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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贾母耐不住,便拣能说的和贾宝玉感兴趣的说了,又说:“你珗表哥才十九,就已经中了举,你琰表哥虽说小两岁,却也已经进学,听你老子说,他自个儿不愿意,那一年就耽误了,不然,如今也是举人了。你姑妈好说歹说,才同意今年秋天进场,不想你姑妈春上就没了,这才耽搁下来,连带着你珗表哥的春闱也耽误了。这先生也指点过你两个表兄,学问必定错不了。你好生上学,也像你两个表兄和珠大哥一样有出息,我才高兴呢。不过,你也不必怕,凡事都有老祖宗在,若是先生不好,你只管过来与我说,我教你姑丈再荐更好的过来。”

  贾宝玉听前面的话,便有些不高兴,只不敢在贾母面前露出来,待听到后面,就高兴起来,连说还是老祖宗疼他。

  却说下午贾母摆宴宴请刘先生,其实不过是送一桌席面过去,贾政作陪,贾宝玉亲自倒酒伺候,待吃过了饭,贾政便命摆香案,意思是要正式行拜师礼。

  刘先生忙拦下,道:“老大人且不忙,”见贾政望过来的神色有些不虞,知他是误以为自己因前两天的事儿而故意为难贾宝玉,虽然这并不一定不属实,但是怎么也不能当着人的面承认,何况,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有林海的体面在里面,再有,荣国府如今在京里,也算是有权有势的人家,他并不愿意得罪,便接着说:“都说人与人之间,讲求个缘分,这师徒之间,更是讲求个缘分,有连举人也未曾中过的,也教出了状元,有状元出身的,教出的学生却连学也不曾进。按我的意思,不如我先教哥儿一段时日,若是好了,我再吃哥儿这杯茶,不然,耽误了哥儿,反而不美。”

  贾政才高兴起来,连说好,命贾宝玉上前行礼问安,亲自奉茶,又责令他道:“往后,把你那性子都给我收一收,跟着先生好生读书,不可辜负了你姑丈的一片心意。先生的学问,你能摸着个边边角角,也够你受用一生了。”

  贾宝玉战战兢兢地恭身应了,刘先生在一旁看着,暗暗和林珗兄妹三个相比,先不说学问谈吐,就是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就是比之他们身边的小厮丫头都差了不是一点半点,遂有些不喜。

  这也是刘先生的偏见了,却忘了当初初到林府时,不也是对林珗林琰兄弟两个横看不行竖看不中用,等处长了,才发现两人都是极聪慧的,并未仗着父辈行事,进而喜爱不已。

  过了几日,不知怎么的,这事儿传进了贾母的耳朵里,顿时大发雷霆,骂刘先生不知好歹。

  “仗着有几分才学,就不把人放在眼里了,这是个什么人?赶紧把人给我打出去,就说我说的,这样的先生,我们家可请不起,可别教坏了我的宝玉。”又命王熙凤,“叫琏儿赶紧给你姑丈写信,问他一问,我女儿才没了,就这样不把我们家放在眼里,这样的人也敢荐过来?”说了,又一叠声的让人去把宝玉接回来。

  彼时,宝玉正在刘先生院子里上学。

  三春姊妹正在贾母院子里,听了这事,还没想到,就见贾母发这样大的火,迎春木头似的一个人,只可恨她不会说话,满腹言语,无从说起;探春倒还镇定,到底年纪小,又从小养在深闺,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也吓坏了;惜春更小,吓得眼泪都出来,只不敢哭出来。王熙凤忙给探春使了个眼色,探春会过来,便拉了迎春和惜春两个去了碧纱厨。

  王熙凤这会儿半点不敢驳贾母的话,一面答应着,一面还顺着贾母的话跟着骂了几句刘先生。

  过了半响,见贾母气略消了一些,才问:“刘先生是怎么说的?”

  那两个小丫鬟说闲话被贾母听了去,贾母又头一遭发这样大的火,两人伏在地上连气儿也不敢出,王熙凤问话,两人根本就没听见。

  鸳鸯看着有些布落忍,忙就伸脚踢了离着近的那一个,喝骂道:“耳朵聋了不成?奶奶问话呢,还不赶紧回。”

  那丫鬟一个激灵,才反应过来王熙凤问的是自己等人,连忙就说:“只说是什么缘分不缘分的,我也只听了这一言半语,别的再不知道。”说着,又嘤嘤地哭起来。

  不管怎么说,刘先生是林海荐过来的,不管学问如何,肯定不是一个不知分寸的人。方才顺着贾母说,不过是顺贾母的气,这会儿自然要接着问一问,也好找个由头出来好叫贾母下台。

  方才贾母实际上也是气话,她怎么也不愿意为这个千里迢迢的去怪责林海,而让两家生分了。

  王熙凤只听这缘分二字,便知其中必定有说法。王熙凤顿时放下脸来,喝骂道:“你们好大的胆,老爷书房里的事儿你们都能知道这么清楚,老太太太太尚且都不过问的事儿,你们都敢去打听都敢到处说,真真是没有王法了。”

  贾母这才想起来,立时就指了王夫人骂道:“我于今年纪大了,才敢偷个懒儿,把家里的事儿都交给你,又有凤丫头帮衬,她年纪轻,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怎么你也这样糊涂?于今家里竟乱成这样,他们爷们书房里的事也能传到咱们内院里来,到了明儿,内内外外的几层门只怕都成了个摆设,你不要做人,家里的女孩儿也都不做人了不成?”

  王夫人平白在媳妇侄媳妇面前落了脸,只是出了这样的事,她哪里还敢辩驳,忙跪下请罪。王熙凤还没往门禁上去想,只以为是媳妇子带进来的一言两语,见贾母说到这一处,也吓得出了一层冷汗,趴在王夫人后头也跪下请罪。

  王夫人和王熙凤都跪下了,邢夫人和李纨忙也上前跪下。

  忽而外面小丫鬟说宝玉到了,贾母忙摆手吩咐几人起身,“先起罢,别叫宝玉瞧见了。”

  李纨和王熙凤并鸳鸯珍珠忙上前扶了邢夫人王夫人二人起身,也来不及倒水来匀面,王夫人只用帕子沾了眼泪。

  宝玉好容易坚持读了几天书,见这刘先生与自家学里的太爷果然是不同的,并不一味说些仕途经济的话,也不一味刻板,总是讲一段书,由其出处,说些风土人情,诗词雅事等,今儿正听到兴头上,贾母使人来叫,又舍不得还未听到了,约定了下午再过来,这才忙忙地往贾母这边来。

  贾宝玉进来就见屋里人很齐全,偏三个姐妹不在,正自纳闷,不想被他祖母搂进怀里,“我的儿,你受委屈了。”

  宝玉不知前事,不知这话从何而来,只作乖巧的模样,掺了贾母往罗汉床上落座,一面说:“我不委屈。”

  贾母却想到了另一头,更觉心酸,顿时滴下泪来。暗道,宝玉果然是个贴心的,自己受了委屈,却还恐我多操了心,倒舀话来开解我。遂不许宝玉行礼,拉了他在身边坐下,道:“万事有老祖宗给你做主呢,这个先生不好,咱们再请便是,难不成这天下的读书人都死绝了,只剩他一个了不成?”

  贾宝玉正惦记着刘先生呢,听贾母这意思,似乎要辞了刘先生,一时急得不得了,但他从小在贾母身边长大,惯会看贾母的脸色,知这个时候不能和贾母辩驳,遂笑着问道:“是哪一个惹老太太生气了,老太太说与我听,我带了小子去打他。”

  “我的儿,你有这个心就好。我养了几个儿女,最孝顺的是你姑妈,几个孙子孙女里面,最孝顺的是你。”贾母更觉欣慰,暗自思量着该如何安置刘先生才不会伤了与林家的情谊。不觉又暗叹女儿的早逝,不然面对林海,也不至于如此没得底气。又怨恨女儿嫁了人后不帮扶娘家,累及外孙外孙女也不和自己亲近。

  鸳鸯见贾母好了,连忙舀了帕子给贾母拭泪。贾宝玉自是接了,自己个儿给贾母拭起泪来。

  众人见宝玉进来不过说了两句话,贾母便转怒为喜,俱是松了一口气。

  王熙凤少不得又舀出看家的本事极尽口舌之利,哄得贾母越发的高兴起来。贾宝玉见贾母高兴了,就问起三春来,贾母忙命王熙凤亲自过去请姑娘们,又交代道:“方才只怕把她们几个吓着呢,你过去好生劝一劝,蘀我陪个不是。”

  探春一直命丫头注意着这边的情形,得知已经好转,便拉了迎春和惜春过来,听见这话,就转了出来,说:“老太太这是成心折孙女们的笀,哪里能教老太太给我们赔不是,该我们蘀老太太分忧才是。只恨我们年纪小,连个话也不会说。”

  王熙凤见缝插针,立时就指着探春,说:“这还叫不会说话,这要是会说话起来,那还了得。”说得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贾母招手叫了三春到身前,一手拉了探春,一手拉了惜春,说:“我的儿,你们都是好的,你们年纪小,从小儿在我身边长到这么大,连稍大些儿的声响都没听过,可不是吓坏了么?”又命鸳鸯道:“你找一找,有没有合适的玉牌玉环,找几个出来,给她们姊妹戴。”

  三春自是推辞不要,王熙凤就上前两步催了鸳鸯赶紧去,一面就说:“妹妹们不要我要,好容易老太太开一回箱子,再等下一回,还不定等到什么时候呢。”屋里的人又是一阵大笑。

  “你个猴儿,给谁也不给你。”说罢,又转过头与三春说:“这也不是戴着好顽的,我这是陈年的老玉,你们年纪还小,魂还不全,只有它才压得住。若要说好的,也有几串儿檀香珠子,你们姊妹年纪轻轻的,戴那个不好,我才说找些玉环玉牌你们戴。”三春这才连忙躬身谢恩。

  贾母留了贾宝玉吃中饭,又留着说了话,仍旧在碧纱厨里歇了中觉,至下午,贾宝玉说要去先生那里,贾母不允,留了在屋里说话。宝玉心急如焚,想要托一个丫鬟给带一句话出去,也省得刘先生白等一场,若是为此生了气,下次再不肯讲了该如何是好?身边伺候的却都是贾母的人,连袭人也无法近身。

  吃过晚上,贾母这里散了,却传了贾政进来,把白日怎么听到丫头之言说了出来,又问贾政详情,贾政当时就笑了,说:“想来是那日在外面当值的小子听去了一言半语,话传话,竟传出这样的话来,教母亲误会了先生”遂把当日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又赞刘先生的才华,又说贾宝玉这几日竟然肯看书,进益了的话。

  贾母哪里会细辨其中滋味,只当刘先生那些言语是推辞之言,也只有这个迂腐的二儿子才会当真。当下也不耐烦听贾政说那些维护的话,道:“你心里眼里哪里还有宝玉这个儿子,恨不得逼死他才好。宝玉是什么身份?他是个什么身份?还能由着他挑宝玉的不是不成?”

  贾政待要说刘先生并无这个意思,只刚张嘴,贾母就随后打断了,且说:“你莫要多说,我再不放心宝玉在他那里上学的。”

  贾政再要劝一劝贾母,这里贾母已道乏,贾政无奈,只得告退。

  贾政心里是遗憾的,虽然他不大喜欢宝玉,但是宝玉却是他唯一的嫡子,他又如何不放在心上,那日路经刘先生的院子,见宝玉在门口连连回头,还一叠声地说明日怎么样怎么样,他第一次觉得见到宝玉很欢喜。

  对于刘先生,贾政极为愧疚。第二日命身边的小厮过去请了假,只说宝玉病了。却并不说是什么病,刘先生心里已经有些明白了,打发了小厮,回屋里写了一封信,命小厮出门送走了。

  过了五日,刘先生也不说辞馆的事,只问宝玉的身体,贾政羞愧不已,便隐晦地把贾母的意思传达了,贾政又立马说:“说来惭愧,这孽子实在不堪管教,先生千里迢迢而来,只怕一时也无住处,不如仍旧在家里住着。”

  贾政心里想着的是给刘先生谋一个前程,一则是他对林海的一个交代;二则是他对刘先生的欣赏,起了爱才之心;三则出于贾母立意辞刘先生的愧疚之情。

  刘先生不应,立时便求去,贾政无法,只得应了,另封了两百银子作谢仪,刘先生已得了林海的银子,如何肯要他的,便立辞不受。

  贾政无法,只得亲自送了刘先生到厅上,目送刘先生出了门,还未回转,忽而门吏进来说:“舅老爷的信。”说罢,递了一封书信给贾政。

  贾政拆了书信看,看了一半,就变了脸色,立时就吩咐把送信之人请进来,他有话问。

  彼时,王夫人和王熙凤姑侄两个也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子腾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说的却是金陵城里的薛家独子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王子腾得了消息,故遣了家里人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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