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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上林祝捷

  刘彻上次收到汉军出征的军情还是卫青在五原郡所发出,现在已经九天过去了,他心下算来漠北应该有军情报上,但是几天来一直杳无音信,不由得让他心神不宁。这天他用过晚膳后前往石渠阁批阅奏章,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子时,刘彻感到双目酸胀,他于是停了下来走到阁外稍微休息片刻。贴身黄门太监苏文连忙给刘彻披上一件玄色披风,然后小心翼翼地跟在刘彻身侧。

  刘彻在石渠阁的回廊上朝南方看去,今夜月色晴好,将未央宫的诸殿都抹上了一层银色。现在已经是三月下旬,春风薰人,暖意盎然,未央宫中的桃花已经开过一茬,现在换作梨花开的正盛,一阵阵清香正随着微风传来,让人心神欲醉。刘彻抬眼往天边望去,皎洁的月光仍然掩不住漫天的星光灿烂,宫中各殿大多已经熄了灯火,皇后所居的椒房殿已经是昏黑一片,但是椒房殿侧后方的昭阳殿里却仍旧是灯火通明。刘彻心下一动,昭阳殿中所居是赵国去年送进宫的王美人,上个月刚被封为了容华搬进了昭阳殿。既然此时她还未休息,那就今晚到昭阳殿中留宿好了。刘彻想到这里便即准备离开石渠阁前往昭阳殿,但是不经意间却看到了不远处沧池中渐台上的灯火。

  灯火微弱,堪堪照出了两个人的影子。刘彻心中一暖,那必然是太史令司马谈的身影。自从建元元年刘彻特意恩准司马谈可以彻夜出入未央宫渐台观星占卜以来,但凡晴好的夜晚总能见到司马谈的身影,无论严冬酷暑。刘彻在这一点上对司马谈可谓是深为感佩。后来司马迁慢慢长大,刘彻又准了司马谈的请求,让司马迁跟随其父前来观星。三年前刘彻命司马迁跟随范衡和霍去病前往南阳c成都督办兵器,途中收到范衡奏报司马迁死于三峡洪水,刘彻还为此感到颇为难过,他在早朝后留下司马谈告诉他此噩耗时,司马谈先是十分悲痛,但是片刻间便恢复了平静,告诉刘彻司马迁生死未勘,或许尚有一线生机。刘彻当时认为不过是司马谈难以接受爱子去世的事实而已,没想到过了几个月竟然收到了司马迁的奏章,告诉刘彻他打算按照圣命前往江淮访古寻旧,为司马谈的太史公书作准备,刘彻高兴之余反而更加佩服司马谈的占卜本事。此时既然司马谈就在渐台上,何不去问他一卦大军的凶吉?

  刘彻看到的没错,在渐台上观星的正是司马谈和司马迁。司马迁昨天刚刚带着爱妻许彩云和岳父许有根回到了长安,跟父亲说起来这三年来的颠沛流离和艰难险阻,还有浪迹江淮寻访到的历朝故事,父子二人不由得抱头痛哭了一场。司马迁把许有根和彩云如何救了自己,还有二人的身世都一一禀明了父亲,让司马谈也唏嘘不已。安置好司马迁一家后司马谈陪许有根彻夜畅饮,司马迁和彩云在一旁作陪,四人喝到天亮方才罢休。司马谈由于眼疾本来已经很少喝酒,但这次也开了戒,全家拼得一醉,睡到晚上亥时才带着司马迁进了未央宫。此时二人正聚精会神绘制三月间的长安星图,全然没有发现刘彻已经静悄悄地走了上来。

  刘彻看到司马迁竟然也在陪司马谈在渐台上当值观星,不由得心里一阵宽慰,他轻轻咳了一声,司马谈和司马迁这才发觉渐台上还有别人,转头看去竟然是皇帝来了,二人慌忙跪下行礼,刘彻示意二人起身,然后用深邃的眸子盯着司马迁看了好一阵子后开口说道:“司马迁,朕有三年多没见到你了,朕看到了你递上来的奏章,你这一路上不容易。”

  司马迁听到皇帝居然能体恤自己这几年来的死里逃生和颠沛流离,泪水一下子便涌了出来,他低下头哽咽着口不能言。刘彻心下也是思绪万千,他对司马迁温言说道:“朕还等着看你父亲和你写的太史公书呢,所谓大器晚成,别说三年,三十年朕也等得起。”

  司马迁和司马谈心下十分感动,一起稽首领命。刘彻朝西北方向望了半天,缓缓对司马谈说道:“司马太史,你给朕卜上一卦,朕这些日子一直为我大汉与匈奴战局斋戒沐浴,不知眼下局势如何。”

  司马谈往怀中一摸,平日里用来起卦的蓍草竟然没有带在身上,怀中只有十几枚铜钱。他连忙回复道:“陛下,微臣万死,身上没有带蓍草,不知用铜钱起卦可否?”刘彻点点头说道:“但用无妨。”

  司马谈谢过刘彻后摸出了六枚铜钱,在月光下仔细辨认了正反,然后恭恭敬敬地将铜钱递到了刘彻手中:“请陛下将这些钱洒在地上,然后微臣可替陛下解卦。”

  刘彻接过铜钱,对着天边明月在心中默默祷念,然后随手将铜钱洒在了渐台的白玉地面上,只听一阵悦耳的叮咚声响过,铜钱散落在台上不动了。司马谈俯身一一细细看过,闭着眼睛想了片刻,睁开眼对刘彻说道:“陛下,微臣占卜之术尚未炉火纯青,仅供陛下参之。眼前战局错综复杂,非微臣所能勘破。”

  刘彻听司马谈如此这般说辞,心里开始砰砰直跳,但是他强装镇静说道:“太史请直说吧。”

  “陛下,此卦为‘水火未济’之象。系词中说‘亨。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象曰:火在水上,未济。君子以慎辨物居方。’从卦象上来看,我大汉与匈奴的战事目前还在进行,怕是还要持续一段日子。卦中说此象为小狐狸渡河,虽然过得河去却打湿了尾巴,看来眼前战局还不能完全得偿陛下所愿,而且怕是我军还会有一定损伤。”

  “哦。”刘彻的心里一下子抽紧了,他不由得担心起了卫青和霍去病的安危,但是故作镇定地问道,“太史能否看得再仔细一些,卫将军此番出征结果到底如何?”

  司马谈将地下铜钱一一捡起,又请刘彻起了一卦。这次司马谈看的很快,他很肯定地对刘彻说道:“微臣要恭喜陛下了,此卦为风山渐。系词说‘女归吉,利贞。’ 象曰:‘山上有木,渐。君子以居贤德善俗。’这是大吉之象,卫将军必将大胜而还。”

  刘彻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说道:“那太史请看一下是否卫将军能毕其功于一役?”

  司马谈摇了摇头说道:“从卦象上看不是,但是此卦为渐卦,大势必将有利于我大汉,陛下请放心,卫将军此战大胜,匈奴实力必然大为折损,接下来三战之内必将全胜匈奴,使其无力再与我大汉争锋。”

  刘彻心下高兴之极,他仰天长笑,声音在未央宫的上空回荡不已。笑声甫歇,他对司马谈说道:“司马太史,如果捷报传来,朕当重重封赏于你!”

  刘彻话音未落,只见石渠阁那边的钟声响起,随之是一阵号角长鸣,吹的却是清羽之音,刘彻一下子愣住了—这正是宫中传来边关大捷的调子。紧接着几点火把如流星般从石渠阁朝渐台飞奔而来,火光越来越近,刘彻清清楚楚看到当先的一人正是前将军苏建之子,今晚在石渠阁当值的侍中苏武。苏武飞奔到刘彻跟前扑地跪倒,将一封火漆封着的帛书高举过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陛陛下,卫大将军千里传书,狼狼山大捷了!”

  刘彻一把从苏武手中扯过帛书,上面朱红色的漆封分外夺目—那是捷报所用的封漆。刘彻用力撕开漆封,就着台上摇曳的火光看去,捷报很长,足有两千字之多,刘彻粗粗看完也用了半盏茶的时分。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开始在渐台上走来走去,声音粗重地对苏武说道:“苏武听旨,即刻请司马太史择吉日,朕在上林苑亲自迎接卫大将军凯旋,自灞桥至上林苑以三十里红绸铺路,后宫自容华至皇后c百官自侍中至丞相都随朕前往,不得有误。另外即刻令未央宫c长乐宫钟室奏凯旋大捷之音,让长安城中百姓都高兴一下!”

  苏武连忙领旨正要退下,在一边的司马迁却跪下开口说道:“陛下,微臣有一不情之请,还望陛下三思。”

  刘彻微笑道:“司马迁,从今日起,你就领了侍中之位,跟苏武一起跟在朕身边吧。司马谈秩比两千石,赏黄金百斤。司马迁,你有何事,跟朕直说吧。”

  司马谈连忙跪下谢恩。司马迁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说道:“谢陛下隆恩。请陛下以丧礼迎接卫大将军凯旋。老子曰‘大军过后必有凶年,师之所出荆棘生焉。’即使战胜,怜我汉军烈士孤恤,也请陛下以丧礼处之。”

  刘彻脸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几下,眼中的瞳孔急速缩小。他阴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司马迁说道:“难得司马侍中有如此悲天悯人之心,朕就依了你,在上林苑梨园迎接大将军还都。”

  司马迁用小的几乎只能让自己听到的声音艰难地说道:“谢陛下!”他不敢抬头去看刘彻,只听到脚步声沿着台阶而去,终于细不可闻。少顷未央宫内钟声大作,接着是长乐宫的钟声遥相呼应,钟声如惊涛骇浪般一浪高过一浪,久久回荡在长安城的上空,惊醒了无数人的梦。

  椒房殿内正在熟睡的小皇子刘据也被钟声惊醒,开始放声大哭。睡在他身边的卫皇后将他轻轻抱起抚拍,眼中流下了悲喜交加的泪水。而在未央宫北边的卫青府中,这些天以来本来就辗转不能入眠的蒙贞听到报捷的钟声传来,再也无法忍住心中的思绪起伏,咬着被子无声的哭了起来。

  卫青大军跟伊稚斜主力决战大获全胜,斩杀匈奴四万余人,更是俘获了伊稚斜的亲叔父罗古比,射死了伊稚斜的从祖父籍若侯产,其余俘获的还有几十位伊稚斜的亲属家人。而此役汉军也折损了近两万人—前将军赵信临阵叛逃,让苏建腹背受敌,几乎丧命于漠北,幸亏苏建带领几百名骑兵杀出一条血路逃了回来。而李广因为后军失期未能参与大战,功过相抵可谓是无所建树。此役公孙敖c公孙贺c李沮都立下了赫赫战功,不过此三人都已经封侯了,若论功劳之大,除去卫青外应该首推霍去病,其次是张骞。霍去病此役勇冠三军,先是率领八百勇士斩杀乌维部两千余人,并以三寸之舌退去胭脂山浑邪王兰杰六千精兵。后来又率领千余名勇士大乱伊稚斜阵脚,解救卫青于危难之中,张骞不仅给汉军带路,还跟霍去病一道冲杀,二人一同立下大功。但是卫青在给刘彻的奏报中却把张骞的功劳列在了第一,公孙敖和公孙贺并列第二,霍去病竟然排在李沮后面列为第四,不过这一切霍去病都不知道。

  卫青在打扫完战场后还是有许多忧虑。其一是伊稚斜和乌维都逃掉了,不知何时才能将这两人的脑袋砍了,传首于长安阙下。第二是暗算自己的兰觉不知生死,七万多汉军将战场反反复复搜寻了好几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第三是此役虽然大获全胜,但是没能全歼匈奴主力,至少十万大军从战场上逃脱了,这些对汉军来说都是无穷后患。第四是军臣单于的家人在此役中尽数丧命,包括张骞的岳母c卫律的姥姥乌兰阏氏,这件事情让卫青痛心不已。他跟范衡斟酌着写了一封长长的奏章以八百里加急递送到了长安,虽然范衡对卫青故意压制霍去病的战功很不认同,但是最后也勉强同意了卫青的安排,其实卫青的良苦用心他不是不知道,不过让霍去病受这样的委屈他还是于心不忍。

  大军在阴山盘桓了几日后班师回朝,卫青选择了从雁门关经河阳,然后渡黄河c经潼关c过灞桥回长安的路线。大军路过河阳时霍去病去拜见了亲生父亲霍仲孺,霍仲孺见到霍去病后极为谨慎,可谓是颤颤兢兢小心应付。霍去病跟生父也没太多话说,但是受父亲之托将同父异母的弟弟霍光带回了长安悉心照顾。霍光眼下只有七八岁年纪,见到霍去病率领衣甲鲜明的大军逶迤而行,心下不由神往,对这个哥哥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军浩浩荡荡朝长安进发,沿途百姓都已接到官府告示,知道了这是大汉立国以来跟匈奴作战的最大胜利,都自发前往官道上夹道欢迎,壶浆箪食慰劳汉军。卫青治军极严,一路上大军丝毫没有打搅百姓生活,更不敢取百姓一箪食一瓢饮,一路上数百万民众所见到的是旌旗蔽日c刀剑如雪,军容威严整齐无以复加,不由得一传十十传百,都说这是天兵下凡来帮助大汉天子惩治匈奴,越发引得周边百里之内的百姓竞相前来观瞻。

  八万大军抵达临潼已经是四月初五日傍晚,卫青令大军安营扎寨埋锅造饭,外面已经有未央宫诏令传来,让卫青大军就地休整三日,在四月初八日一早前往上林苑梨园,皇帝将率领百官和后宫妃嫔亲自为大军接风洗尘。卫青领了诏书后不知是喜是忧,呆坐了半晌,竟然连晚饭都无心去吃了。

  行军总管范衡看出了主将的心思,他悄悄让随从烫了一壶酒上来,然后切了几斤牛肉,备了一大盘面饼端到了卫青面前,然后示意周边随从都退下。范衡给卫青倒上了一杯酒,笑着问卫青:“大将军凯旋归来该当高兴才是,何故坐而叹息呢?”

  卫青见是范衡前来,心情好了不少,他笑着跟范衡对饮了一杯说道:“范先生岂能不知道我卫青所忧何事?正好先生前来,望先生不吝赐教。”

  卫青虽然并未对范衡说破自己心中所想,但是范衡已经知道了十之。他放下手中的酒杯,望着帐外的暮色沉吟了片刻对卫青说道:“大将军,我早些年行走江湖经商时,在歌馆酒肆中听人说书弹唱,多少知道一些前朝旧事,不知大将军是否愿意听一听。”

  卫青收起笑容,正色敬了范衡一杯酒说道:“愿闻其详。”

  “第一个故事是关于前秦大将王翦的。秦灭六国,而王翦独占其五。一百多年前王翦的军功可谓是横绝当时了。他的儿子王贲c孙子王离也都是秦国大将,为秦国立下累累战功。王翦战功实在太多,我就不一一跟大将军啰嗦了,或许能让大将军有所思的是两次大战,其一是攻灭燕国,其二是攻灭楚国。”

  “大将军一定听说过荆轲刺秦王的故事。荆轲失手后秦王对燕国太子丹怨恨之极,便派了王翦和他的儿子王贲去攻打燕国。二人果然不负君望,不出一年便把燕国灭了。当时王翦跟王贲用的也是迂回包抄之计,王翦装作强攻,让儿子王贲越过易水包抄,就这样把燕代联军给包了馅饼,秦军在易水河边大败太子丹。而恰恰就是在一年前,太子丹在两军交战的易水河边送别荆轲前往咸阳刺杀秦王。”

  卫青知道荆轲刺秦王的典故。回首当年,众人在易水河畔送别荆轲踏上不归路,满座衣冠胜雪,泠泠易水上,淡淡寒波生,这般情景不由得让卫青发根直立,心为之夺。他跟范衡又喝了一大杯酒,等着范衡继续说下去。

  “燕国被灭后,接下来就要灭魏了。这次还是王翦领军,王贲跟随。在灭燕的大战中秦国将军李信也立下了大功,秦王便令李信跟随王翦一同前往征伐魏国。王贲很快便掘开了黄河和鸿沟,水淹大梁,魏国也被王翦给灭了。此战之后,王贲和李信更被秦王所宠幸,都被封为了大将军。”

  “但是在接下来灭楚的时候,王翦已经年过六十了,秦王本来想让王翦前去征讨,问王翦要带多少兵卒,王翦说少于六十万不行。秦王一想,六十万可是全国大半的兵力啊,这个干系太大了,便召来李信询问,李信说只要二十万大军足矣,秦王一听很高兴,便让李信和蒙恬各率十万大军,由李信统领前往伐楚。一开始两军都很顺利,一路打到了城父,没想到这却是楚军的圈套,两军在城父被围,大战了一天一夜,李信和蒙恬拼死逃出,十万秦军被杀,六万被俘,而楚国指挥这场大战的将军正是项燕。”

  “李信兵败回到咸阳,被秦王夺了大将军之位,日夜借酒浇愁,没过几年就死了。李信死前曾立下重誓,要后世子孙中必有从军者立下不世战功来洗刷他的耻辱,否则他的鬼魂永世不得安宁。大将军可能有所不知,这位李信将军,正是当朝李广将军的曾祖父。”

  范衡的这句话让卫青着实吃了一惊,原来李广是名将之后。但是卫青紧接着感到脊背上一阵寒意传来一一看来当年李信的怨念极深,竟然要让子孙后代背上如此恶毒的咒誓。

  范衡像是没有发觉卫青神色的变化,继续娓娓道来:“秦王见李信兵败,只好另请王翦出山。但那时王翦已经六十多岁了,他先是请辞,见坚持不过秦王,便答应了,但是要秦王给他六十万大军,少一人就不出兵。秦王无奈之下应允了。但是出兵之前王翦却一反常态频频跟秦王求田索宅,还有黄金美女。秦王身边的人都觉得王翦太过贪得无厌,但是秦王却哈哈一笑有求必应。大将军请想一想这是为什么?”

  卫青皱着眉头想了一下说道:“是那王翦老儿年事已高,贪生怕死爱财了吗?”

  范衡摇了摇头说道:“大将军,王翦身居要职多年,秦功封赏极厚,王翦老儿早已是武成侯了,他根本不差那点钱。他要的是秦王的信任,手握六十万大军的兵符,秦国大半兵力在他手里,要是他有个什么三心二意,那秦王保不住就要出什么事儿,他是向秦王表示他不过是贪财好色,胸无大志而已,嘿嘿。”

  这番话让卫青的脸迅速变得赤红,接下来又变得蜡白。他硬生生把几乎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强作镇定地问范衡道:“范先生,那王翦后来如何了?”

  “王翦后来领军出征,在楚国跟项燕相持了两年,终于找到机会大破楚军,项燕兵败自杀,楚王被俘,楚国就此灭亡。王翦回国后位列上卿,赏赐极重,十年后老死于咸阳。但是之前被秦国骗来死于秦地的楚怀王有一句谶语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谁也没想到这句谶语竟然被应验了—项燕的孙子便是项羽,号称西楚霸王,灭秦算是他功劳最大吧。大将军,古人说天道循环,报应有期,此话诚不我欺啊!”

  范衡的最后几句话让卫青深为触动。他一一对照王翦王贲父子作战的经历,跟自己和去病何其相似!他越想越心惊,但还是强装镇定问范衡:“范先生,卫青受教了!请先生告知第二个故事。”

  范衡轻轻抿了一口酒叹道:“这第二个故事跟本朝有关,说的是萧何丞相和淮阴侯韩信的故事。”

  卫青心中一惊,手中端着的酒杯微微一颤,几滴酒从杯中洒落在二人面前的席上,滚落在羊毛中不见了踪影。

  范衡看到了卫青刚才那一瞬间的不安,但是他仿佛什么也没察觉似的继续说道:“萧何跟高祖可谓是故交。当年高祖为泗水亭长之日,萧何已经是沛县的功曹了。那时跟高祖要好的还有屠夫樊哙,狱掾曹参,车夫夏侯婴,还有吹鼓手周勃,这几人日后都成了我大汉的开国万户侯。这几人脾气相投,结为了生死之交,然后跟着高祖一起起兵反秦。后来义帝跟项羽和高祖相约,谁先入关中者王之,高祖在萧何张良等人的辅佐下避实击虚,连战连捷,很快就打进了关中,秦王子婴将传国玉玺系在脖子上出城迎接高祖,高祖接管咸阳后跟百姓约法三章,一无所扰,还军灞上等着项羽入关。而项羽则在巨鹿跟章邯和王离的四十万秦军大战一场,大破秦军,俘获王离,逼章邯投降。这位秦将王离,正是当年杀了项羽祖父项燕的秦国大将王翦的孙子。项羽为了给祖父报仇,很快便把王离给杀了。”

  卫青听来又是一番感慨。萧何c曹参c樊哙c周勃c夏侯婴等人都是功业彪炳千秋的元勋,自己从小就仰慕的很,但这些人的出身都甚为卑贱。陈胜当年所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无道理。自己从小就生长在曹参的嫡曾孙c平阳侯曹寿的府中侍候平阳公主,也就是当今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卫青自然是见识过这万户侯的富贵与威风。而项羽斩杀王离这件事也颇为可叹,王离的爷爷王翦杀了项羽的爷爷项燕,后来项燕的孙子项羽又杀了王翦的孙子王离,刚才范衡所说天道循环c报应有期这件事确实有几分道理。

  “后来项羽入关一把火烧了咸阳,又逼迫高祖前往汉中,搞得当时关中百姓民不聊生,许多项羽的部将都觉得项羽为人太过残暴,纷纷逃走投靠高祖,这当中有一人便是韩信。韩信在高祖手下一开始也没受到重用,有一天便逃走了,可是萧何对韩信颇为了解,知道他是命世将才,便骑马追了一天一夜,终于在汉中附近的南郑将韩信追到了。后来便有了高祖筑台拜将,韩信暗渡陈仓c灭赵败魏c十面埋伏c乌江之战等故事,可谓是我朝开国立下军功最大的人了。”

  卫青遥想韩信当年拥四十万大军在垓下与项羽决战的情形,不由得心驰神往,他同范衡痛饮一杯慨然说道:“如果卫青能早生百年,为韩信帐前一名先锋生擒项羽也不枉此生了!”

  范衡放下酒杯肃然说道:“大将军千万不可妄自菲薄!大将军出征匈奴五战五捷,斩杀俘获匈奴战士十万余人,北拓边地几千里,让我大汉商旅可自由出入于渔代幽燕,几百万民众安心屯垦于贺兰云中,此等功业岂是韩信项羽所能相比?所谓时不同,运不同而已,要让项羽韩信活到今日,未必能有大将军这番战功。”

  卫青听范衡如此评价自己,心下甚为感动,他不知如何接话,只能又跟范衡痛饮了一杯。

  范衡饮尽樽中美酒,慨然赞道:“好酒!”他放下杯子后又娓娓道来:“韩信以汉军第一战功,先被封为齐王,后来贬为淮阴侯,再后来身死长乐宫钟室,为孝文皇帝年间笑柄;而萧丞相并无野战攻城之绩,却被高祖封为兴汉第一功臣,所凭为何?凭的就是高祖皇帝的信任。”

  卫青听范衡说到此节,不由得神色凝重起来,他放下手中酒杯,听范衡细细道来。

  “韩信虽然立下赫赫战功,斩杀项羽,但是他并非高祖龙兴的亲信,韩信先是投奔项羽,然后投奔高祖,以高祖之为人,心里多少会介意韩信曾经效命于项羽这件事,自然不会将他列为心腹之臣。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大汉立国后论功行赏,韩信没能被高祖立为汉兴之第一功臣,反而被萧何占了先机,而曹参立为第二,张良第三,他只能列为第四,话说第五是陈平,这还是高祖给了韩信面子的缘故将陈平放在了他后面。”

  “萧何为何能取得高祖绝对的信任?不仅仅是高祖未富贵之前两人的交情,更不仅仅是萧何替高祖供给军需,镇守后方所立下的大功。大将军,高祖称帝后,萧何竟然不吝于自污名节以博取高祖的信任,这事你可听说过?”

  这件事对卫青来说确实颇为惊异,他摇了摇头期待着范衡继续说下去。

  “萧何位居相国之贵,又是万户侯中第一位,皇帝是无可加封了。当年高祖出征平定英布之乱,萧何在长安负责粮草军需,每次高祖都详细询问使者萧丞相在长安干什么,使者便将萧何勤勉为国c不辞辛劳c爱民如子等事如实以告,但是高祖脸上却未见喜色。后来萧何幕中有人告诉他,丞相你已经位极人臣,还这么受万民爱戴的话,那是要把皇帝往哪里放呢?萧何这才恍然大悟,于是在长安市中以低价强买百姓田宅,弄得百姓怨声载道,这件事传到高祖耳朵中,高祖却只是一笑而过。萧何便是用这种法子取得了高祖的信任,最后辅佐了惠帝两年后才高寿而死,也算是得享天年了。”

  卫青已经完全明白了范衡跟他说这两个故事的深意了。他心下甚为感动,范衡不惜以犯大不敬之罪的风险跟他纵论前朝故事,拿王翦跟秦始皇c萧何跟刘邦的例子,就是想提示他如何跟皇帝打交道。他对范衡十分承情,但是无论如何自污名节来取得皇帝信任这件事却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他想了片刻对范衡说道:“范先生今日高论,卫某人实在是十分感激!但是人各有志,但凡卫某人能按照先生教诲去做的,一定尽力做到,但是有些事恐怕是卫某人死也做不到的,望先生不要失望。”

  范衡放下酒杯放声大笑起来。他对卫青说道:“卫将军为人范某何尝不知道!今日所谈之事,如果范某不跟大将军说的话那是范某未能给大将军尽忠,范某并不会在乎大将军是否能依计行事。大将军对范某有救命之恩,大将军如果有难,范某自当相陪,决计不会往后缩上半步!”

  卫青心下感动,他跟范衡对望一眼,两人竟然同时笑了出来,各自饮尽了杯中美酒。

  转眼间已经到了四月初八,这天和风惠畅,阳光明媚,夏日的气息已经在长安城四周弥漫。沿着灞河两岸延绵几十里的杨柳摇曳成绿色的柔波,仿佛是汉宫中的美人列成两队媚眼如丝迎接出征的将士归来。卫青等人寅时便换上了戎装等着宫内使者前来导引前往上林苑。果然卯时过半未央宫中飞骑前来,十六名羽林健儿一水儿的白马雕鞍,簇拥着一位黑衣高冠的汉子来到营中,卫青率诸将前往迎接,在晨光中看得分明,那人正是太中大夫加侍中衔东方朔。

  东方朔也看到了卫青等人,老远便下马一溜烟跑了过来给卫青行礼请安,脸上写满了笑意。卫青见并无黄门侍郎前来传诏,不由得感觉有些诧异,东方朔倒是看出了卫青的心思,凑上前来笑嘻嘻地跟卫青说道:“恭喜大将军!为了迎接大将军,皇上昨夜斋戒沐浴,让卑职在石渠阁当值看奏章写节略,皇上赐酒一斗,卑职哪敢不喝?便就着天边明月先为大将军贺了!现下请大将军率领三军移步上林苑,卑职在前面带路!”

  卫青闻到东方朔身上的酒气,又想象了一下东方朔在石渠阁自斟自饮的场景,不由得心里暗暗好笑。他对东方朔十分客气地说道:“那就有劳东方大人了!” 东方朔连忙还礼,转身上马在营门口等卫青等人准备就绪,只听四周号角齐鸣,声震四野,八万将士一起上马前行,东方朔往营中望去,只见前后左右中五路大军整齐列阵,五色旌旗连天蔽日,端的是军威如泰山昆仑,不由得心里极为叹服—大将军能治军如此,比起当年周亚夫屯军细柳营有过之而无不及,难怪对匈奴作战连战连捷,即使当年李牧蒙恬也无法跟卫青相比。

  当下大军跟随东方朔前往上林苑梨园。上林苑是当今天子在十五年前开始以秦时旧苑为基础修建的皇家园林,东西长约三百里,南北宽约七十里,八条河流蜿蜒其中,奇宫异观无双,珍禽异兽无数。当今太中大夫司马相如单凭一篇《上林赋》便得天子宠幸,扬名天下,足见上林苑在天子心中的地位。近年来皇帝越发喜欢上林苑,除了冬天在未央宫过冬之外,春夏秋三季都差不多花一半时间在上林苑。卫青之前虽然也来过这里,但都是匆匆往返面圣而已,今天一路上观赏上林苑的旖旎风光,只见南边群山延绵,青翠妩媚,苑中清泉流水处处,花香鸟语阵阵,不由得醉了。

  大军行了近一个时辰方到达上林苑梨园。这是苑中南部的一大处离宫别馆,梨园北边是一座雄伟的宫殿,名为宜春宫,宜春宫东南侧是一座高大的戏台,名为宣曲殿,宜春宫和宣曲殿前面是蜿蜒流转的一道曲水,水引自沣河,水道在这里宽约一丈,水流平静,清澈见底。而宣曲殿正对的西面是一面广袤的山坡,坡势极缓,可容纳十万人不止。快到梨园时早有上林苑狗马监将八万匹军马收拢放归南山,这些军马本来就是骑将军公孙贺在三年前奉皇帝之命在上林苑养的,加上满山种的都是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苜蓿,马儿极其爱吃,这下群马高兴之极,成群在山上嬉戏起来,有的在苜蓿的紫花之间低头大嚼,有的奔腾跳跃,有的引颈长嘶,刹那间便形成了一幅天然磅礴的万骏图。

  此时宣曲殿外已经摆了上千个席位,前面数百名皇亲国戚c公卿大臣c后宫嫔妃都站在殿侧迎候卫青一行。卫青路过百官面前,只见丞相公孙弘白发皓首站在首位,后面是御史大夫李蔡c廷尉张汤和主爵都尉汲黯等人。这些人看来已经等了不短时间了,卫青看到公孙弘站着的身子在微微发颤,心下大为不忍,却又不能替皇帝给公孙弘赐座,只好一躬身低声道了声惭愧。公孙弘听到了竟然也不很承情,只是淡淡还了一礼,但是排在后面的李蔡和张汤c汲黯都听到了卫青这句话,心里都甚为感动,一起恭恭敬敬给卫青致礼道贺。

  跟在李广身后的霍去病头一次来到上林苑,苑中的一切对他都十分新鲜,尤其是看到山水之间还有如此壮丽的离宫别馆,显得十分的兴奋。他四处张望尽量将此美景收入眼底,四顾之间他在百官队伍中一眼发现了司马迁,虽然霍去病三年前已经知道了司马迁还在人世,而且奉了皇帝的命游历天下准备写史书,但是一见之下还是十分感慨,他冲司马迁用力挥了挥手,见司马迁目不斜视看着舅舅卫青没注意到自己这才作罢。

  其实司马迁已经看到了霍去病。他看到这位少年将军后的心情十分复杂,他心里对霍去病在三峡没能救下自己始终无法释怀,但是也知道这不能全怪霍去病,再加上这三年来在江淮之间一直听到各种关于霍去病建功立业的传闻,心里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今天见到霍去病一身戎装铠甲雪亮,英姿飒爽气宇轩扬的样子,不由得感到自惭形愧,于是便装作没看到霍去病,眼睛只是牢牢地盯住卫青发呆。

  等卫青一行路过列侯时,当先的便是馆陶长公主,身后站着的却是平阳公主和他的夫婿夏侯颇。平阳公主是当今天子的同胞姐姐,先是嫁给了平阳侯曹寿,也就是开国万户侯曹参的曾孙,但是曹寿前几年因病去世,平阳公主又嫁给了汝阴侯夏侯颇。夏侯颇是开国万户侯夏侯婴之曾孙,平日里跟卫青交好,但是馆陶长公主跟卫青却有宿怨,而平阳公主又是自己当年的主人,卫青路过三人面前时心里五味杂陈,他极为恭敬地给两位公主施礼,馆陶长公主先是在半闭目养神,见到卫青后立刻现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双手虚扶起卫青,而平阳公主看着卫青的眼神却难以捉摸,只是跟在姑姑后面微微点了点头而已。卫青再往前走都是后宫妃嫔了,皇后卫子夫一手拉了小皇子刘据,一手拉了诸邑公主站在前头,她身边站着的是已经十三岁的阳石公主,卫青见姐姐眼含笑意神色不错,一边的小皇子刘据已经六岁了,长得是一表人才,而另一边的诸邑公主也已经八岁,十分漂亮可爱,卫青心中也感到一阵温暖。而站在卫皇后一边的阳石公主已经跟母亲差不多高了,眉色如黛,鼻梁挺拔,眼波流动,俨然已经是一个美人胚子。她见到舅舅前来便福了一福,低声问了声安,然后她的眼光掠过卫青身后的几位将军,便牢牢粘在霍去病的身上再也不能移开了。

  而霍去病根本没有注意到身边发生的一切,他跟随着前面几位大将按照黄门太监的指引依次落座,等着皇上的召见,可说来奇怪,左右前后看遍也没有发现皇帝的御驾,正寻思间突然耳边听到几声钟鸣,正前方五丈开外宣曲殿前的帷幕拉开,一座布置得美仑美奂的戏台出现在众人眼前,台上一人仗剑而立,只见他身形欣长,背对台下八万官兵,慨然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一曲唱毕,他举起金樽朝天饮尽,然后将金樽扔在一旁,竟然就在台上舞起了手中长剑。

  这四句唱毕,台下众人中大都已经知道这人在戏里演的是西楚霸王。霍去病对眼前的一幕十分好奇,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但是坐在第一排的卫青却坐不住了。那人的剑舞声势凌厉,功力不凡,只见赤红色的剑影将白色的衣袂笼在中间,根本分不清是人是剑。那赤红色的剑影卫青再也熟悉不过,天下能有如此剑光的只有一把,那就是当今皇帝所佩的赤霄。难道是皇帝跑到了台上过戏瘾不成?

  卫青毕竟久经沙场,过了片刻便看出来那人脚下虚浮,决非多年习武出身,手中所舞长剑虽然让人目眩,但毕竟是乐舞倡人这一路,根本不可能是皇帝,卫青心下疑虑更甚,谁能拿起皇帝的佩剑在此戏台上作此剑舞?思索间卫青见那人堪堪舞完一路醉剑,终于取势停住了,他面朝台下立定,难得的是并不气喘,卫青见他脸上带了一副桐木面具,眼睛上画的是重瞳,那自然是项羽无疑了。

  此时编钟和洞箫之声趋缓,开始演奏极其悲凉的楚歌,只见一名白衣女子且歌且舞出现在台上,她眉目如画,体态如扶风弱柳,以婉转悲怆的女子声调唱道:“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歌声凄凉感人,让台下将士无不动容,那女子演的自然便是项羽的爱妾虞姬。

  只见台上虞姬和项羽相拥而泣,依依不舍,似乎有说不尽的情话。忽然听到四边战鼓声起,项羽神态语调略显惊慌,连声催促虞姬离开,但是虞姬死活不肯,突然间从项羽腰中拔出长剑自刎而死,台下众人见美人颈中鲜血溅出,都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只见项羽抚尸大哭,而周边已经风云突变,几名汉军将士已经来到台上,项羽力战不敌后也自刎而死,此时帷幕合上,音乐由悲凉转为舒缓,等帷幕再次拉开时,台上已经换了两名黑衣人对向而坐,两人脸上都戴了面具,以粗重的声音一问一答,也甚为有趣。

  面南背北的那人开口问道:“韩信,你告诉朕,为何在三年前项羽跟我大汉开始争霸之时,你便断定项羽必败无疑?” 台下众人听到南边那人饰演的竟然是韩信,不由得哗然,然后听到南边北向而坐的那人稽首说道:“陛下,韩信在项羽营中效力过几年,深知项羽为人。无论兵力多寡c将士英勇c粮草丰盈,陛下都不如项羽。但是项羽为人徒有匹夫之勇,他一声怒喝,万千人都会胆战心惊,可是他却不能像陛下那样放手任用贤将,这是其一;项羽徒有妇人之仁,兵卒负伤都会同情落泪,把自己的饮食分给他们。可是等到部下立功应当封侯时,他却能把官印的棱角都磨光了也舍不得封赏,这是其二;项羽背信弃义,违背誓言坑杀秦国降卒二十万,驱逐杀害义帝于江南,让诸侯无不效仿,也都回去驱逐杀害他们原来的君王而自立为王了,这是其三;项羽暴戾无常,凡是项羽大军所至,百姓无不遭蹂躏残害,所以天下怨恨,名为西楚霸王,实则为西楚暴君,这是其四。而陛下裂土分疆,诸侯臣服用命;陛下入武关时秋毫不犯,废除暴秦苛酷刑法,与民约法三章,关中百姓翘首以望陛下杀掉项羽为王。这是天下大势,所以臣三年前便知道胜负已分。”

  台下众人知道台上另一人饰演的是汉高祖刘邦,不由得心下均十分好奇,谁敢扮演高祖皇帝在台上跟韩信对话问策?而台下的霍去病却惊得几乎跳了起来一一台上这番对话他在梦中听到过,而告诉他这番话的便是韩信本人。这世上难道真有鬼魂不成?

  台上的汉高祖刘邦高声长笑,卫青等人已经听出来了这是刘彻的声音,不由得又惊又喜,那边刘彻已经站起身来,摘掉了脸上的面具,初夏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将他映得格外伟岸,他冲台下高声说道: “卫大将军,诸位爱卿,我大汉三军将士们,这出戏你们看得还好吗?”

  台下已经是欢声雷动,卫青带领三军跪拜山呼万岁,声如惊雷席卷上林苑山川,惊得无数鸟儿从林中飞出,遮天蔽日般回旋在空中。而那边台上刘彻已经让适才演出的几人都走上前来致意,扮演虞姬的那人卫青看得分明,居然是宣室殿赐宴时表演歌舞的李延年,扮演韩信的那人看起来十分世故精明,却不认识是谁。扮演项羽的那人此刻刚刚摘下了面具,一头如瀑布班的青丝顺着肩头落了下来,只见她星眸如漆,眉若弯月,贝齿如雪,体态婀娜,真是世上一等一的绝色,风姿竟然远在姐姐卫子夫之上,竟然让卫青一下子看得痴了。而那女子也正好朝卫青这边看过来,她对着卫青嫣然一笑,卫青脸上一红眼神便立刻挪开了。

  而位列百官之中的司马迁却被扮演韩信的那人惊住了,他胸中登时便燃起了熊熊的怒火,牙齿被咬得咯咯作响一一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在云梦泽中差点害死他的李少翁。

  李少翁正洋洋得意在台上享受狐假虎威接受群臣朝拜的感觉,哪里会注意到司马迁仇恨的目光?他之前在孝景皇帝阳陵装模作样施法招魂,实际上是由于卫律偷吃祭品,然后误打误撞让守陵太监以为真的是皇帝显灵了。后来他被蔡公公举荐到馆陶长公主府中,又表演了几手骗人的把戏镇住了刘嫖,立刻便成了堂邑侯府座上佳客,很快又被刘嫖推荐给了皇帝。皇帝也被李少翁的几手绝活给惊住了,在卫青出征的这两个月间便成为了未央宫炙手可热的红人,整日里跟皇帝在一起论道谈仙,又教皇帝演戏。而这边刘彻对自导自演的这出戏十分满意,尤其是扮演曾祖父刘邦让他过了把瘾—仅仅演霸王别姬这出戏还不够,他还打算以后演云梦泽擒韩信c征伐英布c平叛陈豨等高祖的英雄事迹。

  此时刘彻心情极好。他所站的宣曲殿戏台坐东朝西,此时阳光正从身后照过来,将对面山坡上c台下的群臣和将士们照得清清楚楚。刘彻见军容严整,阵列分明,不由得从心里感到十分高兴,他朗声说道:“众将士辛苦了!尔等为大汉立下如此功勋,朕当重重封赏!凡是此战出征的将士,均赐爵一级,牛肉美酒百斤!”

  刘彻的话语被遍布梨园的传声太监一层层传出去,园内欢声雷动。刘彻在台上来回踱步,以手抚额沉思了一会儿,又朗声说道:“太中大夫张骞引领有功,使我六军腾挪于绝域之外,不乏水草,于黄沙之中出奇兵大败伊稚斜,特封为博望侯,食邑两千户。行军总管范衡统管军需,使我大军粮草丰盈c箭矢充足,于绝境中以少胜多,灭贼四万余人,特封为白水侯,食邑两千户。公孙贺c公孙敖c李沮等将军用命死战,大破伊稚斜,各自益封一千户。大将军卫青深得军心,指挥若定,治军有方,益封三千户,特加大司马衔,位在三公之上,统领百官!”

  台下众人又是一阵山呼万岁,声如惊雷。卫青等人各自谢恩,而此时台下百官却各自存了心思,今后这大将军大司马可就成了百官之首,必须得打起精神小心伺候,卫青才干绝伦,为人正直廉洁,这群臣诸将中有的人心下欢喜,有的人可就开始犯愁了。还有细心的人却在心中嘀咕,为何此战立下大功的霍去病反而不见封赏?

  刘彻待到声音渐渐平静,冲宜春殿后大声喝道:“杨得意,把朕的马牵出来!”

  殿后马厩中听得几声长嘶,一匹白马和一匹红马如飞一般来到了宣曲殿下面稳稳停住,立在刘彻面前等着主人吩咐。两匹马后面紧紧跟了一骑,骑上那人身材瘦小,但是马上功夫极精湛,他身下骑了一匹黑马,马身上连马鞍和马镫都没有,他飞驰到宣曲殿前勒马,自己在马上双手一按马背,身子飘了起来落在刘彻面前跪了下来,口中大声说道:“陛下,狗马监杨得意连同飞燕赤和照夜白一同前来伺候陛下,请陛下吩咐!”

  台上那美人听到杨得意如此说自己跟马儿一起来伺候刘彻,卟哧一声笑了出来。而台上的刘彻也不禁莞尔,但是他迅即收敛了笑容,对着台下的卫青说道:“卫爱卿,朕听说你的踏雪乌骓殉国于阴山,朕也很难过,那马是昔年项羽所骑乌骓的种,确实是少有的良驹。今天朕将自己的坐骑飞燕赤赐予你,此马是孝文皇帝从代国回长安时所骑飞燕骝的后代,也算是举世无双了,朕盼你连战连捷,早日将伊稚斜和乌维那两个贼子传首未央宫北阙!”

  卫青大惊失色,他叩头到地,大声说道:“请陛下恕臣不敬,此马卫青万万不能接受!”

  刘彻脸色一变,但又迅即恢复了正常,他压根没理会卫青的请辞,而是缓步走到那美人身边,拿过她手中的宝剑对着台下朗声说道:“骠姚校尉霍去病,此战奔袭千里烧绝匈奴粮草,在中计被围后临危不惧,大败乌维后驰援大将军,以八百骑斩敌首四千,救我大军于危难之中,可谓是勇冠三军,朕特加封你为骠骑将军c冠军侯,食邑三千,封地跟范衡c张骞一起都在南阳吧!”

  卫青跪在地上听到皇帝对霍去病竟然如此抬爱,心下是又惊诧又感动,不过他转念一想,霍去病也确实当的起这份封赏。他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身后侧方的霍去病,见他已经木在当场还没回过神来,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低声对他喝道:“还不赶紧谢恩!”

  而霍去病还来不及反应,台上刘彻的声音又如钟磬般传来,一字一字撞进了他的耳中:“去病,朕把随身佩带的这把赤霄剑赐予你,跟你舅舅卫青的湛卢剑一起,堪称国之双璧。朕望你好好跟你舅舅学习,跟他一起成就万世不灭之战功,朕要为你和卫青图像宣室殿,让大汉今后万世子孙都记得你们的功勋!”

  皇帝这番话一出,台下顿时悄无声息了,只有千万片梨花的花瓣随风在园中飞扬,把整个梨园装扮得一片洁白。赤霄剑乃是高祖当年佩剑,斩白蛇起义c提三尺剑而得天下,用的就是这把赤霄。此剑每十二年打磨一次,刃上长如霜雪,但是剑身却是赤红色,剑刃所及之处寒彻骨,剑身所近之处却甚为炽热,的确是举世无双,所谓帝道之剑。今天在场的百官c后宫c众将士听到皇帝说将赤霄赐予霍去病,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回过神来。

  刘彻微笑着看着长跪在台下的霍去病那毫无血色的脸,两人目光相接,空气仿佛是凝固了一般,气氛一时间说不出的诡异。霍去病觉得眼下这转瞬即逝的片刻却像是永远过不完一样,时间好像是停止了。这时众人耳边突然听到有人干咳了两声走上前去跪倒在台下,原来是太中大夫东方朔。

  “陛下圣思炽盛,机断烛天。此剑在陛下身上佩带了十八年,自然尽得陛下的天威,再加上高祖c孝文皇帝c孝景皇帝英灵护佑,实在是我大汉镇国之剑!陛下将此剑赐予骠骑将军,可借骠骑将军勇冠三军之气概,深入绝地饮匈奴单于之颈血,这便如同陛下亲征为列位先帝雪耻,以祭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微臣斗胆提议,骠骑将军出征大功告成之后,再将此剑还于陛下,陛下既可自行佩带,也可供于高庙之中。哦儿哦儿”东方朔话没说完,突然打了两个响亮的酒嗝,哭丧着脸对刘彻说道:“陛下,微臣昨天不敢不喝完陛下赐的酒,现在还晕着呢。如果臣说错了什么话,陛下就全当臣是在放屁好了。”他话音未落,又连着打了几个响亮的酒嗝。

  刘彻心下觉得一阵小小的感动。东方朔这个王八蛋实在是鬼精灵到了极点,刚才他将此剑赐给霍去病,见霍去病不敢接,刘彻尴尬之余又有些小小的懊悔和恼怒,但他毕竟是天子之尊,面子上的威严仁慈还是做到了极致,脸色上一点儿也没有显现出来。而刚才东方朔这番话可真是既保全了皇帝的颜面,又给霍去病壮了胆子。于是刘彻轻轻捋了捋下巴上梳得整整齐齐的半部胡子,点头说道:“曼倩说的很对,朕就是这个意思。瑶儿,你把此剑拿给霍将军。”

  刘彻身边的美人躬身接过刘彻递过来的赤霄,转身两步便走到了台边,她身形如燕子般飘然跃下落在霍去病面前,微笑着把赤霄递给了他。

  霍去病跪在地上不敢直视瑶儿,双手恭恭敬敬接过了赤霄剑,对着台上的刘彻叩首高声谢道:“陛下如此厚爱去病实在是无以为报,只能早日让此剑饮上伊稚斜颈血了!”

  刘彻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双手虚抬待霍去病起身,微笑着对台下的瑶儿说道:“瑶儿,你将飞燕赤牵给卫将军,将照夜白牵给霍将军,从此这两匹马就归两位将军所有,再加上湛卢与赤霄双剑,从今两位将军出征便如同朕御驾亲征!苏文,将朕画的图像拿来,给群臣和三军将士看看!”

  卫青眼含热泪叩首谢恩,瑶儿已经从杨得意手中牵过了两匹马的缰绳,带着马儿走了过来。此时太阳已经升起,从瑶儿和两匹马的身后照了过来,从卫青和霍去病眼中逆光看去,美人和良驹宛如天仙天马一般。瑶儿将照夜白的缰绳交给了霍去病,对他微微敛衽一福,霍去病连忙跪下行礼。瑶儿又牵着飞燕赤来到卫青面前,卫青看到瑶儿浑身白衣和头发的边缘散发着金色的光泽曼步走来,目光不敢跟她直视,连忙跪在地上说道:“卫青拜谢陛下和夫人隆恩!”

  谁知瑶儿竟然也极为凝重地跪在了卫青面前还了一礼,对卫青轻声说道:“王瑶不敢当大将军如此大礼,大将军出征匈奴五战五捷,替列位先皇一雪前耻,王瑶实在是佩服的紧,今日能为大将军执辔,是王瑶今生有幸。”

  卫青万万没想到王瑶竟然会如此尊重自己,对她的好感大为增加,卫青接过了她递来的缰绳叩首道:“谢王夫人厚爱,卫青实在是不敢当!”

  “大将军不必自谦,”王瑶的声音竟然是出奇的平静,“请大将军放心杀敌,王瑶自当在宫中好好辅佐卫皇后,帮皇后照顾好三位公主和皇长子。”她低声对卫青说道:“大将军一定不要辜负皇上对你的一片心意,他接到阴山大捷的羽书后都落泪了,整夜没睡在昭阳殿为大将军画像。王瑶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卫青谢过瑶儿目送她如飞燕般跃回台上,他不由得为瑶儿的身手暗自喝了声彩,这位后宫夫人身上竟然是带着功夫的。刚才王瑶对自己说的一番话让他颇为感动,之前由于担心姐姐卫子夫失宠的焦虑也立刻消失了一大半儿。

  而这时苏文在台上已经将一幅高五尺,宽八尺的图像令两名小太监展开了,图上画着一匹骏马,通体乌黑,只有四蹄雪白,定是踏雪乌骓无疑了。骏马身上已经被射了好几箭,左前蹄抬在半空,另外三蹄着地,仿佛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而一名将军肩头中箭,血染战袍,但他丝毫不为自己的箭伤所动,左手轻抚马的脸颊,前额与马额相抵,右手握住马胸前的一支箭杆作拔箭之势,马对主人的依恋和将军脸上的悲伤都被画得传神之极。

  卫青又想起那晚跟踏雪乌骓生离死别的场景,不由得心如刀绞。台上刘彻慢慢踱着方步,不徐不疾地说道:“卫爱卿,朕那晚在渐台上接到捷报羽书,高兴得整晚睡不着,将你的奏报反反复复看了几十遍。朕知道踏雪乌骓对你来说是至亲也毫不为过,特地将朕的坐骑赏赐于你,希望能让你少些悲切之情。这幅将军浴血图就是朕特地为你画的,朕今天回去就把它挂在宣室殿,让群臣都经常看看,让他们记住保我大汉江山百姓平安,立下绝世功勋的到底是谁!”

  卫青在台下听皇帝娓娓道来,只觉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惭愧,此役伊稚斜就在眼前几十丈开外却没能取他首级。他仿佛又看到了踏雪乌骓临死前的眼神,他觉得一阵头晕,眼前越来越黑。卫青往身侧看去,只见霍去病正面带忧色看着他,便努力对霍去病笑了笑低声说道:“去病,一定要杀了兰觉,替乌骓报仇!” 霍去病连忙点头,卫青突然间感到胸中气血翻涌,一股甜腥之气已经涌到了喉头,他再也忍不住口中的鲜血,噗的一声喷了出来,溅落在面前铺满梨花的草地上,端的是艳丽无比。卫青吃惊地看着地上染血的几片花瓣被一阵风卷起飘在了半空,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卫青悠悠醒来时已是半夜,他看到四周的灯火和陈设才发现已经回到了家里。在身边侍候的是霍去病c蒙贞和范衡,远处竟然还跪着苏武。贞儿见卫青醒来不由得十分高兴,眼中带泪笑道:“爹爹,大将军他醒了”

  范衡和霍去病赶紧膝行几步凑了过来,见卫青气色已经大致如常不由得十分高兴。卫青问范衡:“范先生,实在是麻烦你们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范衡眼中含泪说道:“大将军,现在已经过了子时。今早你在梨园呕血昏倒,皇上十分心疼,当即请太医监给你诊脉,说是操劳过度加上悲伤无法释怀,是心中郁结所激,并无大碍。皇上让车驾把你送回来,还请了淳于缇萦老太医来给你诊了脉,淳于太医也说将军将养几天便可康复。皇上今天晚上已经来看过你了,让你在府中静养,过几天皇上再来。”

  卫青心下颇为感动,他点点头算是知道了。他看到了低着头跪在一边的苏武,便问道:“苏公子,你不回家陪苏将军,为何这么晚了还在这里?”

  苏武稽首答道:“大将军对我苏家满门恩德深重,我只有见大将军无恙后才会离开。另外我有一物奉上,请大将军务必收下。”苏武说完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的布包,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卫青手中。卫青打开一看,是两块木简,一块是苏建长安田宅的书契,另一块是苏建封地平陵的家产书契,上面都写得清清楚楚要转给卫青。卫青脸色一沉问苏武:“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武叩首前额触地哽咽着说道:“大将军不以家父战败之罪斩家父祭旗立威,还同时上书皇上请免家父的罪,又把皇上给大将军的封赏拿出了一半赎回了家父的爵位,我苏家老少八十多口人无一不对大将军感恩戴德,都愿肝脑涂地以报大将军之恩,这是苏家的全部家产,请大将军收下,只能略表寸心而已,并无他意。”

  卫青心中长叹一声。此番出征苏建跟赵信同为前将军,由于赵信临阵叛逃导致苏建全军覆没,但是苏建也是力战于阵前,身被十几创死里逃生。苏建只身逃回中军后议郎周霸给卫青献计,要斩苏建祭旗立威,卫青怒斥了周霸,将苏建交由了皇帝处置,并且密报皇帝力保苏建。卫青知道廷尉张汤素来严苛,八成要依大汉律让苏建拿钱赎罪,便在回长安的半途中将收到皇帝赏赐的千斤黄金拿出一半给了苏建让他拿去抵罪。苏建一生清廉,要不是卫青给他这笔钱,他恐怕要在长安的大狱中呆上一两年了。因此他才派次子苏武前来卫青府上,以全部家产来表示报恩之意。

  卫青却不回苏武的话,他对霍去病说道:“去病,我身上有些冷,你把炭火往我这边挪挪。”霍去病连忙将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挪到了卫青身边,卫青顺手便把苏武带来的两份书契投入了熊熊的炭火中,那两片木简顷刻间便烧着了,熊熊大火舔噬着上面的墨迹,不一会儿便不可辨认。

  苏武的眼泪一下子便涌了出来,他眼前一片模糊,耳边只听卫青说道:“苏公子,你赶紧回家陪你父亲吧。如果有朝一日你能跟令尊一样立功封侯于绝域之外,那才是对我最大的感谢。”

  卫青说完和范衡相视一笑。苏武在泪眼朦胧中对卫青深深一拜,转身走出了房间。院子中树影稀疏,月光洒成了一片。他朝天际望去,半轮明月正挂在远处未央宫渐台的上面,明月之上的金星和火星如同一名美人的双眸,仿佛在正对他微笑。苏武耳边传来了长乐宫钟室报时的钟声,在长安城上空悠悠的回响。

  狼山猎火全书完,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二部未央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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