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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53.步步为营

  众目睽睽之下, 一员身材魁梧的僧人大步流星地从前方月门洞里穿了出来。

  虽是僧人打扮, 但是生得浓眉大眼, 下颌上一圈儿髭须,看着也并不像是寻常出家人般飘然出尘, 反有些雄赳赳地武夫气质。

  阿弦跟狄仁杰几乎都算是长安“新客”, 自不认得这位是何人, 番僧摩罗王虽不认得,却早察出异样。

  而敏之对来者却甚是熟悉了。

  “窥基法师, ”敏之无视喉间的匕首锋刃, 眯起双眼看着来人, 淡然问道:“你怎么来了?”

  “阿弥陀佛, ”窥基法师目光烁烁, 举起厚大的手掌当胸行礼,声音洪亮地回答:“周国公殿下,当然是有人请我来的。”

  敏之道:“是谁请你来的?”

  窥基法师的身后,有个声音道:“是我。”

  敏之看见来人,眉头紧皱。

  昨日。

  摩罗王入住周国公府的第一天,杨尚便将云绫叫了去。

  杨尚问道:“那番僧是什么来头?为什么殿下对他这样隆重相待?”

  云绫道:“只听殿下称呼他为‘上师’,并不知是什么来头。”

  杨尚道:“那殿下请他入府, 必然有个原因?”

  云绫垂头不语。

  杨尚打量着她, 忽然温声道:“你不必顾忌,只管说就是了, 我怎么听底下人暗中流传说是有个丫头在见过那番僧后就无缘无故的死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奉茶的丫头也算是云绫一手□□出来的, 当时留下她的时候就有种不祥预感, 后来云绫虽被呵斥而出,但却仍在外头听候动静,谁知不多时,里头命人入内,竟用毯子裹着一物出来。

  云绫知道不好,咬牙拦下两名侍卫,壮着胆子打开毯子看了眼,当即差点儿吓晕过去。

  毯子里头的正是先前奉茶的侍女,但如今已面目全非,原本丰盈的脸颊都贴了腮骨,眼窝也深深凹陷。

  红唇早就干裂,唇间露出细碎的牙齿,鲜血淋漓,狰狞可怖。

  若不是早有预感,几乎不信就是先前那个可爱的小丫头。

  此时听杨尚问起来,云绫眼中不由坠下泪来,强忍悲伤道:“少夫人要问,我也不得不说,这并非传言,而是真的。”当下便把自己领人奉茶,那番僧要一个人“试验”,敏之留了侍女,后来又发现抬出尸首一事说了。

  杨尚虽是女子,却很有主张,纵然听闻这样骇人之事,竟并不如何惊慌。

  眉头皱蹙略一思忖,杨尚道:“这番僧竟是个会邪术的人。你猜不猜得到殿下叫他入府是为什么?”

  云绫摇头。

  当夜,府中失火,前院生事。

  杨尚本就有心事,由此当面询问敏之,敏之正心情不佳,只哼道:“此事你不必管!”

  杨尚无法安眠,暗中又叫云绫打听详细,云绫就把先前阿弦被囚禁府中一节说了。

  杨尚听罢,越发惊疑:“殿下为什么要囚禁十八子?他如今不是已经在户部任职了么,怎么好随意囚禁朝廷官员?”

  云绫迟疑道:“夫人,我总有种不祥之感。我在私下探望十八之时,十八模糊跟我提了一句,说殿下如此做是跟魏国夫人有关”

  杨尚一惊。

  云绫瞥着她,低低又道:“夫人,底下那些人都怕的很,私底下说那番僧十分邪门,生怕自己也惨遭不测”

  她叹了口气,眼中带泪:“我跟了殿下这许多年,往日见他结交僧人c道士,都是长安里有头脸名声的,更有窥基法师那样的高僧,就算再为难的事,也可以托付怎么这次一反常态,放着相识的高僧不去交际,却请了这样一个不知底细看着骇人的番僧。”

  这悄悄密密的几句话,更加入了杨尚耳中。

  同时也提醒了她。

  杨尚是个几位聪慧的心性,故而当初武皇后认定了她为太子妃,为此甚至不惜无事贺兰敏之的心意,“横刀夺爱”也要将她许配给太子李弘。

  杨尚自然知道那番僧的邪术非同一般,而敏之因为贺兰氏之死而耿耿于怀,自从贺兰氏死后,行为便见反常。

  而且对杨尚而言,关于“十八子”的一些传闻她也略有知晓,如今敏之不惜跟番僧交往,又擒拿阿弦,杨尚虽猜不准敏之想贺兰氏还魂的准确心意,却也知道这些鬼祟行径绝不会有什么好图谋。

  又因为昨日那丫头之死,府内人心惶惶,尤其是跟那丫头交好的那些侍女们,无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暗暗流泪不止。

  杨尚从云绫口中得知这些消息后,极快地拿定主意,便叫了一个心腹,如此这般叮嘱了几句,让快回杨家。

  杨立因是皇亲,又是素有才名的官宦子弟,在长安自然交游广阔。

  他听说了妹子所托的话,立刻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今日出现在周国公府的窥基法师。

  窥基法师乃是玄奘法师的弟子,俗家复姓尉迟,正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c鄂国公尉迟恭的侄子。

  一次偶然,玄奘法师看见窥基,觉着此子非同寻常,相貌堂堂,气质出众,正是载法之器,立刻起了收为弟子之心。

  然而窥基乃是贵族子弟,哪里愿意出家。

  传说此事还是太宗皇帝出面调停。太宗因听了玄奘之言,便亲自劝窥基做玄奘的弟子,窥基向太宗提了一个要求,让他出家也成,但是“酒,肉,美色”,这三样不能断绝。

  这三种本是僧人必须要戒断之物,窥基本是为难皇帝之意,可是太宗惜才,竟答应了。

  窥基想不到皇帝会答应,反悔也是晚了。从此后,窥基出入,通常便是三辆马车随行,前车载着经论,中间一辆车自乘,后面的那辆,便载酒肉,美女等物。

  从此之后,民间便有了“三车法师”的称呼,又叫“三车祖师”。

  窥基为人豁达通明,乃是玄奘的得意弟子,杨立也跟他有些交情,于是听杨尚心腹所说后,便想到了叫窥基救急。

  这也是杨尚的意思:毕竟这番僧并非寻常之人,当然也要用非常之人来应对。不然的话贸然对上,只怕反伤其身。

  何况杨尚又担心敏之是被那番僧迷了心智,所以请窥基前来,正是对症下药。

  杨尚露面,敏之冷笑道:“你疯了?瞒着我擅做主张!”

  杨尚还未回答,窥基大袖飘扬,走到跟前儿,抬起厚实的大手,在虞娘子的天灵跟额头上一摩,口中低低喃喃地念了一句经文。

  阿弦看得清清楚楚,却是那几乎完全隐没在虞娘子身体里的异鬼,忽然惨叫一声,身体如同一道轻烟,刷地自虞娘子身上窜出,跌在地上,无力挣扎。

  众人都不明所以,只有阿弦跟窥基凝视着地上的异鬼。

  窥基则呵呵笑道:“孽畜。今日就结果了你的孽障罢。”

  说话间,异鬼的身体却越来越透明,最后竟变成了一缕极淡的轻烟。

  窥基大袖一扬,那烟气便消散的无影无踪。

  可众人虽看不见这一幕,却能嗅到有一股焦臭之气,瞬间却又消逝不见,刹那间都有些惘然。

  阿弦早放开敏之,一跃跳到虞娘子身旁,张开双臂将摇摇欲坠的她抱住。

  窥基扫了阿弦一眼,忽然双眼微睁:“你是人?”

  阿弦怔住。

  窥基还未细看,身后有人喝道:“摩罗王,还不束手就擒!”

  原来因为窥基的出现,那些原本挡在狄仁杰跟前儿的异鬼都不安起来,防御自然不似先前般无懈可击,又看见“同伴”被窥基一掌拍的灰飞湮灭,异鬼们一个个都后退到了摩罗王的身旁。

  狄仁杰试着挥刀,果然又能行动自若,这才横刀指向摩罗王。

  他身后的大理寺差官见状,也都壮胆奔到跟前儿,才要七手八脚将摩罗王押下,就听敏之暴喝道:“住手!谁敢造次,我杀了他!”

  众人一时又胆怯起来,均看向狄仁杰。

  此时摩罗王微睁双眼,目光越过狄仁杰,却看向窥基:“你是玄奘的弟子吗?”

  窥基单手叉腰,道:“你这外路邪僧还有些眼力,既然知道是老子,还不快些求饶?”

  摩罗王桀桀笑了两声:“我来长安,也有个想要一雪前耻的心愿。”

  昔日摩罗王在西域败给玄效法师之手,但玄效行踪成迷,并不在哪一所寺院挂单停留,因此摩罗王找寻不到,深以为耻。

  潜心修炼这许久后,听说玄奘在长安又新收了一位得意弟子,便想一举两得。

  窥基却并不知道这一宗过节,疑惑地打量摩罗王。

  此时杨尚走到敏之身旁,轻声问道:“殿下伤的如何?”

  敏之冷冷地看她一眼,并不回答。

  杨尚低声道:“我这样做,也是为了殿下着想。”

  “我没有警告过你么?不要自作主张。”

  杨尚叹道:“殿下难道不记得?当初太宗驾崩之事,传说就跟番僧所进献的药有关,所以从那之后,宫中对番僧甚是忌讳,殿下却肆无忌惮将人引到府中,若是被有心人告知宫内,只怕陛下也不会高兴。”

  阿弦趁着这个机会,扶抱着虞娘子离开敏之身旁,但这句话她却是听见了。

  敏之道:“你怕惹了他们不高兴,但现在是我不高兴了。”

  敏之不再理会杨尚,上前几步,对窥基道:“法师,我对你向来敬重,只不过这位上师也是我请来的贵宾,还请法师看在我的面上,不要为难他。”

  窥基正色道:“殿下,我劝你不要跟这种邪物相处,他所修炼的乃是邪法,必有一日自噬其身,殿下你出身尊贵,何必跟他搅在一起。”

  敏之道:“法师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的所求,只有他能够做到。”

  窥基深深地看着他,眼里有一抹难言的悲悯:“殿下,你可不要因爱成魔,弄得万劫不复。”

  敏之笑的自若:“多谢提醒。”

  敏之越过窥基,走到摩罗王身侧,抬眼看向狄仁杰道:“你想拿人可以,等我做完了我想做的事,随便你怎么样都使得,今日你就不必想了。”

  狄仁杰道:“殿下为何执意护着此贼?方才夫人同法师所说金玉良言,殿下竟半分也没听进去吗?”

  脖子上有些湿嗒嗒地,敏之抬手摸了一把,手指都被血染红了。

  他看着染血的双手,若有所思道:“我这人从来不爱吃什么金玉良言,只是我想做的,一定要做到,九死不悔。”

  狄仁杰笑了笑:“殿下只怕真的要因爱成魔了。”

  敏之道:“这样不好么?”

  两人目光相对,狄仁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就随殿下意思。”

  他说着,手腕一抖,将横刀往旁边一撇,那大理寺的侍卫眼疾手快,早接了过去。

  敏之见他忽然收手,略觉诧异,正要说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

  却听到身后脚步声响,有个家奴先疾步奔到跟前道:“殿下,不知为何,梁侯忽然来到,还说带了旨意。”

  敏之转头:“什么?”

  刹那间,果然见武三思快步从廊下而来。

  此时狄仁杰也同大理寺众人一并退到了阿弦身侧。

  梁侯武三思忽然而来,此事超出了敏之的预计,他看一眼狄仁杰,心中忽然微妙地一动:这连环之举,莫非只是巧合?

  远远地,武三思见这许多人在场,微惊之余,面上露出了奇异的笑容。

  然后他走到跟前儿,拱手笑道:“窥基法师也在?幸会幸会。”

  窥基虽然算是个不拘一格的大和尚,但看了武三思,却只是瞥了他一眼,“嗯”了声,转身走开。

  武三思不以为忤,目光转动,掠过狄仁杰c阿弦,杨尚,最后在敏之跟摩罗王之间逡巡。

  敏之道:“梁侯,你这会儿来做什么?”

  武三思道:“不巧的很,像是打扰了周国公的雅兴,不过我也是奉旨而来,实在是迫不得已呀。”

  敏之道:“什么旨?”

  武三思眼底流露几许得意,瞥着他道:“是陛下的口谕。”

  敏之皱皱眉,勉强拱手接旨。

  武三思昂着头:“传陛下旨意,番僧摩罗王,乃是吐蕃驱逐之外道僧人,又素有恶行,今着令大理寺狄仁杰将其拿下,详细审问昔日罪行,钦此。”

  狄仁杰在旁行礼:“臣接旨。”

  敏之满面愕然愤怒:“武三思!你哪里来的这旨意,陛下怎么会知道这种小事!”

  武三思笑道:“周国公,陛下怎么会不知道?你毕竟也是皇亲国戚,这种事当然传的最快,不过你该感到高兴才是,陛下是为了你着想才这般吩咐的。”

  敏之道:“是你这小人又嚼口对么?”

  武三思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若非确有其事,又怕什么别人说三道四呢。”

  武三思说到这里,和颜悦色对狄仁杰道:“狄大人,听闻你是第一日当差,没想到就闹得如此轰动,不过你的贤名皇后娘娘曾亲自称赞过的,想必你不会辜负陛下跟皇后一片厚意,好了,你行事吧,不会有人这样不开眼抗旨的。”

  狄仁杰郑重道:“陛下跟娘娘仁明,臣谢过。”

  敏之怀怒之下便欲上前,却给杨尚拦住:“殿下!”

  武三思偏回头道:“周国公,陛下是念在魏国夫人新丧,不忍心责怪你,所以才只叫我将那番僧拿下,陛下的苦心你可不要错会了。”

  敏之冷笑。

  杨尚道:“多谢梁侯,殿下自然领会,稍后还要进宫请罪呢。”

  敏之低头看向杨尚,却见她神色异乎寻常的平静,敏之暗中团掌,生生地将心头火压下。

  武三思含笑道:“还是夫人有见识,果然不愧是太子咳。”

  他故意咳嗽了声,不再说下去,只又环顾周遭,最后看着阿弦,挑眉道:“十八子,这一次又有你。”

  如果说敏之是不顾一切的疯子,那么武三思却是个清醒而残忍的疯子。

  阿弦对他并无任何好印象,且因为上次人头案那件,只怕武三思也在记恨着她。

  阿弦便只低头道:“是。”

  武三思本还想多说几句,奈何地方不对,且敏之,窥基,狄仁杰都在场,武三思便勉强收声:“好了,这儿没别的事,狄大人,案子的审讯就看你了,一定要水落石出明明白白才好。”

  武三思去后,大理寺的差官将摩罗王押住,阿弦定睛看时,却见那些环绕摩罗王身旁的异鬼尽数不见,不知是因为窥基的缘故,还是有别的原因。

  摩罗王被押着要去之时,回头看了窥基一眼。

  窥基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忽然道:“等一等。”

  官差们止步,窥基伸手进腰间的褡裢中,摸了半晌,找出一张写着字的黄纸,他走到摩罗王身旁,喉咙里一阵啯啅,然后竟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在黄纸上。

  众人目瞪口呆,却见窥基将黄纸贴在摩罗王身侧官差手中捧着的那黑骷髅的头顶。

  窥基又道:“别揭下来。”

  这些大理寺的官差因也旧闻玄奘高徒的名声,忙都唯唯诺诺答应,便押着摩罗王去了。

  狄仁杰谢过了窥基,便对阿弦道:“且随我出府。”

  因虞娘子虚弱不醒,阿弦又身单力弱,有一名官差便抱着虞娘子一并出门。

  窥基回头,目光却在阿弦身上。

  身后,敏之因对杨尚说道:“你现在满意了?你是不是也要跟他们一样走了干净?”

  窥基忽然笑了声。

  敏之道:“窥基法师笑什么?”

  “我只是忽然想起来祖师释迦牟尼所说的八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放不下苦殿下真是集于一身了。”

  窥基向着两人举手一礼:“人生皆苦,殿下珍重,贫僧告退了。”

  窥基拔腿往前,却见他大袖飘扬,有些庞大的身躯却似行云流水般,极快消失在了眼前。

  且说那边儿狄仁杰看着差官们押解摩罗王出门,阿弦道:“狄大人,我姐姐病弱,我想陪着她先回平康坊,不知可使得?”

  狄仁杰略一思忖,道:“也可。”便唤了两名差人,叫找一辆车,护送回去。

  阿弦松了口气,正在此时,身后有人道:“小施主留步!”

  原来是窥基追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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