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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沈成浩接到鹰眼调查公司老赵的电话的时候,正在临江市落秋湖边的别墅里。

  老赵说他刚刚从临江出发,在去海市的路上,让沈成浩把地址共享给他,他直接去别墅,当面把陈智明案件的材料还有调查结果汇报一下。

  对于陈智明被查被判,沈成浩始终心虚。虽然他非常确定在针对程学峰的揭发和操作过程中,已经把陈智明相关的不利证据都清除干净了,但毕竟短短三天之隔,陈智明就被火速立案调查,这不得不让他疑心。

  沈成浩发送地址共享的时候,林怀萱的电话又打进来了,估计还是催他去参加老太太的八十寿筵。他懒得接,也懒得挂,干脆把手机设成静音,往沙发上一丢,信步到酒橱里拿出两瓶酒,启开了,拎了俩杯子往外面草坪的凉亭里坐下,静静地欣赏着落秋湖的美景。

  落秋湖本名就是东山湖,在临江市的东面。自从临江到海市的直达高速通车之后,位于高速线上美丽的落秋湖便成了两地游客周末休闲的热点。那年苏苀因为家里的事情难过,沈成浩带她来这里散心。当时正值碧波红叶、夕阳漫天的晚秋季节,苏苀说湖里就像落下了一整个秋天,不如叫落秋湖,沈成浩说好啊,这帮起名字的孙子哪里有你的才华。

  沈成浩不敢回想,当年的他就指着别墅所在的位置信誓旦旦地说要给苏苀一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家。

  几年前,沈成浩帮一家熟悉的房地产开发公司求情,让老同学耗子陈智明将落秋湖边唯一的私人住宅用地拿下时,为的就是这个独一无二的临湖小别墅。

  如今,于他而言,房子易求,人难得。

  迎面的晨风徐徐,沈成浩目光虚投在湖面,半壁晴光下蓝天白云倒映。沈成浩想起花子的一句话,花子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告诫他:你小心在女人堆里埋死了。

  想起两次见欧阳和苏苀出双入对,连他都不得不承认,欧阳和苏苀,真的很相配。而他,终于在自己能回头之前,把自己作死了。

  一瓶酒快见底的时候,老赵来了。老赵是典型的北方人,人高马大,腰圆膀粗,配上一张不苟言笑的肉脸,凶悍凌厉之色外露,只有相交久了才知道,老赵的身上,有着现代人并不多见的赤胆忠心。

  老赵将一个厚厚的文件袋放在茶几上:“这是陈智明案件的全部资料。”

  沈成浩舒了口气,放下杯中物,把心底伤春悲秋的矫情驱走,强打起精神:“你先简单说说。”

  “陈智明的案子,关键就在一份举报材料上。”

  “接着说。”沈成浩低着头,翻着手里的那份调查报告,一阵风过,险些将材料纸卷走,沈成浩用左手轻轻地压住那一沓材料。

  老赵的目光不自觉落在沈成浩手背上的一块黑色焦疤上,对于沈成浩手上的这个贯通伤,他一直有些好奇。老赵清了清嗓子,将思绪集中在汇报上:“材料里所有的证据都是翔实可靠的原件,很显然,收集和整理这份资料的人是个专业老手。收集和递交这份材料的人我也查到了,这个人您认识。”

  “谁?”沈成浩默默地想了会儿,不确定是谁。

  “陈智明的妻子。”

  苏娜?沈成浩脑中浮现出耗子老婆那双随时随地忽闪着温柔和无辜的大眼睛:这个蠢女人,她到底想干嘛?

  不过有一件事情他倒是想通了,月前他去监狱探望耗子陈智明,为什么耗子坚持把公司这些烂账往自己身上扛,大概除了膨胀的大男子主义想法外,估计主要还是顾及他的儿子乐乐。

  “陈智明的妻子苏娜之所以会告发陈智明,主要原因是陈智明跟一个叫杨柳的女人有了孩子,并且在出事前,陈智明已经向他的妻子苏娜请求离婚,这里是杨柳的资料。”老赵说着,把一份薄薄的资料递交到了沈成浩手上。

  沈成浩得知真相,心下诧异。性格粗放软弱的耗子,居然瞒着强势的老婆在外面养情人,连小孩都生下了。沈成浩看着照片上杨柳的模样,充其量算是清秀,小鼻子小眼睛,一副小媳妇儿的可怜模样。耗子找情人,这是朝着苏娜完全相反的模板去找的吧?这一对夫妻,结婚就结得莫名其妙,如今又稀里糊涂走到了想要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的地步。

  匆匆廿载,相爱变成相杀,恨总比爱来得干脆痛快,人生啊,总是在不知不觉间面目全非。

  ——————

  苏苀听了一夜的雨声,早起拉开窗帘,雨并没有停,只是小了,顺着西北风雾蒙蒙地飘着,阴冷的感觉一下子透到人的心里。

  苏苀不喜欢阴雨天,尤其是深秋的阴雨天。

  雨一下就是一整天。

  周五下午看病的人本来就少,再加上天气差,人更少。门诊时间还没结束,病人都已经散了。苏苀收拾收拾桌子,准备回办公室,去病房溜达一圈。

  才出诊室门,手机响了,是钱宁宁。

  “小苀,我来海市上你那儿住一段时间,你有空来接机吗?”

  苏苀愣了一下,马上开心地说当然有时间,并问钱宁宁她的航班号。苏苀一边到护士台要了纸笔记下航班号,又不禁疑惑,钱宁宁如今二胎怀孕都快六个月了,没道理突然来海市。

  “姐夫和童童也跟你一起过来吗?”苏苀问。

  童童是钱宁宁和舒景行的大女儿。

  “就我一个人。”钱宁宁接着又说:“不多说了,我要准备登机了。”

  挂上电话,苏苀回味着电话中的细节,发现钱宁宁今天说话时情绪很不对,语气过分平缓,似乎在刻意压制自己的情绪。她知道钱宁宁说话,从来都是热烈的、快节奏的,像一团烧到正旺的火。

  苏苀赶回办公室把剩下的工作迅速处理完,跟值班的郑新宇叮嘱要多加注意的病床号,然后匆忙下班,打车去了机场。

  因为是下班高峰,又是周末前的最后一天上班,高架上堵得一塌糊涂,等苏苀赶到机场的时候,钱宁宁已经在出口处等着她了。

  隔着老远一段距离,苏苀便看到钱宁宁衣衫单薄地站在风口处,背上背着一个大背包,脚边立着一个半人高的行李箱。

  苏苀下了车,猛地瞧见钱宁宁的样子,心里不由得一沉。

  钱宁宁怀第一胎的时候,苏苀也在机场接过机,那时候钱宁宁脸色红润,神采飞扬,身边还有舒景行保驾护航。而眼前,同样身怀有孕,钱宁宁孤单单一个人,全身上下都瘦得脱了形,脸色蜡黄憔悴,也就隆起的腹部让苏苀还能联想到她是个孕妇。

  苏苀什么话都没说,把钱宁宁的背包从她肩上卸下来,自己背着,又给钱宁宁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压下心中的疑问和心疼,笑骂道:“你个大肚婆,怀着孩子也不安分,到处乱跑。”

  钱宁宁很罕见地没有回嘴,只说:“我累了,我想在你家多住一段时间,欢迎不?”

  苏苀听了只觉得心酸,脸上却装作什么事没有,笑着说:“不只我欢迎,冰箱里刚买的那只乌骨鸡也热烈欢迎你!”

  钱宁宁松开怀抱,看着苏苀勉强一笑:“我妹妹真的长大了。”

  出口不让停车,的士司机在催了,苏苀推着行李箱,打开出租车的后备车厢的门,刚刚好把它塞进去,再没有空放那个大背包了。苏苀只好背着背包上了出租车,把它在后座靠里面放着,坐着原车回了建设一村。

  路上,钱宁宁话不多,只说累了,便靠着苏苀的肩膀闭着眼睛休息。苏苀心疼地一路抱着她,猜想着到底发生了什么,能把坚强的宁宁姐折磨成这样。

  回去的路倒是很顺畅,不过五十分钟便到了建设一村。钱宁宁到了家,也没有多说,只进了房间,躺着睡觉去了。苏苀知道肯定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本来想打电话问问舒景行,可是又想了想,还是先等等,这会儿把钱宁宁照顾好才是第一紧要的事情。

  她那么瘦,得多吃,多补。

  苏苀想到这儿,在锅子里先用虫草炖上了半只乌骨鸡,然后轻悄悄地关了门到附近菜场去买菜。路上,苏苀仔细盘算钱宁宁的口味和她怀孕的月份,想好了三道菜,既符合钱宁宁的喜好,又适合她这个月份吃的菜,一个虾仁豆腐饼,一个东坡茄子,再加一个清淡一点的荷塘小炒。

  每一样的份量都尽量少一点,这样可以吃多一点儿花样。

  虾是活的基围虾,回家了自己剥壳去虾线,东坡茄子里面的肉馅没法自己剁,钱宁宁在里屋睡觉,只好盯着肉店的老板把肉洗干净了用绞肉机绞好。

  提刀动铲是苏苀最拿手的本事,菜买回家不到四十分钟,三菜一汤整整齐齐地出锅摆好了,配上刚蒸好的粗粮小馒头当晚饭最好。

  苏苀进了房间,刚在床沿坐下,还没喊,钱宁宁自己就醒了。

  钱宁宁胃口不错。

  “姐,你是不是跟姐夫吵架了?”苏苀给她夹了一块茄子。

  钱宁宁一口饭,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那姐夫知道你过来我这儿吗?”苏苀的眼睛像雷达。

  钱宁宁给自己舀了半碗乌鸡汤:“你别跟他联系,我想自己冷静冷静。”

  苏苀知道钱宁宁不是那种矫情的个性,结婚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离开舒景行,这次冷静,绝对不是在玩一般女人那种赌气回娘家的小脾气。

  吃过饭后,钱宁宁还是说累。苏苀让她先在沙发上坐着看半个小时电视,顺好了胃才能躺床上。钱宁宁果然乖乖地去客厅看电视。

  苏苀心不在焉地收拾餐桌和厨房,她在等电话,等舒景行的电话。钱宁宁的性格她太清楚了,如果有什么事情是钱宁宁闭口不提的,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今天这样类似的情况曾经发生过一次,始作俑者是钱宁宁的父亲。

  对于钱宁宁的父亲,苏苀记忆不太多,从小到大只见过两次面,两次都是在过年,人多又乱,而且那时候年纪又小,光顾着跟钱宁宁玩,也不曾跟这个“奇怪”的钱叔叔有过多的接触。苏苀印象最深的是,私底下钱叔叔吹拉弹唱很是热闹、开心,但一到了饭桌上,跟钱爷爷在一起,桌上的气氛便格外凝重,只父亲苏长林忙着打圆场活跃气氛。苏苀只是隐约听父母提起钱叔叔和钱爷爷的父子恩怨,钱叔叔固执地弃了中医学音乐,成年四处流浪、到处采风,让钱爷爷对他灰心丧气,自此,父子关系越走越远。

  后来,钱叔叔在采风的时候爱上了一个穆.斯.林的姑娘,回来跪求高阿姨离婚,被钱爷爷打得皮开肉绽,还是高阿姨拦着才没把钱叔叔打出毛病来。

  那一阵,钱宁宁被高阿姨送到她家住着,苏苀陪着她。她们睡一个小床,同进同出。那一年,钱宁宁十一岁,苏苀十岁。

  钱叔叔很快便如愿以偿地离了婚,被钱爷爷赶出了家门,并且永世不得回临江。

  钱叔叔走之前,背着包裹来了一趟钢厂找钱宁宁。钱宁宁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任凭父亲怎么喊、怎么求都不出来。苏长林怕钱宁宁出事,还专门派人抱着被单在窗户底下看着,怕她想不开跳了楼。然而,钱叔叔走了,钱宁宁开了门出来,没哭没闹,拉着苏苀去了洋山河,对着悠悠荡荡的河水嚎啕大哭。

  从此,再没有从钱宁宁口中听到“爸爸”这两个字。

  没有人比苏苀更了解钱宁宁,她看着坚强、开朗、天不怕地不怕,却比谁都更擅长掩饰内心的伤痛。

  如今,再看见钱宁宁跟当初一模一样的表现,苏苀难免担惊受怕。以她这不太灵光的脑袋,能想到的也只有舒景行,只可能是舒景行才能把钱宁宁伤成这样。

  苏苀收拾好了,切了一盘什锦水果送到客厅。钱宁宁头歪在苏苀的肩膀上,吃了会儿水果,默默地盯着电视看。苏苀跟她聊了一会儿耗子的事情,钱宁宁说想去监狱里探望一下耗子。

  又说起了苏娜。

  钱宁宁这次对苏娜倒好像没那么讨厌,只淡淡地评论说:“其实,苏娜这种人,坏只坏在表面,不算真坏。”

  苏苀听着她话里带话,似乎在暗指。

  钱宁宁说想洗澡睡觉。苏苀便跟她一起整理行李箱,这一整理才发现,东西带得真齐全,好像有长久离家的打算。行李箱里还装了很多照片,都是他们的大女儿童童的照片,要么是单人照,要么是童童跟钱宁宁或者跟高芸阿姨或者钱恕已的合照。所有这些照片里,唯独没有舒景行和舒景行的妈妈。

  等钱宁宁进了浴室,苏苀把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小,然后拨通了舒景行的电话。苏苀怕钱宁宁听见,特意走到了客厅的另一头。

  电话只响一声,舒景行就接通了,说话声音急切又疲惫:“苏苀,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宁宁是不是去了你那儿?”

  “姐在我这儿。”苏苀压低声音追问:“我姐到底怎么了?你们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姐的性格你比我清楚,要不是天塌了她撑不起,她绝对不会让自己憔悴成这样!”

  舒景行并没有直接回答苏苀的问题,在那头沉默了,一声叹息:“两个月,最多两个月,我一定会来海市找她,给她一个交代。”

  苏苀实在想不出舒景行有怎样的理由,把离家出走、怀着孕的老婆这么放心地丢在外头两个月。

  “姐夫,我都不知道到现在还该不该叫你姐夫。我就问你一句,你就这样放心把她留在我这里整整两个月?”

  “你是医生,你会好好替我照顾你姐的,算我求你。”舒景行避重就轻,显而易见不想深谈。

  苏苀倒无语了:“她是我姐,照顾她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来求我。舒景行,你在我心里,一直是我最敬佩的人,不要让我失望。”

  苏苀挂了电话。

  她的宁宁姐,别人不懂心疼,她来心疼。如果到时候舒景行不依约前来做个交待,她就亲自去b市找舒景行问个明白,她不能让她姐就这么不明不白被扔在海市。

  因为客房的床很久没人睡,床垫有股潮气,苏苀便让钱宁宁这几天跟她一起睡主卧。钱宁宁大概是累极了,心累身累,一会儿,苏苀便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

  苏苀一直没睡好,也不太敢翻身,怕影响宁宁姐睡觉,只侧躺着,看着窗外发呆。因为怕黑,晚上睡觉的时候苏苀总喜欢开着半拉窗帘。到了半夜,风雨倒是停了,楼上晾衣服的长竹竿的影子被路灯照进了墙角。苏苀愣愣地盯着那影子,把所有的可能以及后续的处理方法都想了个遍,以防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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