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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说“有点浪费”。在八月初收到了美院的录取通知书。

  叶青青在城区房子里做了一桌好菜招待了叶蓝的两位老师文化课班主任焦誓和半个专业课老师何春生。二人前后脚到了叶家,吃的也是林静和叶青青合作的一桌菜,感觉和在工作室时没什么差别。唯一不对的就是叶蓝,小姑娘拿着啤酒缠着两位恩师敬酒,说自己已经成年,并且已经毕业,现在和他们一样都是大人了,所以他们不应当拒绝她的敬酒。

  焦誓拗不过,叶蓝明显不是第一次喝酒,几乎是把焦誓给放倒了。焦誓记得他喝醉之前,叶蓝正在给何春生敬酒。

  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感觉叶蓝笑着笑着就要哭了,他听见叶蓝对何春生这么说:“师父,你要是过得不开心了,你要回来啊。”

  焦誓心里想:叶蓝为什么这么说呢?在睡着之前朦朦胧胧反应了过来:看吧,如今这样,谁都觉得何春生不会开心的。

  第41章 41

  何春生在焦誓楼下住了快半年, 每天早晨和焦誓一起送焦春水上幼儿园, 接着陪焦誓去学校,再帮杨柳买菜,接下来开始自己的工作。午饭他则帮助杨柳一起做, 等焦誓回来一起吃。

  焦誓中午会稍微午休一会儿, 那时何春生就回到自己家里继续工作, 他没有午休的习惯。下午焦誓去上课,傍晚何春生会带着杨柳出门, 一起去接焦春水。

  焦誓没有开口让何春生帮忙, 包括他有时上课比较迟,没办法接焦春水时,都是何春生提出要去接的。

  夜里, 他们一起出来散步,然后各自回家去。焦誓偶尔会在焦春水睡着之后下来找何春生聊聊天,但不会在他家过夜,都会在午夜之前回家。

  十月以来,杨柳的视力一天不如一天。焦誓时常带她去内分泌科医生那里开yào。对于杨柳的眼睛问题,内分泌科和眼科医生也毫无办法。十月底的一次检查时, 内分泌科医生告诉焦誓, 杨柳已经出现了蛋白尿, 可能是糖尿病肾病,医生解释说, 杨柳全身的血管条件都很差,视网膜的血管已经破裂, 而肾脏出现并发症一点儿也不奇怪。尽管她现在已经开始严格控制血糖,但之前可以推测的病史至少有十余年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并不是所有的糖尿病病人都会像杨柳这样,进展得如此之快,杨柳发现得晚,发病之后没有立刻进行治疗,据医生所说,她体内的胰岛功能已经近乎衰竭,近段时间还出现难以调控的忽高忽低的血糖,医生建议杨柳住院一段时间,焦誓也请求她住院,可她拒绝了。

  “住院也没用,我自己清楚。”杨柳也不和焦誓争执,只是叹口气这么说。焦誓实在拿她没办法,就让焦春水去和她说,希望能劝服她,可焦春水却回来对焦誓说:“爸爸,nǎinǎi说她就要死了。爸爸,什么是死?”

  焦誓咽下喉间的硬块,对焦春水说:“死…那是…”

  焦春水见焦誓说不下去,追问着:“死是什么?”

  “就是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家里人了。”焦誓抱紧焦春水,低声说。

  “那nǎinǎi死了,我们可以去找她吗?”焦春水接着问。

  稚儿的童语让焦誓的心疼痛极了,可他仍旧强作镇定,说:“我们要等一百年后再去找死去的人。”

  焦春水还想说什么,焦誓对她说:“春水,我们以后不说死这个字了,好吗?”

  “为什么?”焦春水忽然又问:“爸爸,妈妈是不是死了?我见不到她了。”

  焦誓摇摇头,说:“妈妈没有死,你以后会见到她的。”

  “我几岁可以见到妈妈?”

  “十岁。”

  焦誓始终没能劝服杨柳住院。这些事他没有对何春生说何春生不该卷进来,关于他生活里这些越来越巨大的漩涡。

  十月底的一个周六,早上十点,焦誓发现杨柳倒在厨房外,面色惨白,全身被汗打湿,神志模糊。焦誓立刻给她喂了葡萄糖水,叫了120。在等待120来的时候,焦誓给杨柳测了个血糖,只有1.4mmol/ l。

  救护车来了之后,楼下的何春生听见声音,也上来了。护士就地给杨柳打上葡萄糖,然后他们一起把她搬动到车床上,焦誓坐上救护车,车外是何春生拉着一脸茫然的焦春水。她没哭没闹,安静地看着大人忙着,只是眼神中有着恐惧。

  “我一会儿带春水过去。”何春生对焦誓说。

  焦誓点点头,他脸色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他没有说话,拉上了救护车侧门。

  杨柳并未长久陷入昏迷,在注shè了高糖之后不久,她的神志就恢复了。这一次倒也没坚持出院。在检查当中,医生告诉焦誓,杨柳的蛋白尿已经有大量了,肾功能也开始不好了,近一两年内可能就要出现尿dú症。

  她已进展到胰岛功能衰竭,血糖好像过山车一般,胰岛素用多一个单位,就发生低血糖,用少一个单位,血糖可以极高。如果可能的话,装个胰岛素泵会好一些。

  杨柳拒绝装胰岛素泵,她躺在病床上,神色平静。几年前在丈夫病床旁恸哭的她如今对着自己的病情毫不动容。

  她死志已决。

  她不拒绝和焦誓长谈,她对焦誓说:“焦誓,我很后悔给你爸那样治病。我们要是不折腾他,他可能还要开开心心多活几个月。他治了,走得更快。我知道你孝顺,从没怨过我,但我一直在自责。要不是我把房子卖了,你和陈倩会走到这一步吗?”

  杨柳的眼睛只能感光了,她睁着眼,看着已经看不清的世界:“反正都要死的,我不治的。你长大了,我也没什么好怕了。”

  焦誓握着她的手,好像十几岁的少年那样,他痛恨自己无力,可在心底又劝说自己:就是这么回事,谁也没办法。

  焦誓想:不知什么时候轮到我呢。他在杨柳床前趴了一会儿,窗口吹来的秋风惊醒了他,他想:至少让我活到春水十八岁吧。她太小了,要吃亏的。

  他又想到何春生,有时候只要一想到何春生,他就希望他们永远没有再相遇,那么,何春生就不需要再经历这些了。

  他无法对何春生敞开灵魂,那意味着未来加诸他身上所有的疼痛,何春生都必须感知。可人世毕竟是孤独的旅程,你爱一个人,无法代替他生,无法代替他死,在要分离时毫无办法。

  有时焦誓想,他要是忽然被肢解了,那该多么惬意,他不需要再考虑这些问题悲伤留给活着的人就好了,死亡甜美而又安宁,好像故乡一样。

  可是春水那么小,可是何春生要伤心的。

  他再度睡去,不久后感觉有手指在轻拂他的眼角,他睁开眼睛,看见何春生站在他跟前,静静看着他。

  焦春水见他醒来,轻轻叫了一声:“爸爸。”

  第42章 42

  冬至来临时,焦春水第一次看见了霜。岩城已经好几年没有下霜了。那一天清晨起来, 白白的霜结在学校生物角的菜园子里。七点多,焦誓牵着穿得像球一样的焦春水走过那儿时,她问:“爸爸爸爸, 那些白色的是什么?”

  “那是霜。”

  “霜是什么?”

  “霜是什么?”满地的白霜, 在太阳升起后要慢慢消失了。焦誓重复着女儿的问话, 想:霜到底是什么?

  “是水吧。”何春生说。

  焦春水另一手牵着何春生,小姑娘疑惑地看着他:“不是水呀, 水会动的。”

  “你说得对, 但是霜会变成水。”何春生说,“霜不会太久的,天气一暖和, 它就变成水了。”

  “那我可以看一看它怎么变成水的吗?”焦春水说。

  “要花很长很长时间。”焦誓说,“要花很长很长时间才会暖和起来。”

  “多长时间?要数几下?”焦春水歪着脑袋问。

  焦誓想:要数几下?数几下霜才能变成水?孩子对时间的概念只是数几下。不知要数几下,一切才能好起来。

  何春生说:“要数3600次,等到太阳照着我们身上,很温暖了,就会变成水了。”

  焦春水嘻嘻笑起来:“要数那么那么多下啊!”

  “可是只要不数它, 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的。”

  焦誓看着何春生, 何春生对着焦春水说:“我们不数它, 春水也很快会变成大姐姐,很快会四岁五岁六岁。”

  “一百岁!”焦春水兴奋地叫起来。

  “嗯。”

  “一百零一岁。”焦春水叫道, 而后想起了什么似的问焦誓:“爸爸,我一百零一岁时, 你几岁?”

  “爸爸那个时候可能已经……”

  “一百三十岁。你爸爸那个时候一百三十岁。”何春生松开小姑娘的手,越过小姑娘的头顶,握住了焦誓的手。

  他的手那么温暖,在寒冷的冬日,暖得近乎烫人。握着那样的手,焦誓忽然相信起他说的话了“对,你一百零一岁时,爸爸一百三十岁,何叔叔也一百三十岁。”

  小女孩的笑声在清晨的校园里回dàng。孩童的笑声是那样地不加克制的,绝无掺假的。悲伤了她就哭,欢喜了她就笑,好像生命本该这么恣意。

  七点二十分,晨钟响起。孩子进了幼儿园,焦誓与何春生一人向着课室、一人向着学校外走去。焦誓在进入教学楼前回头看何春生的背影,那个背影悠闲如初。

  杨柳停用了一切胰岛素,也不再严格控制饮食,甚至不再检测血糖。焦誓不再劝说假如执意使用胰岛素,她可能在极短时间内因为低血糖昏迷而死亡。这之后,她的精神状态明显比前一段时间好了。她吃得多了,吃自己喜欢的东西,她更愿意走出家门了,每天焦誓和何春生搀扶着她到外面,尽管那么的冷,她还是想到外面走一走。

  每到周末时,何春生开着车,带着他们三人去山里玩。由冬天到春天,杨柳在溪边听着溪水的声音,听着春风刮过山谷的声音,听着春天第一只鸟叫的声音,听着孙女的笑声,她微笑地告诉焦誓:“春天来了。”

  春风吹来的新绿长在了旧绿之上,三月底,杨柳迎来了她安宁的长眠。她在夜里,在床上无声无息地走了。

  焦誓在早晨七点半时没看见她在客厅,几乎就立刻感知到了。他推开母亲的房门,她双手jiāo握,放在棉被外,好像仍在安眠。而焦誓在那一刻确定,他已经失去母亲了。

  救护车来了,医生只是做了检查,告诉焦誓人已经没了。焦春水进到屋子里,去拉杨柳的手,焦誓没有阻止,跟着救护车上来的何春生却把小姑娘抱在怀里,告诉她:“嘘,我们不吵nǎinǎi睡觉。”

  救护车和医生走了,世界变得安静。焦誓去看母亲的脸,那是一张渐渐灰败的脸,她已经不在那儿了。半个小时前,她还好像活着一样。

  他静静坐在母亲床前,过了一会儿,何春生进来了。焦春水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春水呢?”焦誓问他。

  “我送她去幼儿园了。”何春生说。

  焦誓有些呆滞地看着何春生,杨柳走了,他却把焦春水送幼儿园了。

  何春生在焦誓身边坐下,说:“我爸爸死的时候,我想好好看看他,可是所有人都在催我,快点快点快点,好像唱大戏一样,直到他进棺材,我也没时间多看他一眼。后来他的脸尸变了,我看也不敢再看。”

  焦誓的眼泪忽然涌了出来。何春生把他搂进怀里,对他说:“看吧,给你三十分钟,再接下来我要做那个唱戏的人了。”

  他们在春风涌入的房间里陪了杨柳三十分钟,外面已经春和日暖,鸟叫花开,何春生家院子的柳枝就在杨柳窗台上长出新芽,世界没有任何不同,而在这三十分钟以后,焦誓就要和母亲告别了。

  她被送入殡仪馆,做了一番装扮,使得灰败的脸色看起来红润如生,她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亲朋来告别,灵魂早已远去无何有之乡。

  直到那时,焦春水才见到了nǎinǎi,她问焦誓:“爸爸,nǎinǎi为什么躺在那里面?”

  “春水,nǎinǎi过世了。”焦誓说。

  “什么是过世?”

  “过世就是死。”

  “nǎinǎi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了,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焦春水说。

  “是的。”

  焦春水擦着焦誓的眼泪,说:“爸爸你别哭,我们只要再过一百年就可以见到nǎinǎi了。”

  “嗯。”

  在整理杨柳遗物时,焦誓找到了一封这样的信,上面写的日期是去年十二月。

  “焦誓:

  不知多久没有给你写信了!上一次给你寄信,你还在上大学,我写的每一封信你都会认真地回信。后来你回到我们身边,我们就再也没有通过信了。

  我常常在心里高兴,你是个乖的、孝顺的儿子。这辈子你能成为我和晴山的孩子,我非常感激。

  近几年你受苦了。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走了吧。不用担心,我是自然死亡的,身体的大限到了,我自己能够感觉到。

  我做了一辈子教师,你小时候我总对你说教,你总听得津津有味,你渐渐长大了,懂得比我还多了,我没什么可以教你,但现在我想给你上最后一节课,一节只有我能上的课。

  你的情绪最近不大好。你觉得我不愿意看病,放任自己,加速自己死亡。在这个过程中,你比谁都痛苦,你自责不能帮助我,无法劝说我,而我在还活着时,和你说的一切,你大概都不能理解。

  焦誓,死亡既不美妙,也不可怕。叶子有长出来的时候,必然就有枯萎的时候。每一个生命都有这一个过程,老去的离开,再正常不过。在晴山过世时,我是这样清楚地感知,这就是自然之力,无可违逆,无可挽回,现代医学再发达,人终归要死,一样东西不会因为你的执着永存世间,你终究只是你,还有你的一生要过。你以为我与晴山感情笃厚,我是因为他的过世才让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