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承影于归
聂峥的脑子嗡嗡作响，他不顾一切地朝刑场跑，推开一切挡在自己面前的人，被骂了多少句他都听不见，只拼了命一般地跑。可即使他健步如飞，待他跑到刑场时，刽子手也已经开始行刑了。
他看到他那一身傲骨的父亲被绑在架子上，浑身血肉模糊，已数不清他身上有多少个伤口。身旁挤着不明就里的老百姓，原本该平和朴实的面容在此刻一个个都变得狰狞丑恶，他觉得自己仿佛如同一个透明人，隐身于炼狱之中，看着一众小鬼张牙舞爪，而父亲跪在其中惨痛受刑，他却无能为力。
小鬼打不得，父亲救不得。
在这世上，单纯地做个看客是麻木无觉的，而做个心中苦痛却无能为力的看客，才最绝望。但是这两者，却也说不出哪个比较悲惨。
都不过是被命运愚弄的可怜人罢了。
聂峥眼睁睁看着一刀又一刀落在自己父亲身上，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他想呵斥身旁的老百姓别喊了，想叫他父亲一声好让他知道他在，想不顾一切冲上去护住他早已伤痕累累的父亲，但他什么也不能做。在这本该失去一切理智的情况下，他本能地躲在人群中保护自己，因为他知道父亲希望他这么做。
因一时冲动，害死两条性命，那么做的，不是什么血性汉子，而是无用匹夫。他现在上去，除了赔上自己的一条性命，令父亲更加痛苦外，还有什么用吗？
他还有未来，很长很长的未来。
脑子里各种念头互相交织，又在一瞬间消失不见。他用人群掩护自己，冷眼旁观自己父亲的血肉，一点点从他身上被强行剥离下来。他一句话没讲，嗓子却好像遭受了什么毒药侵蚀一般，嘶哑得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渐渐暗下来，围观的老百姓也散去一大半，他那早已奄奄一息的父亲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突然抬起头来声嘶力竭地大喊：“峥儿！好好活下去！莫要像爹一样当个愚忠的官！”话音刚落，一个炸雷猛地响起，随即便浇起了瓢泼大雨，剩下的围观的人也顿时作鸟兽散，一个壮汉没注意，将他撞倒在地，他也一动不动，一只只脚踩在他身上，偌大的雨点砸在他身上，他也毫无知觉。
就如同刚才父亲断气的一瞬间，他的魂魄也随着父亲那无辜的冤魂去了一般。
聂峥的脑子空白一片，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感觉不到，直到视线里出现了一顶绘着墨竹的油纸伞，一个念头才猛然窜上心头，他想，父亲生前最喜欢画墨竹了。
心底清清楚楚显现的“生前”二字终于打醒了他，干涸许久的眼泪再次汹涌起来。他强撑起无力的身子，挣扎着看了一眼被遗弃在刑场上父亲残缺的躯体，一口腥甜终于抑制不住喷了出来，溅在地上，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干净了，而聂峥又再一次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宁王这天恰好穿了一件黑色袖口绣有银色暗花的襕衫，似乎就是为了特意来给聂延送葬一般。他大步走进刑场，凝视了聂延的尸体片刻，想起了一些朝堂上真真假假的传闻，却也不多动作，恭恭敬敬地对着他鞠了一躬，然后将手中的伞撑在他身旁。随后转身走出刑场，将倒在地上的聂延抱进怀中往回走，再没回头看一眼。
一
聂峥刚醒时，脑中仍未有任何念想，心间便袭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苦，他几乎是立即地想到了自己父亲的惨死，眼眶又泛起生生地疼，他想要哭一哭好让自己不是那么难受，眼睛却已算到发痛，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了。
宁王坐在他床头，一身被雨淋湿的黑衫已换成了舒适的白色软袍，却依旧扎眼。他静静地看了他好久，突然开口道：“有没有一种生无可恋的感觉？一定有吧？我也有过。我母妃在我六岁那年，躺在我身边服毒自尽的时候，我也不想活了。”
宁王说话的时候很平静，语调稳稳的，像是在讲别人家的故事。聂峥微微侧过头去看他，发现他也在看自己，四目相对，宁王笑了一下，继续道：“母妃寻思的具体原因我已记不太清，大概是因为争宠失败又见罪于父皇吧。我原本养在别处，她临死前的那个晚上，特意将我接到身边，还盛装打扮了一番，我那时也知道她最近不好过，便装得特别乖巧，夸她美，她还很开心地笑了，说以后母妃永远这么美好不好，我自然附和她。当晚我与她一起睡，她趁我熟睡时服毒了，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醒来时只觉得身旁原本温暖的怀抱变得冰冷僵硬，一抬头，是她七窍流血的脸。”说到这里，宁王居然还笑着拍了拍他的头道：“你父亲对你是真好，临走前还想着提醒你不要走弯路，我母妃却偏要以这样的姿态来见我最后一面，导致我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有点恨她，恨她为什么不在最后的时间里对我好点。我也恨我父皇，母妃都已经死了，他还要将她披发塞糠，诅咒她永堕畜生道。父皇还曾掐着我的脖子要我对着母妃的尸体骂她是个贱妇，在她死后的第三天，说不骂就送我一同上路。我熬住没开口，他最终也没杀我，其实我那时候怕得要死，说不定父皇掐我的力气再大点，我就熬不住了。母妃不在，我也混不下去，没几个月就被赐了间府邸封为宁王，算是被赶出了皇宫，但这样反倒让我远离了宫廷纷争，也算是件好事。不过那时年纪小，不如现在这般想得开，过了一段很是纠结苦痛的日子，几次三番想自我了解一了百了，但到底也没死，时间一长，什么感觉也都淡了。”
聂峥一言不发地听宁王讲，听到最后，他说：“阿峥，你记住，再苦痛，也能习以为常。”云淡风轻的调子，其间暗藏的丝丝悲愁，又有谁能明了？
能么？聂峥张着空洞的双眼呆呆地想，他想起了自己以往与父亲的每一次争吵，其实现在看来都是小事，自己那时候怎么就那么固执那么傻？怎么就不肯让父亲一步？每每都要把父亲气得吹胡子瞪眼，而自己也委屈得再也不想理父亲了才罢数。那时总想的便是，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跟你讲话，可往往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忍不住又开始和父亲说说笑笑，而父亲也完全不会在意那一次争吵。。。。。。
所以，时间的作用真的是很大的吧。他大概，真的能习惯现在所承受的这份巨大的痛苦吧？
转而他又想起了与父亲的最后一面，竟是以激烈的争吵作为结局，这使聂峥愈发痛苦。他在脑中不由自主地假设了许多个如果，如果他没跟父亲吵架会怎样？如果他不想着上战场，而是顺着父亲的意思一心读书会怎样？此时会不会已经入朝为官？能不能帮父亲一把？如果他那天没有离家出走会怎样？可以同父亲一起逃跑吗？
这许多的如果最终指向的结局无一不是幸福美满。
然而没有如果，他最终，还是成为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一
从此之后聂峥变得沉默寡言，只一味看书练武，宁王也劝他不住，但瞧他情绪还算稳定，也就随他去了。
又过了两年，边疆战事再起，十六岁的聂峥向宁王辞行奔赴疆场。宁王没有留他，而是送了他一柄精致锋利的剑，道：“这柄剑不错，是我母妃在世尚得宠时父皇赐予我的，叫承影，我左右用不上，搁着也是个摆设，不如放在你那儿，也好叫这柄名剑尝尝多年未见的血气。”
蛟分承影，雁落忘归。
世间排名第十的承影剑，殷天子三剑之一，他如何不认得？可这样的重礼，又岂是他一介小小的罪臣之子能承受的？自然要百般推辞。
宁王瞧着他紧张的样子，便翘着嘴角微微笑着说：“无需如此，又没说送你，这样贵重的礼物，我怎么送的出手？都说了，是叫你带它出去见见血气，这样一柄好剑，久不见天光，未免太苛待它了。”
他战战兢兢中有些惊喜地接过，手握上剑柄，宁王却不肯松手，他抬头迷惑地望着他，只见他依旧那样云淡风轻地微笑着，“记着，要回来，活着回来，亲手把承影还给我。”说罢，手一松，承影到了他手上，因原本是天子佩剑，承影不算太重，但他握在手里，却觉得有如掌中握着三山五岳般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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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他那一身傲骨的父亲被绑在架子上，浑身血肉模糊，已数不清他身上有多少个伤口。身旁挤着不明就里的老百姓，原本该平和朴实的面容在此刻一个个都变得狰狞丑恶，他觉得自己仿佛如同一个透明人，隐身于炼狱之中，看着一众小鬼张牙舞爪，而父亲跪在其中惨痛受刑，他却无能为力。
小鬼打不得，父亲救不得。
在这世上，单纯地做个看客是麻木无觉的，而做个心中苦痛却无能为力的看客，才最绝望。但是这两者，却也说不出哪个比较悲惨。
都不过是被命运愚弄的可怜人罢了。
聂峥眼睁睁看着一刀又一刀落在自己父亲身上，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他想呵斥身旁的老百姓别喊了，想叫他父亲一声好让他知道他在，想不顾一切冲上去护住他早已伤痕累累的父亲，但他什么也不能做。在这本该失去一切理智的情况下，他本能地躲在人群中保护自己，因为他知道父亲希望他这么做。
因一时冲动，害死两条性命，那么做的，不是什么血性汉子，而是无用匹夫。他现在上去，除了赔上自己的一条性命，令父亲更加痛苦外，还有什么用吗？
他还有未来，很长很长的未来。
脑子里各种念头互相交织，又在一瞬间消失不见。他用人群掩护自己，冷眼旁观自己父亲的血肉，一点点从他身上被强行剥离下来。他一句话没讲，嗓子却好像遭受了什么毒药侵蚀一般，嘶哑得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渐渐暗下来，围观的老百姓也散去一大半，他那早已奄奄一息的父亲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突然抬起头来声嘶力竭地大喊：“峥儿！好好活下去！莫要像爹一样当个愚忠的官！”话音刚落，一个炸雷猛地响起，随即便浇起了瓢泼大雨，剩下的围观的人也顿时作鸟兽散，一个壮汉没注意，将他撞倒在地，他也一动不动，一只只脚踩在他身上，偌大的雨点砸在他身上，他也毫无知觉。
就如同刚才父亲断气的一瞬间，他的魂魄也随着父亲那无辜的冤魂去了一般。
聂峥的脑子空白一片，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感觉不到，直到视线里出现了一顶绘着墨竹的油纸伞，一个念头才猛然窜上心头，他想，父亲生前最喜欢画墨竹了。
心底清清楚楚显现的“生前”二字终于打醒了他，干涸许久的眼泪再次汹涌起来。他强撑起无力的身子，挣扎着看了一眼被遗弃在刑场上父亲残缺的躯体，一口腥甜终于抑制不住喷了出来，溅在地上，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干净了，而聂峥又再一次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宁王这天恰好穿了一件黑色袖口绣有银色暗花的襕衫，似乎就是为了特意来给聂延送葬一般。他大步走进刑场，凝视了聂延的尸体片刻，想起了一些朝堂上真真假假的传闻，却也不多动作，恭恭敬敬地对着他鞠了一躬，然后将手中的伞撑在他身旁。随后转身走出刑场，将倒在地上的聂延抱进怀中往回走，再没回头看一眼。
一
聂峥刚醒时，脑中仍未有任何念想，心间便袭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苦，他几乎是立即地想到了自己父亲的惨死，眼眶又泛起生生地疼，他想要哭一哭好让自己不是那么难受，眼睛却已算到发痛，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了。
宁王坐在他床头，一身被雨淋湿的黑衫已换成了舒适的白色软袍，却依旧扎眼。他静静地看了他好久，突然开口道：“有没有一种生无可恋的感觉？一定有吧？我也有过。我母妃在我六岁那年，躺在我身边服毒自尽的时候，我也不想活了。”
宁王说话的时候很平静，语调稳稳的，像是在讲别人家的故事。聂峥微微侧过头去看他，发现他也在看自己，四目相对，宁王笑了一下，继续道：“母妃寻思的具体原因我已记不太清，大概是因为争宠失败又见罪于父皇吧。我原本养在别处，她临死前的那个晚上，特意将我接到身边，还盛装打扮了一番，我那时也知道她最近不好过，便装得特别乖巧，夸她美，她还很开心地笑了，说以后母妃永远这么美好不好，我自然附和她。当晚我与她一起睡，她趁我熟睡时服毒了，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醒来时只觉得身旁原本温暖的怀抱变得冰冷僵硬，一抬头，是她七窍流血的脸。”说到这里，宁王居然还笑着拍了拍他的头道：“你父亲对你是真好，临走前还想着提醒你不要走弯路，我母妃却偏要以这样的姿态来见我最后一面，导致我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有点恨她，恨她为什么不在最后的时间里对我好点。我也恨我父皇，母妃都已经死了，他还要将她披发塞糠，诅咒她永堕畜生道。父皇还曾掐着我的脖子要我对着母妃的尸体骂她是个贱妇，在她死后的第三天，说不骂就送我一同上路。我熬住没开口，他最终也没杀我，其实我那时候怕得要死，说不定父皇掐我的力气再大点，我就熬不住了。母妃不在，我也混不下去，没几个月就被赐了间府邸封为宁王，算是被赶出了皇宫，但这样反倒让我远离了宫廷纷争，也算是件好事。不过那时年纪小，不如现在这般想得开，过了一段很是纠结苦痛的日子，几次三番想自我了解一了百了，但到底也没死，时间一长，什么感觉也都淡了。”
聂峥一言不发地听宁王讲，听到最后，他说：“阿峥，你记住，再苦痛，也能习以为常。”云淡风轻的调子，其间暗藏的丝丝悲愁，又有谁能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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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此之后聂峥变得沉默寡言，只一味看书练武，宁王也劝他不住，但瞧他情绪还算稳定，也就随他去了。
又过了两年，边疆战事再起，十六岁的聂峥向宁王辞行奔赴疆场。宁王没有留他，而是送了他一柄精致锋利的剑，道：“这柄剑不错，是我母妃在世尚得宠时父皇赐予我的，叫承影，我左右用不上，搁着也是个摆设，不如放在你那儿，也好叫这柄名剑尝尝多年未见的血气。”
蛟分承影，雁落忘归。
世间排名第十的承影剑，殷天子三剑之一，他如何不认得？可这样的重礼，又岂是他一介小小的罪臣之子能承受的？自然要百般推辞。
宁王瞧着他紧张的样子，便翘着嘴角微微笑着说：“无需如此，又没说送你，这样贵重的礼物，我怎么送的出手？都说了，是叫你带它出去见见血气，这样一柄好剑，久不见天光，未免太苛待它了。”
他战战兢兢中有些惊喜地接过，手握上剑柄，宁王却不肯松手，他抬头迷惑地望着他，只见他依旧那样云淡风轻地微笑着，“记着，要回来，活着回来，亲手把承影还给我。”说罢，手一松，承影到了他手上，因原本是天子佩剑，承影不算太重，但他握在手里，却觉得有如掌中握着三山五岳般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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