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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3.第23章

  江水眠第一天看着宋良阁跟她一起进教室,坐在后头老老实实习字的时候, 她憋了一节课实在忍不住了, 回头对着这个憋屈的坐在小桌后头的男人道:“你就不做事情么?你没有工作?”

  宋良阁用狗爬的字记诗, 头也不抬:“我不用做事,我的钱够你一辈子了。”

  江水眠:“我不喜欢你这样天天盯着我。”

  宋良阁:“我是怕他们动手打你。更何况,你这个年纪马虎不得。你自己说过要读书的, 如今却这样没定性。”他简直就是温柔强硬的溺爱啊

  江水眠瞪大眼睛:“我说过要读书——可不是这种书啊!我想去读中学。宋肃卿,你看不出来我是个天才么?!”

  她真不知道别人穿越之后是怎么装傻充楞的, 让她在一群乱弹鼻屎脑子不灵光还咋咋呼呼的孩子之间呆上几年,足以逼疯她啊。

  宋良阁:“你有中学的课桌高么你就去上中学。谁会收你。你的字也没多好看,先把字练好了。”

  后来这课也不知道是谁要学习了。学的虽然是诗词古文为主, 但她以前学历也不低,背这些玩意儿也是分分钟的事情。反倒宋良阁发现自己会写的字不多实在是障碍,给卢嵇写信都没法写, 想要学一学,每天焦头烂额的在后头抄抄写写,晚上回了家还再院子里蘸水在石板地上练字。

  江水眠负责给他批改作业,错的千奇百怪,她罚他多抄几遍,宋良阁也肯听她的话。

  二十余人的小班里第一名和倒数第一就这么诞生了。

  宋良阁渐渐觉出来,江水眠真的是都会。

  这些东西,还不如她拿现在掉了门牙的嘴咬烧饼有难度。

  他决定带她跑到稍远的那所新式中学瞧一瞧。

  那是一所靠着教堂的半宗教中学, 宋良阁牵着她路过空场的时候, 两个年轻的修女正在和女孩子们玩老鹰捉小鸡。毕竟才是民国初年, 她们穿的学生服还很传统,裙子快到脚腕,袖子也没露太多手臂,却很活泼,跑起来辫子一甩一甩的。

  校长听说有人带着看起来连七八岁都不到的闺女来了,非说自己闺女是个天才,能上中学。那校长笑了,当时拍了几册中学的试题,让人拿去给她做。

  江水眠并没有都做出来,一是一部分科学相关的题目半白半古,又有一些莫名其妙音译,她连题也读不懂。二是这所学校也教法文,还有一些法语题目,她不懂法语也没法做。

  可就这样江水眠也做对了其他的部分。

  在那位女校长终于赶来的时候,江水眠胳膊撑在桌子上,忍不住想:要不是真受不了那个恨不得让班里女孩儿都回家缠足的私塾,她也不至于装这个逼。

  那位女校长问江水眠以前在哪里上学。宋良阁答不上来,江水眠说:“我爹爹读过不少书,他自己教我的。哦,我以前那个爹爹。”

  这女校长好像也是名门家里的女儿,在上海想开办学校,被家里一致反对,她人已中年,干脆离开家,送儿女出国,跑到su zh一u来开办新式学校。

  不过她的答复也是:“做对了大半,这成绩确实进中学没问题。只是孩子确实太小了,这还是应该上初等小学二年级的年纪。初等小学四年,高等小学三年,然后才是中学呢。这边最小也都是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她跳的太多,我们真的不能收。”

  宋良阁牵着她走出中学的时候,看见院门外头贴着一张红纸,他瞧了半天,跟江水眠确认道:“这上面写的是招运动课先生么?”

  江水眠拽了一下他的手:“哎,你不会想——”

  没过两三日,宋良阁真的成为了中学的体育老师。

  那时候运动课除了跑步,跳马之类的,也要学拳学射箭。他把头发剪短了,额前也长出新发,修了个看上去正儿八经的发型,换上长袖上衣和露出小腿的运动裤,开始脖子上挂着个铁哨子,在空场上带着男生们跑步了。

  画风突变,江水眠几次撞见宋良阁都没认出来是他

  因为他老教些打架技巧,常看见课间有男生围着他,宋良阁总是心不在焉,眼睛乱扫的寻找着混迹在学校里的江水眠。

  宋良阁对那位女校长说江水眠被私塾退了,在家里又不放心,只能跟他到中学来。

  女校长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么,只得叹了一口气,任江水眠去各个教室窜着听课。

  江水眠也就是不想闲着,基本上学法语课为主,也去上世界历史c世界地理和物理化学,学的都是英文的教材。先生看她听得懂,便也拿了两本旧教材给她,偶尔也发作业给她。

  期间,宋良阁写了好几封信,先发到香港,再由香港的卢家人转去欧洲给卢嵇。他倒是没多提自己,错字漏字的一大片,写的都是江水眠。

  她掉了门牙,她英文极好。

  她是个小天才,以后能不能也跟你们卢家人似的能出国去深造?

  她懂事的很,就是不怎么长个子。

  越长越像她母亲了。今日她还问到了你。

  这些信错字实在太多,江水眠知道后,让他发走之前先拿来给她检查一遍。再看信里每一行能出现两个“眠眠”,她也忍不住了:“你这样特别像带着孩子的已婚女人给远在国外务工的丈夫写信你知道么。能不能别汇报我的事儿了,他肯定不会想看这个。”

  宋良阁不肯改内容,江水眠瞧着里头“她门牙掉了之后都不爱笑了”的句子,强忍着改掉的冲动。

  不过卢嵇收到信都是第二年年初的事情了。在他母亲去世后,只有徐朝雨偶尔给他寄信过来。卢嵇在普鲁士颇为困顿的时候,收到了宋良阁的信。

  因卢家勒令他回香港,帮着家里堂兄弟做沿海岸口轮船c保险和银行的产业,便给他断了粮。卢嵇不肯没有学成就回家,便在普鲁士一边打工一边读书。

  在酒馆二楼的旅店里,穿着脏兮兮的外套,卢嵇躺在地毯上看着信内的文字傻笑。

  他朋友不多,与家人不亲密,这个孩子算是他的牵挂之一。

  只是在信封的内面,卢嵇看到了一竖行的蝇头小楷。写的挺漂亮,字迹和宋良阁的狗爬相去甚远。

  “若来年欧洲发生战争,你一定不要久留,及时回香港。”

  卢嵇也想过这到底是谁写的,不过后来渐渐淡忘。他洋洋洒洒爬起来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宋良阁,一封给江水眠。写给江水眠的那一份,里头还抄了几篇德国的童话故事。

  卢嵇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是14年1月。趴在吱吱呀呀的旧桌子上写回信的他,并不知道离一战开始仅有几个月的时间。

  江水眠也以为他还留在英国。

  毕竟不论哪一场世界大战,战场不会蔓延到英国本土,他家又是做远洋船务生意的,她以为他回香港躲避是很容易的事情,便只是提醒了一句。

  却没料到卢嵇是在柏林工业大学读机械军工。

  那时候不比一战结束后马克暴跌,留德的中国留学生不多,寥寥数人又多在柏林大学学政治或语言,卢嵇因为被断粮开始住阁楼c租廉租房,和那些留德的公子们关系并不紧密。

  14年下半年战争开始爆发后,普鲁士最早表现的强势和安定让他没担心太多,毕竟当时卷入大战的绝大部分人都以为这场仗顶多打个一年半载。他多次写信给家中想要得到钱买船票回家,信却因蔓延的大战,一直没能寄到香港。

  待到战争全面爆发,卢家开始急起来,托人从伦敦打探他的消息时,卢嵇作为工业大学的研究生,被推入了后头百年依然名声赫赫的克虏伯军工集团。一开始还只是低层的工程师,后来普鲁士在一个半月内打完了存储的全部弹药,普鲁士境内的军工企业全速运转,扩张生产,他和一批机械专业的学生一起地位水涨船高,做了开发枪械改造的工程师。

  他一直在普鲁士待到了16年年初,外头的凡尔登绞肉机已经开始血肉横飞,他还勉强能在柏林郊区的厂房内有单独的卧室,拿着薪水安度。然而卢嵇很快就惹上了麻烦。

  卢峰就是个很优秀的军官,跟他讲过很多打仗的事情,卢嵇对这次大战也很感兴趣。他定了好几份报纸,又买了地图和书籍,再结合子弹与大炮的订单,时常在厂子的宿舍里研究战时动向。1916年正是德国一边努力奇袭,一面又陷入失败阴影的时刻。经常有其他德国人听见卢嵇在房间内,说什么“小毛奇搞砸了施里芬计划”,“就不应该一直盯着西线的战事”之类的。

  虽然抱怨,但德国多层次的先进战争理念正在酝酿,也让卢嵇学到了很多。

  他在战争刚开始的几个月前还以为普鲁士一定能大获全胜,然而瞬息万变,一手带王带炸的好牌被瞬间翻盘,后来的几年德国一直笼罩在“不可能赢”的阴影之下。也是那时候开始,卢嵇看到了一战战场上军事理论的全面变革,从“排队枪毙”和骑马砍杀,到装甲车和坦克的雏形,从檄文致敬后方阵队站,到战壕与战壕之间的无人区

  在普鲁士,在无数子弹炮筒的流水线里,他生生看到现代战争这个恶魔,带着毒气弹与重机枪,从黑暗之中苏醒,硝烟缭绕的走向战场。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卢嵇成了留德无数学文学学政治的中国留学生中,唯一一个学军事理论,学如何打仗的人。

  然而很快的,从他房间里传来的关于战争的喃喃自语的预言越来越多,卢嵇被厂内的其他工程师怀疑,被德国人举报,说他是“间谍”。

  再加上他是从英国来的德国,原先在英国读的就是海事专业。一个在英国学军工出身的在战前跑到德国来。而且,中英混血的相貌又也不常见,顿时引起了怀疑,认为他还要偷盗图纸,被jg chá连夜从克虏伯的军工厂带走了。

  虽然后来事情渐渐明了,他可能并非间谍,但jg chá不肯轻易放他,克虏伯公司已不愿意要他,柏林工业大学又基本停转,战时紧急四处都在征兵,最后的判决是命令他去参军。

  若他真的是参军了,在那一年德国战场上——平均死亡时间是从战壕起身进攻四十分钟以内,还有以两万人命换三平方公里的打法,江水眠这辈子或许也见不到他了。

  而另一边,卢家势力在伦敦,用协约国的关系到同盟国找人相当麻烦,辗转多次,先找到15年年末从德国归国的张君劢。张君劢是一战期间留在德国读书的寥寥几个中国留学生之一,因张君劢和卢嵇参加过聚会,有一面之缘,他又帮着从中国联系其他柏林工业大学的德国人,终于找到了在上战场前待在训练营,即将被送到前线的卢嵇。

  不过这些也都是后话。在宋良阁几年没有收到回信的时候,江水眠心里就已经觉得要坏事。直到1917年前半年,宋良阁才再次收到了从香港寄来的信件,以为他早就死在欧洲的江水眠当时也松了一口气。

  那封信里,他并没有说太多在德国时候的事情,国内多少人都觉得卢嵇是个德语都说不利索的混子。这些事情都是她再长大些,卢嵇告诉他的。

  她那时,只从信封里,倒出了一张小小的zhà一 piàn。

  是所有士兵进入训练营的时候都要拍的单人照。他把头发朝后梳去,穿着深灰色的军装,面上似乎有些疲惫,可他竟挤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微微歪头。浅棕色的眼睛在黑白的相纸里,竟让她觉得跟透光似的。

  江水眠望了好一会儿,竟有些想笑,便将这张zhà一 piàn夹进了词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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