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章 河阳村 下

  张傲山见那好端端的稻米，在荆州兵手中就如野草般糟蹋，想起那幼年时候恰逢大旱，村中缺粮，村长领着大伙儿饥一顿饱一顿凑满税粮，无数户人家，无数个夜晚，饿的无法入睡围在水井旁打水充饥，就是为了让这样的人吃饱喝足？父亲母亲如金子般珍惜的一粒粒白米，竟是被这样的人弃如蔽履？眼前这村子辛劳一年的银子，原来只是稍微满足下这样的人的贪婪？那血红的夜晚又开始蒙蔽起双眼，一丝丝血红在张傲山眼底泛起。那些shā rén放火的山贼，罪无可赦，可是骨瘦如柴的山贼，又是被谁逼出来的呢？杀！如同那个夜晚一般，一股热气直冲张傲山喉头，一旁的大黑马感受到这浓烈的煞气，不安的骚动起来。手已经搭上刀鞘，下一刻，又将血流成河。</p>

  就在这时，两道影子盖住了张傲山眼中的红色。一只手按在他拔刀的右手，正是孙大勇皱着眉头望着他。</p>

  “张傲山，记住我之前的话！在山里，你比我强，但在这城里怎么讨生活，你不如我。”</p>

  另一个人却是石安，这寡言少语的运粮队长不知何时也站到了他面前，冷漠说道：“士兵，继续搬粮。”</p>

  张傲山牙关紧咬，握住刀柄的手掌青筋暴涨，并无半分放弃之意。</p>

  眼见石安的脸色越来越差，孙大勇一狠心，一拳呼在张傲山脸上，低声吼道：“那两个小鬼还在新野城里等你，你自己看着办吧！”</p>

  想着两个自幼跟在自己身后长大的同伴还在城里，灵台终于迎来一丝清明，张傲山看着不远处瑟瑟发抖的村民们，握刀的手送了又放，终于长叹一声，转身愤愤扛起粮袋。</p>

  孙大勇看着，嘴角张了几下，终究还是没说什么，换上那副谄媚的笑脸，孙大勇也返回来本阵中。</p>

  河阳村中，烈日当头，一方是默默运粮的新野士兵，一方是呵斥谩骂的荆州兵，唯有那木然的村民们，呆立在道旁，仿佛一切都和他们无关，因为，这些是官兵，而官兵，做的事永远都是对的。。。。。。</p>

  终于，士兵们消停了下来，几名什长跑到杜大飞跟前报道，经查验，共有五成粮草是“发霉”的。</p>

  杜大飞却似终于心满意足一般，从椅上站起。</p>

  “将这些陈粮烂谷通通拉走！孙大勇！”</p>

  只见孙大勇早已带着自己的队伍，从车里取下那些木板圆轴，飞快的拼装起来，不一会儿，一辆辆小拖斗立了起来，挂到原来的马车尾巴上，又多出不少装粮的位子。</p>

  原来，一切早已预谋好了。但这种事情，居然只有孙大勇这个伍长知道，身为亲兵长的付磊，却被瞒得严严实实。付磊第一次感到了强烈的危机感，看着孙大勇的眼神，泛起了怨毒和狠辣。</p>

  这一边猜准上司心思的孙大勇喜上眉梢，另一边，见证着这拙劣阴谋的村长如坠冰窖，眼见着这贪吃的猪又咧开了他那贪婪的嘴巴。</p>

  “税粮不足的份额，梁老头你说怎么办啊？”</p>

  村长惨然一笑：“村中各户，除了过冬的余粮和来年的种子，已经交出了所有粮食，军爷既然不满意这些烂谷子，便请还与我等，小民自当再去凑数。”</p>

  “大胆刁民！这些烂谷子便是河阳村抗交赋税的证据，我自当拉回禀报督军，岂容你等讨价还价！再说今年年岁良好，天公祈福，田间收成见涨，岂会连这点粮食都交不出来？我看你们这些刁民便是有意隐瞒，妄图抵赖！来人！既然不肯主动上缴，便去各家各户米缸里去搜，直到足数为止！”</p>

  杜大飞怒斥着，像是真的在处理什么不公之事一般。</p>

  底下兵士得令，个个如狼似虎般就要强闯民宅，眼见一场大祸将起，一道冷清的声音响起。</p>

  “大人，村中无粮，并非大家对官府不敬，而是事出有因。”</p>

  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看是何方高人。只见那rén iàn色蜡黄，瘦高若竹竿，不是那徐世良，又是谁。</p>

  见又是这厮出来捣乱，杜大飞怒极反笑，一旁亲兵们不待其开口，便已摩拳擦掌，就要给这狂妄之徒一点苦头。</p>

  眼见亲兵们手中钢刀寒光闪闪，徐世良面不改色，眼神凛然，亲兵们脚下不由得一顿，因为这样的眼睛，他们只在高高在上的大将军眼中见过。</p>

  浩然正气，让这瘦高男子变得伟岸了起来。</p>

  “敢问大人，百姓纳税，所为何事？”</p>

  徐世良穿过亲兵，竟无人拦他。</p>

  “这。。。这。。。”杜大飞仗着一身军服，捞油水多年，从未想过这也会是个问题，似乎要钱要粮，只要打着官府的名号，便是天经地义。想不通，便不用讲道理，这是他当了军官以来的最大收获。</p>

  杜大飞看着自己身上那松松垮垮的军服，灵感一来，突然来了底气：“天子吃粮，庶民纳粮，难道有错吗？”</p>

  “错了，大人。”徐世良又上前一步，“大人不是天子，为何也要吃庶民奉上的税粮？”</p>

  “老子当然能。。。”杜大飞正要说话，忽然想起要是说是，岂不是说自己也是天子，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一时竟说不出话来。</p>

  “那是因为天子仁厚，将他的权利借用给地方官府，作为回报，官府也当替天子守望地方子民。大人，你说是与不是？”徐世良步步紧逼，所有人都盯着这里，光天化日之下，杜大飞也没法敷衍，咋一听这家伙讲的也是，虽然疑心有诈，但也只好称是。</p>

  徐世良忽然一笑，“既然如此，我河阳村上下，自当凑齐不足数的税粮，以示忠心。”</p>

  杜大飞不知为何这小子忽然朝着自己说话，乐呵呵道：“小子看不出你还挺懂事。”</p>

  徐世良却不接话，继续说道：“而我河阳村百姓的平安，自然也要劳烦大人。”</p>

  听到这里，付磊忽然想起了什么，正要出言提醒，杜大飞却已经笑着应下：“那是当然。”</p>

  徐世良眼中一亮，突然跪下拱手道：“请大人明察。河阳村百姓奉公守法，日夜辛勤劳作以报皇恩，怎料村中遭盗匪洗劫，损失惨重，这才耽搁税粮缴纳。徐某驽钝，侥幸捉得匪人一名，不敢擅做决断，又无力将匪人押送入城，今日恰逢大人光临，还请提河阳村上下断个公道！”</p>

  “哦？竟然还有此事？付磊，你可知情？”</p>

  付磊此时已是冷汗直流，他想起不日前被自己赶走的那群无赖，立刻就明白了这徐世良想做什么。正想着如何补救，忽然看到一脸茫然站在一旁的孙大勇，又看来一眼之前那愤愤不平的张傲山，心生一计，正色回道：“禀大人，城中未曾接到过河阳村的报案，小人不知。”</p>

  听得亲兵如此回答，杜大飞安下心来，底气一足，面上“大公无私的正气”更甚。</p>

  “既是如此，我杜大飞虽然只是一辎重营都伯，但事关地方安宁，这事我便替你等做主了。”</p>

  “多谢大人，我这便去将匪人带上。”徐世良起身，往村口走去。</p>

  那村长今日才遭横征暴敛之祸，已然数度受惊，这一听徐世良的话语，却又面露惊恐神色。</p>

  “徐世良，难道你竟然将盗匪关在村里！你可知全村的人，都会因此遭了大祸！”</p>

  徐世良默然不语，但对着村长，面上带着歉意。</p>

  村长气得老泪纵横，捂着心口痛呼道：“灾星啊！你老子为了他的破道理，十几年前害死了那么多人，想你徐家就留下你这根独苗，为何也这般冥顽不灵，自私至极啊！徐世良，你如此作为，你母亲能瞑目吗！”</p>

  徐世良肩膀微微颤抖，想是回忆起了痛苦往事，但其面色却无任何改变，心中也未生出一丝犹豫。徐世良沉声道：“梁老，谢谢您和村子对我母亲二人的关照。我母亲临走前告诉过我，她这一生，都从未怪过我父亲，因为我父亲，是个英雄。”</p>

  村长看着徐世良，说不出一言。</p>

  徐世良在众人瞩目中迈步向前，路过村长身边时，低声说道：“母亲给我说，父亲这一辈子，都在做一件事情，他在寻‘道’，人间的‘正道’，只有替天下找到了‘正道’，我们这些穷人，才有活下去的念想。对不起，我今天也想问问，这世间是否还存有‘正道’。”</p>

  “造孽，造孽啊！”</p>

  在村长的悲呼中，徐世良走向了村口的破草房中，百余户村民，百余名官兵，都在看着他，此刻，徐世良从一个默默无闻的乡野草民，第一次开始对他人的命运，自己的命运，有了一点点改变。</p>

  听闻了徐世良偷偷关押盗匪的消息，村民们看他的眼神变得不善起来，厌恶c害怕c仇视，种种表情浮现在了两旁道旁的村民脸上。不知是谁，带头扔了一坨稀泥，大骂道：“滚出去，你这祸害！”</p>

  徐世良不避不让，任由那稀泥掷到脸上，缓缓流下，扔泥巴的人越来越多，不管是白发老叟，还是光屁股孩童，都朝他砸着，似乎恨极。当的一声，一个石块竟也混在泥里飞来，正中徐世良额角，冒出殷殷鲜血。徐世良整个人如同泥里捞出来的一般，狼狈至极，可他的眼神，依然坚定无疑，任村民们打骂再厉害，任士兵们嘲笑的再轻蔑，他抬起沉重的步子，毅然朝村口那破草房里走着。</p>

  短短的几百步，在村民的围攻下，竟然成了无比遥远的距离，徐世良本就不是什么身强体壮之辈，终于要支持不住，身子一晃，就要倒下地来。突然，一只素手搭在徐世良小臂，将这颤巍巍的瘦高男子搀住。</p>

  “王家嫂子！”村民里有人失声叫了出来，看清那人只是个弱女子后，大家停下了手中的泥块。</p>

  徐世良缓了口气，苦笑道：“王嫂，你这又是何苦。”</p>

  那女人对他笑了笑，便转头望向人群，她那冷冷的目光一扫过，便有人悄悄扔掉了手中泥块，低着头不敢看她，似乎心中有愧。</p>

  “懦夫！”女人声音不大，却像扇了一记重重的耳光到众人脸上。女人搀着徐世良，继续朝村口走去。</p>

  “徐兄弟，走吧，我帮你。”</p>

  徐世良却挣扎着：“王嫂，我还走得动，那人可是。。。你不必去见他的。”</p>

  女人眼中泪珠一滚，转瞬又恢复平静：“没事，我不怕他。”</p>

  “可你家姑娘，还需要你照顾啊。”</p>

  女子闻言再也忍不住，泪珠如断线的珍珠般滑落。</p>

  徐世良还想再劝，忽然从女人的神色中明白了什么，面露不忍，终于长叹一口气，任由女人扶着往前走去。</p>

  “王嫂，我定会替你，讨回这份公道！”</p>

  一男一女，男的形sè láng狈，女的瘦弱可怜，两人就这样依靠着，往那村口小屋走去，那里有他们渴望的公道，也有村民们惧怕的恶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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