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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故人 一

  陆城捉弄了好一会儿,最终被宁怀尊赶了出去——他要梳洗整装,只因魔教今夜的晚宴,是葬花山庄庄主慕迟的接风洗尘之宴。

  陆城一打听,才知道情蛊的药引是慕迟亲自送来的,再加上几日前君零传书召宁怀尊回教,这件事情的起因经过就很明朗了。宁怀尊身上的情蛊是半年前在葬花山庄办事的时候被下的,药引却现在才送过来——慕迟是算好时间的,并没有任何遮掩的打算。打曲淮知道情蛊误主的那一刻起,慕迟的目的就达到了。所以解药迟迟未送来。

  晚宴和陆城关系不大,所以他中途离开也无可厚非;而宁怀尊不同,除了致谢,还需要敬酒,即便他心知这蛊是慕迟动的手脚。陆城觉得,宁怀尊一定要憋屈死了。好在君零身体不好,先行离开了。教主已经走了,那剩下的人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最后,宁怀尊没有走,慕迟也没有走。

  宁怀尊坐在软垫上,低垂头思索着,手中紧紧握着酒樽,刻纹压在指腹上略有些痛,逼着他无法静心思考。最终还是忍不住抬起眼,一眼便看到对面的慕迟也这样看着他,嘴角边的笑意若有若无。

  “要不一起走走?”慕迟问道。

  宁怀尊抿了抿唇,含糊地应了一声。他带着慕迟向殿外走去,外面就是天高地远,月明星灿,一眼望过去只有皎洁的光芒照在山坡尖上,深色的一块儿地被涂抹上了乳白色光镀,温润得让人心舒。两人站在坡下,宁怀尊凝视着那一块斑驳的亮处,突然想起已故的一位同事的堂主——他生前最爱去坡上看月。

  慕迟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宁尊主可是有话要问我?”宁怀尊将注意力收回,思来想去,发现自己有太多的问题想问,竟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问起。慕迟似是笑了一声,道:“你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下蛊给你?”

  “……”宁怀尊有些尴尬地看着他。

  那人点点头,故作严肃道:“君子成人之美,于在下而言,举手之劳。”

  “你!”宁怀尊猛的回过头,怒目而视,“不要欺人太甚!”慕迟也不恼,抄着手,站在那里含笑看着他。宁怀尊被他这么一看,登时觉得满腔怒火都化作了烟云飘散,只剩下满满的无力感和羞愧。

  “曲淮她还好么?”慕迟问道。

  “你怎么不自己去见她?”宁怀尊没好气地道。

  “见她?”慕迟重复了一遍,喃喃道,“我要怎么去见她?以什么身份去见她?她恨我都来不及。”

  宁怀尊愣了下。慕迟站定,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神色空洞。月光从云层后倾洒下来,迎面照在他脸上,经久岁月依旧平静如常,实则不怒不喜。宁怀尊多年以前曾见过慕迟,天下人说曲淮苦苦追求慕迟,但当年发生了什么,也只有两个人才真的知道。

  “天下人说我冷石心肠,”慕迟垂眸敛眉,慢慢地道,“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他抬起头,直直望进宁怀尊的眼中,看见自己满是苦笑的脸,“不爱,就要判处错吗?”

  如果当年曲淮嫁给慕迟,高兴的是曲淮,满足的是曲淮,幸福的也是曲淮。在别人眼里,这是个好的结局,漂亮的姑娘嫁给了他的心上人,但是恐怕没有人会考虑慕迟的想法。慕迟不会高兴,不会满足,更不会幸福。所以慕迟拒绝了。

  曲淮没有错,慕迟也没有错。

  宁怀尊瞪大了眼睛,风从面前急促刮过,月前风底之间,山坡上的光影都摇晃了起来,或远或近,令人溺于一阵窒息。宁怀尊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曲淮,想起了曲淮望着他时那样平和又坦荡的目光,似乎早已将一切都放下了。慕迟似乎是察觉到了时间已晚,又一次朝他笑了起来,“晚了,在下先告辞了。”

  “啊……”宁怀尊欲要说话,嗓子却干涩地只发出了一个单音,剩下的话哽在喉中。对方做了个揖,转身离开了。宁怀尊怔怔地看着那人的背影远去,一句还未说出的“她其实还在等你”最后还是吞入腹中。这此后,再也没有第二个机会让他说出来了。

  *******

  黑暗之中,君零一人和衣躺在榻上,双眼紧闭,呼吸绵长缓慵。

  这里常常安静得连风声都听不见,甚至有时睁开眼,什么都看不见,连呼喊声都吐不出来。他一个人这样很多次,穿着这件她为给他挑的衣服,躺在床上,拖着这具早该入土的躯体等待着死亡。

  晚宴让他觉得很疲倦。一切都是事先算好的,只是按照计划走了个排场给宁怀尊看,慕迟的那点小算计在他眼中就如小儿牙牙学语一般,稚嫩得令人无力指责。他只是充当了一个旁观者罢了。

  君零没有睡着,事实上自君衍死去之后,他很少能入梦。因此,突然有温柔的风拂过他的耳侧,他清晰地觉得这就像她小时候趴在他身边,朝他的耳朵吹风,罢了还用手缠着他的脖子,用花言巧语说着不切实际的好听话。他仿佛做了一场十年的梦,梦中有白河袅袅烟散,青葱般的丘陵上转眼间铺满了十二月的鹅毛雪,她站在风雪之中仰视着自己,神情肃然庄严,脸上的表情执著得令人发笑。恍然间又是一片□□盎然,她遥遥站在不知名的花丛中,蓝紫色的花瓣拥簇着她的脸颊,她朝他笑着,神态中的单纯令他觉得太难能可贵。然而,最终梦醒时分,已是物是人非,难辨对错。

  君零睁开眼,身侧有人站在那里,他望着触手可及的黑暗,缓缓道:“我等的人是九儿,为什么来的人是你?”

  陆城手中的剑以尖抵在他的颈侧,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着,他手腕一抖,一不慎刺破了对方的皮肤。君零伸手摸了摸被划剑破的地方,摸到的是满手温热的血,沿着手腕流入袖口。

  “我问你……”陆城开口,声音颤抖得厉害,“十三年前,青州陆家……一家老小,上下百号人……是不是你杀的?!”

  一语如掷惊雷平地,语气末梢已是杀意毕露。

  窗外传来撕裂的声音从天而降,黑夜里破开一瞬间惨亮亮的亮光,枕上缓慢渗开的猩红跃入眼中。陆城一惊,君零正淡淡地望着他,那似笑非笑的样子定格于脑海之中。光芒转瞬即逝,暴雨骤降,轰然作响。

  陆城猛地撤回握剑的手,僵直着身子立在一旁,脑海内止不住回响起孟潜说过的话:人在面前,如履薄冰;不在面前,暗箭难防。

  陆城突然开始后悔,后悔自己冒然潜入后院,后悔自己一时冲动拔剑相对。他无疑间很有可能暴露自己。

  黑暗之中,君零的声音像是抽空隔离了一般盘桓在高处,陆城听见他道:“你还有什么想说?”

  仿若是在询问陆城还有什么事要搬出来质问,实则一句话如判处死刑,毫无翻身余地。他的声音清而冷,语气平缓得毫无起伏,却无不显露出胜券在握。陆城知道,此时此刻君零有无数种方法让他死在这里。可这并不代表所有的方法都能成功。

  陆城努力压抑着声线的颤抖,急促道:“我要一个答案。”

  “我没有什么可告诉你的。”

  “那如果我说我见到了君衍呢?!”

  又一道惊雷从遥远的天边劈闪而过,裂空声雷声雨声纷纷响起,声音大得让人惊恐,整个屋子从一侧到另一侧快速亮起,所有的场景在亮起来的一刻闪过,陆城止住呼吸——他的眼睛在捕捉到光线的那一瞬,清晰地看到了君零的表情。

  大概是最震惊的那一刻被他错过了,君零脸色惨白,颓然间只剩下痛苦,更多的感情都被抑制了,连悲伤都不那么明显。

  然而只有这样的一刻,被陆城亲眼看到。

  此后余年,陆城毕生所见,唯有君零能在这夜晚里,露出那样的表情:那是将所有情感都压抑在最平常的表面下,旁观者只能看到压抑后的痛色,其余的再无法窥探。

  君零道:“为什么连你也这么说?”他说话的时候很慢,一字一句,仿佛耗尽全身的勇气和力气,才能回应这样的问题。

  陆城道:“那你想见她吗?”

  这一次再没人答话,雨水从一开始的震耳欲聋逐渐减缓,变成了一成不变的声音,不大不小持续敲击着耳膜。屋外的灯都灭了,恍惚间一缕冷香从不知处飘来,仅仅是闻着就能让浮躁的心神安定下来,陆城起初急促的呼吸已经平缓下来,因紧张逼出浑身的汗水也已经凉了下来,黏在后背的衣襟上,寒意丝丝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