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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06.从天而降

  阿弦再想不到, 袁恕己竟会“从天而降”似的出现面前。

  突如其来的重逢几乎让她手足无措,又听了袁恕己的这一句“只要有心”, 才笑道:“果然不愧是大人,总是比别人要厉害些。”

  袁恕己含笑凝视, 无法移开目光:“怎么,不让我进去坐一坐么?还是说你屋里头有人?”

  话一出口,猛然心惊。

  这句对他而言本是极平常的玩笑话,何况以前也同阿弦开过诸如此类的玩笑。

  但这会儿因已经知道了她并不是男孩子,所以这玩笑在袁恕己心头变了味,自觉“唐突”了眼前人。

  阿弦却浑然不知, 反而笑道:“屋里头没有人, 多半有几只鬼, 你敢不敢进来?”

  袁恕己暗中松了口气:“那就劳烦你帮我介绍介绍了。”

  阿弦哈哈大笑, 玄影也高兴的蹦来跳去,迫不及待地跃入门内。

  袁恕己迈步进内, 扫了一眼这院落。

  却见比在桐县的那朱家小院还要逼仄些呢, 而且更缺乏些热闹温馨的人气, 在这种临近年下万民欢腾的气氛中,甚至还透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凄凉。

  阿弦似也察觉了, 故意道:“这两天我忙得很, 也不知道大人你会来,你吃过饭了吗?”

  袁恕己道:“我吃过了, 你呢?”

  阿弦道:“我也吃了。”路上买了两个饼子, 给了玄影一个, 她自己吃了半个,剩下半个还在桌上。

  袁恕己进了门,见屋子简陋,凉气森森入骨,也早瞥见了那剩下的饼子,却并不说话,转头看着左侧的卧房:“你睡在哪一间?”

  阿弦道:“就是那间。”

  趁着他掀帘子打量的时候,阿弦忙把桌上的饼子拨到地上,示意玄影。

  玄影倒也机灵,上前叼起那饼子,跑到门口趴着吃了起来。

  袁恕己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小弦子,你一个人住?长安的房价太贵,你居然能住这样阔朗的屋子,哪里发了财不成?”

  阿弦抓了抓头,只得也跟着走了过去,钻进帘子看的时候,一怔,原来他竟躺在自己的床上,似乎十分惬意。

  阿弦道:“原本是跟大哥一块儿的”

  “陈基?你终于找到他了?”袁恕己动了动身子,转头看她:“那现在呢?”

  阿弦道:“大哥找到了合适的差事,高升了,所以他搬了去。”

  袁恕己“哦”了声:“可惜了。”

  “可惜什么?”阿弦问。

  袁恕己笑吟吟地看着她:“可惜了这么好的东西,他竟不要了。”

  阿弦只当他是在说房子,叹了声:“我也觉着这里很好,但大哥不喜欢,阿叔说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我就替大哥高兴罢了。”

  袁恕己听到“阿叔”,才翻身坐起来,眼里透出警惕之色:“英俊先生?”

  自从进了长安,“英俊”这个名字仿佛已经成为历史,阿弦笑道:“说起阿叔,我也还有一件大事要告诉大人呢。”

  阿弦是下厨苦手,不必说吃食,家里连口热水都没有。

  幸而袁恕己随遇而安,并不挑拣,随意坐在堂下,听她将来长安的一路所遇c以及英俊并不是自己的亲阿叔,他其实就是崔玄暐的事尽数说了。

  袁恕己听罢,并不见格外惊异。

  他回想“英俊”的容貌行止,笑道:“我早觉着他的气质不是你们家的人,当初朱老伯还信誓旦旦说他们长得像呢。”

  又怕提到朱伯阿弦伤心,袁恕己话锋一转:“唉,可知我先前还在想你为何没跟他在一块儿?原来他就是崔天官,嗯意料之外,却又理所当然那样的人物”

  阿弦道:“阿叔本来想让我跟着他的,只是我并没有答应。”

  “好生古怪,”袁恕己笑意荡漾,“之前你不是跟他寸步不离的么?难道只是因为身份跟门第的原因?”

  袁恕己知道阿弦体质特殊,也知道英俊对她的意义非凡,忽然听阿弦说没答应跟着英俊,就仿佛听见那想吃肉的老虎偏偏把嘴边的肉食吐掉了一样。

  但对他而言,这却是个好消息。

  阿弦道:“因为我应承了别人。”

  袁恕己诧异:“你应承了跟着别人?是谁?”

  阿弦道:“是周国公贺兰敏之。”

  就好像有人迎面给了他一拳,袁恕己的脸色十分精彩:“贺兰敏之?”

  阿弦点头,袁恕己脱口道:“是贺兰敏之逼你的?”

  “不是,”无法将自己曾因陈基的前途而同敏之做交易一节说出来,阿弦道:“我自个儿选了他。”

  袁恕己更加磨牙道:“岂有此理!那还不如跟着崔晔呢。”

  阿弦一愣。

  袁恕己咳嗽了声:“你c你虽是头一次进长安,可你难道没听过周国公的名声c名声不佳?”

  阿弦心想:“何止是名声不佳,人更是难以应付的很。”

  但这条路她一开始就选错了,而且注定不能回头,对她自己来说倒没什么,只怕又无端牵连到陈基。

  阿弦决定打肿脸充胖子:“其实也并没有外头的人传的那么夸张,周国公有时候有时候还是极好的,他还救过玄影呢。”

  玄影才吃了那半个饼,此刻便“呜”了声,不知为何露出几许眼白。

  袁恕己笑问:“这又是什么典故,快详细说来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我都想知道,你从头到尾说给我。”

  阿弦笑道:“大人,你当你又在审犯人么?”

  只好把飞雪楼认识卢照邻,得罪了地痞马二等,被偷走玄影,扔到崔府,敏之亲自相救这一宗说了。

  袁恕己听得心旌神摇,回头看一眼玄影:“你这狗子的命倒是极大,老虎嘴里都能死里逃生。”

  因说到贺兰,阿弦不免想起他提起过袁恕己“获罪”一节,忙问道:“大人,你这次是因为什么回长安的?”

  袁恕己道:“回来述职而已。”

  阿弦道:“我怎么听说”

  袁恕己笑道:“你听说什么?”

  话到嘴边,阿弦又忍住,拐弯儿道:“我听说苏老将军已经驾鹤西游c豳州的事都是大人在管着,一定比先前更忙碌百倍,也凶险百倍”

  袁恕己心头转动:“你莫非是从周国公口中听说有关我的话?”

  阿弦道:“周国公的话半真半假,我不大敢信他,只听您说就是了。”

  袁恕己复又大笑一声,举手在她头上抚过:“做得好小弦子,别人的话你都不可全信,只听我的就是了。”

  阿弦却摇头道:“那不成,阿叔的话我定也是要全信的。”

  袁恕己轻轻地呲了声,忍不住白她一眼。

  等阿弦将自己在长安的历险边边角角都跟袁恕己交代过了,子时也早过了。

  阿弦未免发困,打了个哈欠问道:“大人你如今住在哪里?”

  “在驿馆,”答了这句,袁恕己突然道:“时候不早了,今晚我可否在这里借宿?”

  阿弦愣了愣:“那c那当然使得。”

  袁恕己笑道:“好极了。”他起身,竟往阿弦的房间而去。

  阿弦忙叫道:“大人,你”

  袁恕己回身:“怎么了?”

  若不让他睡自己房中,难道睡陈基的房间?想来也是一样。

  阿弦叹道:“没c没什么,外头下了雪必然更冷,我给你再找一床被子。”

  袁恕己微笑:“以前急行军的时候,裹着披风盖着草睡的时候还有呢,且我的身体好的很,血热,不需要盖那么厚。”

  阿弦原本不是为了被子,就随意“哦”了声。

  袁恕己又道:“若有被子拿出来也可,你自己盖。我本以为长安这种繁华地方会养人,不料你竟只长了一丁点个子,肉还更少了,活活地一副饥寒交迫模样。”

  他说到这里,不知为何有些动怒:“你好歹也是崔晔的救命恩人,他对你未免也太过放心了。”

  阿弦忙道:“阿叔其实对我很好,且他整天忙着正经事,又不像是在桐县时候那样c只做一个教书先生跟账房先生而已”

  袁恕己笑道:“你倒是很维护他,我说他一句都不成?”

  阿弦正色认真道:“大人不要说阿叔的不是,他并没有对不起我。当初救他也是有我的私心在内,而且在桐县,跟伯伯,阿叔一同相处的那段日子,实在是我平生以来最高兴最喜欢的一段时光了,我已经很知足了。”

  袁恕己心里忽然酸溜溜地:“那我呢?”

  阿弦一愣,然后反应过来:“哈哈,当然还有大人。”

  门口玄影“汪”地一声,阿弦冲着玄影吐了吐舌头:“忘不了你!”

  袁恕己哼道:“原来我的地位跟这只狗是等同的,我忽然受宠若惊。”

  阿弦越发大笑,竟有几分开怀。

  各自起身,阿弦去厨下水缸里舀了些水来:“大人,这里只有冷水,您凑合着漱一漱。”

  这会儿夜阑更深,雪落无声,外头自然更是冷极。

  袁恕己见她脸儿雪白,小手握在木盆上更显得脆弱,就似是被霜雪冻住的柔枝。

  他不禁抬手在阿弦的手上一握:“谁让你忙这些了?我不需要你伺候。”

  温热的掌心覆落,阿弦愣了愣:“大人你的手好热。”

  袁恕己道:“是吗?”依依不舍地松开她的手:“所以不必给我准备被褥了,你c你也快去睡吧。”

  阿弦答应了声,又问他明早是否有要紧急事,她会早早起身来叫他,免得耽搁。

  待阿弦转身要走之时,袁恕己忽道:“小弦子,你晚上还会不会见到那些仁兄了?你要是怕的话,记得我还在这里你可以过来我这边儿”

  这一句虽是玩笑,却半真半假。

  黑暗中脸上也有些发热。

  阿弦跟他厮混熟了,毫无拘束,哼道:“我现在不怎么怕了,如果又看见他们,会指点他们来找大人的。”

  袁恕己啼笑皆非。

  阿弦并不立刻就睡,先去柴房看了看袁恕己的坐骑。

  之前她搜罗了些干草,这匹马儿却并不肯吃,只喝了几口水,阿弦打量片刻,忙跑到堂下,在抽屉里找出一个纸包,果然发现里头有两颗没吃完的饴糖。

  那匹马儿睁大眼睛温柔而好奇看着她,大概是闻到甜香气息,终于伸嘴过来,将阿弦掌中的糖果卷入口中,静静地吃了起来。

  阿弦趁机摸了摸他结实的颈子,皮毛仿佛缎子般光亮,马儿也驯顺地由着她动作。

  因袁恕己的“造访”,本是悲凉的夜晚,忽然多了几分生动的喜欢。

  阿弦靠在马脖子上蹭了蹭:“劳烦你载着大人过来找我,暂时就委屈你一晚上,明日我去集市上买些上好的食料给你。”

  玄影站在门口,有些吃醋地歪头呜了声。

  临近年下,长安城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中书令许敬宗,忽然上表请辞。

  许敬宗在奏疏里所写,无非是自称自己年迈昏庸,不能再为朝廷效力等,故要急流勇退。

  高宗终于准了他的请求。但虽然容他辞官的话,却不许他远离长安行退隐之实,仍留他在朝中效力,且一概俸禄照旧。

  这日,许敬宗从宫中往外,正碰见贺兰敏之带着阿弦迎面而来。

  这两人自然都是许敬宗的心病,可面对贺兰敏之,许敬宗却仍是只能压住心中的愤懑虚惊,面上略略陪笑。

  敏之淡淡道:“许公进宫如何?”

  许敬宗道:“陪陛下说了会儿话而已。周国公如何?”

  敏之道:“巧了,也是陛下召见。”

  许敬宗呵呵两声:“怪道方才陛下有些神不守舍,想来一定是在等周国公了,您快请。”

  这会儿正在丹凤门前,每次敏之进宫,所带仆从均在此等候。

  敏之便对阿弦道:“小十八,不要趁着我不在四处乱跑。”叮嘱过后,便摇摇摆摆地入内去了。

  阿弦立在丹凤门侧,这会儿许敬宗正要上轿,见敏之走了,便迟疑地回看阿弦。

  正阿弦也在看他,两人目光相对,许敬宗道:“若非知道不可能,老夫几乎以为,那夜是你跟贺兰敏之合谋做了一场戏。”

  阿弦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着实对这位老者绝无好感,满心厌恶。

  许敬宗看着她冷然的目光眼前却频频闪现那夜府中厅内对峙的场景,那时候他眼前所见明明正是这个看着有些古怪的少年,但总是不自觉出现的,却是那景城山庄的女奴。

  许敬宗终于说道:“十八子,这世间果真有鬼神之说么?”

  阿弦不答反问:“您问这个做什么?”

  许敬宗沉默。

  就在许敬宗想要放弃上轿的时候,阿弦道:“许大人。”

  许敬宗回头。

  阿弦道:“撇开鬼神之说不提,这世间是有因果的。”

  许敬宗皱眉。

  阿弦道:“当初我去李大人府中,质问他为何要那样对待一名弱女子,他振振有辞对我说,刘武周是谋逆之人,他的亲族随之获罪,自也是待宰杀的牲畜一般,所以他对待牲畜做些禽兽行径,是理所当然。”

  许敬宗喉头一动:这的确像是李义府所能说的话。

  阿弦道:“我当时并没有回答他,但是现在,我想说的是,人之所以称之为人,是因为顶天立地,亦明白礼义廉耻信,跟禽兽绝不等同,当一个人自比禽兽的时候,就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他也一定会自食恶果。”

  世人只看见李义府被流放嶲州,受尽流离之苦被疾病折磨而死,却不知他所种之恶果,并未因为死亡而终结。

  阿弦并未细说,许敬宗却仿佛嗅到了什么。

  虽然是在青天白日下,巍巍大明宫前,他的眼前却陡然出现鬼嫁女红衣飘飘的影子,前所未有的真实!

  许敬宗后退一步,骇然道:“她c她又来了!”

  阿弦顺着他目光看去,却见空落落不曾有什么异样。

  许敬宗瞪着虚空,徒劳叫道:“你还想怎么样?虞氏已经给贺兰敏之带走,我并未杀她,我已经仁至义尽,你要找就找贺兰敏之去!”

  阿弦皱眉看着许敬宗,他也转头看向阿弦,竟道:“你告诉她,不要让她再来缠着我了!让她走!”

  阿弦欲言又止。

  许敬宗仓皇后退,最后颤巍巍地缩进轿子里,声嘶力竭道:“起轿,快!快离开这里!”

  目送队伍远去,阿弦觉着有些不可思议。

  当鬼魂真的环肆左右,满是仇恨痛苦之时,当事之人反并不知道。

  而如今鬼魂明明已经消散于天地之间,当事人却忽地恐惧起来。

  所谓“疑心生暗鬼”,但这恰恰也是最可怕的,不必再有什么“怪力乱神”的外因纠缠,当事之人自个儿残坏的“心”,就是他的死敌。

  阿弦无奈地笑了笑。

  得得得缓慢的马蹄声响起。

  阿弦正垂首等候敏之,闻声抬头看去,却见前方数匹马而来,其中一个衣袂飘飘,发髻慵懒地斜散,竟是个娇美婀娜的少女。

  这一行人说说笑笑,靠近丹凤门,其中一个白面斯文的青年扫一眼旁侧,忽然道:“阿月,你看那个小子,正是你哥哥最近收的跟班儿。”

  那美貌少女转头娇俏地打量,忽地笑道:“生得真是不错,倒果然是哥哥的品味。”

  白面青年道:“这孩子看来年纪不大,阿月,你该问问你哥哥,他是不是转了性子,开始喜欢这种漂亮的孩子了。”

  就在两人说笑之时,阿弦看着这青年,眼前却忽地闪现一幕。

  “许公如何不明白?连一向坚若磐石的崔晔,那夜都同周国公一道,他的用意如何,岂不是昭然欲揭了么?”

  许敬宗道:“崔晔跟贺兰敏之一道?梁侯只怕言过其实了。”

  青年笑道:“许公尚且还在梦中呢,崔晔自在羁縻州受伤回来,性情好似有所改变,谁知道这块磐石还会不会像是先前那样坚不可摧呢。”

  许敬宗道:“梁侯是何意思?”

  青年道:“我的意思,劝许公不如趁着一切尚未翻天,以退为进,急流勇退罢了。”

  许敬宗十分吃惊:“你想让我退出,让我辞官?不!我不会辞官!”

  青年道:“难道许公还以为自己能如李义府般只手遮天良久?先前贵府之中,长公子因何被流放岭外,许公虽不说,难道还能瞒得过天后的耳目去?天后已经心生不悦,只是她念在您当年的功劳份上,不肯计较而已,若这种事更多两件儿,许公觉着天后还会不会站在您这边儿,亦或者丢卒保车?”

  许敬宗胡须颤动,眼神犹疑。

  青年道:“李义府就是不懂得急流勇退的意思,所以斗来斗去,终于把自个儿给流放在外,弄得身败名裂这还是陛下跟天后格外开恩,不然,满门抄斩都是轻的!至于许公许公诚然为皇后立下过汗马功劳,但如今已不是许公的时代了李义府的例子且在眼前,许公且好生想想。”

  阿弦回过神来的时候,梁侯武三思已经陪着魏国夫人进了丹凤门。

  两人都不曾下马,悠闲自在地骑马直入,沿着御道往含元殿方向而去。

  随风而来的是武三思的声音,道:“皇上这样宠爱阿月,只怕很快就要封你为贵妃了。”

  魏国夫人道:“你瞎说,皇上虽然肯,可兴许有人不肯。”

  武三思道:“什么人这样大胆?”

  魏国夫人道:“你还问我,我问谁去?”

  武三思笑道:“原来如此不过,只要你我有办法”

  他的声音忽然降的十分之低,最后只听见魏国夫人一声娇笑,不知究竟。

  一个时辰后,贺兰敏之的身影方出现在含元殿前的御道之中。

  敏之的脸色却有些阴沉,他一言不发地出了丹凤门,翻身上马。

  马鞭当空扬起,一声响亮,马儿吃痛,长嘶一声,往前疾驰。

  阿弦见情形不对,忙也翻身上马,她的马术极为普通,哪里追的上敏之,才转出宫道,就见前方那影子如离弦之箭,黑金大袖一扬,就消失路口了。

  贺兰敏之骑马冲出宫道。

  前方就是朱雀大街,街上依旧行人如织,敏之却丝毫不停,幸而他走的是中间车马行走的路,饶是如此,因速度太快,让许多车辆避让不及,慌张之际,顿时碰了好几辆。

  这些人并没看清是敏之作乱,一个个胡乱叫骂:“哪里来的混账这样不长眼?是赶着去投胎么?”

  又有的道:“看跌下来摔不死你这王八!”

  敏之正在放纵狂性横冲直撞,忽然听见这两句,眼神一变,猛地勒住马缰绳,打马回转。

  对面正是阿弦匆匆忙忙赶上,见敏之去而复返,本正松了口气,不料他居然冲到那停在路边的马车旁,不由分说举鞭子乱挥下去。

  顿时之间,原先放声辱骂的那几人已经受伤,惨叫连连。

  阿弦心急如焚,高叫道:“周国公!”

  不顾一切地也打马奔到跟前,翻身下马上前拦住:“快住手!”

  敏之已经红了眼,几乎都没听见阿弦在叫他,鞭子乱挥之中,竟向着阿弦身上招呼过来。

  阿弦要躲开本也容易,但她一闪开的话,身后那两人势必遭殃。

  当下一咬牙,阿弦抬手,想要将鞭子握住。

  这一招儿对付普通人自然使得,可敏之本也非泛泛之辈,又是带怒出手,鞭子挥起来霍霍有声,之前被他打到的那几个人无一例外都已经倒地。

  除非是内功深厚或者会使巧劲儿的高手才能“艺高人胆大”,用这种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接住鞭子,但阿弦两者都不是,只能硬碰硬罢了。

  就在危急时候,阿弦忽地大叫:“杨小姐!”

  敏之正恶狠狠地将落鞭,闻声手腕一抖。

  那鞭子灵蛇似的腾跃而起,堪堪避开了阿弦身侧,鞭稍重重地砸在地上,青石板路上竟被甩出了一道淡白痕迹!

  阿弦咽了口唾沫,暗念了声“侥幸”。

  敏之定睛,等看清是阿弦之时,浓眉紧锁。

  敏之道:“是你刚才喊杨”戛然而止,敏之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骗我。”

  阿弦看着他森森的目光,转头四顾。

  这会儿街边上远远地站着好些围观的人,因见敏之暴戾之举,都唯恐波及,见阿弦硬是拦下,一个个不约而同发出惊叹之声。

  阿弦道:“我没骗你。”

  敏之心头一动,随着她目光看去,越过人丛,却看见百步之外,路边上正停着一辆马车,以他的眼力当然看出那车是谁家所有。

  但就在被他目光扫过之后,马车缓缓后退。

  就在众目睽睽下,马车掉了个头,往来路上去了。

  敏之怔怔看着这一幕,将手中带血的鞭子一扔,重新翻身上马。

  这会儿早有人认出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周国公贺兰敏之,原先那些叫嚷的人都后悔不迭,怎么会知道偏遇上这位煞星?如今得了一条命已经是白赚了的,忍痛捱屈默然四散。

  两侧百姓们窃窃地指点,却敢怒不敢言。

  阿弦听着伤者痛呼,看着地上斑斑血迹,犹豫了会儿,正要捡起那带血的鞭子,便听有个沉稳的声音问道:“是什么人闹事?”

  人群自动分开,让出一条道来。

  不知是谁欢呼了声:“太好了,禁军来了!”

  阿弦抬头看时,却见一队人马威风凛凛地走了出来,这一小队大概有七八人,一个个身着铠甲,武器鲜明,看着训练有素。

  阿弦正是个俯身捡起鞭子的姿势,这样抬头的角度有些诡异,所以当她看清楚来者是谁的时候,整个人脑中空了一片。

  来的这一队,正是卫戍京师的禁军,隶属于金吾卫中的南衙十二卫,领头的一位,相貌堂堂,加上身着铠甲,更显得英武挺拔,俊朗非凡。

  虽然比先前的气质有所变化,但那眉眼却是阿弦最熟悉不过的

  阿弦呆呆道:“大哥?”

  真想不到,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跟“离家出走”的陈基再次相遇。

  当陈基看见阿弦的时候,目光里先是掠过一丝讶异,然后却又归于平静,平静的仿佛在他面前的并不是桐县的万般,亲如手足的阿弦,而只是一个陌生过路之人。

  “是何人街头闹事伤人?”陈基喝问。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阿弦却张不开口。

  还是围观百姓们热心,有人高声叫道:“是当今周国公贺兰敏之!”

  陈基皱眉,盯了阿弦片刻,吩咐身边儿士兵:“询问这些人的口供方才是谁供认,也找出来带走。”

  底下那些禁军们领命,而原本在人群中提供线索的那人听见,吓得低了头悄悄地逃了,其他众人也怕惹祸上身,热闹也不敢看,纷纷散了。

  陈基则低低对阿弦道:“你跟我来,我有话亲自问你。”

  阿弦拎着那条“凶器”,呆呆站在原地,挪不动脚步。陈基握住她的手腕,硬是将她拖着走开数步,离开了人群。

  至行人少处,陈基才松开阿弦,俯身道:“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这种关切的语气,跟方才那个公事公办的口吻判若两人。

  阿弦愣愣地看他:“你”

  陈基道:“真的是周国公伤人?怎么是你在善后?以后若遇到此种情形,且记得不要傻傻地留在现场等人去捉!知道吗?”

  阿弦听着他熟悉关怀的声音,不觉一阵鼻酸:“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陈基一怔:“傻子,我是在教你避祸,为了你好,你怎么不懂?周国公虽然势大,但有时候官府不得不做做表面文章以消民愤,如果真有闹得无法开脱的时候,你留在现场,岂不是就成了替罪羊了?明白了么?”

  阿弦无法抗拒他满是关怀的眼神,点点头:“明白了。”

  陈基松了口气:“行了,这件事我替你摆平,你先去吧”

  阿弦不动:就好像在桐县当公差的时候,遇上难办的事儿,陈基也会是这样的口吻——“这个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阿弦的眼圈跟鼻子都红了。

  陈基眨了眨眼,忽地又问:“周国公待你可好么?”

  阿弦不答。陈基喃喃道:“我本来以为你会跟着崔大人,没想到罢了,横竖你机灵些,既来之,则安之。”

  说到这里,那几个禁军在叫陈基,陈基忙对阿弦道:“记得我的话,好好地照料自己,听见了么?”

  阿弦还没开口,陈基在她肩头一拍,转身去了。

  阿弦站在街角,怔怔地看着陈基回到现场,他很有气势而肃然地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众人频频点头,十分信服似的,然后陈基带人离去。

  阿弦回到周国公府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门上一打听,原来一刻钟前贺兰敏之才进门。

  尚未进厅,就听见里头传出奇怪的声响,似有人在痛苦的呻/吟。

  阿弦想起在路上被敏之痛鞭的那些无辜之人,只当他又将怒气转到府中,当即叫道:“殿下!”

  皱眉奔入厅中,才要喝止敏之的暴行,目光转动,却忽地看见十分奇怪的一幕。

  敏之按着一个丫头,衣衫凌乱,正在做那种苟且之事。

  阿弦正心中愠怒,不期然看见的是这样一幕,顿时觉着自己的双眼像是被什么弄瞎了。

  偏偏贺兰敏之道:“叫我做什么?”

  他问了一句,又按住那丫头,开始有条不紊地动作。

  阿弦几乎无法相信,唇动了动,忙转身又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厅内又传出那丫头“惨叫”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似的。

  阿弦听不下去,正要先离开,廊下云绫走来,悄悄地对她招了招手。

  阿弦只得走了过去:“姐姐叫我何事?”

  云绫握住她的手,将她拉着走过廊下,来到廊亭之中方止步。

  “你们方才出去,碰见什么了?”云绫问。

  “没碰见什”阿弦才要回答,略略停住,“之前从宫中出来,周国公脸色就不大好,在街头还打伤了人,后来”

  云绫问道:“你不必顾虑,只管说明,是遇见什么人了?”

  阿弦道:“像是司卫少卿杨大人府上的。”

  云绫微微一笑,似意料之中:“是杨小姐么?唉,我就知道一定跟她有关。”

  阿弦不解。

  云绫出了会儿神,对她笑笑:“你大概不知道主人跟杨家的关系?”

  说罢弘农杨氏跟贺兰家的瓜葛,云绫道:“至于这位小姐,原本小的时候,我们主人是最疼她的,常常带着她一块儿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忽然生分起来,但主人虽不说,我也知道他心里是有些放不下。”

  阿弦想起之前在杨府的情形,迟疑道:“姐姐的意思是是贺兰公子喜欢这位小姐么?”

  云绫低声笑道:“之前主人不是已经领你去过一次了么?我就猜迟早都瞒不过你的。不错,主人的确是很喜欢杨尚小姐,只可惜”

  阿弦问道:“可惜什么?”

  云绫叹道:“今日主人进宫是为了何事,你虽不知道,主人也没说,我却猜了个大概。”

  举手遮在嘴角儿,云绫悄悄在阿弦耳畔道:“我听说,近来圣上圣后在给太子殿下择选太子妃而杨小姐就是他们看中之人。”

  阿弦诧异:“原来杨小姐就是准太子妃?”

  云绫点头,有些惆怅之色,幽幽地说:“所以你该知道,为什么主人竟如此盛怒几乎失控了。”

  正说到这里,前方一阵叫嚷,云绫生恐有事,忙起身。

  且说阿弦无意中知道了敏之居然还有这种“心事”,又念及方才厅内那场突如其来,仍想赶紧先出府罢了,她特意绕了翼廊,打算从侧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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