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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八方动员

  乾兴元年已到了末尾北直隶一带处处天寒地冻一个多月之前下的雪还一点都没融化,干巴巴地铺在京郊的旷野中,北风一卷,就飞扬起来,扎进脖领子里又冰又刺。

  杨蓁颤抖着冻僵的手指紧了紧已然破损露了棉花的棉袄襟口眨动着结了霜气的眼睫分辨了一下方向。

  致新来的读者亲们,每日凌晨三点更新这里为防盗章 正文在作者有话说里,四点以后会替换为正常模式。如果届时尚未替换说明作者这里停电或是死机了只好委屈亲们先暂且这么看了

  他们离开京郊一路向南走了两天,面前应该已过了阜城地界。

  空阔的田地延伸向远方除了脚下一条带着冰碴的泥泞道路,以及远处稀稀拉拉的几处枯树之外目力所及尽是刺眼的茫茫白雪,别无他物。

  数百名流寇头领们骑马小卒步行,把他们这些掳来的平民夹在队伍中后方,驱赶前行。

  这群人排成散乱的一条长队绵延在路上好似一条蠕蠕前进的毛虫。

  杨蓁的双腿因疲劳和寒冷变得僵硬无比,好像根本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而是安在身上的两根棍子,但她还是只能坚持前行,不然只要慢上一点,后面那条马鞭就要抽上来了。

  “紧着点迈步儿!”流寇小头目骑着黄马,操着河间一带的口音吆喝着,不断挥起马鞭抽打着艰难前进的人群,“别惦记着走慢点就能等来官兵大爷救命,告诉你们,真见着官兵的影儿,爷爷我就先杀光了你们这群兔崽子!”

  本就冻得半死的人们再挨上几鞭,立时有人哭嚎着摔倒在地,结果只是换来流寇头目更为猛烈的一番抽打。

  徐显炀骑着一匹黑马跟在队伍末尾,见状皱起了一双剑眉,不满道:“他们何必非要带着这群百姓上路?放了他们不是更加轻便?”

  与他并骑而行的李祥正往手上哈着气,闻听笑道:“这你就不晓得了吧,那流民首领说是要投奔山西的义军去,可此去山西少说也要走上半个多月,等到了那里还不见得就能立马遇得见人家。如今天寒地冻,周遭的乡民又大多四散逃走,躲避战乱,田都无人耕,这些日子上哪儿找吃食去?等前头那车粮食吃完了,咱们就只能吃马,马吃完了还能吃什么?留着这些人,需劳力时他们就是劳力,需军粮时,他们也就是军粮了。”

  徐显炀没有说话,一双浓眉却皱得更紧。

  杨蓁见那流寇头目抡着马鞭靠近过来,连忙挽住一旁的杨婶手臂,拉她避开。想不到杨婶连日病弱,这会儿已然濒临昏迷,只凭一点惯性艰难移步,被她这一拉就歪倒下来,卧在泥地里不再动弹。

  “婶婶!”杨蓁大惊,俯身去搀扶杨婶。

  那流寇头目已被这些百姓行进迟缓耗光了耐性,见状登时立起眼睛,怒骂着狠狠一鞭抽了下去。

  杨蓁抱住杨婶用身子一挡,正被这一鞭子抽中了额角。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杨蓁咬牙忍住没有出声,却感到头上一凉,箍住头发的粗布巾已掉落下去,一头长过腰际的青丝霎时飞散开来。

  流寇头目顿时两眼一亮:“哟,竟是个小姑娘,模样儿还挺俊,哈哈,爷爷这下有福了!”

  杨蓁大惊失色,之前队伍里的几个年轻女子都落了何样结果她是见到了的,若非一早扮了男装又是一身邋遢蒙混过去,她早活不到今日,想不到还是露馅了。

  流寇头目一把扯住她的衣襟将她身子提起担在马背,也不顾周围人多,就迫不及待地撕扯起她的衣裳。负责押送百姓的流寇们都哄笑着围拢上前,动手动脚地准备分一杯羹。

  队末的徐显炀见了愤恨不已,刚想催马上前,就被李祥拉住了缰绳,低声警告道:“你干什么?咱们都自身难保了,你还想逞英雄?”

  杨蓁被流寇头目仰面担在马背上施暴,也不叫喊,只紧咬牙关拼了命地抵抗,她早知自己落在这群人手里就没几天可活,才不甘心死前还被这些禽兽糟蹋,这一拼就是用上了最后的全力。

  流寇头目左防右防,还是被她在左颊上抓了一把,多日未剪的尖利指甲划出四条血道,流寇头目惨叫一声,骂了声“死婆娘”,揪起她就朝路边一块大石摔了上去。

  杨蓁后脑撞上石面,只觉得耳边轰然一响,身上的所有感官瞬间都模糊了下去。

  徐显炀被李祥一阻拦,就眼睁睁看着那姑娘摔在石上,溅洒开几点血迹,身子软软地耷下来,眼见是不活了。

  那流寇头目却仍不死心,骂骂咧咧地跳下马来,扑上前继续撕扯她,徐显炀怒火攻心,翻身下马箭步上前,“嘭”地一脚,将流寇头目踹了个跟头,厉声骂道:“人都死了你还不放过,真是个畜生!”

  流寇头目打了两个滚才勉强爬起,扶着歪掉的风帽看看徐显炀,怒极而出的一声喝骂却哑在了喉头。几个流寇小卒跑过来扶他,也都看着徐显炀没敢吱声。

  李祥匆匆上前,一边殷勤地替头目拍打身上的泥雪一边笑着打圆场:“刘哥别见怪,我这兄弟脾气暴了点,这会子又冷得心烦,可不是冲着刘哥您。”

  随后又转向徐显炀小声劝道,“追捕咱们的官差怕是离此不远了,这当口要是跟这伙人闹掰了,可就是死路一条。”

  “若是非要与这种畜生为伍才能活命,我宁愿不活了!”这句话在徐显炀胸间憋闷了几天,终于吐出口来,他只觉得一阵痛快。

  对这种货色曲意逢迎,跟着他们一起烹煮人肉为食,那样活着还能算是个人?

  徐显炀一抖肩膀甩开李祥的手,转去一边,搡开挡在杨蓁跟前的两个流寇,蹲下身去打理起杨蓁身上凌乱的衣裳。

  流寇头目虎着脸瞪了他片刻,终究没敢说什么,直到重新骑到马上,才低声释放起怨气:“连你干爹厂公都让皇帝老子给剐了,还当自己是锦衣卫指挥使呢?哼,什么东西!”

  见到徐显炀转过脸,双目朝他射出两道寒光,流寇头目慌忙一提缰绳,朝队伍前头溜过去:“咱们走,自有官兵替咱收拾他!”

  一行人重新上路,踽踽前行,李祥看看他们,又看看徐显炀,稍作迟疑之后,还是上马跟着队伍走了,一句话也没给徐显炀多留。

  周围很快静了下来,仅余下了徐显炀与杨蓁两人,连那时倒地不起的杨婶都不知被谁拖上大车拉走了,说不定就会成为几日后的军粮。

  徐显炀没再朝他们看上一眼,见杨蓁的棉衣破裂得厉害,已然无法蔽体,他解下自己的狐皮斗篷,为她盖在身上,又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为她擦去脸上的泥垢和血迹。

  她看上去不过十岁,乌油油的长发簇拥着一张雪白的脸蛋,秀美的双眼半睁半闭,像是仍在目光淡淡地望着他。

  杨蓁支撑着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望着面前的男人,努力记下他的样子他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目英挺,面容清隽,几乎是她所见过最为英俊的男子这就是此生此世最后一个对她显露善意的人。

  他腰间悬挂着一柄佩刀,刀身比一般单刀狭长,略带弧度,元宝形的铜制镂雕护手反射着雪光,跃跃闪动。那似乎是锦衣卫高官才会佩戴的绣春刀,她年少时曾经见过。

  只是来不及细看,视野已然变得模糊一片。

  “但愿你来世能投个好胎,别再受这种苦。”她依稀听见他如此说道。

  人逢乱世,命如蝼蚁,何样才算是好胎呢?她觉得讽刺,想笑,却再没了笑的力气。

  连京城里那些昔日威风八面的贵人们,还不是随着新帝登基就一一落马,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像她与婶婶这样的升斗小民更是朝不保夕,躲过了今日之劫也依旧是置身苦海,纵使老天给个机会让她重活一世,她都不知该如何逃过这等厄运。

  身体好像沉入了深海,周围一片混沌。往昔的记忆如梦境般纷至沓来,一幕幕飞快地闪过眼前。

  人生一世,三年只是一段短暂的的时光,可刚刚过去的三年,却发生了好多好多事。

  先是皇上驾崩,新皇御极,后来不知为何辽东边关就失守了,关外的戎狄铁骑大举侵入北直隶,把她与婶婶两人相依为命的村庄洗劫一空。她们躲在地窖里,靠着贮存的一点点余粮活了十几日,才算撑到戎狄退兵。

  随后,附近因外虏洗劫断了生路的大量百姓沦为盗寇,集结起来四处作乱,她带着婶婶东躲西藏了大半年,终于还是没能逃过,被这伙流寇抓了来,以致今日命丧于此。

  含混之间,三年来的见闻在眼前飞快倒流,竟然没有随着生命的流逝模糊下去,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身体的寒冷与痛苦都消失了,混沌的感官又敏锐起来。

  杨蓁惊讶地发觉,自己仿若又回到了三年之前那个平静悠闲的春夏之交,只要一睁眼,就能看见自己置身于婶婶家的茅舍东屋,虽简陋,却舒适宁谧。

  难道这竟是死前的一场梦?

  “但愿你来世能投个好胎,别再受这种苦。”

  徐显炀对她说了这句话,自己也觉得讽刺。在这样的世道,什么样才能算是个好胎呢?他自己倒是曾经显赫一时,现如今还不是落得孤家寡人c朝不保夕的地步?

  他发出长长一声叹息,目光又落在面前的女子脸上。与这个苦命女孩比起来,或许他是没资格自怜自伤的罢。

  别说他们这些人难以寿终正寝,连整个的大燕朝都是内忧外患,眼看就要完了。

  他花了半天工夫,才拿佩刀在路边的冻土上掘了个坑,将女孩的尸身放进去掩埋。

  静静伫立于雪原中,瑟瑟寒风钻进衣裳,徐显炀也无知无觉。想起短短一两年间相继辞世的亲人朋友,更是觉得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下了自己孤身一人,了无生趣。

  时近黄昏,京城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只随便一听,徐显炀便可从那马蹄铁踏地的响声分辨出,对方是锦衣卫的缇骑。

  身为上一任指挥使,他对这个衙门再熟悉不过。

  那是来缉捕他的追兵,周围方圆数里都是无遮无拦的雪原,无处可以藏身,徐显炀也完全没想去藏,他已经藏够了。

  自从成了被通缉的钦犯,京城内外东躲西藏地逃亡了一个多月,临到此刻见到了追兵,他反而出奇地心静下来。

  他天生不是那种受得了卧薪尝胆再图后计的人,比起躲躲藏藏地活下去,他宁可与对方拼死一搏,捎带上几个敌人的性命,去阴间与亲友们团聚。

  他目力过人,很快看清最前一匹马上坐的人就是现任锦衣卫指挥佥事卢刚,那个曾在他跟前殷勤跑腿c前些时却背叛他c不但帮政敌编排他的罪状c还想亲手捉拿他立功的小人。

  显然卢刚也认出了他,脸上已然露出终于发现猎物的惊喜,打马扬鞭的动作也更加急迫。

  徐显炀唇畔同样露出笑意,手中缓缓拔出了绣春刀。

  来得好!老天有眼,叫我徐显炀临死之前还得机会手刃这叛徒,替为他害死的好友报仇,我死也不枉了

  2c

  三年之前,大燕朝的年号还是至元。

  至元九年,虽说国朝一样是千疮百孔,岌岌可危,至少外敌尚未破关,京畿一带还算平静,北直隶的百姓们勉强算得上安居乐业。

  北京城地安门内方砖胡同开着一间特殊的作坊,老百姓将其称作“厂子”,那是专管阉割净身的地方。

  春末夏初不冷不热,蚊蝇也少,是适宜净身的好时候。交上五两银子,就能做上入宫为“官”的发财梦了。

  厂子的净房里陈设极简,仅有一炕一桌。受阉的人喝了臭dà á叶煮成的汤药,由艾叶c金银木c蒲公英熬的汤水洗净下身,半光着身子仰躺在炕上,手脚都拿绫子绑在炕上钉牢的楔子上,眼睛也着绫子蒙了,身下那等割的部件被根细绳拴着,绷紧吊在房梁上。

  管动刀的人叫“刀儿匠”,这会子备好了涂着白蜡c香油c花椒粉的药棉纸,取了两颗新鲜猪苦胆放在桌上,就对着炕上的人念叨起他那套重复过无数回的念白。

  “小哥何事想不开,非要来挨这一刀呀都是你心甘情愿,我才动刀了断,咱们签了状子,将来可不能反悔怪我呀”

  炕上人早已怕得浑身哆嗦,不耐烦道:“没错是我自己情愿,你快动手吧!”

  因dà á水的劲头上来,话音都像含了个枣儿一样含混不清,很快人也不清醒了。

  刀儿匠抬头看看窗户纸照进来的太阳影子,确认已经到了阳气最旺的正晌午,就挽袖子准备动刀了。

  “看见没,这活儿就讲究个分寸。割少了,余势不断,时候长了就又长出一截,到时还得再挨一刀。割多了,长好后就成了个坑儿,撒尿时尿不干净,身上骚臭难闻,宫里哪个主子受得了”

  刀儿匠一边向小徒弟炫耀手艺,一边麻利地割口断筋,没一会儿上下两件儿都割完了,拿片开的猪苦胆贴上止血,再取过一根麦秸秆来,从一团鲜血淋漓之间精准地找到尿孔插进去,免得血肉封了尿道,这就完活了。

  炕上的人仍然昏迷,世上已多了个去势的男人。

  与此同时,就在距此数十步远的大街上,十几个锦衣校尉正驱赶着一群叫花子招摇过市,街上一片吵嚷嘈杂,鸡飞狗跳。

  这群花子都与炕上那个人一样,是去了势的,其中有的还是同一座厂子出来的产品。

  烈日当空,时任锦衣千户的李祥,手扶着腰刀刀把停步于街头,眼望着厂子大门啐了一口:“真该把这破厂子直接端了,省得每年恁多太监花子要咱们往外赶。这些猴崽子都看着厂公威风八面,就妄想一步登天,也不瞅瞅自己什么德性。”

  “这也怪不得他们,”卓志欣从后面赶上来,脸上带着惯有的随和笑意,“都是时势不好,民不聊生,小民们才去寻这条出路。日子好过的人家,谁肯放着好好的男人不做,去挨这一刀呢?”

  两人站在一处,同是二十多岁的年纪,也同是青绿锦绣服配腰刀的锦衣千户行头,比起黑瘦矮小c显得精明老辣的李祥,卓志欣却天生白净清秀,斯文得好像个书生。

  李祥翻他一眼,哼哼笑道:“要论菩萨心肠,咱厂卫两个衙门万把号人,要数你卓大人首屈一指。哎志欣,你知道他们割下来那玩意怎么处置么?告诉你,是先扔锅里用香油炸透了,沥了油之后再放上香料儿淹着”

  “去去!”卓志欣笑着搡了他一把,“你恶心不恶心?下回我专挑你吃油炸乳鸽的时候说起这话,看你还吃得下不。”

  “我说的可是真的,炸完了淹上才好不坏啊,然后再放进个小锦盒里,等将来那阉人进宫赚了银子,再回来赎,以后死了好带进棺材”

  两人一边闲话一边跟在手下校尉的后面,赶着一群花子沿街前行。

  国朝自成祖那一辈就重用宦官,二百多年来曾经风光一时的宦官着实不少,比起十年寒窗考科举,再一步步做官混资历,家境贫寒的小民更青睐挨上一刀进宫碰运气。

  于是选这条通天小道来走的人越来越多,京城厂子的生意也一年比一年红火。

  有钱的进厂子割,没钱的自己割,北直隶周边许多地方阉割成风,有爹把儿子阉了的,有全家男丁一块儿阉的,传说河间府还曾有个村子,整村的男丁全都阉了。

  宫里根本用不到那么多人手,每年也就有大量阉了却进不成宫的人挤在京城里,沦为叫花子,老百姓叫他们“太监花子”,也叫“无名白”。

  为避免这些人闲极生事,锦衣卫隔段时间就要出动人手驱赶他们出京,这已经成了锦衣卫一项日常任务。

  可是眼看着太监花子们下场凄惨,还是有大批的人前仆后继。

  人家说了,当朝御前第一红人何公公从前一样是穷苦出身,去势以后一样做过多年太监花子,如今还不是熬出了头,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自从当今圣上提拔亲信宦官何智恒做了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一晃五年下来,何公公已然成了史无前例大权独揽的內宦重臣,风头压过了一众朝廷大元,被世人传说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只比万岁爷差一岁。

  有这样明晃晃的例子摆在眼前,也难怪有心效仿的人太多了。李祥与卓志欣等锦衣卫也就有赶也赶不绝的太监花子。

  一行人路过一处废弃的旧屋,几个校尉进去又逮出一波花子。

  其中竟有一人大声吵嚷:“放手,爷爷可不是太监花子,爷爷是孙公公府上的管事!凭你们这帮孙子也该抓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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