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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年荣光,但即使化成灰,韩炳欢都认得。当年他从狭窄的门缝里,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此人是如何用这张脸引诱他的父亲,又是如何一脸媚态与餍足地承欢身下,真是……恶心透了。

  几乎是嫌恶与此人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韩炳欢闪身跨出一步,避开张奉好意挪过来的半边伞。

  一声沉沉的叹息,张奉不再尝试,撑着伞蹲下来。在宫里长年的侍立让他的膝盖支撑不了长时间的站立,他望着他的袍底,被淤泥糟蹋的布料看不出原先的底色。

  “柏塘走了十三年了。”他道。

  韩炳欢从高处只能看到油纸伞的伞旋,那人被伞遮了个严实,看不见人,他觉得沉闷的空气总算开始流动。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走,而是不知所谓地留了下来。可能不是没走,而是没能走,此时此刻他的整片意识里,漂浮着的都是江荥那张刺眼的笑脸,还有他眸底的那片冰冷。这让他一时失去了反应能力。

  “这些年,你母亲可还好?”张奉冷不丁道。

  韩炳欢挑眉,面色铁青,“托阁下的福,家母早已削发为尼,长伴青灯古佛。”

  这句话里透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怨怼。

  “柏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母子二人,吃斋念佛也好,不必忧于俗世云云,安享清净。”张奉的声音不比一般太监尖细,反倒透着股沧桑。

  雨水顺着立体的面庞淌下,韩炳欢重重地哼了一声。

  一把伞隔着视线,张奉也不再紧张忐忑,对着昔日恋人的墓碑,他总是能捕捉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和平静。

  “我与你父亲相识于……”稍作停顿,他似乎在计算着年月,“唉,记不清了,彼时你父亲刚及弱冠,我还是个宫里品阶最低的洒扫太监。”

  他的声音似乎从那个已逝的青葱岁月里传来,带着深深的眷恋,“正逢先帝驾崩,百官吊唁,你父亲科举及第,新官上任,自然也免不了午门斋戒三日。”

  当时的张奉不过十六七岁,负责给各位官员派送斋饭。正值盛夏,常常累得汗流浃背,百官跪了半日,腰酸背痛,饿得头晕眼花,往往拿了饭就狼吞虎咽,谁也没注意到这瘦瘦小小的太监,和他被沉重的食盒压弯的腰板儿。

  但新科状元留心到了。他悄悄递给那个俊秀的小太监一只素帕子,给他擦汗,还抢过食盒,帮他一道派饭。

  美其名曰,借此机会,熟悉一下官场同僚。

  连着三日,韩蔚帮张奉派了三日的饭。于韩蔚可能是小事一桩,可是于张奉而言,这个谈笑风生的新科状元就像是一粒种子,在他情窦初开的心里茁壮成长,渐渐由小树苗长成参天古木。

  张奉每月盼着月半,可以休假出宫。他没家人没朋友没旁的位子好去,每回就在韩府的门口一蹲蹲一整天,自然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凑在跟前,只远远地躲在府前的树荫下偷偷瞧,盼着能见到那人进出府。

  有时候能见到,有时候却见不到。

  但即使是这样,他在等待中,内心也是雀跃的。

  后来,这种灼热的视线被韩蔚敏感地发觉了,等他一惊之下想逃之夭夭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了跟前。

  “咦?是你。”

  剑眉微挑,那么的英姿逼人,风流倜傥,宛如天降神祗。

  在那人眉目间浑然天成的傲气与正气面前,张奉觉得自己卑微到尘土里。

  把自己当成一粒尘埃的张奉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这个高不可攀的男子会对自己说心悦二字。他乐了一天,怀疑了一个月,又用了一年去证实,韩蔚的确是认真的。

  除了一月一次的会晤,他们的日常jiāo流基本全靠信笺,车马很慢,张奉每日都是在充满期待中度过的,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了韩蔚的喜帖。

  两个男子有悖常lún的感情在这个时代,大概总会在一方成亲生子的时候戛然而止。若是太过于热烈与滚烫,实在无法中断,这段感情就会转入地下,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沉沦、发酵、升华。

  后来,韩蔚的夫人发觉了,再后来,韩蔚的身体每况愈下,竟到了病入膏肓、无yào可治的地步。

  “我这一生,在宫里待了一辈子,不知为什么而活,”张奉抖动着肩膀,连成线的雨珠沿着伞骨抖落而下,“回首几十载,除了柏塘,我那浅薄的生命里什么也没有。”

  韩炳欢周身寒意逼人,yīn冷的眸子半眯,“你们二人倒是快活,置我母亲于何地?”

  在他的印象里,他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常常对着自己唉声叹气,问她如何,又不说。只徘徊来徘徊去一句话:太监都是下作东西。

  张奉蹲也蹲不动了,索xìng一屁股坐在泥泞里,额头抵着墓碑。

  “韩家不可无后,你休要怨你父亲。”他的语气里染上凄怨,“你母亲是个可怜人。我难道就不是吗?我若不是身为男儿身,还落得不yīn不阳,或许……或许……”

  或许他也能与心爱之人双宿双栖,做对恩爱夫妻,携手相伴。起码,能光明正大地服丧送终。

  “柏塘,你我何必相识。”飘飘dàngdàng的一句轻语被哭声哽咽,坟前的半瓶酒被风吹倒,酒液混杂着雨水,缓缓渗透进泥土。

  韩炳欢看着哭得形容狼狈的张奉,不知该作何反应。在此之前,他只知怨恨他父亲、怨恨勾引他父亲的人,从未细想过里面牵扯的诸多感情,更没想过这个人,原来也在饱受着煎熬。

  这段感情里没有解脱者,他父亲、他母亲、还有,这个人。

  韩炳欢自动把自己代入到他父亲的角色,而江荥就是张奉……心脏猛地一阵刺痛,一道鸿沟横亘在面前:自己会娶妻生子吗?

  韩家一脉相承,怎能眼睁睁看着香火断送在自己手里?

  当同样的分岔路口摆在面前,你又会如何抉择呢,韩炳欢?他扪心自问。

  若是像父亲一般犹豫不决,二者都放不下,最后的局面肯定也与现在无异,对妻子对那人,都是伤害。

  只能选其一,选谁?

  眼前又浮现起那张笑脸,韩炳欢慌了,他头一次如此慌乱失措,连瞳仁都在剧烈地震颤。

  “不要步柏塘的后尘,”张奉慢腾腾地起身,擦了擦脸,“当断则断。”

  作为过来人,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韩炳欢一眼,锦衣卫指挥使与东厂厂公的谣言早已传得大街小巷、沸沸扬扬,今日一看,竟是个八九不离十。

  张奉既惋惜又无奈,柏塘啊柏塘,令郎不光长得像你,心xìng也像。

  失魂落魄地下了山,韩炳欢拖着沉沉的步伐直奔东厂,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那人,几个时辰不见,他已经在格外想念那人掌心的温度。

  徐泗一路气鼓鼓,像个刺猬似得回到东厂,看谁谁不顺眼,逮谁瞪谁,瞪谁谁腿软,大大小小的随从气儿都不敢喘重了。他一挥衣袖,把自己反锁在房内。

  这他妈到底几个意思啊?他翘个二郎腿躺床上,怒视着帐顶艳俗的花纹,仿佛那是韩炳欢的脸。

  “叫你瞧不起太监,叫你瞧不起太监。”瞪了半晌,眼睛酸,他捞过被子,揉成一团,当沙袋似得练拳,一边锤一边骂,“没想到你是这么low的韩炳欢!搞xìng别歧视!”

  说完一愣,太监算个什么xìng别?

  “不管了,你这是搞种族歧视!拔×无情!大写的渣男!”

  那团被子被他蹂躏得遍体鳞伤,皱皱巴巴。揍得胳膊有点酸,徐泗又丢开,躺了一会儿,又一骨碌爬起来,捞来捋捋平,边捋边顺气儿,“算了算了,你是目标人物你就是老大,你是我衣食父母尊贵金主,顺手还掌控着我一线生机。您爱怎么着怎么着嘿,您开心就好。”

  好不容易把胸口吊着的那口闷气顺下去,窗台啪嗒一声轻响,一身湿哒哒直淌水的韩祖宗,不走寻常路地出现在面前。

  韩炳欢带着满身潮气,冰冷的视线自湿透的发间shè过来,深沉的,凌厉的,比寒潭更深邃。徐泗吞了口唾沫,刚刚才骂了别人一顿,有一丢丢心虚,眼神不免有些躲闪。

  但他这副躲闪的模样,看在韩炳欢眼里,好比有双手在使劲地揉捏着心脏。

  他在生我的气?因为我口不择言贬低了太监?

  气氛一下子很凝重,徐泗如坐针毡地扭动身子,发现自己还傻乎乎捧着被子,急忙扔开被子下了地。

  “你怎么……”刚刚穿好鞋,人还没来得及直起腰,就被带入了一副好像从刚冰柜儿里捞出来的怀抱。

  徐泗有些惊讶,太凉了。

  “对不起,”耳边的声音不复冷冽,沙哑得不像话,呼出的热气直直钻进耳廓,徐泗耳尖发烫,有些难受地侧了侧头。

  “我厌恶太监,但我无法厌恶你。”韩炳欢胸膛里撞出的频率有力而急促,震得徐泗有点出神,“厌恶你这件事,我怕是永远也做不到。”

  第21章 我只是想有个鸟儿21

  “厌恶你这件事,我怕是永远也做不到。”

  徐泗愣了两愣。

  这句话翻译过来,是不是就是我不厌恶你?是不是就是……

  我喜欢你?

  是吧?没错吧?我阅读理解没问题吧?徐泗一时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得懂人话,沉默着把那句话在脑子里仔细过滤几遍后……

  哎哟卧槽?这是告白的节奏?这块石头终于被老子这滴牡丹味儿的香水给滴穿了?徐泗喜极而泣,连忙抬眼去看血条,发现……一个百分点都没降?

  徐泗:“……”

  大哥,少点套路走点心吧,你这数据坚如磐石纹丝不动的,让我怎么相信你被我的一片丹心感化了?

  正想吐槽,忽地肩头一沉,韩炳欢像座大山似得压顶而来,徐泗避无可避,避了怕把人给磕着碰着,结结实实地当了回ròu垫。

  韩炳欢昏倒了,身上透心凉,脑门儿上却烫得可以煎鸡蛋。

  “让你下雨天装逼不打伞。”徐泗一声哼唧,把人抱到床上,帮他把湿衣服扒干净,盖上被子,掖好被角,又唤人煎了退烧的yào来。

  傍晚,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今儿个zhà开了锅。

  “今天居然从早到晚没看见咱们头儿?”锦衣卫甲惊疑不定。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会来司里巡视的人,铁定是出了什么事儿。”锦衣卫乙满脸忧色。

  “三百六十天?那还有五天呢?” 另一名也凑过来。

  “还有五天,那是皇上不忍其过于辛劳,强制其年中休沐。”

  “啧,咱韩大人真乃一等一勤于吏治的好官。” 众锦衣卫感叹。

  “可这也不是年中啊,大人怎的没来?”

  众锦衣卫托着下巴,忧心忡忡。

  赵修负手路过,抬首望天,方才办完事儿回衙门,偶见一人影迅捷灵敏地翻身进了东厂后院,等他定睛一瞧,呦呵,真巧,自己家头儿。

  望着一众忧心的小弟,赵修苦笑摇头,“变天了变天了。”

  韩炳欢这一烧烧到了后半夜才消停,徐泗困得眼皮直打颤,也脱了衣服上床,挨着滚烫的人睡下。

  旁边人身上的热度隔着衣料传来,然后徐泗做了个梦。

  梦里他被一个面目可憎的怪物四处追杀、险象环生,怪物头上顶着根漂浮的血条,满血!血条上方三个金灿灿的大字:韩炳欢。

  徐泗:“……”

  欢欢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啊啊,你离我远点,你丑到我了。什么,你说我欺骗你感情?嘿嘿,那什么,哥们儿有难言的苦衷……

  叮咚。

  系统提示,韩炳欢对玩家徐泗开启仇杀技能:5、4、3、2、1。

  刀光剑影,铺天盖地,血ròu横飞。

  徐泗猛地惊醒,上下一阵乱摸,摸到手脚俱全,长吁一口气。我滴乖乖,梦里的欢欢好阔怕。

  一偏头,对上一双幽深如两万里海沟的黑眸,在夜里闪着意味不明的冷光,徐泗一惊,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再加上刚刚做的乌七八糟的梦,脊梁骨莫名有点儿凉……

  无言对视,两人的鼻息瞬间撞在一起。徐泗的睡相秉承了他一向狂霸酷炫拽的宗旨,两条腿夹着韩炳欢赤luǒ精壮的腰,胳膊勒紧了韩炳欢的肩膀,全然把某人当成被自己日常蹂躏的被子。

  “什么时候醒的?”徐泗讪讪地摸摸鼻子,想悄无声息地把自己两条作孽的胯子从某人腰上撤下来,撤到一半,韩炳欢的大手绕到他背后,顺着脊背腰窝尾椎,一路点火,最后托住他的臀部往自己身边一扯。很好,严丝合缝,没毛病。

  徐泗挑眉,想抬头去看韩炳欢的脸色,脑袋却被死死扣在那副结实的胸膛上,被迫听着那鼓点般的心跳,砰、砰、砰,在黑夜里越发震耳yù聋。

  “大概……醒了有一刻钟了吧。”韩炳欢因发烧而嘶哑的嗓音,透着说不出的磁xìng。

  胸腔因说话产生共鸣和细微的震颤,贴在脸上像是在按摩,有点舒服,徐泗蹭了蹭,有了调侃的兴致,“这么说,韩大人瞅我瞅了一刻钟?嘿嘿,承认自己醉心于本督主的美貌了?”

  “呵呵……”韩炳欢低沉的笑声令徐泗有点恍神,“嗯,醉了。”

  我也是醉了……徐泗的心里羊驼奔腾,今天的韩炳欢忒不正常,温柔得不可思议,感觉像是偷偷瞒着自己嗑yào了。怪不得有人说,身体生病的时候是一个人心理最脆弱的时候,人最温柔也最容易打开心防。

  好机会,徐泗眼前一片曙光。

  “后来你与张奉聊得如何?”他打了个哈欠,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心里却十分紧张地等待着回答。

  回来的路上,2333大概跟他撸了一遍张奉跟韩炳欢他爸之间的爱恨纠缠,徐泗一阵唏嘘。今天张奉要是能把这段哀怨凄美的旧事讲出来,韩炳欢的心结说不定有望解开。

  毕竟……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徐泗觉得韩炳欢虽然面上冷,心还是热的,不是彻底的寡情冷漠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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