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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无常

  神爵二年五月,屯田并驻军于龙支城,没有参与辛武贤等人合剿的平羌统帅赵充国向汉庭奏报,说西羌的战事已经结束,原来聚集起事的羌人或被斩,或投降,或饿死,剩下的仍在逃亡中的已不足三四千人。而羌地其他部落已承诺会献首级于汉朝,以彻底平定西羌之乱。赵充国请求罢兵还朝。

  刘询将奏报丢在几案之上,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春色不语。

  一名宫女轻移莲步正送一盅百合莲子羹进来,她看了一眼殿中候着的何小七,将青瓷盅碗留于几案上,又低头退出殿外去了。何小七观望着刘询的神色,已经半个时辰过去了,刘询的脸上始终阴晴未定。何小七壮了壮胆子,将莲子羹从案上端起,躬身凑近刘询,道:“皇上看完西北的奏报,就一直在窗前立着。小的看得都心疼。这是御膳房送来的清心安神的百合莲子羹,皇上要不要尝一口?”

  刘询转过身来,道:“清心安神?若真能清寡人之疑心,安寡人之劳神就好了。”他说罢,拿起那盅蜜色的莲子羹缓缓饮下。

  何小七一边递上拭手的帕子,一边道:“难道是西边的羌人竟又做大了?”

  “不,恰恰相反。赵充国说羌地已大捷,奏请罢兵还朝。”

  “那皇上大喜呀,”何小七谄媚地笑道,又皱眉不解,“可皇上为何还这般忧思,难道又是因为赵将军?”

  刘询一声冷哼:“人家是三朝老将,与国有大功,屡次不听诏令,先斩后奏,甚至长信与朝臣论辩,这些我都能由着他,也相信他是为了国家社稷。”刘询擦完手,将帕子丢回在何小七手中的食案上,皱眉又道,“可赵充国为何偏要与他往来。”

  何小七低了低眉间,轻声道,“皇上说的是孟珏?“

  刘询眸色复杂地“嗯”了一声。

  何小七忙道:“都怪奴才当年没把事情办好。”

  “你也不必自责。孟珏才智过人,又在祸乱中磨砺过心性,你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皇上如此忧心。难道是孟珏出手相助于西羌的那些蛮子了?”何小七追问道。

  “不。赵充国的奏报里,只说羌地的其他部落已经允诺,会将两个起事酋豪的头颅献给汉朝。可我却听到密报,说那两个酋豪的首级早已不在项上,所以赵充国才敢如此笃定地请求还朝。而其中一个人头,便是孟珏送到了赵充国的手中。”刘询神色复杂,眸中既有叹服又带着隐隐的遗憾,“他一人,竟胜过千军万马。满朝臣子再找不出这么有谋略和胆色的人了。”刘询沉眸半晌,再抬目时眼中复杂的神情已经一扫而空,“不过他隐于市间这么多年,这次羌人起事,能把他给引出来,也算是个收获。”

  何小七方才一直观望着刘询的神色不敢多言,此时方试探着问道:“那皇上可是要借这次机会将孟珏拿住?”

  刘询眼中颇有恼恨之色:“他不仅帮赵充国制羌,还是丙吉家人的大夫。这两人都是朝中的肱骨重臣,如今羌地大捷,正是天下共贺我君臣同心之时,我怎么好责问他两人,追查此事呢?”

  何小七点头,明白刘询是投鼠忌器,一种不甘的恨意涌上心头,何小七忽然道:“皇上有没有想过把赵将军变成猫?”

  “什么乱七八糟的。”刘询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显然觉得他的话驴唇不对马嘴。

  何小七一惊——自己多年前报仇未成,方才心急之下竟失言把心中所想给说破了。伴君如虎。时过境迁,也许刘询已转过心意了。何小七悻悻地干笑两声,托着食案退身而去,才走到殿口,忽听刘询道:“你的意思是?”

  何小七汗涔涔地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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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羌边镇的集市上,一对汉人装束的男女坐等着炉上烤着的羊肉。烤肉的厨子满头辫发,唱着欢快却听不懂意思的歌谣,显然是来自西域。

  “是龟兹小调《小胡桃》,”那绿衣的女子小声道,“怪不得肉烤得这样好。小时候家里曾有一个龟兹来的厨子,听他说起过烤肉的秘诀,选材最为重要,其次才是手法。”

  “记得。记得。你在古拉镇的时候,就评说过黄羊肉太紧,不适合烤食呢。”说话的年轻男子虽着汉装,举止间却是草原男儿的疏朗不羁,“不过我记得你对那道羊汤鹿蕨评价最高。秋天牧人会赶着羊群向中羌方向走,到时我一定会带你再去。”

  秋天云歌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那时是否已经离开羌地了。

  骥昆见她低头不语,微微皱眉,欲言又止。

  “骥昆,你要看得都看到了。”云歌沉默之后却开了口,“汉人,羌人,胡人又在这边城相安无事了,如今回族中可让大家都安心放下刀戟重回牧场了。”

  骥昆的神色却有些凝重,“汉朝仍有一万屯田兵留守在边境上,父王的性命换得的只是有限的和平。”他见云歌眉尖蹙起,似有不悦,又道,“好,今天不说这个,只饮酒吃肉。”

  云歌想要说什么,低头思量了一会儿,也没有说出口来。

  边摊的主人送了酒水上来,是土家自酿,闻上去既有麦香又有青稞的香味,说不清是汉人的酒还是羌人的酒。两人无声而饮,各有心事,却又都不愿轻易打破此时的融融之氛,唯恐辜负了这集镇上久违的繁华与和平。

  正是各自沉吟,忽然有个人走上来一把抓住云歌,连连惊喜道:“女善人,女善人”

  云歌从沉默中惊醒,却见是个白发的汉人老婆婆,正拉住自己又喜又泪,咿咿呀呀地说起了什么。云歌辨貌鉴色,忽然想起这是去年龙支城中那个要给孟珏和丙汐送枣子的老人。离开龙支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了,那老人竟还记得她。云歌感慨,不觉也湿了双眼。

  只听那老人道:“羌人退了,龙支城如今可是大好,我家的枣子又结了青果子了,想着熟了带给你们,却寻不见你们了。”

  云歌不知道孟珏此时在何处,又思量着丙汐恐怕已经离开令居回长安去了,心中一时有些空,只得回那老人道:“婆婆若实在要送,将枣子留在云草堂就好,堂中人会送鸽信给他们的。”

  不想那老人却道:“云草堂关了女善人不知道吗?”

  “关了?”云歌讶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几日前离开龙支城时就已关了。听邻居说有人告了官,说他们勾结羌人,可是官府的人来的时候,堂里却已经空了。”

  “勾结羌人?”云歌瞪大眼睛,一时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我也不信呢”那老人又道,“今年元正的时候,还听说赵将军派人送了桃符给云草堂,感谢他们救助百姓。怎么仗打完了,就变了呢?女善人不也是云草堂的吗?怎么会不知道这事?

  “去年我是路过。我有一阵子没回去了。”

  那老人点点头,道:“路过行善,就更难得了哎,我那儿子儿媳如今也出息了,应了官府的号召,开荒去了。”

  那老人不自觉变了话题,絮叨起自家的事,云歌的心却起了不宁。龙支城的传言从来就不是空穴来风。云草堂是天下闻名的医馆,与官府的关系素来谨慎,又曾经救助城中百姓和军中兵士,如果不是他们有所察觉,怎会忽然人去堂空?而官府又为何去动云草堂?难道是汉廷中那个人的意思?可龙支城是赵将军的驻军之地,若是他要有所回护,即使刘询想要有所动作恐怕也会投鼠忌器。难道是赵充国本人的意思?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云歌心中一沉,可又觉得赵老将军霁月清风,似乎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骥昆见她默然不语,与那老人寒暄了两句,送走了那老人。回过头来,见云歌仍是低头不语,他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是你在龙支城的病人?”

  云歌从恍惚的沉思中惊醒,轻轻点了一下头,“杨玉曾经借暗河将羌花传进城中,汉军和城中百姓都有染病的,还因此险生民变。是云草堂出手施药赈济,才止住疫病稳住民心。”她说着,神思却已又向远处越去。

  骥昆看了她一会儿,未再说什么,只拿起粗瓷的酒盏,一杯接着一杯饮下腹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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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中的扞泥城,喧嚣而妩媚。

  头戴高顶毡帽的鄯善人和身着汉装的内陆商人,各自拉着驴马骆驼行走在集市上。蜀锦,漆器,茶叶,香料那牲口背上驮着的南北货物实在令人眼花缭乱。而轻纱遮面眼波妖娆的胡姬和云鬓华服温雅含蓄的汉女,也潋潋相映各自美好。却有十几个气度不凡的白衣人从一家沿街的阔门中走出,屏息垂目列在门庭两侧,似在迎候什么人的到来。

  少顷,一辆简朴的轺车辘辘而至。白衣人中的一名女子一步而上,掀开车帘,两眼潮红。一个白衣乌发的男子从轺车上走下,面容被夕光映得有些模糊,却依稀看得清那出尘的容貌和超然的气质。

  “公子别来无恙”挑帘的白衣女子已是抽泣不已。

  那男子却微微皱眉道,“我一再叮嘱,现在仍是多事之秋,让你们务必行事低调。怎么还是这般惹人眼目?”

  “是。”四月囊着鼻子应了一声,向那阔门前挥了挥手,那些白衣人敛气收身步回堂内去了。

  孟珏也向堂中走去,一边走一边问:“豫章那边一切可好?“

  “我得了堂中的信,就从豫章赶来了。大公子那边一切安好,朱儿经过汤药调理,元气已正。公子放心。倒是公子一出羌地,就赶去龙支城,又连夜赶来扞泥城,去了城外的黑石山,想必是累坏了。”四月说着声音又有些哽咽起来。

  孟珏道:“我只把二月和东西送入龙支,都没有来得及面见赵将军,就赶来找鄯无言了。丽史和霍曜”他轻轻叹了一声,“实在是因我的缘故才遭此大难。”

  “公子太过自责了。”四月有些不平,“先零是丽史公主的母族,她也自有相助之意。更何况煎巩和黄羝忽然反水投降汉朝,公子怎么料得到。”

  “料得道的要料到,料不到的也要料到”孟珏脚下的步子滞了滞,却并未停下,穿过前堂,径自向后院而去。

  四月落在他身后,听他的语气中有神伤之意,暗里自责,几步追上去,又问道:“我听堂中人说,月前,霍公子和竹姑娘忽然带着昏迷的丽史公主前来,又马不停蹄地跟着堂中人出城去了黑石山。可巧鄯无言还没有去沙阴之地收集药材,所以当日就见到了他不知他两人现在怎么样了?”

  孟珏停下脚步,静了静,才道:“命或能救,醒却难为那赐乌损心伤肺已是棘手,我们发现其中还混有涤魂草,伤了脑络。而丽史又不曾习武,体中实在没有任何元气能与这些毒草相抗”

  四月心惊,又问道:“那霍公子怎么样?”

  “他因为神伤而破了封在体内的寒毒。我在黑石山上以师傅当年的方法再次以药熏蒸,总算重新敛住了他体内的寒气。可这只是一时的,如果丽史如果他再次心神悲滞崩乱,寒毒只怕会一溢千里。”

  四月听得黯然,呆立在廊下,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孟珏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觉得自己的话过于消极,微微振奋了一下情绪,又道:“不过,鄯无言有个唐旄人的古方,或可一试。”孟珏说着,重又移步向后堂而去。

  “当真?”四月抬起眸子,三步两步又追了上去。

  孟珏未置可否,只道:“我下山赶来扞泥分堂,正为此事。那位竹姑娘,已经离开黑石山,去采天山上的雪莲去了。”

  “哦?那唐旄人的古方需用天山雪莲配药?”

  孟珏颔首,“四月,你速速派一路得力的人去追竹姑娘,与她一同去寻天山雪莲。同时送信到我们在西北西域各地的分堂,要他们放出风去给采药人和药草商人,说云草堂不惜重金收购天山雪莲。”

  “是”四月的诺应中带着一丝犹豫。

  “什么事?”孟珏警觉问道。

  “公子才下山,本想过两日再告诉公子”

  “究竟何事??”孟珏声音微厉,“三月不听我的禁令。你也要隐瞒与我吗?我不过入了羌地一段日子,你们怎么都一个个学会擅作主张了。”

  四月垂眸领受了孟珏的斥责,待他说完,才道:“我们在龙支城的分堂听到些风声,已经撤了。令居那边的翁孙宅似乎也有人盯着”

  孟珏的眼中闪过思量:“二月在接我下黑石山时略略提了一下,说是我们在军中的眼线察觉了什么。”

  “嗯似乎是赵老将军对公子在羌地的有些做法不满。”

  两人此时已走至后院的堂屋中。孟珏一边将外衫宽下,一边琢磨着四月的话。四月接过衣服晾在衣杆上,转回头,眼睛却落在孟珏腰间松松的革带之上,她忍不住嘟囔道:“公子亲入险地,殚精竭虑,瘦了这么多。军机之事,怎么可能事事都按约好的来。赵将军自己还知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怎么到了公子这里就不行呢?”

  孟珏伸手示意她止语,俯身跪坐案边,道:“有些事我要想一想。你先出去收拾一下,准备明早就走”

  四月讶道:“公子才从黒石山下来,明日又要离开?”

  孟珏道:“我来扞泥城,为得就是丽史和霍曜的事。如今虽然仍无头绪,到底有鄯无言守着,那个唐旄古方一时也难有眉目。既然如此,就腾出手,将该送的人送回长安去”

  四月明白过来,孟珏是要将丙汐送回长安,毕竟他曾向丙显有过完璧归赵之许。可是

  “公子当真要亲自送丙小姐回长安?赵将军既然已经对公子有了猜忌之心,这时候去令居岂不是自投罗网。公子已经医好了丙小姐的心疾,就算没有她送回长安,丙大人和丙公子也不会有微词的。就算是公子要送,让二月和三月去送也就是了,何须亲往?”

  “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我为了尽快赶来黑石山,送尤非的首级时,到底没有面见赵将军。有些事有些话,恐怕不说不透。我要想一想。你先出去吧,让我静一静”孟珏以手支案,微微合目,风尘疲惫之色袭上面来。

  四月收了声,轻轻退到门边,忽然意识到孟珏说了一圈人事,唯独没有提一个人。她的心黯然起来,微微叹了一气将门从外边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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