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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陆小凤是一个人。是一个绝对能令你永难忘怀的人。

  在他充满传奇性的一生中,也不知遇见过多少怪人和怪事。也许比你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所听说过的都奇怪。

  现在我想先介绍几个人给你,然后再开始说他们的故事。

  (一)熊姥姥的糖炒栗子

  月圆。雾浓。圆月在浓雾中,月色凄凉膝陇,变得令人的心都碎了。

  但张放和他的伙伴们却并没有欣赏的意思,他们只是想无拘无束的随便走走。

  现在他们刚交过一趟从远路保来的镖,而且刚喝过酒,多日来的紧张和劳苦郁已结束。

  他们觉得轻松极了。也愉快极了。就在这时候,他们看见了熊姥姥。

  熊姥姥就好像幽灵般忽然间就在浓雾里出现了。

  她背上仿佛压着块看不见的大心头,压得她整个人都弯曲了起来,连腰都似已被压断。

  她手里提着个很古的竹篮子,用一块很厚的棉布紧紧盖住。

  “蓝子里装的是什么?”有人在问。

  现在他们的兴致都很高,无论对什么事都很有兴趣。

  “糖炒栗子。”熊姥姥满是皱纹的脸上己露出笑容“又香又热的糖炒栗子,才十文钱一斤。”

  “我们买五斤,一个人一斤。”

  栗子果然还是热的,果然很甜很香。张放却只吃了一口。

  他不喜欢吃栗子,而且他的酒也喝得太多,只吃了一个栗子。他己觉得胃里很不舒服,好像要呕吐。

  他还没又吐出来,就发现他的伙伴们突然全都倒了下去一倒下去,身子立刻抽紧,嘴角就像马一样喷出了白沫。

  白沫忽然又变成了红的,变成了血。

  那老太婆还站在那立,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已变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怕。

  “糖炒栗子有毒!”张放咬着牙,想扑过去,但这时他竞也已忽然变得全没有半分力气。

  他本想扼断这老太婆的咽喉,却扑倒在她脚下。

  他忽然发现这老太婆藏在灰布长裙里的一双脚上,穿着的竟是双色彩鲜艳的绣花红鞋子。就好像新娘子穿的一样。

  布过鞋面上绣的并不是鸳鸯,而是只猫头鹰。

  猫头鹰的眼睛是绿的,好像正在瞪着张放,讥嘲着他的愚昧和无知。张放怔住。

  熊姥姥吃吃的笑了,道:“原来这小伙子不老实,什么都不看,偏偏喜欢偷看女人的脚。”

  张放这才勉强抬起头。嘎声问:“你跟我们究竟有什么仇恨。”

  熊姥姥笑道:“傻小子,我连看都没有看过你们,怎的会跟你们有仇恨?”

  张放咬了咬牙,道:“那你为什么要害我们?”

  熊姥姥谈淡道:“也不为什么。只不过为了我想杀人。”

  她抬起头,望着浓雾里凄凉朦胧的圆月,慢慢的接着道:“每到月圆的时候,我就想杀人”

  张放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丁愤怒和恐惧,只恨不得一口咬在她咽喉上。

  可是这老太婆忽然间就已在他眼前幽灵般消失,消失在浓雾立。夜雾凄迷,月更圆了。

  (二)老实和尚

  夕阳西下,秋风吹着蓑草,岸上渺无人迹,只只鸦远远的飞过来,落在岸旁系船的木桩上。

  这里本就是个很荒凉的渡头,现在最后一班渡船已摇走。

  摇船的硝公是个连胡子都已白了的老头子。

  几十年来,他每天将这条破旧的渡船从对岸摇过来,再摇回去。

  生命中能令他觉得欢乐的事已不多,已只剩下喝酒跟赌。

  可是他发誓今天晚上绝不赌。因为船上有个和尚。

  这和尚看样子虽然很规矩,很老实。但和尚就是和尚。

  每次他只要看到和尚他就一定会连身上最后的一个铜板都输光。

  老实和尚规规矩矩的坐在船上的角落里,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脚很脏。很脏的脚上穿着双很破的草鞋。

  别的人都坐得离他很远,好像生怕他身上的虱子会爬到自己身上来。

  老实和尚也不敢去看别人,他不但老实,而且很害羞。

  就连强盗跳上船来的时候,他都没有抬头去看,眼,只听见渡船上的人夜惊呼,又听见四个人跳上船头的声音,然后就听见强盗们的厉喝声“大爷们都是水蛇帮的好汉…,向只要钱。不要命,所以你们也不必害怕,只要把你们身上带着的金银财宝全拿出来,就没事了。”夕阳照着他们手里的刀,刀光在船舱里闪动。

  船舱里的男人在发抖女人在流泪,身上带的钱财越多抖得越历害,泪也流得越多。

  老实和尚还是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

  忽然他看到了另一双脚,双穿着削尖大匝链的大脚就站在他面前“轮到你了,快拿出来。”

  老实和尚好像根本就不懂他说的话,嗫嗫着道:“你要我拿什么?”

  “只要是值钱的,全都拿出来。”

  “可是我身上什么都没有。”老实和尚的头垂得更低了。

  他发现这人好像要抢起腿来踢他,脚,但却被另一人拉住“算了吧,这邋遢和尚看米也不像有油水的样子,咱们还是扯呼了吧!”

  扯呼的意思就是走。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做贼的人多多少少总是有点心虚的。

  船上立刻就骚动了起来,有人在跺脚,有人在大骂,不但骂强盗,也骂和尚“遇见了和尚,果然晦气!”

  他们骂的时候并不怕被和尚听见,老实和尚也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他还是垂着头。坐在那里,神情好像很不安,忽然跳起来,冲上船头。

  船头上摆着块木板,本是船到岸时搭桥用的。

  老实和尚抓起了这块木板,轻轻一拍,二十厚的木板就碎成了五六块。船上的人充刻全都怔住。老实和尚将第一块木板抛出去,木板刚落在水面上,他的人已飞起,脚尖在这块木板上轻轻,点,第二块木板已跟着抛了出去。

  他的人就好像忽然变成了只点水蜻蜓。在水面上接连四五个起落,已追上了那艘水蛇帮的快艇。

  水蛇帮的强盗大爷们正在计算着他们今天的收获,忽然发现,个人飞仙般凌波而来,轻飘飘的落在船头上,竟是刚才那邋遢和尚。

  这种轻功他们非似连看都没有看见过,简直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原来这和尚竟是真人不露相,等我们财物到手后,他再来架横梁。”

  每个人的手里都捏着把冷汗,只希望这和尚也只要他们的钱,不要他们的命。

  谁也想不列这和尚竟忽然在他们面前直挺挺的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的说道:“我身上还有四两银子,本来是准备买件新衣服,买双新草鞋的,这已经犯了贪**。”

  他已从身上将这链银子掏出来,摆在他们脚下,抬着道:“何况出家人本不该打诳语,我刚才却在大爷们面前说了谎,现在只求人爷们原谅,我回去后也一定会面壁思过,在我佛面前忏悔三个月。”

  每个人全都怔住,没有一个人是开口说话的。

  老实和尚垂着头,道:“大爷们若是个肯原谅,我也只好在这里跪着不走了。”

  又有谁愿意这么样一个人留在船上。

  终于有个人鼓起勇气道:“好,我……我们就……就原谅了你。”

  这句话本来应该是理直气壮的人说出来的,但是这个人说话的时候,连声音都变了。

  老实和尚脸上立刻显露出欢喜之色,“咚、咚、咚”在甲板卜磕了三个响头,慢慢的站起来,突然横身一掠四丈,又到了岸上,忽然就连人影都己看不见。

  大家怔在船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起看看这锭银子发怔。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个人长长时出口气,发表了他自己的意见:“你们难道真的以为他是个和尚?”

  “不是和尚是什么?”

  “是个活菩萨,不折不扣的是个活菩萨。”

  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水蛇帮上上下下十八条好汉忽然全都死在他们的寓里。

  每个人好像都死得很平静。既没有受伤,也没有中毒谁也看不出他们是怎么死的。

  (三)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吹的不是雪,是血。他剑上的血。

  盆里的水还是温的。还带着扼子花的香气。

  西门吹雪刚洗过澡,洗过头,他已将全身上下每个部分都洗得彻底干净。

  现在小红正再为他梳头束发,小翠和小玉正在为他修剪手脚上的指甲。

  小云已为他准备了一套全新的衣裳,从内衣到袜子都是白的,雪一样白。

  他们都是这城里的名妓,都很美,很年青,也很懂得伺候男人,用各种方法来伺候男人。

  但西门吹雪却只选挥了一种,他连碰都没有做过她们。

  他也已斋戒了三天。

  因为他正准备去做一件他自己认为是世上最神圣的事。

  他要去杀一个人,这个人叫洪涛。

  西门吹雪说不认得他,也没有见过他,西门吹雪要杀他,只因为他杀了赵刚。

  无论谁都知道赵刚是个很正直的人,很够义气的人,也是条真正的好汉。

  西门吹雪也知道,可是他也不认得赵刚,连见都没有见过赵刚。

  他不远千里。在烈日下骑着马奔驰了三天,赶到这陌生的城市来,熏香沐浴。斋戒了三天,只不过是为了一个从来也没有见过面的陌生人复仇,去杀死另外一个从未见过面的漠生人。

  洪涛看着西门吹雪,他简直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样的人,会做这么样的事。

  西门吹雪内衣如雪,静静的站在西门里。静静的在等着洪涛拔刀。

  江湖中大部分人都知道洪涛叫“闪电刀”。他的刀若不是真的快如闪电,“一刀镇九州”赵刚也不会死在他的刀下。

  洪涛杀赵刚,也正是为了“一刀镇九州”这五个字,五个字,一条命。

  西门吹雪一共只说了四个字。

  洪涛问他的来意时,他只说了两个字“杀你”。

  洪涛再问他“为什么”的时候,他又说了两个字“赵刚”。

  洪涛问他“阁下是赵刚的朋友?”他只摇了摇头。

  洪涛又问:“阁下为了个不认得的人就不远千里赶来杀我?”

  他只点了点头。

  他是来杀人的。不是来说话的。

  洪涛脸色已变了,他已认出了这个人,也听说过这个人的剑法和脾气。

  西门吹雪的脾气很怪,剑法也很怪。

  他决心要杀一个人时,就已替自己准备了两条路走,只有两条路,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现在洪涛也已发现自己只剩下这两条路可走,他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西风吹过长街,木叶萧萧落下。高墙内的庭园里突然有一群昏鸦惊起,飞入了西天的晚霞里。洪涛突然拔刀,闪电般攻出八刀。

  赵刚就是死在他这“五连环闪电八刀”下的。

  可惜他这“五连环”也像世上所有其他的刀法一样,也有破绽。只有一点破绽。

  所以西门收雪刺出了一剑,剑就已刺穿了洪涛的咽喉。

  剑拔出来的时候,剑上还带着血。

  西门吹雪轻轻的吹了吹,鲜血就一连串从剑尖上滴落恰巧正落在一片黄叶上。

  黄叶直被西风舞起时,西门吹雪的人已消失在残霞外消失在西风里……

  (四)花满楼

  鲜花满楼。花满楼对鲜花总是有种强烈的热爱,正如他热爱所有的生命一样。

  黄昏时,他总是喜欢坐在窗前的夕阳下轻抚着情人嘴唇般柔软的花瓣,领略着情人呼吸般美妙的花香。现在正是黄昏,夕阳温暖,暮风轻柔。

  小楼上和平而宁静,他独自坐在窗前,心里充满了感激,感激上天赐给他如此美妙的生命,让他能享受如此美妙的人生。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楼梯上响起了一阵很急促的脚步。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匆匆的奔上了楼,神情很惊谎,呼吸也很急促。

  她并不能算太美,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却非常灵活聪敏,只可惜现在她眼睛里也带着种说不出的惊慌和恐惧。花满楼转过身,面对着她。

  他并个认得这个女被子,但态度还是很温和,而且显得很关心:“姑娘莫非出了什么事?”

  小姑娘喘息着,道:“后面有人在追我,我能个能在你这里躲一躲?”

  “能!”花满楼的回答几乎完全没有考虑。

  楼下没有人,大门总是开着,这小姑娘显然是在惊慌中无意闯进来的。

  但就算是一匹负了伤的狼在躲避猎犬追逐时投奔到他这里来。他也同样会收容。

  他的门永远开着,正因为无论什么样的人到他这里来他那同样欢迎。

  小姑娘的眼睛四面转动着,好像正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花满楼柔声道:“你已用不着再躲,只要到了这里,你就已安全了。

  “真的?”小姑娘眨着人眼睛,仿佛还有点不信“追我的那个人不但凶得很,而且还带着刀,随时都可能杀人的!”

  花满楼笑了笑,道:“我保证他绝个会在我这里杀人。”

  小姑娘还是在慌张,还准备问他“为什么?”

  可是她已没法子再问,追他的人已追到这里来,追上了楼。

  他的身材很高大,上楼时的动作却很轻快。

  他手见果然提着柄刀,眼睛里也带着种比刀还可怕的凶光,看到小姑娘,就瞪起眼来厉声大喝:“这下子我看你还,能往哪里跑?”

  小姑娘正在花花满楼身后跑,花满楼正在微笑着。道:“她既已到了这里,就不必再跑了。”

  提刀的大汉瞪了他一眼,发现他只不过是个很斯文,很秀气的年青人,立刻狞笑着道:“你知道老子是谁?敢来管老子的闲事?”

  花满楼的态度还是同样的温和,道:“你是谁?”

  大汉挺起了胸。道:“老子就是‘花刀太岁’崔一洞,老子给你一刀,你身上就多了一个洞。”

  花满楼道:“抱歉得很,阁下这名字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我身上也不必再增加别的洞了,无论大洞小洞我已都不想再要。”

  小姑娘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崔一洞脸止都已变了颜色,突然狂吼:“你不想要也得要!”

  他反手抖起了一个刀花刀光闪动间,他的刀已向花满楼的胸膛上直刺了过来。

  花满楼身子连动都没有动,只动了两根手指。

  他突然伸出手,用两根手指一夹,就夹住了崔一洞的刀。

  这柄刀好像立刻就在他手指间生了根。

  崔一洞用尽了全力,竟还是没法子把这柄刀拔出来。他的冷汗都已流了出来。

  花满楼还是在微笑着,柔声道:“这柄刀你若是肯留在这里,我一定代你好好保管,我这里大门总是开着的,你随时都可以来拿。”

  崔一洞满头大汗,突然跺了跺脚,放开手里的刀,头也不回的冲下楼,下楼比上楼还要快得多。

  小姑娘银铃般笑了起来,她看着花满楼时,显得又佩服,又惊异:“我真没看出来你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

  花满楼笑了笑道:“不是我有本事,是他没本事。”

  小姑娘道:“谁说他没本事?江湖中有好多人都打不过他连我都打不过他。”

  花满楼道:“你?”

  小姑娘道:“我虽然打不过他,可是也有很多大男人打不过我,我就是江南的上官飞燕。”

  她立刻又自己摇了摇头,叹着气道:“这名字你当然也不会听说过的。”

  花满楼走过去将手里的刀轻轻放在靠墙边桌子上,忽又回过头,问道:“他为什么要追你?”

  上官飞燕咬着嘴唇迟疑着,终于嫣然而笑。道:“因为我偷了他的东西。”

  花满楼并没行觉得吃惊,反而又笑了。

  上官飞燕抢着道:“我虽然是个小偷,但他却是个强盗。我从来也不偷好人的东西,我专偷强盗。”

  她垂下头。用眼角偷偷的瞟着花满楼,又道:“我只希望你不要看不起我。不要讨厌我。”

  花满楼微笑着。道:“我喜欢你,我喜欢说实话的人。”

  上官飞燕眨着眼,道:“说实话的人可不可以在这里多坐一会儿?”

  花满楼道:“当然可以。”

  上官飞燕好像松了以气,嫣然道:“那我就放心,我刚才真怕你会把我赶出去。”她走到窗口深深的呼吸着。风中充满了花香。窗外暮色渐浓,屋子里已暗了下来。

  上官飞燕轻轻叹了口气道:“一天天过得真快,现在天以黑了花满楼道:“嗯。’上官飞燕道:“你为什么还不点灯?”

  花满楼笑道:“抱歉得很,我忘了有客人在这里。”

  上官飞燕道:“有客人在你才点灯?”

  花满楼道:“嗯。”

  上官飞燕道:“你自己晚上难道从来不点灯的?”

  花满谈微笑道:“我用不着点灯。”

  上官飞燕道:“为什么?”

  她已转过身。看着花满楼,眼睛里充满了惊异之色。

  花满楼的表情却还是很愉快,很平静,他慢慢的回答:“因为我是个瞎子。”

  暮色更浓了风中仍充满了芬芳的花香。

  但上官飞燕已完全感觉不到,她已完全怔住。

  “我是个瞎子。”

  这虽然只不过是很平凡的五个字。可是上官飞燕这一生中却从来也没有听见过比这五个字更令她惊奇的话。

  她瞪着眼睛看着花满楼,就是这个人,他对人类和生命充满了热爱、对未来也充满了希望,他随随便便伸出两根手指一夹,就能夹住别人全力砍过来的刀锋,他一个人独自活在这小楼上,非但完全不需要别人的帮助、而且随时都在准备帮助别人。

  上官飞燕实在不能相信这个人竟会是个瞎子她忍不住再问了句:“你真的是个瞎子?”

  花满楼点点头,道:“我七岁的时候就瞎了。”

  上官飞燕道:“可是你看来一点也不像。”

  花满楼又笑了,道:“要什么样的人才像瞎子?”

  上官飞燕说不出来。她看见过很多瞎子,总认为瞎子定是个垂头丧气,愁眉苦脸的人,因为这多彩多姿的世界对他们说来,已只剩下一片黑暗。

  她虽然没有说山心里的话,但花满楼却显然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微笑着又道:“我知道你一定认为瞎子绝不会过得像我这么样开心的。”

  上官它燕只有承认。

  花满楼道:“其实做瞎子也没有不好,我虽然已看不见,却还是能听得到,感觉得到,有时甚至比别人还能中受更多,乐趣。”

  他脸上带着种幸福而满足的光辉,慢慢的接着道:“你有没有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话,双腿一夹,缰绳一紧,这匹马就突又箭一般窜上楼去。

  另一匹马上的人动作也不慢。这人左耳缺了半边,脸上一条刀疤从左耳角直划到右嘴角,使得他铁青的脸看来更狰狞可怖。

  马一冲上楼,他的人已离鞍而起,凌空倒翻了两个跟头突然飞起一脚“砰”的,已踢开了楼梯门旁天字号房的门。

  他的人扑进去时。手里已多了对百练精钢打成的判官下果然有见识,有眼力。”

  铁面判官父不禁惊然功容,道:“莫非是‘断肠剑客’萧秋雨?”

  这人点点头,长叹道:“秋风秋雨愁煞人,所以每到杀人时,我总是难免要发愁的。”

  铁面判官忍个住问道:“发什么愁?”

  萧秋雨淡谈道:“现在我正在发愁的是,不知道是我来杀你,还是让柳兄来杀你?”

  铁面判官突又大笑,但笑声却似已被哽在喉咙里,连他自己听来都有点像是在哭。

  勾魂手更已手足失措,不停的东张西望,好像想找一条出路。

  突听一人笑道:“你在找什么?是不是在找你的那对银钩?”的天突、迎香,两处大穴。

  他用的招式并不花俏。但却非常准确、迅速、有效。

  柳余恨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这双判官下这样子喝法,就未免有些辜负了它。”

  花满楼微笑道:“他根本不是在喝酒,是在倒酒,根本连酒是什么味道都没有感觉出,好酒拿给他喝,实在是糟蹋。”

  大金鹏王又大笑,道:“看来你倒真不愧是他的知己。”

  这主人今天晚上非但兴致很高,而且又换了件用金线绣着团龙的锦袍,看来已真的有点像是国王在用盛宴款待他出征前的大将。

  丹凤公主也显得比平时更娇艳,更美丽。

  她亲自为陆小凤斟满了空杯,嫣然道:“我们觉得就要像这样子喝酒才有男子汉的气概,那些喝起酒来像喝毒药一样的男人,绝没有一个女孩子会看上眼的!”

  大金鹏王故意板起了脸,道:“女孩子难道都喜欢酒鬼。”

  丹凤公主眼珠子转了转道:“喝酒当然也有点坏处。”

  大金鹏王道:“只有一点坏处?”

  丹风公主点点头。道:“一个人酒若是喝的太多,等到年纪大了,腿有了毛病,不能再喝酒时,看见别人喝酒就会生气。一个人常常生气总不是好事。”

  大金鹏正还想板着脸,却已忍不住失笑道:“说老实话我年轻时喝酒也是用倒的,我保证绝不会比你倒得慢。”

  聪明的主人都知道,用笑来款待客人,远比用丰盛的酒菜更令人感激。

  所以懂得感激的客人就该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主人觉得自己笑的值得。

  陆小凤又倒了一杯酒下去,忽然道:“我准备明天一早就去找西门吹雪。”

  大金鹏王报掌道:“好极了!”陆小凤道:“这人是个怪物。一定要我自己去才找得出来,朱停就不必了。”

  他从身上找出张又赃又皱的破纸铺开,用筷子蘸了蘸酱油,在纸上画了个龙飞风舞的“凤”中,然后就交给丹凤公主道:“你随便找个人带着这张纸去见他,他就会跟那个人来的。”

  丹风公主迟疑着,道:“我听说你们已经有很久不说话。”

  陆小凤道:“我并没有想要跟他说话,只不过要他来而已,那完全是两回事。”

  丹风公主瞧着眼,道:“他不跟你说话,可是,看见你的花押,他就肯跟一个陌生人到陌生的地方来?”

  陆小凤道:“绝无问题。”

  丹凤公主失笑道:“看来这位朱先生倒也可以算是个怪人。”

  陆小凤道:“岂止是个怪物,简直是个混蛋。”

  丹凤公主折起了这张纸,才发现这张又脏又皱的破纸竞赫然处张五千两的银票。”

  她忍不住道:“这张银票还能不能兑现?”

  陆小凤道:“你认为这是偷来的?”

  丹风公主的脸红了红,道:“我只不过觉得,你们本来既然是好朋友,你用这种法子去请他,他会不会觉得你看个起他?会不会生气?”

  陆小凤道:“他不会。”

  他笑了笑,接着道:“这个人唯一的好处,就是无沦你给他多少钱,他都绝不会生气。”

  丹风公主嫣然道:“这只因他并不是个伪君子,你也不是。”

  你明明知道你的朋友在饿着肚子时,却偏偏还要恭维他是个可以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是条宁可饿死也不求人的硬汉子。

  你明明知道你的朋友要你寄点钱给他时,却只肯寄给他一封充满了安慰和鼓励的信,还告诉他自力更生是件多么高贵的事。

  假如你真的是这种人,那么我可以保证,你唯一的朋友就是你自己。

  上官丹凤个是这种人,她显然已明白了陆小凤的意思。

  除了有一张美丽的脸之外,她居然还有一颗能了解别人、体谅别人的心,这两样东西本来是很难在同一个女孩子身上找到的。

  只有最聪明的女人才知道,体凉和了解,永远比最动人的容貌还能令男人动心。

  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竟好像越来越喜欢这女孩子了,直到现在为止,他心里居然还想着她。

  现在夜已很深,屋子里没有点灯,春风轻轻的从窗外吹进来,送来了满屋花香。

  陆小凤一个人躺在床上,眼睛还是睁得很大。

  如此深夜,他为什么还不睡?莫非他还在等人?

  他等的当然不会是花满楼,花满楼刚刚才跟他分手没多久。

  夜更静,静得仿佛可以听见露珠往花瓣上滴落的声音所以他听见了走廊上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很慢,但他的心却忽然跳得快了这时脚步声已停在门外。

  门没有栓。一个人轻轻的推开门走进来又轻轻的将门掩起。

  屋子里暗得很,连这个人的身材是高是矮都分辨不出。

  但陆小凤却没有问她是什么人,好像早已知道她是什么人。

  脚步声更轻,更慢,慢慢的走到他的床头,慢慢的伸出手轻轻的摸着他的脸。

  她的手冰冷而柔软,还带着种鲜花的芬芳。

  她摸到了陆小凤的胡子,才证实了躺在床上的这个人确实是陆小凤。

  陆小凤刚听见衣服落在地上的声音,就已感觉到一个**的身子钻进了他的被窝。

  她的身子本来也是冰凉而柔软的,但忽然间就变得发起烫来,而且还在发着抖。就像是跳动的火焰一样,刺激得陆小凤连咽喉都似被堵塞住。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警告过你我是禁不起诱惑的,你为什么还要来。”

  她没有说话,她身子抖得更厉害。

  他忍不住翻着身,紧紧拥抱着她,她缎子般光滑的皮肤上立刻被刺激得起了一粒粒麻点,就像是春水被吹起了阵阵漩涡。

  她的胸膛已紧紧贴住他的胸膛。她的胸膛就像是鸽子般,嫩而柔软。

  陆小凤忽然推开了她,失声道:“你不是,你是什么人?”

  她还是不肯开口,身子却已缩成一团。

  陆小凤伸出手,刚碰到她的胸膛,又像是触了电船缩回去,道:“你是小表姐。”

  她终于不能不承认了,吃吃的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小表弟。”

  陆小凤就像是突然中了箭般突然从床上跳起来道:“你来干什么?”

  上官燕儿道:“我为什么不能来,你刚才以为我是谁?”

  听她的声音,好像已生气了。

  一个女孩子最不能忍受的事,也许就是一个男人在跟她亲热时,却将她当做了别人。

  陆小凤的嘴并不笨。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上官燕儿冷笑了一声又道:“她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你说。”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因为我跟你一比,简直就像是个老头子了。”

  上官燕儿道:“我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证明给你看,我已经不是孩子了,要你相信我不是在说谎,你难道还以为我喜欢你,告诉你,你少自我陶醉。”

  她的声音越说越大,越说越气。已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陆小凤刚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刚想说两句安慰的话……

  忽然间,房门又被推开,黑暗的房子立刻明亮了起来。

  个人手里举着灯,站在门口,穿着件雪白的袍子,脸色却比她的袍子还苍白。

  上官丹风。陆小凤几平忍不侍要钻到床底下去,他实在受不了她看着他时的那种眼色。

  雪儿脸上的表情,也好像一个正在厨房里偷冰糖吃,恰巧被人撞见了的孩子。

  可是她立刻又挺起了胸,**裸的站起来,歪着嘴向陆小凤笑了笑,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要来,我本来可以早点走的。”

  上官丹凤看着她,连嘴唇都已气得发抖,想说话,却又说不出。

  雪儿也已披上了长袍,昂着头,从她面前走过。忽又歪着嘴对她笑了笑,道:“其实你也用不着生气,男人本来就全都是这样子的。”

  上官丹凤没有动,也没有开口,她全身都似已僵硬,雪儿的脚步声终于已渐渐远去。

  上官丹风还是站在那里,瞪着陆小凤,美丽的眼睛里似已有了泪光,喃喃道:“这样也好,我总算看清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跺了跺脚,扭头就走。

  可是陆小凤已赶过去,拉住了她。

  上官丹风咬着嘴唇,道:“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陆小凤叹’口气道:“我本来不必说什么的,因为你也应该明白,我本是在等你。”

  上官丹风垂下头,听着,过了很久,也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本来是想来的。”

  陆小凤道:“现在呢?”

  上官丹凤道:“现在……现在我却要走了。”

  她忽又抬起头,凝视着陆小凤,眼睛里带着种又复杂,又矛盾的表情,也不知是在埋怨,还是在惋惜。

  陆小凤苦笑道:“你真的相信我会跟雪儿……”

  上官丹凤用指尖轻轻掩任了他的嘴,柔声道:“我知道你不会,可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我已不能留在这里。”

  无论准看见这种风景的事,都绝不会再对别的事有兴趣。

  陆小凤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他已放开手。

  上官丹风看着他,忽然垫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亲,轻轻道:“你也应该知道我本来并不想走的。”

  陆小凤忽然笑了。微笑着道:“现在你最好还是快点走,否则我说不定会……”

  上官丹凤不等他的话说完,已从他怀抱中溜了出去,忽又回眸一笑,道:“我警告你,那小丫头可真是个小妖精,你下次看见她时也最好快点走,我吃醋的时候会咬人的。”

  夜更深,更静,天地间充满了宁静与和平。

  人的心呢?

  上午。青石板的街道已刚刚被太阳晒得发烫,两旁的店铺却还有几家未曾开门。

  大城里的人,又有几个还能习惯那种“日出而作”的生活。

  丹凤公主用缀满鲜花的马车,一直将他们送到这里才回头的。

  “我们一有消息,就会通知你。”

  “我知道,我等你。”

  我等你,有她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在等你,你还有什么可埋怨的。

  花满楼道:“你要被她咬一口的了。”

  陆小凤瞪了他一眼,也忍不住笑道:“这个人的耳朵简直比兔子还灵,下次我倒要提防着点。”

  花满楼微笑着,道:“她说的那小妖精,也就是上官飞燕的妹妹?”

  陆小凤苦笑道:“像她那样的小妖怪,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很难找出第二个的。”

  花满楼沉吟着,终于忍不住问道:“她有没有找到她姐姐?”

  陆小凤道:“好像还没有,我刚才应该问问上官丹风的,她也许会知道你那燕子飞到哪里去丁?”

  花满楼又笑了笑,道:“你不问也好,问了说不定也要被她咬一口。”

  陆小凤道:“我虽然没有问,但雪儿却已应该问过。”

  花满楼道:“看样子她也没有问出来!”

  他虽然在微笑着,但脸上却又掩不住露出了忧虑之色。

  陆小凤沉思着,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上官飞燕有多大年纪?”

  花满楼道:“她说过,她是属羊的,今年才十八。”

  陆小凤用指尖抹着他的胡子,喃喃道:“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会不会有一个二十岁的妹妹?”

  花满楼笑道:“这就得看情形了。”

  陆小凤怔了怔,道:“看情形?”

  花满楼道:“若连你这样的聪明人,都会问得出这么笨的话来,十八岁的女孩子为什么不会有二十岁的妹妹?二十岁的妹妹说不定还会生出八十岁的儿子来。”

  陆小凤也笑了,忽然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十八岁的姐姐显然绝不会有二十岁的妹妹,上官飞燕也就绝不会有意外。”

  花满楼道:“哦?”

  陆小凤道:“雪儿说不定根本就知道她姐姐在哪里,却故意用那些话来唬我,现在我才知道:“她说的话连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花满楼又笑了笑,仿佛已不愿再讨论这件事,忽然改变话题,问道:“你说你要到这里来找人?”

  陆小凤点点头。

  花满楼道:“西门吹雪好像并不是住在这里的。”

  陆小凤道:“他本来就不在这里,我找的是别人。”

  花满楼道:“你找谁?”

  陆小凤道:“你很少在外面走动,也许还不知道江湖中有两个很奇怪的老头子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古往今来所有奇奇怪怪的多,他都知道一点,另一个本事更大,无论你提出多奇怪困难的问题来、他都有法子替你解决。”

  花满楼道:“你说的是大通和大智?”

  陆小凤道:“你也知道他们?”

  花满楼淡淡道:“我虽然是个瞎子,却一点也不聋。”

  陆小凤苦笑道:“有时我例真希望你还是聋一点的好。”

  这时他们已走到阴凉的屋檐下。对面正有一个和尚垂着头,规规矩矩的走过来。

  这和尚长得倒也是方面大耳,很有福相。身上穿的却又破又脏,脚上一双草鞋更已几乎烂通了底。

  陆小凤看见了这和尚,立刻迎上去,笑道:“老实和尚你好!”

  老实和尚抬头看见了他,也笑了道:“你最近有没有变得老实些?”

  陆小凤笑道:“等你不老实的时候,我就会老实了。”

  老实和尚遇着了他,好像只有苦笑。

  陆小凤又道:“看样子你今天好像特别开心,莫非有什么喜事?”

  老实和尚苦笑道:“老实和尚怎么会有喜事,像你这样不老实的小伙子才会有喜事。”

  陆小凤道:“但今天却好像是例外。”

  老实和尚皱了皱眉,又叹了口气,道:“今天的确是例外。”

  看他的表情,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已不愿陆小凤再问下去。

  只可惜陆小凤偏偏有点不识相,还是在问道:“为什么?”

  苍实和尚苦着脸讷讷道:“因为……因为我刚做过一件不太老实的事。”

  他本来不想说的,却又不能不说,因为他是个老实和尚。

  所以陆小凤更觉得奇怪,更要问下去:“你也会做不老实的事?”

  老实和尚道:“这还是我平生第一次。”

  陆小凤觉得更有趣了压低声音道:你做了什么事?”

  老实和尚的脸似已有点发红,嘎哺着道:“我刚去找过欧阳。”

  陆小凤道:“欧阳是什么人?”

  老实和尚看着他,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竟好像有点沾沾自喜的样子,又好象对陆小凤无知很同情,摇着头道:“你怎么会连欧阳都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

  老实和尚悄悄道:“因为欧阳就是欧阳情。”

  陆小凤道:“欧阳情又是何许人也?”

  老实和尚的脸更红结结巴巴的说道:“她是个……是个,很出名的…妓女。”

  他好像已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了出来才总算说出了最后这两个字。

  陆小凤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他做梦也想不到这老实和尚也会去找妓女。

  可是他心里虽然觉得又惊奇,又好笑,脸上却偏偏不动声色,反而淡淡道:“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这种事本来就很平常的。”

  老实和尚反而吃了一惊,忍不住道:“这种事还很平常?”

  陆小凤正色道:“和尚既没有老婆,也没有小老婆,一个个身强力壮的,若连妓女都不能找,你叫他们怎么办?难道去找尼姑?”

  老实和尚已听得怔住。

  陆小凤接着道:“何况,高僧和名妓不但是妙对,而且本来就有种很密切的关系。”

  老实和尚忍不住问道:“什么关系?”

  陆小凤道:“高僧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名妓却是做一天钟,撞一天和尚――这种关系难道还不够密切么?”话还没有说完,他自己已忍不住笑得弯了腰。

  老实和尚却已气得发了呆,呆呆的怔了半天,才叹息着,喃喃道:“我佛慈悲,为什么叫我昨天晚上遇见孙老爷今天早上又遇见陆小凤。”

  陆小凤忽然不笑了,急急问道:“你看见了孙老爷?他在哪里?我正要找他。”

  老实和尚却好像没听见他的话,嘴里还是****有词道:“阿弥陀佛,看来坏事真是万万做不得的,我真该死,菩萨应该罚我爬回去。”

  他**着**着,忽然伏在地上,竟真的,路爬着走了。

  陆小凤也只有看着他苦笑,全没有半点别的法子。

  花满楼忍不住走过来,问道:“他真的在爬?”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个人若说要爬十里,就绝不会只爬九里半的,因为他是个老实和尚。”

  花满楼笑道:“看来他不但是个老实和尚,还是个疯和尚。”

  陆小凤道:“但他却是在装疯,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花满楼道:“孙老爷又是何许人也?”

  提起孙老爷,陆小凤的兴致又高了道:“这孙老爷的全名应该是龟孙子大老爷。”

  花满楼失笑道:“他怎么会起这么样个好名字?”

  陆小凤道:“因为他自己常说他自己没钱的时候虽然是龟孙子有钱的时候就是大老爷了。他又恰巧姓孙,所以别人就索性叫他孙老爷。”

  花满楼笑道:“你认得的怪物倒真不少。”

  陆小凤道:“幸好十个怪物,倒有九个都不太讨厌,这孙老爷尤其不讨厌。”

  花满楼道:“你要找的究竟是大通大智,还是他?”

  陆小凤道:“大通大智也是两个怪物,从来也没有人见过他们,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除了孙老爷外,谁也找不到他们。”

  花满楼道:“想不到这孙老爷的本事倒不小。”

  陆小凤道:“这个人从小就吃喝膘赌,浪荡逍遥,平生没做过一件正经事,也没有别的本事,就凭这一样本事,已经足够他逍遥半生了。”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无论谁要找大通大智,都得把他从各种地方赎出来。”

  花满楼道:“赎出来?为什么要赎出来?”

  陆小凤道:“这个人花起钱来比谁都凶,所以他大老爷总是做不了三天,就要变成龟孙子,等到没钱付帐时,他就把自己押在那里,等着别人去赎,这样子的日子他居然一过就是十来年,我想不佩服他都不行。”

  花满楼笑道:“看来这个人不但有本事,而且还很有福气。”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若要个没福气的人过他这种日子,不出半年准得发疯。”

  花满楼道:“现在你准备到哪里去赎他?”

  陆小凤道:“我当然要先去找欧阳。”

  花满楼道:“欧阳?”

  陆小凤笑了悠然道:“连欧阳你都不知道?欧阳就……”

  欧阳情,始情院里的花牌上,第一个名字就是她。

  据说她最大的本事,就是对什么人都一样,不管你是和尚也好,是秃子也好,只要你有钱,她就会把你当做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干她这行的。只要有这一样本事,就已足够。

  何况她长得又的确不丑,白生生的脸,乌油油的头发。笑起来脸上一边一个酒涡,一双眼睛总是笑眯眯的看着你,让你觉得无论花多少银子在她身上,都一点也不冤枉。

  现在她在笑眯眯的看着陆小凤,看着陆小凤的小胡子。就好像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英俊的男人、这么漂亮的胡子。

  陆小凤却被她看得有点飘飘然了,口袋里的银票也好像已长出翅膀要往外飞。

  欧阳情笑得更甜,道:“你以前好像从没有到这里来过。”

  陆小凤道:“从来也没有。”

  欧阳情道:“你,来就找我?”

  陆小凤道:“我第一个找的就是你。”

  欧阳情垂下了头,轻轻道:“这么样说来,难道我们真的有缘?”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假!”

  欧阳情眼波流动,道:“可是,你又怎么会知道有我这么样个人的?”

  陆小凤道:“有个神仙今天早上在梦里告诉我,说我们八百年前就有缘了。”

  欧阳情惊笑道:“真有这回事?”

  陆小凤道:“连半点都不假,那神仙是个和尚,看样子就很老实,他还说连他自己都来找过你。”

  欧阳情居然还是面不改色,嫣然道:“昨天晚上倒真有个和尚来过,我到床上睡觉时,他就在这里坐着看了我一夜。我还以为他有什么毛病,却想不到他竟是个神仙。”

  她忽然走过来,坐到陆小凤腿上,轻抚着陆小凤的小胡子,咬着嘴唇笑道:“只不过这一点你可千万不能学他。”

  陆小凤道:“我不是神仙。”

  欧阳情附在他耳旁,轻咬着他的耳朵,吃吃的笑道:“其实做神仙也没什么好处,只要你这朋友也去,我就可以让你觉得比神仙还快活。”

  花满楼一直微笑着,静静的坐在较远的一个角落里,他好像已不愿让这出戏再演下去,忽然道:“我们是来找孙老爷的,你一定知道孙老爷在哪里?”

  欧阳情道:“孙老爷,听说他还在隔壁的潇汀院,等着人去赎他,你一出去就可以找到潇汀院了。”她希望花满楼快走。

  但是陆小凤却先推开她站了起来。

  欧阳情皱起眉,道:“你也要去?”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想去,只可惜非去不可。”

  欧阳情道:“你要去赎他?”

  陆小凤道:“不是去赎他,是陪着他一起等人来赎。”

  他苦笑着拍了拍腰袋,又道:“老实说,现在我们身上剩下的钱,连买张大饼都不够。”

  欧阳情虽然还笑,但却已忽然变成一种笑了一种让你一看见就再也坐不住的假笑。

  陆小凤却好像看不出,忽又笑道:“但我们既然有缘。我又怎么能走?我看不如还是让他……”

  欧阳情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既然有缘,将来应该还是会在一起的,现在你还是去找他吧,我……我忽然觉得有点不舒服,我肚子疼。”

  陆小凤走过来,迎着从东面吹过来的春风,长长的吸了口气,微笑着道:“你若要摆脱一个女人,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她自己说肚子疼。一个出来玩玩的男人,至少应该懂得三种法子让女人肚子疼。”

  花满楼淡淡道:“我一向知道你的办法很多。但直到今天,才知道你完全不是个君子。”

  陆小凤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你明明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为什么一定要当面揭穿她?”

  陆小凤道:“因为我不喜欢虚情假意的人。”

  花满楼道:“可是她中能不虚情假意,她要活下去,假如,她对每个人都有真情,在这种地方怎么能活得下去?”

  他微笑着,接着道:“你够义气,够朋友,甚至已可真是一个侠客,但你却有个最大的毛病。”

  陆小凤只有听着。

  花满楼道:“这世上有很多人虽然很可恶,很可耻,但他们做的事,有的也是被逼不得已的。你最大的毛病,就是从来没有替他们想过。”

  陆小凤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轻轻的叹息了一声,道,“有时我的确不喜欢跟你在一起。”

  花满楼道:“哦?”

  陆小凤道:“因为我总觉得我这人还不错,可是跟你一比,我简直就好像是个混蛋了。”

  花满楼微笑道:“一个人若知道自已是混蛋,那么他总算还有救药。”

  “我是个混蛋一等一的大混蛋,空前绝后的大混蛋,像我这样的混蛋一百万个人里,也找不出一个。”他们一走进潇汀院,就听见有人在楼上大叫大喊。

  花满楼道:“孙老爷?”

  陆小凤笑道:“一点也不错,自己知道自己是混蛋的人并不多。”

  花满楼笑道:“所以他还有救药。”

  陆小凤道:“现在我只希望他还不太醉,还能站得起来。”

  孙老爷虽然已站不起来,幸好还能坐起来。

  现在他就直挺挺的坐在陆小凤刚雇来的马车里,两眼发直,瞪着陆小凤,道:“你就算急着要去找那两个老怪物,至少也该先陪我喝杯酒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只奇怪那些人,明明知道你已囊空如洗,为什么还要给你酒喝。”

  孙老爷刚开嘴一笑、道:“因为他们知道迟早总有你这种冤大头会去救我。”

  其实他自己的头绝不比任何人的小,没有看见过他的人,几乎很难想像他这么样,个又瘦又小的人,会长着这么样一个人脑袋。

  陆小凤道:“像你现在这样子,是不是还能马上找得到他们。”

  孙老爷傲然道:“当然,无论那两个怪物多古怪,我却偏偏正好是他们的克星,可是我们先得先约法三章。”

  陆小凤道:“你说。”

  孙老爷道:“一个问题五十两,要十足十的银元宝,我进去找时,你们只能等在外面,有话要问时,也只能在外面问。”

  陆小凤苦笑道:“我实在不懂,他们为什么从来也不愿见人。”

  孙老爷又笑了,道:“因为他们觉得世上的人除了我之外,全都是面目可憎的大混蛋,却不知天下最大的一个混蛋,就是我。”

  山窟里阴森而黑暗,洞口很小,无论谁都只有爬着才能进去。孙老爷就是爬进去。

  陆小凤和花满楼在外面已等了很久,陆小凤已等得很不耐烦。

  花满楼却微笑着道:“我知道你一定已等得着急了。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这里的风景多美,连风吹在身上都是舒服的。一个人能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岂非是福气。”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这里的风景好?”

  花满楼道:“我虽然看不见,却能领略得到,所以我总觉得,只有那些虽然有眼睛,却不肯看的人,才是真正的瞎子。”

  陆小凤说不出话来了。

  就在这时,山窟里已传出孙老爷的声音,道:“可以开始,问了。”

  第一块五十两重的银子抛进去,第一个问题是“五十年前,世上是不是有个金鹏王朝?”

  过了片刻,山窟里就传出一个人低沉而苍老的声音:“金鹏王朝本在极南一个很小的国度里,他们的风俗奇特,同姓,为婚。朝中当权的人,大多复姓上官。这王朝虽然古老而富庶,但五十中前已覆没,王族的后代,据说已流亡到中土来。”

  陆小凤吐出口气仿佛对这答复很满意。于是又抛了锭银子进去,开始问第二个问题:“除了王族的后代外,当时朝中的大臣。还有没有别人逃出来的?”

  “据说还有四个人,受命保护他们的王子东来,其中一人也是王族,叫上官谨,还有三个人是大将军平独鹤,司空上官木和内库总管严立本。”

  “这问题还有点补充:这王朝所行的官制和我们汉唐时相差无几。”

  第三个问题是:“他们后来的下落如何?”

  “到了中土后,他们想必就已隐姓埋名,因为新的王朝成立后,曾经派遣过刺客到中土来追杀,却无结果。当时的王子如今若还活着,也已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

  陆小凤沉吟了很久,才问出第四个问题:“若有件极困难的事定要西门吹雪出手,耍用什么法子才能打动他?”

  这次山窟里沉默了很久,才说出了四个字的回答:“没有法子。”

  城里“上林春”的竹叶青和硝牛肉,五梅鸽子,鱼羊双鲜,都是远近驰名的,所以他们现在正在上林春。

  陆小凤是个很讲究吃,也很懂得吃的人。

  “没有法子,这算是什么回答?”陆小凤喝了杯竹叶青,苦笑道:“这一桌子酒菜最多也只有五两银子,这见鬼的回答却要五十两。”

  花满楼谈谈的微笑着道:“他说没有法子,难道就真的没有法子?”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既有钱,又有名,而且还是个彻底的自了汉。从来也不管别人的闲事,再加上六亲不认,眼高于对了。”

  花满楼沉吟着,道:“我们能不能用激将法,激他出来和这些高手一较高低?”

  陆小凤道:“不能。”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这个人非但软硬不吃,而且聪明级出来,就忽然听见门口发生阵骚动一阵惊呼。

  一个人踉踉跄跄的从门外冲进来一个血人。

  四月的吞阳过了正午已偏西,斜阳从门外照进来,照在这个人身上,照得他满身的鲜血都发出红光,红得令人连骨髓都已冷透。

  血是从十七八个地方同时流出来,头不出来了。

  他倒下去时,四肢已因痛苦绞成了一团,鲜红的血,已渐渐变成紫黑色。

  陆小凤跺了跺脚,振起双臂,高大的身子就像是飞鹏样,掠过了四瓦张桌子,从人们的头什么,他很了解这个人。

  从来也没有人看见花满楼发过脾气,可是他若决定了一件事,也从来没有任何人能改变他的主意。

  他道:“先试试我的法子,再试你的。”

  屋子里看不见花,却充满了花的芬芳,轻轻的,淡淡的就像是西门吹雪这个人一样。

  陆小凤斜倚在,张用长青藤编成的软椅上,看着他杯中的酒是浅碧色的。他身上雪白的衣裳轻而柔软。

  阵阵比春风还轻柔的笛声。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却也看不见吹笛的人。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这人这一生中有没有真的烦恼过?”

  西门吹雪道:“没有。”

  陆小凤道:“这以上有没有你得不到的东西?”

  西门吹雪道:“也没有。”

  陆小凤道:“你真的已完全满足?”

  西门吹雪淡淡道:“因为我的要求并不高。”

  陆小凤道:“所以你从来也没有求过人?”

  西门吹雪道:“从来没有。”

  陆小凤道:“所以有人来求你,你也不肯答应。”

  西门吹雪道:“不肯。”

  陆小凤道:“不管是什么人来求你不管求的是什么事你都不肯答应?”

  西门吹雪道:“我想要去做的事根本就用不着别人来求我,否则不管谁来都一样。”

  陆小凤道:“若有人要放火烧你的房子呢?”

  西门吹雪道:“谁会来烧我的房子?”

  陆小凤道:“我。”

  西门吹雪笑了。他很少笑,所以他的笑容看来总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讽之意。

  陆小凤道:“我这次来本来就是要你帮我去做一件事的,我答应过别人。你若不肯出去,我就放火烧你的房子烧得干干净净。”

  西门吹雪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的朋友并不多,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两三个,但你却真是我的朋友。”

  陆小凤道:“所以我才来求你。”

  西门吹雪淡淡道:“所以你不管什么时候要烧我的房子,都可以动手,不管从哪里开始烧都行。”

  陆小凤怔住了,他也很了解这个人。

  这个人说出来的话,就像是射出去的箭一样,从来也不会回头的。

  西门吹雪道:“我后面的库物,有松香和柴油。我建议你,最好从那里开始烧,最好在晚上烧,那种火焰在晚上看起来一定很美。”

  陆小凤忽然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大通大智这两个人。”

  西门吹雪冷冷道:“听说这世上还没有他们答不出的问题,天下的事他们难道真的都知道?”

  陆小凤道:“你不信?”

  西门吹雪道:“你相信?”

  陆小凤道:“我问过他们,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打动你,他们说没有法子。我本来也不信,但现在看起来,他们倒真的了解你。”

  西门吹雪看着他,忽又笑了笑,道:“这次他们就错了。”

  陆小凤道:“哦?”

  西门吹雪道:“你并不是完全没有法子打动我。”

  陆小凤道:“我有什么法子?”

  西门吹雪微笑着,道:“只要你把胡子刮干净,随便你要去干什么,我都跟你上。”

  朋友们以后再看见陆小凤时,也许会不认得他了。

  这个本来有四条眉毛的人,现在巳只剩下了两条,他本来长胡子的地方,现在已变得像是个刚生出来的婴儿一样光滑。

  只可惜花满楼看不见。

  他当然也看不见跟着陆小凤一起来的西门吹雪,却微笑着道:“西门庄主?”

  西门吹雪道:“花满楼?”

  花满楼点点头,道:“只恨在下身带残疾,看不见当代剑客的风采。”

  西门吹雪凝视着他,忽然道:“阁下真的看不见?”

  花满楼道:“庄主想必也该听说过,花满楼虽有眼睛,却瞎如蝙蝠。”

  西门吹雪道:“阁下难道竟能听得见我的脚步声?”

  他也正如独孤方一样,忍不住要问这句话,他对自己的,轻功和剑法,都同样自负。他的轻功也实在值得他自负。

  花满楼道:“据在下所知,当今天下,最多只有四五个人,行动时能完全不发出任何声音,庄主正是其中之一。”

  西门吹雪道:“但你却知道我来了。”

  花满楼笑了笑,道:“那只因庄主身上带着杀气。”

  西门吹雪道:“杀气?”

  花满楼淡淡道:“利剑出鞘,必有剑气,庄主平生杀人几许?又怎会没有杀气?”

  西门吹雪冷冷道:“这就难怪阁下要过门不入了,原来阁下受不了我这种杀气。”

  花满楼微笑道:“此间鲜花之美,人间少见。庄主若能多领略领略,这杀气就会渐渐消失于无形中的。”

  西门吹雪冷冷道:“鲜花虽美,又怎能比得上杀人时的血花?”

  花满楼道:“哦?”

  西门一种奇特的光亮,道:“这世上永远都有杀不尽的背信无义之人,当你一剑刺人他们的咽喉,眼看着血花在你剑尸绽开,你总能看得见那瞬间的灿烂辉煌,就会知道那种美是绝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他忽然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暮蔼苍茫,仿佛在花丛里撒下了一片轻纱,他的人忽然问就已消失在暮色里。

  花满楼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道:“现在我才明白,他是怎么会练成那种剑法的了。”陆小凤道:“哦?”花满楼道:“因为他竟真的将杀人当做了件神圣而美丽的事。他已将自己的生命都奉献给这件事,只要杀人时,他才是真正活着,别的时候,他只不过是在等而已。”

  陆小凤沉思着,忽然也轻轻叹息,道:“幸好他杀的人都是该杀的。”

  花满楼微笑着,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无边的夜色忽然已笼罩了大地。

  疏星刚升起一弯蛾眉般的下弦月,正挂在远处的树梢。

  风中还带着花香,夜色神秘而美丽。

  花满楼慢慢的走在山坡上,仿佛也已路入了个神秘而美丽的梦境里。

  陆小凤却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此行是不是已有收获?”

  花满楼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已说动了他。”

  陆小凤道:“你知道?怎么会知道的?”

  花满楼道:“他既没有留你,也没有送你,你却也没有生气,当然是因为你们已约好了相见之地。”

  陆小凤道:“你也知道我用的是什么法子?”

  花满楼道:“当然是我的法子。”

  陆小凤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因为他虽无情,你却有情,他知道你绝不会烧他房子的,何况,你就算真的烧,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陆小凤笑了微笑着叹了口气,道:“不管你多厉害,有一样事你还是永远也想不到的。”花满楼道:“什么事?”

  陆小凤摸了摸他本来留着胡子的地方,道,“你慢慢的猜,猜中时我再告诉你。”

  花满楼笑了道:“我若已猜出来,又何必还要告诉我?”

  陆小凤也笑了,可是他还没有开口,忽然发现花满楼安详平静的微笑,竟在这一瞬间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奇特僵硬。

  他恐不住问道:“你又发现了什么?”

  花满楼没有回答,也没有听见他的话,却仿佛在倾听着,遥远处一种神秘的声音,一种只有他才能听得见的声音。

  他忽然改变方向,向山坡后走了过去。

  陆小凤只有跟着他走,夜色更黯,星月都己隐没在山峰。

  忽然问,他也听见了,阵飘渺的歌声,带着种淡淡的忧郁,美得令人心碎。

  歌词也是凄凉,美丽而动人的,是叙说一个多情少女人,在垂死前向他的情人,叙说她这,生的飘零和不幸。

  陆小凤并没有仔细去倾听这歌词,因为他觉得花满楼的,神情奇怪,他又忍不住要问。”你以前听见过这首歌?”

  花满楼终于点了点头,道:“我听人唱过。”

  陆小凤道:“听谁唱过?”

  花满楼道:“上官飞燕。”

  陆小凤常常说这世上可以让他完全信赖的东西一共只有十☆样,其中有一样就是花满楼的耳朵。

  别人连亲眼看见的事,有时都会看错。可是花满楼却从,来没有听错过。

  他虽然陆小凤,现在唱歌的也正是上官飞燕。

  这个已神秘失踪了的少女,怎么会又忽然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一个人躲在这月夜荒山里,唱这首凄凉幽怨的歌曲?

  她是唱给谁听的?

  难道她也像歌词中那身做飘零的孤女一样,在垂死前向她的情人叙说她命运的凄苦和不幸。

  陆小凤并没有再问下去,因为这时黑暗中已忽然出现了点灯光。

  歌声正是从灯火闪动处传来的。

  花满楼已展动身形,向那边飞掠了过去,他虽然看不见这盏孤灯的光,可是他飞掠的方向却完全没有错误。

  灯火越来越近了,陆小凤已可分辨出那是一间小小的庙宇。供奉的也不知是山神?还是土地?

  就在这时,歌声竟突然停顿,天地间突然变得说不出的空虚寂静。

  陆小凤看了花满楼一眼,忍不住道:“她若是真的在唱给你听,就不会走的。”

  可是她已走了。灯光还亮着,阴森森的山庙里,却已看不见人影。

  黑脸的山神提着钢鞭,跨着猛虎,在黯谈的灯光下看来,仿佛正待挥鞭痛惩肚上的奸贼,为善良的人们抱不平。

  油漆剥落的神案上,有个破旧的铜盆,盆中盛满了清水,水上漂浮着一缕浅乌丝。

  花满楼道:“你在看什么?”

  陆小凤道:“桌上有一盆水,水里还有几根头发。”

  花满楼道:“头发?”

  头发很柔软,还残留着一种少女特有的发香。

  陆小凤道:“是女人的头发,刚才好像还有个女孩子在这里一面唱着歌,一面用这盆水作镜子梳头,但现在她的人却已不见了。”

  花满楼慢慢的点了点头,仿佛早已想到她绝不会在这里等他。

  陆小凤道:“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情梳头,显然是个很爱漂亮的女孩子。”

  花满楼谈淡道:“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又有谁不爱漂亮?”

  陆小凤道:“上官飞燕岂非止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花满楼道:“她本来就爱漂亮。”

  陆小凤看着他,试探着道:“你以前当然摸过她的头发。”

  花满楼笑了笑,笑有很多种,他这种笑的意思,就是承认。

  陆小凤道:“这是不是她的头发?”

  他相信花满楼的指尖,也和耳朵同样灵敏,他亲眼看见过花满楼用指尖轻轻一触,就可以分辨出一件古董的真假。

  花满楼已接过那根头发,正在用指尖轻轻抚摸,脸上忽然又露比种很奇怪的表情,竟分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

  陆小凤道:“这的确是她的头发?”

  花满楼点了点头。

  陆小凤道:“她刚才既然还在这里,还能梳头唱歌,可见她还好好的活着。”

  花满楼又笑了笑,笑有很多种,可是他这种笑,却也分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

  她刚才既然在这里,为什么不等他?她若不知道他会来。又是在为谁而歌唱?

  陆小凤暗中叹息,也不知是该安慰安慰他?还是假装不懂。

  有风吹过,从门外吹进来,那提着钢鞭,跨着黑虎的黑面山伸像,突然从中间裂开。一条四尺长的钢鞭,突然断成**截。

  接着,巨大的山神像也一块块的粉裂,一块块落在地上。

  尘土迷漫中,陆小凤忽然发现山神像后的墙壁上,竟有个人儿挂在半空中。

  一个死人,身上血迹还没有干,一对判官里的灯并不多,却亮如白昼,因为四壁都悬着明珠。灯光映着珠光,柔和的光线,令人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苏少英谈笑风生,正在说南唐后主的风流韵事:据说他和小周后的寝宫里,就是从不燃灯的,小说上记载,江南人将获李后主宠姬,夜见灯,飘闭目说:烟气,易以蜡烛,亦闭日,说烟气更生,有人问她宫中难道不燃灯烛?她说道:‘宫中本阁,每至夜则悬大宝珠,光照一室,亮如日中。’”

  霍天青微笑道:“后主的奢靡,本就太过分了所以南唐的覆亡。也本就是迟早间的事。”苏少英道:“但他却是个多情人,他的同凄婉绝伦,更没有人能比得上。”

  霍天青淡淡道:“多情人也本就不适于做皇帝。”

  马行空笑道:“但他若有霍总管这种人做他的宰相,南唐也许就不会灭亡了。”

  陆小凤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只怪李煜早生了几百年,今日若有他在这里一定比我还要急着喝酒。”

  花满楼笑了。

  霍天青也不禁失笑回道:“酒菜本己备齐,只可惜大老板听说今天有陆小凤和花公子这样客人,也一定要来凑凑热闹。”

  陆小凤道:“我们在等他?”

  霍天青道:“你若等得不耐烦,我们也不妨先摆上菲食引酒。”

  马行空立刻抢着道:“两位多等等也没关系,大老板难得有,今天这么好的兴致我们怎能扫他的兴。”

  突听水阁外一人笑道:“俺也不想扫你们的兴,来,快摆酒快摆酒。”这个人大笑着走进来,笑声又尖又细……白白胖胖的一张脸,皮肤也细得像处女一样,只有脸上一个特别大的鹰钩,鼻子还显得很有男子气概。

  花满楼在心里想:“这人本来是大金鹏王的内库总管,莫非竟是个太监?”

  马行空已站起来,赔笑道:“大老板你好!”

  阎铁珊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把就拉住了陆小凤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忽又大笑,道:“你还是老样子,跟上次俺在泰山观日峰上看见你时,完全没有变,可是你的眉毛怎么只剩下两条了?”

  他说话时时刻刻都不忘带着点山西腔,好像唯恐别人认为他不是在山西土生土长的人。

  陆小凤目光闪动,微笑道:“俺喝了酒没有钱付帐,所以连胡子都被那酒店的老板娘刮去当粉刷子了。”

  阎铁珊大笑道:“他奶奶的,那骚娘儿们,定喜欢你胡子擦她的脸。”

  他又转过身,拍着花满楼的肩,道:“你一定就是花家的七童了,你几个哥哥都到俺这里来过,三童五童的酒量尤其好。”

  花满楼微笑道:“七童也能喝几杯的。”

  阎铁珊抚掌道:“好!好极了!快把俺藏在床底下的那几坛老汾酒拿来,今天谁若不醉,谁就是他奶奶的小舅子。”

  山西的,☆吃十炸奇门,红烧马鞍桥,外加软斗代粉,就已足令人大快朵颐。

  阎铁珊用一只又白又嫩的手,不停的夹菜给陆小凤道:“这是俺们山西的拿手名莱,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在外地却他奶奶的真吃不着。”

  陆小凤道:“大老板的老家就是山西?”

  阎铁珊笑道:“俺本就是个土生土长的土人,这几十年来,只到泰山去过那么几次。去看他奶奶的日出,但是俺看来看去,就只看见了个大鸡蛋黄,啥意思都没有。”他一口口“他奶奶的”也好像在尽量向别人说明。他是个大男人,大老粗。

  陆小凤也笑了,他微笑着举杯,忽然道:“却不知严总管又是哪里人?”

  马行空立刻抢着道:“是霍总管,不是严总管。”

  陆小凤淡淡道:“我说的也不是珠光宝气阁的霍总管,是昔年金鹏王朝的内库总管严立本。”

  他瞬也不瞬的盯着阎铁珊。一字字接着道:“这个人大老板想必是认得的。”

  阎铁珊一张光滑柔嫩的白脸,突然像弓弦般绷紧,笑容也变得古怪而僵硬。

  平时他本来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可是陆小凤的话却像是一根鞭子一鞭子就抽裂了他几十年的老疮疤,他致命的伤口又开始在流血。

  陆小凤的眼睛里已发出了光,慢慢的接着道:“大老板若是认得这个人,不妨转告他,就说他有一笔几十年的旧帐,现在已有人准备找他算了。”

  阎铁珊紧绷着脸,忽然道:“霍总管。”

  霍天青居然还是声色不动,道:“在。”

  阎铣珊玲冷道:“花公子和陆公子已不想在这里耽下去。快去为他们准备车马,他们即刻就要动身。”

  不等这句话说完,他已拂袖而起,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可是他还没有走出门,门外忽然有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冷冷道:“他们还不想走,你也最好还是留在这里。”

  个人长身直立、白衣如雪,腰旁的剑却是黑的,漆黑,狭长,古老。

  阎铁珊瞪起眼、厉声喝问:“什么人敢如此无礼?”

  “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这名字本身就像是剑锋一样,冷而锐利。

  阎铁珊竞也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突然大喝:“来人呀!”

  除了两个在一旁等着斟洒的童髫小鬟,和不时送菜上来的青衣家奴外,这水阁内外部静悄悄的,连个人影子都看不见。

  但是阎大老板这一声呼喝后,窗外立刻有五个人飞身而入,轻灵的身法,发光的武器一柄吴钩剑一柄雁翎刀,一条鞭子枪一对鸡爪镰,二节镔铁棍。

  五件都是打适得非常精巧的外门兵刃,能用这种兵刃的,无疑都是武林高手。

  西门吹雪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冷冷道:“我的剑一离鞘,必伤人命,他们定要逼我拔剑?”

  五个人中,已有二个人的脸色发青。可是不怕死的人,本就到处都有的。

  突听风声急响,雁翎刀已卷起一片刀花,向西门吹雪连劈七刀。

  三节棍也已化为了一片卷地狂风,横扫西门吹雪的双膝。

  这两件兵刃一刚烈一轻灵,不但招式犀利,配合得也很好,他们平时本就是常在一起练武的。

  西门吹雪的瞳孔突然收缩,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剑已出鞘。

  霍天青没行动,只是静静的看着陆小凤,陆小凤不动他也绝不动。

  马行空却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霍总管好意请你们来喝酒,想个到你们竟是来捣乱的。”

  喝声中,他伸手往腰上一探,已亮出了一条鱼鳞紫金滚龙棒,迎风一抖伸得笔直,笔直的刺向花满楼的咽喉。

  他看准了花满楼是个瞎子,以为瞎子总是比较好欺负。

  只不过他这条滚龙棒上,也实在有与众不同的招式,棒刺出后,只断“格”的一声,龙嘴里又有柄薄而锋利的狂剑弹了出来。

  花满楼静静的坐着,等着,突然伸出两根手指一夹,又是“格”的一声。这柄百炼精钢的龙舌短剑已断成了三截。

  马行空脸色变了变一抖手,滚龙棒回旋反打一双龙角急点花满楼左耳后脑。

  花满楼叹了口气,袍袖已飞云般挥出,卷住了滚龙棒轻轻一带。

  马行空的人就已倒在桌上,压碎了大片碗碟,花满楼再轻轻往前面一送,他的人就突然飞起,飞出了窗外,“噗通”声,跌在荷池里。

  苏少英不禁失声道:“好功夫!”

  花满楼淡淡道:“不是我的功夫好,而是他差了些。云里神龙昔年的武功,如今最多已只不过剩下五成,莫非是受过很重的内伤?”

  苏少英道:“好眼力!三年前他的确挨了霍总管一着劈空掌。”

  花满楼叹道:“这就难怪了。”

  他这才终于明白。马行空为何会是这么样一个馅媚讨好的人,在刀头舔血的朋友,若是武功已失去了大半,就不得不找个靠山,能找到“珠光宝气阁”这种靠山,岂非再稳当也没有。

  苏少英忽然道:“我也想请教请教花公子闻声辨位,流云飞袖的功夫,请。”

  “请”字出口,他忽然将手里的筷子,斜斜的刺了出来。

  这个温文儒雅的少年学士,此刻竟以牙筷作剑,施展出正宗的内家剑法。一霎眼间,就已向花满楼刺出了七剑。

  陆小凤没有动,只是静静的看着霍天青,霍天青不动,他也绝不动。

  地上已经有三个永远不能动了,雁翎刀斜插在窗棂上,三节棍已飞出窗外,练子枪已断成四截。

  剑拔出来的时候,剑尖还带着血。

  西门吹雪轻轻的吹了吹,鲜血就一连串从剑尖上滴落下来。

  他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但那双冷漠的眼睛,却己在发着光,冷冷看着阎铁珊,冷冷道:“你本该自己出手的,为什么定要叫别人送死。”

  阎铁珊冷笑道:“因为他们的命我早已买下了。”

  他一挥手水阁内外又出现了六七个人,他自己目光闪动,似已在找退路。

  现在他说话已完全没有山西腔,也不再骂人了,但声音却更尖更细,每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根尖针,在刺着别人的耳膜。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原来大老板也是位内功深湛的人。”

  霍天青谈淡道:“他的武功这里只怕还没有一个人比得上。”

  陆小凤道:“只可惜无论他武功多高都没有用。”

  霍天青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他有个致命的弱点。”

  霍天青道:“什么弱点?”

  陆小凤道:“他怕死!

  苏少英已又攻出了第二式连环七剑,剑法光轻灵,变化,奇巧,剑剑不离花满楼耳目方寸间。

  花满楼还是坐在那里,手里也拿起根牙筷,只要他牙筷,轮轻一划,就立刻将苏少英凌历的攻势轻描淡写的化解了。

  苏少英第二次七剑攻出。突然住手,他忽然发现这始终,带着微笑的瞎子,对他所用的剑法,竟像是比他自己还要懂得多。

  他一剑刺出,对方竟似早已知道他的下一着,他忍不住,问道:“阁下也是峨嵋传人?

  也会峨嵋剑法?”

  花满楼摇摇头,微笑道:“对你们说来,剑法有各种各派,用式变化都不同,但是对瞎子说来,世上所有的剑法,却都是一样。”

  这本是武学中最奥妙的道理,苏少英似懂非懂。想问,却连问都不知道应该怎么问。

  花满楼却已在问他:“阁下莫非是峨嵋七剑中的人?”

  苏少英迟疑着,终于道:“在下正是苏二侠。”

  突听西门吹雪冷冷道:“这个人既然也是学剑的,为什么不来找我?”

  苏少英的脸色忽然苍白,“格”的一声,连手里的牙筷都被他自己扭断了。

  西门吹雪冷笑道:“传言中峨嵋剑法,独秀蜀中,莫非只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

  苏少英咬了咬牙,霍然转身,正看见最后一滴鲜血从西门吹雪的剑尖淌落。

  陆小凤和霍天青还是互相凝视着,静静的坐在那里,好象都在等着对方先动。

  地上却已有七个人永远不能动了七个人中,没有一个不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但却已都在瞬间被西门吹雪的剑洞穿了咽喉。

  阎铁珊眼角的肌肉已开始在颤抖。直到现在,别人才能看出他的确已是个老人。

  可是他对这些为他拼命而死的人,并没有丝毫伤感和同情。

  他还没有走,只因为他还没有等到十拿九稳的机会,现在也没有到他非走不可的时候。

  还能出手的四个人,本已没有出手的勇气,看见苏少英走过来,立刻让开了路。

  苏少英的脚步还是很稳定,只不过苍白的脸上,已全无血色。

  西门吹雪冷冷的看着他,冷冷道:“你用的是什么剑?”

  苏少英也冷笑道:“只要是能杀人的剑,我都能用。”

  西门吹雪道:“很好,地上有剑,你选一柄。”

  地上有两柄剑,剑在血泊中。

  一柄剑窄长锋利一柄剑宽厚沉重。苏少英微微迟疑,足尖轻挑一柄剑就已凭空弹起落在他手里。

  峨媚剑法本以轻灵变化见长,他选的却是较重的一柄。这少年竟想凭他年青人臂力,用沉猛刚烈的剑法,来克制西门吹雪锋锐犀利的剑路。

  这选择本来是正确的。独孤一鹤门下的弟子,每个人都已被训练出良好的判断力。

  可是这一次他却错了,他根本就不该举起任何一柄剑。

  西门吹雪凝视着他,忽然道:“再过二十年,你剑法或可有成。”

  苏少英道:“哦?”

  西门吹雪道:“所以现在我口不想杀你。再过二十年,你再来找我吧。”

  苏少英突然大声道:“二十年太长了我等不及!”

  他毕竟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只觉得脸中一阵热血上涌,手里的剑连环击出,剑法中竟似带着刀法大开大合的刚烈之势。

  这就是独孤一鹤独创的“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人”他投入峨媚门下时在刀法上已有了极深厚的功力。经过三十年的苦心,竟将刀法的刚烈沉猛,溶入峨嵋灵秀清奇的剑法。

  他这七七四十九人独创的绝招,可以用刀使,也可以用剑,正是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功夫。

  这种功大竟连陆小凤都没有见过。

  西门吹雪的眼睛更亮了,看见一种新奇的武功,他就像是孩子们看见新奇的玩具一样,有种无法形容的兴奋和喜悦他直等苏英使出了三七二十一招,他的剑才出手。

  因为他已看出了这种剑法的漏洞,也许只有一点漏洞,一点漏洞就已足够。

  他的剑光一闪,只一剑,就已洞穿了苏少英的咽喉。

  剑尖还带着血,西门吹雪轻轻的吹了吹血就从剑尖滴落下来。

  他凝视着剑锋,目中竟似已露出种寂寞萧索之意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这样的少年为什么总是要急着求死。”

  “二十年后,你叫我到何处去寻对手?”这种活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山来,定会有人觉得很肉麻可笑,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悲凉萧杀之意。

  花满楼忽然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杀他?”

  西门吹雪沉下了脸,冷冷道:“因为我只会杀人的剑法。”

  花满楼只有叹息,因为他知道这个人说的并不是假话这个人使出的每一剑,都是绝剑,绝不留情,也绝不留退路。

  “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他一剑刺出,就不容仅何人有选择的余地,连他自己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一阵风从长阁外吹进来,还是带着荷叶的清香,却已吹不散长阁里的血腥气了。

  西门吹雪忽然转身,面对着阎铁珊,冷冷道:“你不走我不出手,你一动,就得死。”

  阎铁珊居然笑了道:“我为什么要走?我根本不知道你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应该知道的。”

  阎铁珊道:“但我却不知道。”

  陆小凤道:“严立本呢?他也不知道?”

  阎铁珊的眼角突又开始跳动,白白胖胖的脸,突然露出种奇特而恐惧的表情看来又苍老了很多,过了很久他才叹息着,喃喃道:“严立本早已死了,你们又何苦再来找他?”

  陆小凤道:“要找他的人并不是我们。”

  阎铁珊道:“是谁?”

  陆小凤道:“大金鹏王。”

  听见了这名字,阎铁珊看来本已奇特的脸,竟突然变形更诡异可怖,肥胖的身体突然旋陀般的溜溜一转,那阁里突然又闪耀出一片辉煌的珠光。

  深光辉映,几十缕锐风突然暴雨般射了出来。分别击向西门吹雪、花满楼和陆小凤。

  就在这时,珠光中又闪出了一阵剑气。

  剑气森寒剑风如吹竹“刷、刷,刷、刷”一阵急响剑气,与珠光突然全都消失不见,却有几十粒珍珠从半空中落下来,每一粒都被削成了两半。

  好快的剑。但这时阎铁珊的人竟已不见了。

  陆小凤也已不见了。

  水阁外的荷塘上,却似有人影闪动,在荷叶上轻轻一点就飞起。

  有两条人影,但两条人影却似黏在一起的,后面的一个人,就像是前面一人的影子。

  人影闪动,突又不见,但水阁里却已响起了一阵衣抉带风声。

  然后阎铁珊就忽然又出现了。

  陆小凤也出现了,忽然间,他已坐在刚才的位子上,就像是从来也没有离开过。

  阎铁珊也站在刚才的地方,身体却己靠在高台上,不停的喘息,就在这片刻间,他仿佛又己衰老了许多。

  走入这水阁时,他本是个容光焕发的中年人。脸上光滑,柔细,连胡子都没有,但现在看来,无论谁都已能看得出他已是个七八十岁的老人。

  他脸上的肉已松弛,眼皮松松的垂下来,眼睛也变得暗淡无光,喘息着,叹着气,暗然道:“我已经老了……老了。”

  陆小凤看着他,也不禁叹息了一声,道:“你的确已老了。”

  阎铁珊道:“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子来对付,个老人?”

  陆小凤道:“因为这老人以前欠了别人的债,无论他多老,都要自己去还的。”

  阎铁珊,“我欠的债,当然我自己还,但我几时欠过别人什么?”

  陆小凤道:“也许你没有欠,但严立本呢?”

  阎铁珊的脸又,阵扭曲,厉声道:“不错,我就是严立本。就是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严总管,但自从我到这里之后,我一。”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扭曲变形的脸,却又突然奇迹般恢复平静。

  然后每个人就会都看到一股鲜血从他胸脯上绽开,就像是朵灿烂的鲜花突然开放。

  等到鲜血飞溅出后,才能看见他胸膛上露出的一截剑。

  他低着头,看着这截发亮的剑尖,仿佛显得很惊讶,很奇怪。

  可是他还没有死,他的胸膛还在起伏着,又仿佛有人在,拉动着风箱。

  霍天青的脸色也已铁青,霍然长身,厉声喝问:“是谁下的毒手?”

  “是我!”银铃般清悦的声音,燕子般轻巧的身法。一个人忽然从窗外跃而入,一身黑鲨鱼皮的水靠紧紧裹着她。

  苗条动人的身材,身上还在滴着水,显然是刚从荷叶塘里翻,到水阁外的。

  阎铁珊勉强张开眼,吃惊的看着她。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三个字:“你是谁?”

  她已扯下了水靠的头巾,一头乌云般的柔发披散在双肩,衬得她的脸更苍白美丽。

  可是她眼睛里却充满了仇恨与怨毒,狠狠的瞪着阎铁,珊,厉声道:“我就是大金鹏王陛下的丹风公主,就是要求找你算算那旧债的人。”

  阎铁珊吃惊的看着她。眼球忽然凸出,身子已阵抽搐,就永远不能动了,但那双已凸出眼外的眼睛里,却还带着钟奇特而诡异的友情,也不知是惊讶?是愤怒?还是恐惧?

  他还是没有倒下去,因为剑还在他胸膛里。

  剑是冷的,血也冷了。

  丹凤公主终于慢慢的转过身,脸上的仇恨和怨毒,都已变成一种淡淡的悲哀。

  她想招呼陆小凤,却突然听见西门吹雪冷冷道:“你也用剑。”

  丹风公主怔了怔,终于点点头。

  西门吹雪道:“从今以后,你若再用剑,我就要你死。”

  丹凤公主显然很吃惊,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剑不是用来在背后杀人的,若在背后伤人,就不配用剑。”

  他突然挥手“叭”的一响,他的剑尖击中了阎铁珊胸膛上的剑尖。

  阎铁珊倒了下去,他胸膛前的剑己被击落,落在水阁里。

  西门吹雪的人也己到了水阁外,提起那柄还带着血的剑,随手一抖这柄剑就突然断成了五六截,截截落在地上。

  又有风吹过,夜雾刚从荷塘上升起,他的人已忽然消失在雾里。

  霍天青又坐下来,动也不动的坐着、铁青的脸上仿佛带着个铁青的面具。

  但陆小凤却知道没有表情往往也就是最悲伤的表情,他轻轻的叹息了一声,道:“阎铁珊本是金鹏王朝的叛臣。所以这件事并不仅是私怨而已,本不是别人所能插手的。”

  霍天青慢慢的点点头,道:“我明白。”

  陆小凤道:“所以你也不必责备自己。”

  霍天青沉默着,过了很久,忽然抬起头,道:“但你却是我请来的。”

  陆小凤道:“我是的。”

  霍天青道:“你若没有来,阎铁珊至少现在还不会死。”

  陆小凤道:“你的意思是……”

  霍天青冷冷道:“我也并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想领教领教你双飞彩翼陆小凤的轻功,和你那心有灵犀一点通独门绝技而已。”

  陆小凤苦笑道:“你一定要逼我跟你交手?”

  霍天青道:“一定。”

  陆小凤刚叹了口气,丹风公主已突然转身冲过来,大声道:“你为什么要找他?你本该找我的。”

  霍天青道:“你?”

  丹凤公主冷笑道:“阎铁珊是我杀死的,从背后杀死他的,你不妨试试看,我是不是只有在背后杀人的本事?”

  她刚受了西门吹雪一肚子气无处发泄,竟找上霍天青。

  霍天青看着她,缓缓道:“阎铁珊欠你的,我会替他还清,所以你可走了。”

  丹风公主道:“你不敢跟我交手?”

  霍天青道:“不是不敢,是不想。”

  丹风公主道:“为什么?”

  霍天青淡淡道:“因为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丹凤公主脸都气红了,突然伸出一双纤纤玉指,竟以毒龙夺珠式,去刺霍天青的眼睛。

  她的手指虽柔若春葱,但她用的招式却是极狠毒,极辛辣的,出手也极快。

  霍天青肩不动,臂不举,身子却已突然移开七尺,抱起了阎铁珊的尸体,大声道:“陆小凤,日出时我在青风观等你。”一句话还未说完,他的人以在水阁外。

  丹凤公主咬着嘴唇,跺了跺脚,气得连眼泪都仿佛已要掉下来。

  陆小凤却忽然对她笑了笑,道:“你若使出你的飞凤针来,他也许就走不掉了。”

  丹凤公主道:“飞凤针?什么飞凤针?”

  陆小凤道:“你的独门暗器飞凤针。”

  丹凤公主瞪着他,忽然冷笑,道:“原来我不但会在背后杀人,还会用暗器杀人。”

  陆小凤道:“暗器也是种武器武林中有很多君子也用这种武器。”

  丹风公主道:“可是我从来也没有用过,我连飞凤针这三个字都没听过。”

  这回答陆小凤倒不觉得意外,他问这件事,也只不过要证实那小妖怪说的又是谎话而已。

  丹风公主却连眼圈都红了,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你是在生我的气,所以才故意说这些话来编排我。”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丹风公主道:“因为你认为我根本不该来的,更不该杀了阎铁珊。”

  她像是受了很大的委曲,眼睛里又涌出了泪光,恨恨道:“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他把我们家害得有多惨,若不是他,忘义背信,我们本来还可以有复国复仇的机会,但现在……,现在……”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眼泪已终于忍不住珠串般挂满了已脸。

  陆小凤什么也不能再说了。

  谁说眼泪不是女人最有效的武器。尤其是美丽的女人,她的泪珠远比珍珠更珍贵。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