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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8- 两种声音

  她拍拍马背,让迎接他的小二带着她的马离开,挺着腰杆站在大门口。贴身的一件蛇皮鳞甲上披着带有羽毛的大褂,腰带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上面挂着一杆烟斗。眼角眉梢有些倦意,衣肩褂角沾着尘土,但嘴角的微笑依然动人心魄。

  当她脚踏入店门时,嘴里哈哈大笑着问:“大伙儿喝的还开心嘛?”声音嘹亮大方,尽管缺些女人味儿。

  “老鹿又包场请客,那必须是很开心啊!”西边角落有人应声附和。女人哈哈一笑,然后走到鹿羚角桌边。“够给面子啊,替我暖场,不至于让大家受冷落。”

  鹿羚角无言举碗致意,没有说话。

  “夜都深了,店家该关门了。”她向老板道。老板等小二安置好马匹回来,让他掩上了大门。

  旅店里一群人停下碗筷,目不斜视地盯着她看,她喝了几口酒,站到正中间,直切主题。“我就开门见山,今年不同往日,沉鱼迁徙,惊动了星盾会,眼看咱们今年要没了收成,大伙儿有什么打算。”

  “这地方是我们父师一辈,无数散户几十年来辛辛苦苦圈下来的地盘,如今沉鱼要迁徙,他们星盾会来凑什么热闹。”坐在西角的中年人再次说道。

  女人从腰间拿出烟斗,点燃烟叶抽了一口,在大堂里走了起来。听着另有人应声而起:“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要散场,理当风光满载,尽兴而归。星盾会说来就来,说插手就插手,咱这老liu áng了,反正倚老卖老的,跟他们杠!”

  堂里有大部分人拍桌齐起。“跟他们杠!”

  女人环视,心里琢磨了一下,问道:“我今年来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还不了解,哪位弟兄可为我解惑,说说这星盾会究竟是因何而来?”

  “我来!”东角落有个彪汉大声回答。“早前看场子,遇上了这伙人,竟认出我是猎灵者,便装模作样派了俩小角色来告诫我。说什么他们是星盾会的人,今年沉鱼的最后一次繁衍,他们要保护他们平安。我干哪,妈的,俩小伙儿毛都没齐呢,我就踢了他们卵蛋两脚。”

  “冼白疤你可别吹了,真踢了你还不顺手割下来现场开诚布公啊,是在心里踢的吧。想你当年和毒蜘蛛在猎场初遇,表面喝骂了人家半天,结果怎么着?哎哟妈的,回头就请人家喝酒称兄道弟了,这故事儿大伙儿听得多了。”女人笑得一口烟呛住,咳嗽停不下来。

  彪汉听她竟然又当众揭他陈年往事,腔中炸雷般喝道:“桑海田大姐,我这不是艺术加工,戏剧化叙事嘛。你干嘛逮着不放提这陈年旧事呢!”

  桑海田笑着摆摆手:“这不是你的优点嘛,提提又不怎么。”

  人群借着酒意,情绪高涨,哄笑声中有人起哄:“老冼啊,桑老大夸你呢!高兴得尿裤子了吧?”

  冼白疤面色一横,炸雷般洪亮的嗓门又吼道:“去你妈的,给我认真点,老子还没说完呢!”

  桑海田让大伙儿稍安勿躁,好让他说下去。冼白疤清了清嗓子,拍大腿继续道:“我这人暴脾气,他娘的敢使唤我,就争执不休。争吵声引来了一个美妞儿,长得真他妈标致,头是头脸是脸的,一听居然还是什么他们星盾会这次带头的。”

  堂上又一次爆发出了一阵哄笑。“不得了啊,头是头脸是脸的,跟你后面栓着的土狗一毛一样,美若天仙啊!”

  冼白疤气得涨红了脸,抄起一酒碗就想朝人群那里砸过去。“狗日的你再起哄我把‘尿地’放出来咬死你。”

  话音刚落,后面大概是马厩的方向就传来了几声狗叫。大伙儿笑得更欢,桑海田不得不再次让大家安静。

  “她身边还有一个黑衣男人,跟我自我介绍是什么‘共屎者’,你说搞笑不搞笑,拉屎都一起呢!”冼白疤继续说着。“这个黑衣男人长得跟个鬼似的,那眼神我看了就不爽,于是我就呸了他们一声,先溜了。”

  听到这个滑稽的结局,连桑海田也没忍住,跟着一起又爆发了一阵巨大的笑声。但很快,她就冷静下来,等到陆续的笑声消停,才静静说:“不是共屎者,是共誓者。他们是一帮来自林涧的异人,就好像是志愿者或者雇佣兵一样。跟着星盾会出任务的时候,对外就自称是共誓者。”

  她抽完一杆,暂且把烟杆放在鹿羚角的桌上。“他们一共多少人?”

  “十来个,不会超过二十。连我们一半都不到。”另外有人回答。

  桑海田点点头,她心里清楚,这些人对付他们在场全部人不费吹灰之力。她看了鹿羚角一眼,没把这话出口在当下。

  “星盾会是一个国际组织,专事保护濒危的集灵。”她分析。“照理说,只会和林涧那群专事猎杀集灵的猎灵者发生交集。我们民间这些客串猎灵者的普通猎户,猎杀的都是族群庞大,数量很多且没有什么战斗力的集灵,所以几乎从来没有和他们起冲突的传闻。”

  集灵是一种由灵质直接聚合而成的生灵,在很久之前,人们认识不足之时,往往当作神祇供奉。直到后来随着文明的发展,神话故事纷纷幻灭,集灵是一种有别于常识生物的概念才被世人所普及。

  “可是这次他们来了,沉鱼就算只剩三成,大概也有两百多尾,去年我们收成最好,合几十人之力也就只猎杀三尾而已。”有个年长的老者说道。“难道这区区五指可数之数,他们也不想让我们瓜分?”

  桑海田循声望去,这位老者可算是在场资历最老的猎户,她向他点头致意后道:“钓老翁你这个疑问,也是我想说的。”

  “这摆明就是欺负人!”冼白疤喝了碗酒,一边满上一边附和。“给人欺负到头上了,干他娘的!”

  鹿羚角这时回身去看了一眼钓老翁的秃头,他虽然须发皆白,身子骨却很硬朗。但这不能说明什么,毕竟他真的年事已高,每年能贡献的也仅剩下宝贵的丰富经验。想到这里,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桑海田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神情,但暂未说话,只是靠在桌沿沉思。

  “我听说星盾会,不,林涧异人都很厉害,比我们民坊中的百姓都厉害。”这时候有个女子发声说话,她的声音非常柔软,与桑海田是两个极端。

  “阿须说的好像是对的。我们那儿也有这类说法。”又有其他人说道。“听说林涧的高手们,个个有以一敌众,甚至是以一敌百的武艺。”

  看来,我们之中除了火拼,还有观点相反的苗头。桑海田问那个女子:“阿须,你平日在街头卖唱,有没有听说什么?”

  阿须摇摇头。“很遗憾,桑大姐,阿须所知道的和老冼知道的差不多。不过有居民声称,星盾会积极联络了官府和勘测局,想要动员疏散角前镇堤岸附近的民众,不过没人理会他们。”

  “嗤,凭什么理会啊,这群劳什子的星盾会,我听说是极端分子来着。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她身边的另一个猎户不忿道。

  桑海田听了阿须的话,觉得更奇怪了。“星盾会难不成认为四近居民也是猎灵者不成?”她皱眉头苦思了好一会儿,忽然抬起怀疑的目光问鹿羚角:“嗯?这个平时废话很多的老鹿喝醉了吗?”

  人群的目光像是剪刀一样,所过之处人流如布匹般被剪子分开,最后停在鹿羚角身上。

  “老鹿,你今儿怎么懵了?”有人附和。

  “是呀老鹿,每年你俩师徒收成也都位列三甲,怎地不发表发表意见,兴许是喝多了尿急?”大家一起善意取笑于他,

  鹿羚角尴尬回过身来面对大伙儿。“我看大家情绪高涨,不好给大家扫兴。”

  他说完话,便有人骚动起来。桑海田打趣道:“你倒是说说,怎么给大家扫兴了。”

  “说了大家不要一窝蜂揍我。”鹿羚角道:“我比较想今年就这么撤退。跟星盾会冲突没什么实际好处,今年或是明年离开这猎场,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我说呢,鹿羚角今天怎么不说话。”冼白疤冷笑一声,“原来是怕死打退堂鼓了。”

  鹿羚角认真看着冼白疤,解释道:“对猎人来说,换个地从头再来是常有的事情。大家大多有一家老小要养,干嘛跟生命和金钱过不去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一回大伙散场,将来在其他地方再见,大家还能兴高采烈打声招呼,一起喝酒到天亮。”

  堂上静得出奇,鹿羚角心里也没有谱,他说这样的话,到底会得罪多少人。等了好久,终于冼白疤非悲非喜,非冷非热,但似乎有些暗讽地问他:“可是老鹿你孤家寡人一个,没有一家老小要养吧?”

  鹿羚角干笑一声。“可不是嘛,二十有六,血气方刚,还没娶妻生子,建立家庭呢。所以我更不想就这样和星盾会冲突,万一惹毛了他们,弄死了我们,不值得啊。咱们民坊中人,和林涧异士的差距还是有很长一段距离的。”

  “话说的其实是有道理”钓老翁道。“可还是那句话,如今不是我们走不走的问题,而是我们为什么要走。今年走,是别人赶我们走的,兄事多年积累,如今被人赶走,这是一口气的问题。”

  冼白疤激动地赞同:“对!星盾会欺负到我们头上,就这样认怂,太没骨气了,将来传出去,叫同行笑话!”他的声音本来就大,如今堂上无声,更是炸的鹿羚角吓一大跳。

  然而鹿羚角的观点明显也有拥护者:“老冼,钓老翁辈分高,这片场子有他一份心血,我就不说了,你他娘的凑合什么劲儿,你丫没个屁的奋斗史瞎起哄个啥。老鹿说的话,我认为有道理,不是只要你不问天高地厚,撩袖子往前冲就是勇气!”

  冼白疤脸都气红了:“我看不过眼你们这群孬种儿。”

  鹿羚角嫌他太吵:“孬总比死了好,你难道没个亲人吗?”

  “没有!”

  听到这话鹿羚角脸上一懵:“没娶妻吗?”

  “没有!”

  鹿羚角近乎崩溃:“那你瞎搅和啥,你马房里那只名叫尿地的小土狗还没对象呢,赶紧牵着滚蛋,你就不是我想说话的对象。”

  冼白疤更是分贝大增,声音几乎吵得要治好前面钓老翁轻微的耳背。“你他娘的看不起单身和狗是吧!”

  鹿羚角一瞬间就想要否认桑海田刚刚对她的夸奖来着。谁说这家伙有优点啊,这家伙简直就是没脑子难沟通啊!

  眼看再吵下去不可开交,桑海田适时插入两人之间。“老鹿的想法没有错,老冼你先冷静一下。”看冼白疤还算给她几分薄面,她提议:“夜也深了,既然有不同的声音,不如大伙各自回房好好想清楚,明儿一早咱们老规矩投票解决。”

  “我现在就能投——”冼白疤立刻又叫嚷起来,桑海田狠狠横了他一眼,他才不继续骂骂咧咧下去。

  沉默又持续了半晌,鹿羚角觉得浑身不舒服,他一言不发,眼里似乎有什么想法还没有去尽。

  便在这时,外面又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直到在门外停下。

  众rén iàn面相觑,似乎有人还要来参加今晚的集会?但猎户们已经到齐。

  正思忖间,店门被推开来。外头送进来的习习晚风,如刀片一样割开众人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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