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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28.亲事

  武三思满面惶恐, 捏着心倒退出含元殿。

  殿外的宦官跟宫女们一个个垂头静默, 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武三思心虚,却觉着整个宫廷都目睹了他此刻的狼狈。

  心中恼火, 无处宣泄。武三思转身往外疾步而行, 但愤怒之下, 更多的是恐惧跟战栗。

  他能在朝廷之中飞速地站稳脚跟,崭露头角, 为许多豪族权贵敬重, 并不是因为武氏一族的身份有多尊贵, 而只是因为一个人:皇后武媚。

  武三思自诩是个机变之人, 他从来深知, 对于自己的这位姑母而言,“亲戚相关”从来不是她重用一个人的理由,正好相反,“亲戚”两个字,恰恰会成为催命符夺命箭。

  比如他的堂叔武元爽跟父亲武元庆,武后未成为皇后之前,因武后之母杨氏是武家的继室, 因此武元爽跟武元庆待杨氏十分刻薄, 对待武后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故而在武后被册封皇后之后,便借机将两人贬出京城c在僻远之地为官, 直到武元庆身死, 都未曾沾到皇后娘娘的半分荣耀。

  其他的武家之人, 武惟良,武怀运也是同样命运。

  讽刺的是,因为武后自请贬了这四名亲族之人外放,朝野之中一度传扬武后贤德c不偏外戚之美名。

  只是武元庆在才到达龙州的时候便病故病逝了,武后心生怜悯,便留武三思在长安。

  而武三思能走到现在这一步,跟他善能察言观色c曲意奉承脱不了干系。他最擅长揣摩武后心意,做事又得力,且对武后而言,眼前的确需要一个能干且忠心的自家人,是以武三思才“脱颖而出”。

  加上这两年朝廷大权逐渐竟落在武后手中,武三思敏锐的察觉到风向的变化,心中又是忐忑,又是热望。

  大概在武后自己都没察觉她的心意之前,常伴她身旁的武三思就隐隐地窥知了其中细微。

  与此同时,武三思心里也有个念头随着蠢蠢欲动。

  但是当世也不容乐观,比如对武三思而言,除了本朝太子之外,他还有一个棘手的对头,一旦想起,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那个人自然是贺兰敏之。

  武三思想不明白的是,明明贺兰敏之的声名狼藉,十分不堪,且表面上看来又不像是跟武后格外亲近,反每每流露背逆之意,但皇后不知如何竟想不开,向来对贺兰敏之极好。

  这从两个人的爵位之上便能一目了然。

  正如贺兰敏之跟阿弦说过的,武三思对他怀有敌意,故而敏之向来注意着梁侯府的一举一动。

  但是,对武三思而言又何尝不是?是以两人府中以及周遭,各有卧底细作跟眼线。

  因司卫少卿杨思俭是武后的亲眷一族,所以早在武后有意选杨尚为太子妃之前,不系舟的人便有渗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渐渐地,周国公府跟梁侯相继有所察觉。

  所以在景无殇之事爆发后,武三思思来想去,觉着不能把这个可利用的大好机会就这样扔了,加上在相处之时他每每在敏之跟前儿落于下风,心中着实难平其愤,于是便暗中告知杨尚跟太子李弘,想挑拨两人跟敏之的关系。

  虽然武三思也不太喜欢太子李弘,但更加讨厌看见李弘跟敏之两人相处甚好。

  谁知偷鸡不成蚀把米。竟被他最忌惮的人——武后知道了!

  武三思出丹凤门的时候,仍惶惶然,似灵魂出窍。

  他不敢过分恼恨武皇后,毕竟深知皇后的城府跟手段,他暗中使些小聪明倒也罢了,若当真触了皇后的逆鳞,只怕皇后会毫不犹豫地将他处置了。

  若走到这一步的话,他的下场绝不会比武惟良武怀运要好,因为,他比他们知道更多内情,武后绝不会放心把他贬到僻远之地的,对武三思而言,好似只有一个归宿。

  所以武三思恨的是袁恕己——那个本来毫不起眼的小官儿。

  在豳州之前,袁恕己不过是个最寻常的兵卒而已,但是在他到达豳州之后,一切就焕然不同。

  那些作奸犯科的土豪大户,本地士绅,成了他的磨刀石,刀下鬼,一桩桩诡异奇案,一个个人头落地,无数的鲜血跟人头让他声名鹊起,竟传到了千里之外的长安

  武三思本瞧不起袁恕己,可想起他在豳州的所作所为,想到他在长安城的“死里翻生”,武三思不敢大意怠慢。

  兴许当初那些豳州的豪绅等,也是不把这个年青的武官放在眼里,但等到人头落地已经后悔莫及。

  武三思可不想自己成为供袁恕己磨刀口牺牲的那人。

  尤其是在现在这种皇后竟然甩手不理的危难情形下。

  不多时,武三思回到侯府。

  才下马,将入内之时,却见街角有两个人探头探脑,形容鬼祟。

  武三思皱眉道:“那是什么人!敢在这里撒野。”

  门上到了跟前儿,拢着嘴低低说了一句。

  武三思眉头越发深锁:“居然是他们?好大的胆子,袁恕己跟大理寺这是想干什么?”

  原来此刻在侯府长街上观望盯梢的两人,赫然正是大理寺的公差。

  门仆道:“侯爷息怒,先前我们已经呵斥过他们,叫他们走开,谁知他们只说是奉命行事,不肯离开。”

  武三思回头打量:“奉谁的命?”

  仆人道:“自然正是大理寺的那位鬼见愁袁恕己袁少卿。”

  武三思有些不耐烦,心头一动,便只淡淡道:“既然如此,且由得他们去闹就是了,都不必大惊小怪。”

  武三思匆匆来到书房,只留了管家伺候在旁,示意管家将门关起来,武三思问道:“底下可都弄妥当了?”

  管家武清道:“侯爷放心,已经都清理干净了。”

  “有没有那容易走漏消息c守口不严的人?”

  武清想了想到:“只有一个张四,如果吃醉了酒容易胡说八道,但已经打发他回渭县老家去了。”

  武三思不悦:“放他走了?”

  他本想说是这种人就该灭口最妥,但一想到如今外间都是大理寺的人,在他们盯梢之下,却不大好做这些事,极容易弄巧成拙。

  何况之前武后还痛斥了一场,立刻犯的话,只怕武后不慎知道,越发恼恨了他。

  因此武三思并未再说什么。管家却道:“侯爷,倘若那袁恕己还上门来啰唣,可如何说?”

  武三思皱眉,半晌才道:“既然此处并无把柄,他来也是白来,且由得他去!正好儿让世人看看我一身清白无辜呢。”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听门外有人报说:“侯爷,大事不好了,之前那个凶神恶煞似的袁少卿又来了!”

  武三思喝道:“休要瞎说,他是朝廷特派的令官,如今又是奉命行事,不必我为难他。”

  若是在平日,这会儿武三思早叫人打出去了,但先前在宫里被武后骂了个狗血淋头,武三思索性顺水推舟,做出样子。

  顷刻,外头袁恕己亲自带人进了府内,才碰面,袁恕己拱手道:“多谢梁侯深明大义,跟大理寺配合无间,有梁侯鼎力相助,破案必定指日可待。”

  武三思见他若无其事地砸落一顶高帽,便皮笑肉不笑道:“好说好说,袁少卿是为国效力奋不顾身,我自然也不能甘于人后。”

  两人虽说笑着,内心却恨不得将对方打倒在地即刻踩死。

  略寒暄几句,大理寺众人在开始四处搜查,陆陆续续地回来,多半是毫无蛛丝马迹。

  只有其中一队人马晚回,一名捕快举手,手心是两颗乌黑的牡丹籽:“少卿,这是从后花园里捡来的。”

  袁恕己低头看了会儿,问武三思:“侯爷,这是什么花籽?”

  武三思轻描淡写:“西河牡丹。”

  袁恕己道:“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下官得去核实一下。”

  武三思道:“少卿请便。”

  底下人带路,袁恕己在前,大理寺众人浩浩荡荡跟随,往花园方向去了。

  武三思见他雷厉风行,震惊之余暗暗愤恨,但面上还是挂着冷淡的笑意。

  且说袁恕己带人来到花园,却见这院落颇大,就算是二十个人,要搜遍的话也要耗费时光。

  大理寺来的只有十余人,当即不等吩咐,便将便侯府花园又一寸寸地搜查起来。

  足足两刻钟,所有可疑之处都翻遍了。

  但让袁恕己失望的是,并没有在花园之中发现什么。

  西河牡丹自然是有,如今正是抽芽之时,更不必提什么花籽,只是粗粗地翻一翻泥土,还能在土里找出一颗半颗。

  袁恕己回头道:“那花籽何处发现的?”

  捕快引着他来到一处地方,竟是沿墙草丛里,袁恕己站在墙根儿往前看了一眼,见花园的矮墙直直延伸出去,尽头就是月门口,此时那里正站着一人。

  远远地,武三思立在花园门口看着满园里众人忙碌。

  他的脸上仿佛有种类似轻松的神色,好整以暇,毫不紧张。

  见袁恕己看了过来,武三思才负手踱步来到跟前儿,笑道:“辛苦袁少卿了,莫非要为本侯的花园松一松地么?我倒是要为这些牡丹相谢少卿了。”

  袁恕己心中烦闷不解,面上仍笑道:“那倒也是我的功德,早就听闻梁侯博学多才,今日看着花园盛景,当也可知。”

  武三思道:“怎么,难道你也是同道中人?”

  袁恕己道:“非也,下官却是牛嚼牡丹,一窍不通。”

  袁恕己虽开玩笑,目光瞥着手下们仍徒劳无功地找寻,心里焦灼更甚。

  好不容易得到仔细搜查的机会,本想趁机一鼓作气,却竟空扑一场,案子变数又生。

  但他到底并非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面上仍不动声色,反越发谈笑风生。

  两人寒暄了数句,袁恕己故意笑道:“因为袁某人接了这案子,天后又急急督促,因此丝毫也不敢怠慢,一切都只为了破案罢了,倘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梁侯宽恕则个。”

  武三思道:“无妨,让袁少卿把我的家抄一抄倒也好,如此便可以证明本侯的清白了,我还要感谢少卿呢,少卿说是吗?”

  袁恕己一笑,扫见众公差都束手无策,便道:“既然这样,我便先告辞了。”

  正转身欲走,武三思背后叹道:“袁少卿这般不畏强权,实在令人钦佩,不过这长安除了我这里,皇宫的上苑也栽种有,另外还有大慈恩寺,不知道少卿是不是也一视同仁呢?”

  袁恕己呵呵:“多谢梁侯提醒,某会认真考虑的。”领着大理寺众人去了。

  就在袁恕己于武三思的府中翻波涌浪地折腾之时,于皇宫之中,却也有一场“腥风血雨”。

  之前武皇后因知道了事情经过,便命宦官立刻传杨尚杨立进宫。

  不多时,两人齐齐来到,进殿内拜见。

  毕竟是亲戚,之前也曾见过的,彼此都认得。此时武后在桌子后打量两人,见杨立英俊依旧,只是毕竟因才遭事,透出几分萎靡之意。

  杨尚却仍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不惊,细看才发现双眸微红带肿。

  武后道:“可知道我传你们进宫,是为何事?”

  杨尚柔声道:“我等不敢妄自揣测皇后娘娘的心意,还请娘娘明示。”

  武后顿了顿,道:“正是为了昨夜杨府发生之事。不知你们兄妹二人可有话对我说?”

  杨立按捺不住道:“既然天后问起来,我的确是有话。”

  杨尚在旁看了杨立一眼,面上透出无奈之色。

  武后却淡笑道:“哦?你尽管说,我听着呢。”

  杨立道:“想必娘娘都已经知道了,昨夜我请周国公跟太子殿下饮宴,谁知周国公他竟然”

  武后问道:“他怎么样啊?”

  杨立低着头,含恨带怒:“他居然想对妹妹图谋不轨,幸亏太子殿下发现的快,才未曾c铸成大错。”

  武后沉默。杨立抬头道:“娘娘,求您为我们做主,务必要严惩凶徒!”

  武后道:“你所说的凶徒就是武敏之了?”

  杨立一怔,继而道:“娘娘,要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娘娘虽然偏爱他,但也不能罔顾王法,且正是因为娘娘的偏疼,才越发纵容的他无法无天。”

  杨尚听到这里,忍不住低声道:“哥哥!”

  武后始终不动声色,见杨尚有劝阻之意,才道:“你知道你妹妹为什么不让你说下去吗?”

  杨立道:“这是因为c因为怕这些话皇后不喜,惹怒皇后。”

  武后冷冷道:“既然知道我会不高兴,你如何还敢明知故犯?”

  杨立心头窒息:“但是娘娘,难道我竟要悄悄地忍了这口王八气?”

  杨尚叹道:“哥哥”

  武后笑道:“我虽不是饱读诗书之人,却也牢记的这样一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杨立怔怔听着,武后含笑凝视,眼底却全无笑意:“你却是个读书之人,你不如告诉我,这一句是何意?”

  杨立蓦地明白她在此刻提及此句的用意,当即道:“但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武后道:“将敏之意图对杨尚不轨之事传扬天下,这就是你的有所为?”

  杨尚早就一声不吭,只低低垂首。

  而杨立道:“我只是想让周国公得到他应有的惩罚。”

  武后道:“他的惩罚如何,我尚未想好,也尚未查明。但是你妹子的惩罚,我却想的到。”

  杨立呆若木鸡:“娘娘,您说什么?”

  武后道:“你当真以为,我会当此事不存在,我会容许弘儿再娶一个品行上有瑕疵的女子吗?”

  杨立的眼皮猛然跳了两下,他大声叫道:“娘娘,这不公平!”

  武后道:“不,这公平恰好是你要来的。我原本还曾寄托厚望于你,只是你被一个区区小厮迷得不知所以,又被人三言两语挑拨敌视敏之,作出这样河蚌相争渔翁得利的蠢行,更把弘儿跟杨尚推到现在这种地步”

  杨立惊呆了:“我c我”

  武后道:“你还年青,不如好生想想我方才跟你提的那句话吧。”武后淡淡一挥手,示意他退下。

  杨立牢牢站在原地,寸步不能动,还是杨尚耳畔提醒:“哥哥,娘娘有话单独对我说,你去外头等候便是。”

  杨立这才木然行礼,后退数步出了殿门。

  含元殿内。

  武后望着杨尚道:“你很好,至今为止我仍觉着,我并未为弘儿选错太子妃。”

  杨尚冰雪聪明,早从武后对杨立的话中听出不祥之意,此刻也并不立即搭腔,只垂头静静听着。

  果然,武后继续道:“只可惜,你没有那种命。”

  杨尚的双唇紧闭,仍不做声。

  武后道:“你可知我为何如此?”

  杨尚才轻声道:“请娘娘赐教。”

  武后沉吟不答,只问道:“我听弘儿说,昨夜敏之本要离去,忽地又有人请他入内宅说话,可是你所为?”

  杨尚道:“回娘娘,的确是我。”

  武后道:“为何你要夜间会见敏之?”

  杨尚从容不迫:“哥哥宴请太子跟周国公的事,我也知道,哥哥跟周国公不欢而散,我听说后,生恐两人关系从此僵了,故而才叫人请周国公前来,本是想替他们两个解开此事的,谁知”

  武后点头:“你有此心倒是好的,然后如何?”

  杨尚道:“然后,殿下忽然就失控似的。”她毕竟是个姑娘,声音低低说不下去。

  武后道:“你可曾被他得逞?”

  杨尚脸上微红,摇了摇头。

  武后笑了笑:“今日武三思进宫,我骂了他,你可知原因为何?”

  杨尚道不知。

  武后道:“因为他太自作聪明了。”

  武后走到杨尚跟前,举手挑起她的下颌,打量着这张秀美雅致的容颜:“你也是犯了同样的毛病,只不过你是真聪明,他是假聪明。”

  杨尚讷讷:“我不知天后的意思”

  武后道:“你知道,你当然知道。”她将手扯开,深看杨尚一眼:“你喜欢敏之,还是弘儿?”

  杨尚有受惊之意:“娘娘这句,叫我如何回答。”

  武后道:“弘儿最大的优势是他乃太子,将来的帝王,若是太子妃,将来便是一国的皇后,我想没有哪个女子可以抗拒这种诱惑。包括你。”

  杨尚唇动了动。

  武后道:“但是敏之不一样,敏之风流,才华横溢,相貌俊美出众,据我所知,虽然他风流而无情,但长安城里却仍有许许多多的贵妇少女为他倾心,这其中,包不包括你呢?”

  杨尚深吸一口气,跪地道:“我万万不敢。”

  武后俯视着她:“我也是女人,我知道女人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所以你那夜见敏之,也许是因为要缓和他跟弘儿c杨立的关系,但是,也许你也有自己的私心。”

  杨尚的脸上涨红:“我c我没有。”

  武后道:“有没有你自己心里知道。不过我倒是有句话要告诉你,你最好听清楚。”

  武后顿了顿,道:“我问过弘儿,他说你仍是一身清白,且说并不在意你是否被敏之如何,他对你竭力维护。但对我来说,我不想弘儿有个这样的皇后。”

  杨尚面上的红有一点点散开,转作雪白。

  杨尚抬头道:“娘娘明鉴,我委实并无私心私情,是周国公向来的一厢情愿”

  武后不语,只静静看她,仿佛看一个溺水之人。

  正在此时,殿外有人道:“她说的不错,都是我一厢情愿,昨晚上的事儿也都是我一时冲动所以差点犯下大错而已,跟她无关。”

  这说话之人,赫然正是贺兰敏之。

  之前那传旨宦官赶去之时,敏之尚有些模糊未醒,神志不清,故而进宫反而慢了一步。

  武后抬头,杨尚却并未看他:她仿佛有所预感。

  敏之上前向着武后一拱手:“皇后明鉴,一切罪责都在我的身上,娘娘若是心火难消,不管是何种惩戒敏之都愿意接受。”

  武后道:“你这是在为杨尚开脱么?”

  敏之满不在乎地笑道:“皇后在说什么?我是那种人么?只不过一人做事一人当而已,我可不愿我做的事,加在一个什么都不知的女孩儿身上。”

  殿内沉默下来,武后盯了敏之片刻,重转回桌后,缓缓落座,似在思忖什么。

  又过片刻,武后道:“其实你早有心于杨尚,我是知道的。但是弘儿喜欢她我又觉着她的确是个极好的太子妃人选,所以才想定给弘儿,谁知”

  杨府先是出了景无殇之事,又被人利用窝藏太平,如今在杨府之中竟又生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丑闻,且看清杨立的冲动,窥知了杨尚的私心,这一切都在挑战着武后的耐心。

  终于她一笑道:“兴许,这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杨尚脸色惨白。

  敏之兀自不信:“您在说什么?”

  武后淡淡看着他,道:“你不是聪明绝顶么,怎么我在说什么都不知道,我自然是要满足你的心愿了。”

  原先,杨府的杨姑娘被看好是李弘的太子妃之事,虽然未曾降旨,但长安城中几乎人尽皆知,自以为万无一失。

  可是此事告吹,而杨尚却又被定给了周国公贺兰敏之这件事却是悄然无声,只有极少数消息灵通之人知道。

  同时也极少有人知道,因为此事,太子李弘跪在武后面前苦求良久,甚至一度咳血。

  但这仍是没有改变武后的主意。

  相比较之前选为太子妃的缓慢未定,杨氏嫁给贺兰敏之这件事却“雷厉风行”,几乎就在坊间才开始盛传周国公在杨府闹得很不像话开始婚事已经开始筹备了。

  阿弦则觉着这件事实在不可思议。

  贺兰敏之跟未来太子妃纠缠不清,按照阿弦的预计,敏之必然无法全身而退,周国公府跟杨府甚至太子之间,只怕又有一场风起云涌。

  谁知在众人进宫“谒见”过武皇后之后,一场酝酿之中的风暴居然消弭无形,取而代之的是一场“喜气洋洋”的“婚礼”。

  ——武后是怎么做到的,明明定好了要嫁的人,忽然南辕北辙,这般轻易?

  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整个周国公府也都有些震惊,议论纷纷。

  然后开始操持婚礼所用一切,云绫身为内宅管事娘子,忙的不可开交。

  倒是敏之曾淡淡地吩咐,叫一切从简就是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终于是“订了亲”的人,这段日子,敏之并未出去花天酒地地荒唐胡闹,收敛了许多,也让阿弦省心了许多。

  期间太子李弘亲自来过一次,也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李弘临去,脸色惨白,屡屡咳嗽的浑身轻颤。

  阿弦看得很不忍心,毕竟她知道李弘是真心喜欢杨尚的,谁知竟会遭遇这种无妄之灾。

  阿弦眼睁睁看着李弘离开,心里想上前安慰他两句,但李弘始终心不在焉,更是半分不曾留意到她,阿弦试了几次,终究还是沉默相送。

  半月后,长安城举行了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婚礼。

  新郎官儿正是大名鼎鼎的贺兰敏之,当夜幕降临,迎亲的队伍行进在朱雀大道之时,甚至有许多人不知道这是哪一家迎亲,打听后才知端倪,却又问:“原来周国公要成亲了?却不知女方是谁?”

  阿弦正也骑在马上,一身喜服跟在贺兰敏之身后,这还是她第一次亲身参与长安城的婚礼,虽然知道这门亲事有些“坎坷”,但听到喇叭唢呐之声,打量围观百姓们兴高采烈之状,仍是不由被这种气氛感染。

  将新人迎了进府,交拜天地,敏之略出来陪了几杯酒后,就仍转入洞房了。

  阿弦起先还在前头晃,却不知敏之会如何对待新娘子心里有些淡淡忧虑,便自往新房而来。

  将到新房,却见云绫领着一干侍女伺候在门外,一个个悄然无声。

  阿弦道:“姐姐”

  还未叫出口,云绫举手在唇边一比:“嘘。”

  阿弦忙噤声:“怎么”还没问出口,就听到里头有个声音羞愤交加道:“别过来!”

  阿弦听出那是杨尚的声音,却俨然跟她心中忧虑之事相合,阿弦不由小声对云绫道:“怎么样啦?”

  杨尚从太子妃变成了周国公的夫人,又曾被敏之那样对待两人不和是理所当然,阿弦正担心是不是会吵打起来。

  云绫极小声道:“不碍事,你听就是了。”

  却听里头敏之笑了两声:“跑来跑去,还不是跑到我怀里来?”

  门口的侍女们听到这种荒唐邪气声音,有几个已经红了脸。

  “你混账!放开我!”是杨尚的喝骂,却带几分颤意。

  阿弦呆了呆,就听杨尚低呼:“不!”

  像是桌椅板凳被碰到,砰砰响动,然后窸窸窣窣,乱作一团。

  阿弦自觉心头噗通噗通乱跳:“他们”

  廊下虽聚着许多人,却无一出声,云绫拉着阿弦,此时里头的声音便渐渐变了。

  阿弦起初还只管侧耳倾听,听了片刻察觉变了味,心底无端竟想起那天看见敏之拉着一名侍女所做之事。

  这才默然醒悟,忙往后跳开。

  几个侍女见她认真地在听,都忍不住捂嘴而笑,阿弦满脸通红,恼恨自己后知后觉。

  “笑什么!”云绫怕她臊坏了,忙制止了丫头们。

  她又悄声对阿弦道:“你到底还小,当然不知道这些将来总会知道的。”

  阿弦皱眉,满脸嫌弃:“我宁肯一辈子都不知道。”

  云绫不由地也捂着嘴笑:“傻孩子。”

  阿弦怕她更说出什么来,又听屋内的响动越发大了,当下忙不迭地转身,只管撒腿飞跑。

  前头厅内,仍有几桌酒席,席间无非是些相识满朝文武,以及几位风流才子,向来跟敏之又交际的。

  阿弦远远看了眼,当然不见崔晔,也并无袁恕己,她便沿着廊下想要悄然离开。

  不料才走了几步,身后有人道:“十八小弟。”

  这声音甚是温和,阿弦回头,却见是户部侍郎许圉师。

  许圉师为人甚好,不管是敏之还是武三思等,都跟他有些交际。是以今晚许圉师也在场。阿弦见他召唤,便止步作揖:“许侍郎好,可是有什么吩咐?”

  许圉师笑道:“并不是,我找你是有件正经事。”

  阿弦道:“不知何事?”

  许圉师道:“我想你进户部,不知你意下如何?”

  阿弦曾从武后口中隐约听提及此事,因无下文,便未放在心上,此时听许圉师又提起,大为意外。

  阿弦一时并未搭腔,先仔细打量许圉师是否玩笑。

  许圉师笑道:“为什么只管盯着我看,莫非不信?”

  阿弦才确定他是认真如此:“大人c大人要我进户部做什么?我可是什么都不懂。”

  许圉师笑道:“你虽说什么不懂,但在我眼里,你比这长安城一半儿以上的官儿都懂呢,你只要回答肯是不肯就是了。”

  阿弦眨了眨眼,终于把心一横道:“我当然肯!只不过”她迟疑了会儿:“我怕周国公不会答应。”

  许圉师笑道:“这个你放心,我早就已经同娘娘禀明。娘娘说只要你答应即可,周国公那边儿她会去说。”

  阿弦正因为方才无意中的耳闻目睹,很觉难堪,一想到以后或许敏之会变本加厉如此,又怎么活的出来?

  正在此刻许圉师仿佛向她伸出了救命之手似的,正中下怀,阿弦即刻答应。

  这夜,阿弦回到平康坊,照例同虞娘子说起国公府的事。

  她感叹道:“只盼周国公成亲后当真收敛些,可别像是以前那样胡闹啦。”

  虞氏道:“我看难。毕竟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阿弦道:“我看周国公像是真心喜欢杨姑娘,若是如此,他兴许会肯为了杨姑娘改变。”

  虞氏笑道:“哪里有这许多‘真心’,若这世间哪一个人都如你一样想法,那才是天下太平了呢。”

  阿弦却又想起在新房外听见响动的那不堪一幕,忙压下,又将许圉师邀自己去户部的事说了。

  虞氏停了针线活,眼中闪亮:“去户部,那岂非就是正经的官员了?”

  阿弦道:“我还不知道呢,只别是又叫我去当跟班儿,不过我毫无经验,当跟班儿也是理所当然。”

  虞氏笑道:“倘若还这样大材小用的,就不去。不过我看许侍郎诚心诚意地请你,当然不会是因为缺一个跟班而已。”

  阿弦道:“我挺喜欢许侍郎的,所以也才一口答应了他。”

  虞氏点头:“许侍郎是个忠厚好人,其实你跟着他,我却也放心些。”

  两人说话之时,玄影便趴在门口,半闭着眼,仿佛在享受夏夜微风。

  忽然玄影“呜”地一声,从地上窜起来,又猛地冲了出去。

  吓得阿弦也跟着跳了起来,不知玄影发现了什么。

  跑到屋门口往外一看,却见玄影在天井里乱窜,仿佛无头苍蝇,又像是在低头捉什么东西

  虞氏在后看了眼,笑道:“玄影又发现老鼠了。上次它还捉到一只呢。”

  两人在门口站着看了会儿,却听得“吱吱”声响,一道黑乎乎的影子沿着墙角飞速逃的不见踪影。

  玄影无功而返,显得有些躁动。

  阿弦摸了摸它的头笑道:“这已经很不错了,你毕竟又不是猫儿。”

  入夜。

  “吱吱”细微的叫声传入耳中。

  有一只黑色的老鼠鬼鬼祟祟地窜了出来,月光下它撞来撞去,最后从花树底下衔起一枚完整的的五角花籽,然后沿着墙根飞快往外跑去。

  老鼠跑过花园门,沿着墙角儿,从杂草中穿过,它在一处水洼处停留片刻,又继续往前。

  老鼠爬过石板桥,月光下,前方是一堆假山石,老鼠“呲溜”窜进黑洞洞的假山之中。

  一片黑暗,假山的地面有些潮湿,老鼠却熟门熟路地,毫不迟疑,跑了片刻,忽然转弯。

  眼前逐渐又透出几分光明,老鼠似往下爬,从一段很窄小的阴沟里爬过,毛儿都湿了。

  忽然它停下!原来前方的墙壁上,映出几道影子。

  其中一个手中挥舞一物:“倘若还嘴硬不招,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另一个人似被绑住,声音沙哑而微弱:“武氏爪牙,终有一日”

  回答他的是嗤啦啦的令人难受的锐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焦臭味儿。

  这一幕持续了很久。

  墙壁上的影子便时而合在一起,时而又分开,就像是一幅诡异的剪纸画。

  不知过了多久,其中一人道:“张四哥!他已经死了”

  “一不做,二不休。”

  两人窃窃私语了半晌,雪亮的刀光闪过,“咚”,有些沉重的声响。

  一枚圆圆的物事坠地,沿着狭窄的道往这边儿“滚”了过来。

  血葫芦般,乱发之中,露出一只直愣愣的眼。

  那老鼠本呆呆看着,见状吓得“吱”地叫了起来,两只爪子一松,扔下那五瓣牡丹籽,扭身逃走。

  乌黑油亮的牡丹籽散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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