
郑子阳见她神色犹豫，忙趁热打铁：“表妹，我现在便去向令尊再提一次亲，我要你知道，我心如磐石，非卿不娶。”
说罢，便拉着乔萱往屋里去。
“姐姐、姐姐不好了！”乔莞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刘……刘府的人又来了！这回，是刘裕亲自带人来的！”
刚刚还拉着乔萱往前厅冲的郑子阳顿住脚步，神色一变：“刘裕？豫州刺史刘裕？”
乔莞点头。
郑子阳惊疑不定，道：“乔家怎会与他发生纠葛？”
乔萱解释道：“你有所不知，我曾被刘裕之子刘崇挟去刘府，后来幸得搭救，得以脱身，只是救我之人杀了刘崇，虽然如今刘勋被赶出皖城，但乔家就此与刘府结下了梁子。”
乔莞担心郑子阳介怀，忙道：“都是我不好，先前遇上一些事，家人以为我失踪了，姐姐也出门寻我，哪想被那个色胆包天的刘崇看上……姐姐性情刚烈，心中又念着你，便抵死不从，还好最后救出了姐姐，否则我此生都难以心安……”
谁知郑子阳在意的却不是这个，他完全没想到乔家竟有这么大一个仇家：“你们疯了？你们不知道刘崇是刘裕的宝贝儿子吗？朝廷命官的儿子你们都敢杀？”
“他强抢民女，作恶多端，还差点欺负了姐姐，本就该死！”乔莞义愤填膺。
府外一阵喧嚣，事情越闹越大的样子。
乔莞见茴香跑来，忙迎上去：“茴香，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刘裕说……说一命抵一命……让老爷立即交出大小姐……”茴香支支吾吾道，“否则……”
“如何？”
“否则就要整个乔家陪葬……”
乔莞大怒，柳眉倒竖：“这还有王法吗！”
茴香忙拦住她，求道：“老爷说了，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让大小姐和二小姐出去！”
“对对对，乔老爷说得对，外面这么乱，咱们现在不能出去！”郑子阳已失了方寸，来回踱着步，自言自语道，“不行我不能留在这里，万一发生什么……此事当与我无关，我又没有杀刘崇，也完全不知情，刘大人应该不会追究到我身上……不会的……”
“表哥，你在说什么？”乔萱隐约听到他的嘀咕，心凉了半截。
“没……没什么……”郑子阳慌张道，“表妹，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我就先走了，提亲的事……过两日再说吧……”
连告辞的话都没还没说，他便匆匆忙忙往大门口跑。
“哎……”乔莞也不知他们之前发生的事，见姐姐脸色大变，不明所以，趁着茴香也愣神，敏捷地一闪身，追了出去。
今日孙策有事调了守卫的亲兵回去，刘裕盯着乔府多日，终于得了空，立即亲自带兵前来，找乔家算账。
刘裕来势汹汹，乔府的下人已经快挡不住了，郑子阳跑到府门口时正撞上两方僵持。
刘裕见了他，大喊一声：“你是什么人？”
郑子阳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吓破了胆，战战兢兢道：“在下……在下只是乔家一个远房亲戚……”
乔老爷本当他会挺身而出帮忙，闻言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哆嗦着手指道：“子阳，你不是前几日还来向萱儿提亲吗？”
“乔老爷一定是记错了，子阳一向只当萱儿是表妹，怎么会有非分之想……”郑子阳忙撇清关系，生怕牵连到自己，“刘大人，我与乔家虽是亲戚，不过平日没什么来往，并不相熟……乔家的事在下也并不知情……”
他的话，一字不落地落入追着乔莞出来的乔萱耳中。
“表哥，你说什么？”她也万万没有想到，方才还信誓旦旦地说“非她不娶”的人，一转头便当她是陌生人？原来，他根本就不曾真正在意过自己，原来，为了保全自己，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她……
原来，原来……
她真是太傻了，一次教训还不够，竟信了他两次，原来这一切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泡影，年少梦想，终抵不过痴心错属。
“表妹，你得罪的可是刺史大人，我、我也没法帮你啊！”郑子阳无可奈何道。
刘裕一见乔萱便两眼放出仇恨的光，恨不得立即将她撕碎：“乔萱，你这个恶毒的女子，你自己作孽，难怪都没有人要你。今日我便要拿你的命祭奠我死去的儿子！来人，给我杀了她！”
离乔萱最近的一个士兵提剑便刺，乔萱瞬也不瞬地望着郑子阳，还深陷在他的薄幸之中，根本无暇顾及身边的危险。
“姐姐小心！”乔莞大惊，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挡在她面前，锋利寒光，眼看就要没入窈窕柔弱的身段——
“莞儿！”与孙策快马加鞭赶来的周瑜正撞见这一幕，惊得心跳都停了半拍，他一跃而起，飞身落到乔莞身边，一剑挑开那道锋芒，一脚将小兵踹飞。
“莞儿，你没事吧？”周瑜小心翼翼地拥住乔莞，急切地上下打量。
“我没事……”她攥着他的衣袖，惊喜道，“瑾，你来了。”
“别担心。”周瑜温柔地护着她，一转头，眼中却是一片寒霜。
刘裕不满道：“孙策，又是你？上次也是你千方百计地阻挠我，我和乔家的恩怨，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孙策冷笑，道，“刘裕，恐怕天底下只有你不知道，你口中这位恶毒的乔大小姐即将成为我孙策的夫人，而你差点伤了的乔二小姐即将嫁给公瑾为妻。乔家的事又怎会与我二人无关？今日你与乔家为敌，便是与我孙家为敌。”
周瑜咬牙切齿道：“刘裕，方才莞儿若是伤了分毫，今日你休想安然无恙地出皖城。”
刘裕亲自前来，自然带足了人手，见孙策只带了十几个精兵，并没把他放在眼里，恶狠狠道：“孙策，别以为你占据了皖城我便会怕你，就你这几个兵，今日还不知是谁走不出去！乔萱的命我是一定要了，你若敢硬来，我不介意顺手替我弟弟报了夺城之仇！”
孙策不怒反笑：“刘刺史好胆量，孙某佩服，只是刘刺史说话前，是不是该先擦亮眼睛看看清楚？”
刘裕不解，却听周围马蹄声四起，竟是孙策的大部队赶到，刘裕的人瞬间便被远胜他几倍的人马重重包围。
“孙策，你不过是个乱臣贼子！”
“乱世之中，各谋生路，迷瘴乱眼，谁是忠，谁是奸？”孙策嗤笑一声，淡淡道，“刘裕，今日我放你一条生路，在我还没改变心意之前，打消对付乔家的念头，带着你的人赶紧滚。”
刘裕虽心有不甘，但对方人多势众，他也知不能硬拼，只待回去养精蓄锐后再卷土重来，便恨恨道：“孙策，虽然我弟弟如今不在皖城，但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你别高兴得太早！我们走！”
一触即发的争端终是平息，乔老爷长舒了一口气，正准备向孙策拱手道谢。
“站住！”
乔萱冷然出声，断了那人鬼鬼祟祟的脚步。
原来，郑子阳见事情发展至此，自己也无脸面再待下去，准备趁着人多悄悄溜走，却被乔萱发现了。
“表……表妹……”见乔萱拾起被周瑜挑开得那把剑，眉目含怒，一步一步朝他走来，郑子阳惊慌失措，以为她对自己起了杀心，缩了脑袋就要躲。
“姐姐！”
“萱儿！”
一剑挥落——
青丝落地。
乔萱看着他，目光如灰，一字一顿道：“郑子阳，今日，你我缘尽，一刀两断。”
说完，不顾众人错愕的目光，留郑子阳呆愣在原地，毅然转身而去。
记忆中的那个白衣少年啊，终究是在时光深处化作泡沫，随风而散。
从此，红尘陌路，互不相欠。
此生缘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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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莞到了院子里，果然见乔萱独自坐在后院的石桌旁，呆呆地望着一片花瓣出神，她目光空洞，似乎穿透了花瓣，不知落在何处，乔莞忍不住问丝萝：“姐姐怎么了？”
丝萝摇头。
“可是见了什么人？”
“大小姐前两日好像约了孙策将军见面，两人谈了许久，只是发生了什么，大小姐没提过，丝萝不知。”
孙策？
乔莞皱了眉，姐姐找他做什么？退婚？若是如此，依照孙策的性子，姐姐此举恐怕会触怒他吧？
莫非他对姐姐说了什么？冷言讥讽，雷霆震怒，还是……危言逼婚？
可是，孙策真的是这样的人吗？
乔莞看着心事重重的姐姐，心疼不已，正要上前宽慰几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脚步一滞，犹豫再三，终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也许这件事，只有姐姐自己想清楚才能真正解决……
乔萱心烦意乱，没在意到妹妹来而又去，满脑子都是那日在沁心苑，那人惊慌失措的面孔——
“表哥好兴致！”乔萱强忍着心中泛起的酸涩，一双美目含悲带怒，死死地盯着那人的脸。
“表……表妹？”看清来人，郑子阳瞬间清醒过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上一秒还是一脸嬉笑无赖的表情，这一刻面如死灰，他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不……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萱儿……”
那个美人在怀，倾杯调笑的荒唐公子，正是乔萱所恋的郑子阳。
“‘萱儿’也是你可以叫的？”孙策眼中的狠厉之色唬得对方一个哆嗦，手中酒杯都拿不稳，“咣当”一声砸在地上。
乔萱瞬也不瞬地盯着郑子阳，心中早已翻江倒海，眼前这个发髻斜乱，衣衫不整，举止轻浮的男人，是那个总是对她温言有礼一笑如同三春暖阳的少年吗？是那个目光灼灼情深义重说倾心于她绝不相负的良人吗？她从不曾怀疑过他的一言一语，从他在折柳亭握住她的手的那一刻，她就觉得自己一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吧，这是她多少日夜百转千回羞涩期待的少女痴心啊，能够得偿所愿，多么幸运，多么甜蜜！
终究是她痴人说梦吗？
眼前郑子阳的脸渐渐变得模糊，如同幻灭的泡影，一点一点淹没在从她心底涌出的绝望之中。最后，他的样子是那样滑稽，满是醉意的脸涨得通红，衣摆被酒水沾湿了一大块，酒沿着衣角，一滴一滴落下来，如同她的眼泪。
“表哥，这就是你所说的‘给你一点时间’？”乔萱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好不容易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字字椎心泣血，仿佛在说一个天大的笑话，又像是在自嘲。
那日折柳亭中，他握着她的手，眼中盛满深情厚谊。
他说：“表妹，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说服你爹同意我们的亲事！”
仅此一句，她何曾怀疑过半分？
“不不表妹，你误会我了，我是有苦衷的……我……”郑子阳也是第一次见乔萱如此神态，他完全没想到来这里会被她撞见，本就理亏，一下子又无从解释，便彻底乱了阵脚，磕磕巴巴道，“我、我喝醉了……胡、胡言乱语，表妹你千万别放在心上，我心里从来都只有你一个！真的，你相信我！”说罢，上前伸手欲触乔萱。
孙策一个健步挡在乔萱面前，郑子阳恍恍惚惚盯着他看了半晌，想不起他是谁，却突然恍然：“是你……一定是你！是你故意的！你想让萱儿对我死心，故意嫁祸于我，你便可趁虚而入！是你！”
孙策冷哼一声：“我若要对付你，何须这种手段？何况，你若当真对萱儿一心一意，自然有足够的定力对着美酒佳人，我又如何嫁祸于你？”
“不、不是的表妹！别信他，一定是他嫉妒我们的感情……你不能轻易被他骗了……”
乔萱不想再听郑子阳胡言乱语，这种地方，她再多待一刻都受不了。
她失魂落魄，几乎是逃出了沁心苑。
孙策追出来，不知如何安慰她，内疚道：“抱歉，若不是我硬要带你来，你也不会看到这一幕……”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乔萱面无表情，语调无悲无喜，转身便走。
茫然地游荡在街头，她不知道要去哪，也不知道该去哪，大脑一片空白，只是任由身体僵硬地向前走着，好像这样就能把所有的悲伤都抛到脑后。
穿过了大半个皖城，不知不觉，兜兜转转，竟是走到城外的折柳亭。
昔日誓言，仍在耳畔，过往种种，却如云烟。
物是，人非。
可悲的是，一个人早已走远，另一个人却仍然傻傻等在原地。
乔萱哭了一路，也累了，精疲力竭地靠着柱子，亭外山水风光依旧，人的心境却再不相同。她闭上眼，挥之不去，感觉身旁有人挨着她坐下，心中一动，转过头，却是孙策。
他道：“看你神情恍惚，我着实不放心。”
连一个与自己相识不过半月的人都会关心她，而那个人却连追过来的耐心都没有了吗？
“为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他要如此对我……”乔萱哭得愈发汹涌，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不许哭！”孙策却像是见不得她软弱，一把扶正她的身子，语气强硬，不容抗拒，“我认识的乔萱不是这样的，那种人根本不值得你为他落泪！”
“你认识的乔萱是什么样的？冷静，理智，永远云淡风轻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还是骄傲，自信，眼高头顶自视清高，只会坚持自己可笑的信仰？”她一瞬间被点燃，泪眼婆娑地瞪着他，质问着他，曾经的骄傲冷静早已重重跌进了泥土里，碾作尘灰，“那些都不是真的乔萱！现在她统统都没有了！没有了！”
孙策盯着被激怒浑身是刺的她看了半晌，却突然笑了：“我认识的乔萱，冷静，理智，像一朵莲花翩然出尘，香气自生，愈远愈清，让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我认识的乔萱，骄傲，自信，即便被我威逼利诱她也不愿违背自己的心意强颜迎合。”
“我认识的乔萱，勇敢，真实，她讨厌我便直说，想哭也从不在意身为女子的形象。”
她愣住了，他这是在夸她？
怎么听起来又好像是在贬她呢？
只是，心中顿时复杂莫名，乔萱从不知道自己在孙策心里竟是这般，他们每次见面不是吵架争锋便是冷眼相对，像现在这样，他第一次放低姿态软言相劝，她竟也再强硬不起来，这个人其实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讨厌，而要说感动，当然也不是没有，只是……
眼前掠过那个人张惶的脸。
她心中蓦地一酸，方才凝于眼角的泪滴再度摇摇欲坠。
“所以，不许哭，不许为别人的愚蠢伤了自己。”孙策轻轻捏着她的下巴，挑眉道，“你是我孙策看上的女人，我要你永远骄傲。”
乔萱还未发一言，对方便不由分说揽过她的肩，让她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美其名曰：“柱子太凉太硬，孙某就勉为其难充当一回软垫……”
她莫名觉得好笑，脸上泪痕还未干，却忍不住轻笑出声，又发现似乎不合时宜，连忙收住。
孙策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也不由地笑道：“又哭又笑，像个傻瓜一样。”
乔萱懒得与他争辩，靠在他肩头“哼”了一声便不再多言。
……
回忆至此，乔萱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没想到温文尔雅的表哥竟是如此荒唐之人，枉他饱读诗书，枉她满以为他是矜身自持的谦谦君子。
那日她遭受的打击太大，并未细想，这其中，会不会真的有什么误会？会不会……
乔萱苦笑，时至今日，她竟还对他抱有一丝期待吗？
失望，酸涩，悲伤，翻江倒海。
那日若不是孙策，只怕她甚至会一时想不开吧……
正胡思乱想，却见丝萝一脸喜色地来报：“大小姐，表……表少爷来了！”
“谁？”乔萱一怔。
丝萝还不知道她与郑子阳之间发生过什么，只道她高兴傻了，语气掩饰不住欣喜：“表少爷呀！”
郑子阳？
他还来做什么？
乔萱皱眉，一股怒意霎时涌上心头，还没来得及多想，那人的声音便远远传来。
“表妹……”
一如既往的温柔。
乔萱不由自主地心颤，道：“你还来做什么？”
郑子阳一脸疼惜地望着那动人的娇颜：“表妹对不起，那日的确是我不好，我知道，不论我怎么解释，你都不会听。表妹你是天底下最美好的人，你值得拥有世上最好的，我自知再也配不上你，我也不敢再奢望什么，只求再让我看你一眼，只求再听你唤我一声，此生便也无憾了……”
几日不见，他看上去竟憔悴了不少，一副悔不当初低到尘埃里的样子。
乔萱原本已硬下心肠，见他这番模样，又听得那熟悉温柔因为无力而沙哑的声音，少时美好青涩的画面在眼前浮现交叠，顿时心化了一半，声音也不由放软：“你明明知我心意……”
“对，我明白！表妹，我都明白！我也知道那日伤了你，让你这般痛苦，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痛恨自己，我多想为你受着那份苦，千刀万剐我都愿意，我恨不得跪下让你骂让你打，也好过你不理我……你不知道，那日你离开的背影那么决绝，我多么害怕就此失去你……”
乔萱以为见到他自己能够毅然决然地与他一刀两断，却不想对方三言两语便让她动摇不定，若不是努力强撑着，只怕自己已经忍不住弃械投降。
终究是多年的爱恋。
他若是仍有情，她又何必倔强。
郑子阳见她神色犹豫，忙趁热打铁：“表妹，我现在便去向令尊再提一次亲，我要你知道，我心如磐石，非卿不娶。”
说罢，便拉着乔萱往屋里去。
“姐姐、姐姐不好了！”乔莞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刘……刘府的人又来了！这回，是刘裕亲自带人来的！”
刚刚还拉着乔萱往前厅冲的郑子阳顿住脚步，神色一变：“刘裕？豫州刺史刘裕？”
乔莞点头。
郑子阳惊疑不定，道：“乔家怎会与他发生纠葛？”
乔萱解释道：“你有所不知，我曾被刘裕之子刘崇挟去刘府，后来幸得搭救，得以脱身，只是救我之人杀了刘崇，虽然如今刘勋被赶出皖城，但乔家就此与刘府结下了梁子。”
乔莞担心郑子阳介怀，忙道：“都是我不好，先前遇上一些事，家人以为我失踪了，姐姐也出门寻我，哪想被那个色胆包天的刘崇看上……姐姐性情刚烈，心中又念着你，便抵死不从，还好最后救出了姐姐，否则我此生都难以心安……”
谁知郑子阳在意的却不是这个，他完全没想到乔家竟有这么大一个仇家：“你们疯了？你们不知道刘崇是刘裕的宝贝儿子吗？朝廷命官的儿子你们都敢杀？”
“他强抢民女，作恶多端，还差点欺负了姐姐，本就该死！”乔莞义愤填膺。
府外一阵喧嚣，事情越闹越大的样子。
乔莞见茴香跑来，忙迎上去：“茴香，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刘裕说……说一命抵一命……让老爷立即交出大小姐……”茴香支支吾吾道，“否则……”
“如何？”
“否则就要整个乔家陪葬……”
乔莞大怒，柳眉倒竖：“这还有王法吗！”
茴香忙拦住她，求道：“老爷说了，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让大小姐和二小姐出去！”
“对对对，乔老爷说得对，外面这么乱，咱们现在不能出去！”郑子阳已失了方寸，来回踱着步，自言自语道，“不行我不能留在这里，万一发生什么……此事当与我无关，我又没有杀刘崇，也完全不知情，刘大人应该不会追究到我身上……不会的……”
“表哥，你在说什么？”乔萱隐约听到他的嘀咕，心凉了半截。
“没……没什么……”郑子阳慌张道，“表妹，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我就先走了，提亲的事……过两日再说吧……”
连告辞的话都没还没说，他便匆匆忙忙往大门口跑。
“哎……”乔莞也不知他们之前发生的事，见姐姐脸色大变，不明所以，趁着茴香也愣神，敏捷地一闪身，追了出去。
今日孙策有事调了守卫的亲兵回去，刘裕盯着乔府多日，终于得了空，立即亲自带兵前来，找乔家算账。
刘裕来势汹汹，乔府的下人已经快挡不住了，郑子阳跑到府门口时正撞上两方僵持。
刘裕见了他，大喊一声：“你是什么人？”
郑子阳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吓破了胆，战战兢兢道：“在下……在下只是乔家一个远房亲戚……”
乔老爷本当他会挺身而出帮忙，闻言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哆嗦着手指道：“子阳，你不是前几日还来向萱儿提亲吗？”
“乔老爷一定是记错了，子阳一向只当萱儿是表妹，怎么会有非分之想……”郑子阳忙撇清关系，生怕牵连到自己，“刘大人，我与乔家虽是亲戚，不过平日没什么来往，并不相熟……乔家的事在下也并不知情……”
他的话，一字不落地落入追着乔莞出来的乔萱耳中。
“表哥，你说什么？”她也万万没有想到，方才还信誓旦旦地说“非她不娶”的人，一转头便当她是陌生人？原来，他根本就不曾真正在意过自己，原来，为了保全自己，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她……
原来，原来……
她真是太傻了，一次教训还不够，竟信了他两次，原来这一切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泡影，年少梦想，终抵不过痴心错属。
“表妹，你得罪的可是刺史大人，我、我也没法帮你啊！”郑子阳无可奈何道。
刘裕一见乔萱便两眼放出仇恨的光，恨不得立即将她撕碎：“乔萱，你这个恶毒的女子，你自己作孽，难怪都没有人要你。今日我便要拿你的命祭奠我死去的儿子！来人，给我杀了她！”
离乔萱最近的一个士兵提剑便刺，乔萱瞬也不瞬地望着郑子阳，还深陷在他的薄幸之中，根本无暇顾及身边的危险。
“姐姐小心！”乔莞大惊，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挡在她面前，锋利寒光，眼看就要没入窈窕柔弱的身段——
“莞儿！”与孙策快马加鞭赶来的周瑜正撞见这一幕，惊得心跳都停了半拍，他一跃而起，飞身落到乔莞身边，一剑挑开那道锋芒，一脚将小兵踹飞。
“莞儿，你没事吧？”周瑜小心翼翼地拥住乔莞，急切地上下打量。
“我没事……”她攥着他的衣袖，惊喜道，“瑾，你来了。”
“别担心。”周瑜温柔地护着她，一转头，眼中却是一片寒霜。
刘裕不满道：“孙策，又是你？上次也是你千方百计地阻挠我，我和乔家的恩怨，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孙策冷笑，道，“刘裕，恐怕天底下只有你不知道，你口中这位恶毒的乔大小姐即将成为我孙策的夫人，而你差点伤了的乔二小姐即将嫁给公瑾为妻。乔家的事又怎会与我二人无关？今日你与乔家为敌，便是与我孙家为敌。”
周瑜咬牙切齿道：“刘裕，方才莞儿若是伤了分毫，今日你休想安然无恙地出皖城。”
刘裕亲自前来，自然带足了人手，见孙策只带了十几个精兵，并没把他放在眼里，恶狠狠道：“孙策，别以为你占据了皖城我便会怕你，就你这几个兵，今日还不知是谁走不出去！乔萱的命我是一定要了，你若敢硬来，我不介意顺手替我弟弟报了夺城之仇！”
孙策不怒反笑：“刘刺史好胆量，孙某佩服，只是刘刺史说话前，是不是该先擦亮眼睛看看清楚？”
刘裕不解，却听周围马蹄声四起，竟是孙策的大部队赶到，刘裕的人瞬间便被远胜他几倍的人马重重包围。
“孙策，你不过是个乱臣贼子！”
“乱世之中，各谋生路，迷瘴乱眼，谁是忠，谁是奸？”孙策嗤笑一声，淡淡道，“刘裕，今日我放你一条生路，在我还没改变心意之前，打消对付乔家的念头，带着你的人赶紧滚。”
刘裕虽心有不甘，但对方人多势众，他也知不能硬拼，只待回去养精蓄锐后再卷土重来，便恨恨道：“孙策，虽然我弟弟如今不在皖城，但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你别高兴得太早！我们走！”
一触即发的争端终是平息，乔老爷长舒了一口气，正准备向孙策拱手道谢。
“站住！”
乔萱冷然出声，断了那人鬼鬼祟祟的脚步。
原来，郑子阳见事情发展至此，自己也无脸面再待下去，准备趁着人多悄悄溜走，却被乔萱发现了。
“表……表妹……”见乔萱拾起被周瑜挑开得那把剑，眉目含怒，一步一步朝他走来，郑子阳惊慌失措，以为她对自己起了杀心，缩了脑袋就要躲。
“姐姐！”
“萱儿！”
一剑挥落——
青丝落地。
乔萱看着他，目光如灰，一字一顿道：“郑子阳，今日，你我缘尽，一刀两断。”
说完，不顾众人错愕的目光，留郑子阳呆愣在原地，毅然转身而去。
记忆中的那个白衣少年啊，终究是在时光深处化作泡沫，随风而散。
从此，红尘陌路，互不相欠。
此生缘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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