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9章 轮回（一）
在世间活千年，看遍生老病死，尝遍喜怒哀乐，柳后卿早已麻木，他不为生喜，不为死悲，他甚至觉得这些不过是自然法则，何必小题大作。然而当他看到薄毯落地，心中一刹那的空洞过后，情愫无以名状。
小乞的身子被掏空了，五脏六腑全都没了，只剩下个血淋淋窟窿。她似乎被故意摆出侧卧之姿，残掌搭在血洞之外，其中还半握一张纸笺。
柳后卿缓回神，僵硬地移了几寸目光，他看向她的脸，小乞眼眸半闭，似睡非睡，嘴角微微扬起，并没见多少痛苦。
这时，阿奎与九太子也来了。阿奎远远地看见小乞，兴高采烈地吼了声：“小乞，我们来了。”可是刚走近几步时，他也愣住了，犹如泥雕木塑，丝毫动弹不得。
九太子木讷，听到小乞的名乐坏了，也没察觉到另外两人异样。他三步并两步地冲了过去，一直跑到小乞面前。他离得最近，看得也最清楚，愣了半晌之后，他才察觉眼前的人儿已经死了。
九太子不由往后退了三步，软了腿跪在地，他极力忍住悲痛，噙泪抬头看去。柳后卿正款步上前，然后俯身取了小乞手中的纸笺，他举手投足与平时无异，依旧是神态自若，仿佛她的死与他没半点关系。
九太子怒不可遏，提了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咆哮，扑向柳后卿。
“是你！是你害死了小乞！你明知道她有危险，还让她一个人在外乱跑，这一切全是因为你这没心没肺的畜牲！”
话落，一记重拳砸上柳后卿右颊，他没反应，甚至连个痛脸都作不出。九太子不解恨，咬牙切齿，两眼含泪，又狠狠地给他几拳，直到没了力气这才停手，然后趴在小乞尸身下埋首痛哭。
“七公公，都是我不好，我早就该带你走，全是我的错！”
显然，他的难过，小乞也看不到，她依旧垂眸浅笑，就如一具不小心做坏的蜡像，安静侧卧。然而就在眨眼间，这“蜡像”化了，它化作一团酸水滴落下来，所到之处皆是焦黑。
小乞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元神俱灭，而他根本无力挽回，这一幕成了烙印，深深地刻在他的脑中。
这么个时候，柳后卿还不忘拎起九太子把他拉远，九太子逃过一劫，可他丝毫不感激，反而冷冷地甩开他的手，瞪起通红的眼一字一顿，道：“你别来做假好人，从今以后，我不再想与你有任何瓜葛。”
话落，他扭头看向那滩墨汁，又是红了眼眶，哭得像七岁的小娃子。
阿奎也抽起鼻子唏嘘几声，他看向柳后卿时的眼神，也有几分责怪之意，可是他没说半句话，毕竟这么多年走来，生死实在平常，早已看穿。不过这次阿奎实在无法接受，小乞死得太过干净，连一缕残魄都没落下，想起当初与她在窗前啃鸡腿，他就越发难过，忍不住抬袖抹泪。
“你先把九太子带走。”柳后卿冷声吩咐，阿奎硬是收了泪，按他的话做了。九太子不从，结果被阿奎一巴掌拍晕，这才老实了。
他们走后，柳后卿颤手打开了有人特意留给他的纸笺，只见上面书有四个豪迈大字：“君可满意？”
这一时间，柳后卿瞪圆双眸，这张无情无绪的冷面终于四分五裂，露出恼恨之色。他揉碎手中纸笺，手腕一旋掐诀念咒，一道波纹从他指间散开，随后突然迸射出万道银光，眨眼之间，此处一草一木皆碎裂成灰，随着一记巨响，消逝在银光之中。
先是伽蓝寺，后是玄清府邸，再是宋家凡是有挂墨竹图的地方，燃起熊熊大火，无一幸免。
韩启之看到南边滚起浓烟，不由轻笑了声，道：“老狐狸发飙了，我就喜欢看他这模样。”话落，其拉玄清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此时，柳后卿终于明白谁是幕后黑手，他本以为早就将其灭净，没想多年之后他又卷土重来。其实在此之前，柳后卿已经猜到些许，张寿星暗窖里的水渠，专门放血杀人之用，这不就是供养穷奇之处吗？之后在歙州所遇的尸鬼，以及龙八太子这些皆是连环计，早就被韩启之安排好了，如今龙八太子的龙麟八成也在他手上，可想而知，他定是要颠覆三界，生灵涂炭。
老君所言的大劫应验了，当年皇帝老儿大开杀戒，凡间怨气极重，故令这万年魔趁机复生，使得凡间民不聊生，而小乞的死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小部分，然而这一小部分对柳后卿而言，却成了杀韩启之的唯一理由。
韩启之造出很多魔物，当初吃过张家长寿面的人皆成其傀儡，到处惩善扬恶，坏事做尽；未被灭掉的尸鬼也趁机作乱，危害人间。玄灵宫中，华宗主广发英雄帖，令上千弟子下山济世。
正邪对搏再次经历了百年，最后柳后卿终于降伏了韩启之，韩启之披着龙麟所制的铠甲，麾下百万魔兵，也敌不过已经疯魔的妖狐。有幸目睹大战的阿奎称，当的柳后卿散了银发，化作狐型，把露出原型的穷奇撕开，再拖出肠子绕其脖三圈，场面极为血腥。
这一段故事在仙界流传许久，之后仙人见到柳后卿不免有丝惧怕。
穷奇灭了，三界太平，经历万劫的柳后卿终于圆满，登入了仙界。其飞升那日，太上老君亲自相迎，还有七仙女送上王母娘娘的蟠桃与琼浆玉液，柳后卿如愿以偿住进玉霄宫，成为上仙，而阿奎则回到其白虎殿里，继续当他的镇邪神兽。
小乞似乎已经被遗忘了，仙界都不知道曾经有一位丑姑娘与落尘上仙共患难，阿奎也没再提及小乞这个名字。
柳后卿一直在想她，心里早就刻上她的名，面上却未露分毫。他清楚，最后一劫并没渡去。
入仙界后，柳后卿一直呆在玉霄宫足不出户，偶尔有仙子来串门，他也就露个小脸，随后以修炼之名把仙赶走。
在玉霄宫里有个铜盆，盆内盛满了水，底下则有一枚石子。这就是当年小乞送的那枚，她说这石子很像他，至今他都没明白哪里像了，他时常将它浸在水里，然后伸出手指拂出水纹，慢慢地，他能在水中见到小乞，见她生气，看她笑，却阻止不了她的死。
曾经生老病死对他而言毫无意义，小乞也是如此，然而又过去几百年，他仍然忘不了，思念至深，心上的石头也就越重。
他最后一次见到小乞，是在杀穷奇时，这恶兽吞掉不少魂魄，以此为魔力与他为战。几个回合之后，他落了下锋，就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穷奇突然立定。柳后卿看见有一缕残魄死命地从他嘴里钻出，然后飘过来挡在他面前。
柳后卿猜到她是小乞，哪怕成了一缕烟似的残魂，她都要拼尽最后一点气力替他挡枪，虽然这没有一点用处。
再一次，小乞死在了他的面前，在她消逝刹那，他似乎看见她双唇蠕动却不知她在说什么。烟消云散之后，他悲愤交加，不顾一切现出九尾狐型，将穷奇撕成碎片。
是小乞造就了落尘上仙，而他却恨起这个名号。
柳后卿想过扭转乾坤，但以他的法力穿不透光阴，在过去与如今之间，仿佛有层薄纱，他能看见却不能捅破。
第一次，他到了西湖边，看到坐在湖边轻泣的小乞，他走上前，伸了手想要接下她一滴泪，而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却不知道他是谁。
第二次，他找到阿奎，想在让他拦住自个儿，别去找小乞，说不定小乞就不会因此而死，结果阿奎一拳将他打散了。
第三次，他到了玄灵宫，见到了呆呆的小乞，他忍不住笑了，她却以为他是冤鬼，想要帮他申冤。
每一次，他都试图扭转，可每一次，他都无力改变，结果水中纹定格在了小乞死的那日，不断循环，只有当他的泪坠入盆中，才会消逝。
转眼又过去百年，小乞的模样渐渐模糊，柳后卿越来越怕自己会忘了她，常常将那颗石子攒于手心。每到小乞死的那日，阿奎会来，偶尔喝上几杯酒，有时只是坐一会儿。
阿奎不敢提小乞的名字，似乎怕自己也跟着伤心。这一次，阿奎坐了很久，喝过几盏酒后，他说：“我这几天听人说太上老君炼出一件宝物，是一块铜镜，能回过去，也不知是真是假。”
说完这话后，阿奎就走了。说者有心，听者也有心，柳后卿终于从死气沉沉中醒了神，黯淡双眸有了些许希翼光亮。
若是回到过去，改变某个节点，那么此时此刻，也定是会变。这得来不易的太平又会变成什么？
虽说心中有诸多困扰，但柳后卿还是去了，他潜入老君炼丹室，看到了那面竖着的铜镜，果然与阿奎所说的一样，镜面七彩斑斓。
若是能回去，应该选哪天？是韩启之未露真容之时，还是遇上小乞那日？
柳后卿犹豫不绝，一边想着一边伸手抚了镜面。这手刚触上去，竟然有股吸力，似乎要将他整个人吸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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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乞的身子被掏空了，五脏六腑全都没了，只剩下个血淋淋窟窿。她似乎被故意摆出侧卧之姿，残掌搭在血洞之外，其中还半握一张纸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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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阿奎与九太子也来了。阿奎远远地看见小乞，兴高采烈地吼了声：“小乞，我们来了。”可是刚走近几步时，他也愣住了，犹如泥雕木塑，丝毫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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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太子怒不可遏，提了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咆哮，扑向柳后卿。
“是你！是你害死了小乞！你明知道她有危险，还让她一个人在外乱跑，这一切全是因为你这没心没肺的畜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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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公公，都是我不好，我早就该带你走，全是我的错！”
显然，他的难过，小乞也看不到，她依旧垂眸浅笑，就如一具不小心做坏的蜡像，安静侧卧。然而就在眨眼间，这“蜡像”化了，它化作一团酸水滴落下来，所到之处皆是焦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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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落，他扭头看向那滩墨汁，又是红了眼眶，哭得像七岁的小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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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后，柳后卿颤手打开了有人特意留给他的纸笺，只见上面书有四个豪迈大字：“君可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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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启之看到南边滚起浓烟，不由轻笑了声，道：“老狐狸发飙了，我就喜欢看他这模样。”话落，其拉玄清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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