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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1 章

  闭上眼睛,忽然很想睡过去睡过去吧,睡过去就什么都不用面对了。可是我怎么睡不着呀?一阵阵晕眩中,一幅幅往昔的画面在脑海里盘旋着,飞快地盘旋,唱着歌儿。那画面里有父亲,有母亲,有策,有权,有翊,有匡,温暖、欢乐。可很快的,那一幅幅画面定格为一座座灵堂,父亲的,策的,母亲的,翊的,匡的,苍白、冰冷。我一个激灵又坐起来,下意识地却是用目光寻找权只剩我们俩了,是的,一家人,我只剩下他,而他,也只剩下我了……

  “再来一杯吧,权哥哥!”此刻场中歌舞正盛,繁急的管弦声中,我听到另一个自己笑嘻嘻地说。然后是步练师的声音响起,天籁似的:“小姑不可让至尊再饮了!医谚云‘思伤脾,忧伤肺’,至尊近来忧思过度,实在不宜多饮,还望小姑体谅兄长辛苦。”

  哈,终于有人要打破沉默了么?我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那我就自己干了这杯吧!”笑嘻嘻地再咽下一杯酒,我却觉得自己慢慢飘浮起来了,我飘浮到半空中蹲下,低头看着仍旧坐在那里的另一个我,看着厅堂中正用各式各样的目光注视着另一个我的诸人。

  这是一场家宴,家就是这个样子吧,一些人死去,一些人又添进来。去年八月间,几乎与周瑜的女儿出生同时,权终于得了一个儿子,取名孙登。我看着孙登的生母李氏,看她细细的眉,细细的眼,细细的纤腰不盈一握,她敛眉垂首地坐在末席,偶尔抬一下眸也是怯怯的,教人一望之下竟忍不住生出怜惜来。听说她本是柴桑行辕中的一名舞伎,难道是这一分惹人怜惜的情态吸引了权?不管怎么样,她生下了权的长子。

  然后是权年初新纳的夫人袁氏,说起来这还是一位旧识,她是袁术的女儿,袁耀的妹妹,袁雪。当年在皖城见过的那个小女孩果然出落成了一个雪肤花容的美人,我一直忘不掉彼时她纯净却冰凉的眼神。十年过去,我孙家竟会与她袁家联姻;十年过去,她的眼神深了,却依然冰凉。

  徐嫣没来,听步练师说,她一直断断续续病着。于是我便又将目光转向步练师,细细端详着她。她比初入府时稍稍丰腴了些,却益发娇艳了。是的,与徐嫣那种明晃晃耀人眼目的艳丽不同,步练师的艳丽是娇滴滴的,是润人眼目、沁人心脾的。特别是她展颜一笑的时候,颊边两个梨涡若隐若现间,温柔、甜蜜、贤淑、婉顺便统统漾出来,宛如两个漩涡将人卷进去,化成一汪水。

  此刻,她已将目光从另一个我身上移开,而重新转向权。她凝视着他,心事重重,yù言又止,却又带着一副必yù替他分忧解劳的决然。然后我发现,她的水样双眸里真的满满都是权,她为他的喜而喜,为他的忧而忧,仿佛她只是为他而生,为他而活。与此同时权却在凝视着我坐在那里的另一个我,眼中满溢着的,却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情绪。场中歌舞已行至高o潮,笙管声、笛声、鼓声、琵琶声、云锣声的层层包围中,一条条柔曼的长袖凌空飞舞,煌煌灯烛掩映下,那一条条长袖的yīn影甩来甩去地印在他脸上、身上,仿佛一条条长鞭,抽打着他的脸、他的身……

  我的心忽然疼痛起来,然后我听到另一个自己笑嘻嘻地问步练师:“兄长近来何以忧思过度?却不知忧的什么,思的什么?”

  “却是……却是和小姑有关。”

  “和我有关?这还不好办,作为唯一的妹妹,难道我有什么理由不为兄长分忧么?”

  “是关于小姑的婚事……”

  “莫非你们帮我定下了婚事?既然如此,你们难道不是应该恭喜我么,却忧个什么?”

  “本来是要恭喜小姑的……”略一停顿的工夫,步练师的目光忽然轻轻跳动了一下,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门口,徐嫣站在那里。

  这时候一曲终了,舞伎们纷纷退去,徐嫣于是缓步而入,她先敛衽向权行礼,然后转过脸,目光轻蔑地扫过步练师、袁雪,对于坐在末席的李氏,却是眼尾都不曾扫一下。

  “我是来向你讨杯喜酒吃的,小姑。”她转身面向坐在那里的我,“一年多前,小姑离家前夜曾来我房中吃过一杯茶。我是个锱铢必较的人,这杯茶却是要用喜酒讨还回来的。”须臾静默,她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不过虽说是喜酒,我却并不打算恭喜你。没办法,我和有些人不同,违心的话是断断说不出口的。小姑的这桩婚事,我实在不认为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蓦然传来极刺耳的一声,吹横笛的乐工不小心吹破了笛膜,刚刚新起的乐曲骤然停下,空气凝固下来。

  “都下去吧。”终于,权发声道。

  慢慢咬住下唇,徐嫣站在原地没动。默默起身,袁雪施礼告退,而剩下的人们则像是被一连串的震愕打击得有些不知所措。

  “都给我下去!”

  猛然暴喝,权的声音如同惊雷zhà响。一片的纷乱中,乐工、歌舞伎、侍者们迅速逃离这座厅堂。猝然酒醒的我亦从半空中直落下来,与一直坐在那里的另一个自己重又合二为一。

  步练师很快平静下来,走上前牵了牵徐嫣衣袖:“徐姐姐,咱们走吧。”咬唇凝望着权,久被冷落的哀怨慢慢在徐嫣眼中凝结成泪。而权目光低垂,始终不曾注目于她。

  终于,徐嫣惨然一笑,甩开步练师的手扬长而去。敛衽施礼,步练师施施然告退,一旁早已吓得花容失色的李氏忙跟上她,亦步亦趋。

  寂静猝然而至……

  “我希望你能嫁给刘备。”一片寂静中,权说。

  轻轻地,我笑出来:“你终于还是选择亲自向我开口……好,好!这才是我兄长!”

  目光如电般照向我,权显然惊异于我的反应。怔忡了片刻,他慢慢地、重新低下头,然后他像是突然乱了:

  “如果……如果你不愿意……”

  “我不愿意。”打断他,我如实回答他,“但,我会按照你希望的去做。”

  说完这句话,我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继续毫无破绽地表演平静。站起身,我疾步离去,即将跨出厅堂大门的一刹那,权用声音追上了我:

  “对不起,我食言了……”

  仰望夜空,我无声地笑了笑。他竟还记得,记得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我曾对他说:“若非天下英雄,吾不事之!”

  “你要当心啊,权哥哥……”在身后一阵不明所以的沉默中,我做出最后的警告,“刘备是个英雄。你没有食言!”

  临行前的夜晚,晴儿来的我房中,却只是伏在我怀里,一句话也不说。抬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我很想说点什么,可还没等开口,心却已经空了。

  终于,我想起什么,牵着她的手,我领她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那间一直以来仅属于我的、小小的密室。她显然惊讶,而我捧过一只锦囊,微笑着打开:“看看,喜欢么?”

  她“呀”了一声,从里面拣出一枚上等的昆山白玉精雕而成的小玉兔,“哇,真好看,雕得跟真的一样!……这里面都是小兔子么?”她继续拣起其余那些玉质的、玛瑙的、木刻的小兔子,“这么多!姑姑,你怎么会有这么多小兔子啊?”

  一年多不见,她个子拔高了许多,依稀已有些大姑娘的模样了,只是看到这些小兔子时,她脸上浮现出的,依然是孩童纯真的笑容。“从现在开始,它们都是你的了。”我说。

  张了张嘴,她此前沉郁的眼眸里终于闪过一丝雀跃。我看着她兴奋地将那些小兔子一一拣起来把玩,就像看着许多年前的自己。

  最终她发现了那张琴,她走过去,好奇地端详着:“姑姑,这是你的琴么?……咦,这还有一本琴谱。”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仰起头,透过那扇开着的天窗去看天上的月亮。我看见一弯羽翼般的新月,漂浮在层层叠叠的云海上,很浅淡,很杳邈,像一些逝去的笑容。

  伸出手,我轻而缓地抚上面前的琴,仔细地、小心翼翼地抚过它的承露、岳山、七弦、十三徽、龙龈,直至琴尾处犹似被火烧过的焦痕,然后问:

  “晴儿,你愿意帮姑姑一个忙么?”

  “什么忙?”

  “明天姑姑离开后,你把这张琴和琴谱送去周府,jiāo给姨母好么?”

  “jiāo给姨母?为什么?姨母诞下小妹妹,姑姑不是已经去送过贺礼了么?”

  “不为什么,这本就应该由她保管的。”

  第135章 131 绸缪恩纪(上)

  “阿青,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说有一个捕雁人设网捕雁,捕得一只杀死,但它的伴侣脱网而逃,岂料脱网之雁盘旋半空悲鸣不去,最后竟自投于地而死。”

  天空中一双鸿雁正相伴远去,用目光追随着它们,直到它们消失在视野中,我收回目光,回头看了看默默不语的阿青和她身后的一众侍婢、士卒,收起弓箭道:“今天已打了不少猎物了吧,回城吧。”

  将至公安城下时,我看到一支队伍正急急出城沿岔路走向相反的方向是刘备的队伍。少顷,赵云率领一队士卒策马而来,及至近前,下马施礼道:“夫人,左将军特命末将前来护送夫人回府。”

  南郡之战结束不久,权即任命吴郡名士全柔为桂阳太守。刘备无法提出什么反对的理由,遂只得将此前因赵范叛逃而暂代桂阳太守之职的赵云调回。而我来到公安除了有一百戴刀侍婢贴身相随,另有五百吏兵“陪嫁”而至。于是赵云以其持重的人品被刘备委以一个重要的职务掌管内事。便如此刻,我身边明明有这么多侍婢、士卒,赵云还是恪尽职守地要加以“护送”。

  “有劳子龙将军了。”笑了笑,我说,“不知左将军这般急匆匆的是去哪里?”

  迟疑了一下,赵云回道:“是去雷绪将军营中。”

  “哦”了一声,我没有再问其他,而是催马启行,“回府吧。”

  两天后是刘备生辰,五十整寿,自然cāo办得十分隆重。晚宴上刘备喝得酩酊大醉,最后是被赵云扶回房中的他自己房中。赵云派一名侍女前来告知,我对那侍女说了声“知道了”,想了想又问,“左将军无大碍吧?不然我过去看看?”那侍女打从进入我房中便战战兢兢,此刻更连忙回道:“左将军无大碍,夫人早些安寝便是。”淡淡一笑,我挥手让她退下。我房中的百名侍婢皆执刀侍立,刘备进入时尚且衷心凛凛,何况是她?而刘备既醉了酒,便更加要远离我这里的一片刀光了。

  刘备却醉得直到第二天还起不了床,从冷水盆里绞一条巾帕敷到他额头上,他依然闭着双眼,低低地:“子龙何在?”

  “子龙将军在门外,需要我唤他进来么?”

  听到我的声音,刘备猛地睁开眼:“夫人?……夫人几时来的?”

  “刚到,见夫君在闭目养神,就没让人通报。”

  瞬间的失态过后,刘备摸了摸额际的巾帕,很快露出一个笑容:“怎敢有劳夫人。”

  “夫妻之间,何必客气。”我亦笑了笑,“倒是夫君你,如何这般不爱惜身体?”

  刘备垂下目光:“心中悲苦,不觉多饮了几杯,让夫人见笑了。”

  “昨日乃夫君五十寿诞,大喜的日子,何以心中悲苦?”

  “夫人才智敏捷,刘备何以心中悲苦,夫人当真不知么?”

  我当然知道。

  两年前曹cāo南征,一为荆州,二为刘备首级。彼时刘备被打得丢妻弃子,几乎要远窜jiāo州。而今曹cāo明明已大败而走,此消彼长,自己的势力明明正不断壮大,刘备却惊讶地发现,他正被人有计划地一步步困死。

  说到底,公安不过一弹丸之地,但观其周边,北面有周瑜强势坐镇江陵,西面是黄盖任太守的武陵郡,东面是赤壁时即被周瑜拿下、如今又成为其奉邑的下隽、刘阳、汉昌、州陵四县,甚至就在公安西南、刘备的眼皮底下,亦有周泰屯兵于岑地。本来南面尚有一阙口,可随着全柔被任命为桂阳太守,这唯一的阙口亦被堵死了。一切正如周瑜此前所言刘备,他动不了!

  这还不算,就在上个月,权徙步骘为jiāo州刺史、立武中郎将,领武shè吏千人南行接管jiāo州。两年前刘备走投无路之下还可远窜jiāo州,投奔他的朋友苍梧太守吴巨,事到如今就连这条后路亦眼睁睁被切断了。

  本来以刘备旧有的兵力,公安一地尚可勉强安置。可雷绪的数万部曲的到来一方面虽令刘备实力陡增,另一方面却也埋下了巨大的隐患。最起码的,这几万张嘴总要吃饭吧,可公安这弹丸之地所产的粮食根本供养不起这么多人。雷绪所部啸聚山林多年,绝非温良恭俭之辈,一旦因填不饱肚子而发生哗变,届时根本无须周瑜动手,刘备大事去矣。面对这般危局,试问刘备如何能不毛骨悚然,心中悲苦?

  将刘备额上的巾帕重新在冷水中绞过、敷上,我不动声色地问:“莫非府库中军粮吃紧?不然我写封信给兄长,借调些粮食过来?”

  刘备摇摇头:“此可解一时之困,却终非长久之计。”

  “何为长久之计?夫君可有擘画?”

  “借地。”

  “借地?借何处之地”

  “向周太守借南郡数县之地,夫人以为可行否?”

  一点一点,我笑出来,又一点一点收起那笑容:“夫君是嫌周太守当初所给地少?”

  “不敢。只是孙刘两家既为盟友,而今又结为姻亲,便是看在夫人面上,周太守或许也该通融一二。”

  “只怕未必。”我的声音已不自觉地冷下来,“便是他肯,他手下的将士也未必肯。南郡的土地浴过他的血。”

  “试着争取一下吧。”沉吟片刻,刘备说,“不试试如何知道呢?”

  江边渡口,刘备登船前,特意转过身来向我道别。

  “夫君真的要去么?”看着他,我又一次问。

  慢慢地,刘备露出一个笑容:“夫人真的不去么?”

  许久之后,大江之上只余白茫茫一片,我却依然伫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