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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碌碌转蓬草 卿卿比翼鸟

  此时,庐阳府各州县历经兵荒马乱与自然灾害,民众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半山县可谓偏安一隅,一枝独秀。这一日,县衙收到暖州文帖,曰庐阳知府郑旅翔将于月底莅临半山县,视察该县赈灾维稳情况,并令半山县就相关事績撰文一篇,待知府大人莅临时面呈。

  眼看月底将近,知县急命张四海起草呈文,并面授机宜,教四海如此这般地拟写。四海受命后,立即收集相关文移和簿册,从中提炼数据资料,并连续两晚挑灯夜战,草拟文书。初稿拟好,先后送主簿与知县审阅,又作了许多修改,方才定稿。写完呈文,又要拟定长官接待方案,安排视察路线并预先踩点。几天忙下来,四海累得脱了一层皮。可是,最忙的应该还在后头。

  崇祯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庐阳知府郑旅翔莅临半山县。此日辰时,半山知县c县丞c主薄c典史等大小官史十余名,至城外官道迎候。将至巳时,只见远处尘土飞扬,一队人马朝这边疾驰而来。半山县众人以为是知府到了,忙躬身揖手立于路边。来人到了近前,却是暖州知州朱谋志,并判官c吏目c各房司吏c衙役,一共二十多人。

  暖州是庐阳府下辖的散州,州下又辖半山c全山二县,以及直属的五个乡。半山离暖州较近,朱谋志一行提前赶到,准备在此迎接知府郑旅翔。那郑旅翔乃新任知府,到任时间不长,与知州朱谋志尚未谋面,今日知州率众前来,一为作陪,二为谒见。

  州c县官员合为一处,共同迎候知府大人。等了整整一个时辰,眼看午时已至,也未见官府人马经过。众官吏正自焦急,见官道上有两骑奔来,骑马之人远远看见有人迎候,便放慢了马速。到了跟前,只见其中一人头戴乌纱,身着绯袍,另外一人着绿袍。这是知府大人么?怎么只带一名随从?知州c判官与知县面面相觑。

  还是朱谋志老练,他向前一步,躬身作揖道:“下官知暖州事朱谋志参见大人。”管他是不是知府,穿红袍的定比我官大。

  “免礼。”那绯袍官员扫视一眼众官吏,皱眉道,“本府此来不过察看民生,知州率这许多人在此迎候,大可不必。”

  判官c知县等官员正欲参拜,那知府又道:“时辰已近正午,先去府馆。”

  到了府馆,杨知县递上那篇关于赈灾维稳的呈文。知府浏览了一遍,将呈文置于案头。

  “从文书上看,半山县减灾有力,维稳有方。然本府最恶繁文,明明三言两语说清的事,硬是洋洋洒洒数千言,看得好不累人。”知府道,“稍后,本府还要亲赴乡里,以感知民情。你等且先回去,只留一名熟悉县情的吏员与我带路,至于去何乡何里,届时我自有安排。”

  “谨遵大人之命,下官立马指派带路之人。大人,现在已是正午,下官已安排伙食,恭请大人前往用餐。”杨知县道。

  “本府已自备干粮,知县无须安排伙食。”知府道。

  “这”杨知县不知该如何回应。

  “就这样定了,诸位请回吧。”知府的语气不容置疑。

  看来,所有的接待方案与视察路线都派不上用场了。这知府倒真是个利落人,张四海心想,若天下官员都似他一样,我们这些当差的可就轻松了。

  当下朱谋志c杨正谋等一干人离开府馆,只留下张四海在一旁应承。只见那知府命随行吏员解开一个布袋,取出几块玉米馍与青菜包子。四海见状,忙去生火,将馍馍与包子加热,又沏来一壶热茶。三人草草吃了一点东西,知府与吏员脱下公服,换上常服,命四海也回去换装。

  待四海换装回来,知府道:“下午半日时间,我们就近看一看。这近处都有哪些里甲?说来听听。”张四海如实禀告,知府随机挑选了两个里,命四海带路前往。其中一里,正是四海准岳丈白敬诚所居之地。

  四海领着知府,一甲一甲户一户地登门造访。每到一户,知府均要询问有无忍饥挨冻,遇到那赤贫户,更要详询得到何种zh一u ji与扶助。那些民户虽不识知府,却多有认得张四海的,凡知府所问,俱答以实情。

  不多时,三人来到白敬诚庄前。知府见这庄院甚是漂亮,便知是一富户。看了这么多穷户,倒要入富户一探究竟。

  白老爷见贤婿前来,正要招呼“四海”,却见他神色小心翼翼,且后面跟着的一人气度非凡。白老爷心知其中必有蹊跷,便改口道:“典史大人好。”

  “白老爷好。这位是庐阳来的郑老爷。”四海介绍道。

  未等白老爷开口,知府先道:“郑某此来,想向白老爷讨教几个问题,不知是否方便。”

  “郑老爷但问无妨,凡小人知道的,必如实相告。”白老爷边说话边将三人让进客厅,又吩咐家丁上茶。

  知府不喜客套,开门见山便问:“依郑某看来,白老爷在本地应是大户,不知可是里长”

  “回郑老爷,小人乃万历年间生员,里甲正役已免,故虽有些薄田,却不是里长。”

  “嗯。”知府捻须道,“郑某闻得半山县以里甲为单位,推行邻里互助,不知白老爷是否参与其中?”

  “本里一百一十户,倒有四十八户无口粮。推行邻里互助后,十名里长每人帮一户,剩下三十八户由小人主动认助。虽不说丰衣足食,却也令他们少受饥寒之苦。”

  知府闻之动容,不由拱手一揖道:“白老爷深明大义,救邻于水火,实在可敬,可敬。郑某还有一事相问,听闻今秋以来,乱民聚于本县,行偷抢扒拿等不法之事,乡间富户不堪其扰。不知近况如何?”

  “回郑老爷,秋后曾有一批外省饥民来此乞讨,整日聚于乡间。小人见他们可怜,便学那寺庙舍粥。没想到舍了几天粥,倒招来了祸端,一些人开始哄抢粥饭,后来竟到院内抢东西。幸有乡邻赶来相助,驱散了歹徒。岂料,从此夜夜有歹人在院外环伺,有一晚竟有四c五人fān qiáng入室,打伤我一名家人,抢走了一些财物。无奈之下,小人只好雇请壮汉护院。”白老爷顿了一顿,又道,“自从设立巡逻队,缉捕了歹徒,驱逐了流民,情况大有好转。勿论白日黑夜,巡逻队始终在四处巡回,我等晚间也睡得踏实了。只是,小人思想那些流民,大多也是老实本分之人,今一驱了之,于国于民,终非长久之计。”

  知府凝神而听,待白老爷说完,起身向其深鞠一躬,道:“有白老爷这样的仁义之士,实乃半山之幸,庐阳之幸。天下为富之人若皆似白老爷,则我国朝何灾而不克?郑某代一方百姓,谢过白老爷!”说完又鞠一躬。

  闻此言,白老爷便知他为庐阳府长官,却也并不道破,还礼道:“郑老爷言重了,如今国难当头,小人不过略尽匹夫之责而已。”

  知府别了白老爷,一行三人又往别处去,至掌灯时分,方往府馆赶回。半道上,张四海去一户农家扎制火把,留下知府与那名吏员在路边等候。恰巧巡逻队逡巡至此,见二人黑灯瞎火地立于路旁,便上前盘查。领头一人问道:“你二人可是本地人?这么晚了在此做什么?”那吏员心想这人管得真宽,便没好气地道:“我们在这里做什么与你何干?这官道又不是私人的,难道还不许立了不成?”那头领听此人口气强硬,恐怕有些来头,本想就此算了,却又在队员面前下不了台,清了清嗓门道:“我等乃半山县治安巡防队,奉命在此巡查。你若报了姓名,告知户籍身份,我绝不为难。如若不然,且至县衙走一遭。”

  “去县衙便怕了不成?只怕要劳烦那杨知县请罪赔不是,于你们倒不好了。”吏员冷笑道。

  巡逻队并不知道知府来县一事,那头领听此人这般言语,不知是真是假。或许他不过徒以言语恐吓,若是被他吓倒,日后必为他人讥笑。正自迟疑不决,见一人持火把走了过来。头领见是典史,忙道:“典史老爷来得正好。小人们巡逻至此,见有二人鬼鬼祟祟,便加以查问,谁知他轻狂得很,反出言恐吓我。我等正欲拿他们去县衙。”

  张四海见知府被围,大惊,忙喝斥道:“大胆,此乃贵客,你等休得无礼。还不快去别处巡逻!”

  那头领闻言,吓了一身汗,带着巡逻队一溜烟地走了。

  四海忙向知府道歉,知府却道:“不知者不怪也,况他们也是尽忠职守,何错之有?”

  此后三日,张四海引着知府继续走访各乡,所见所闻大抵相似。腊月初三一早,知府与吏员打马回府,未许州县官员前来送行。

  不几日,庐阳府便行文所属各州县,力推半山县减灾安民之举措。经这么一宣扬,不断有庐阳府各州县官员来半山取经,南直隶各府如凤阳c安庆c宁国亦有官员前来,甚至河南汝宁府c湖广黄州府也不乏慕名而来者。一时间,偏僻的半山县变得热闹非凡,县衙c公馆门庭若市,走了一批又来一批。半山县官员每天迎来送往,疲乏不堪,且接待费用令杨知县头痛不已。

  此时,坊间有小道消息盛传,说那杨正谋因治县有方,不日将高升。其中,更有人说得活灵活现,曰杨正谋将出任南京吏部郎中,官至五品,专事考查南直隶各府官员。

  对于此类传闻,知县本人并不当回事,不过一笑了之。县丞郜华却深信不疑,心中甚是嫉恨。

  这郜华本一纨绔,花钱捐了个监生,早杨正谋两年来半山任职。郜华与前任知县臭味相投,又因前知县懒于理事,一县之政实由他掌控。郜华贪权贪财,且又胆大妄为,各库各仓的钱粮,他无不伸手,县衙大小吏胥,无不被他敲诈盘剥。吏胥受县丞盘剥,又去压榨百姓,为祸乡里,搅得乡都里图鸡飞狗跳,民不聊生。杨正谋到任后,听闻郜华口碑差,不让他染指钱粮赋役诸事。彼时典史暂缺,杨知县便将缉捕狱禁一类的事交于他代管。引用今天的一句时髦话,“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郜华管得少了,却管得更细了。为保一县安定,他不辞辛劳,亲率一班快手赴乡间巡行,见到不顺眼的人,总能找到口实缉捕起来,被捕之人的家属,也总愿意花钱消灾。他还嫉恶如仇,尤其痛恨囚犯,命狱卒多给他们一些苦头吃,囚犯若想少吃苦头,总要付出些代价。

  有一回,杨知县审理了一起恶意伤人案件,判被告入狱一年。被告家里颇有些钱财,托人疏通了郜华,奉上白银二十两。郜华命人趁夜抓来乞丐一人,代被告入狱,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恐怕乞丐不服,郜华特意嘱咐狱卒好生待承,令他吃得饱穿得暖。及至一年期满,要放那乞丐出狱,谁知乞丐死活不肯走,抱着柱子不松手,口中大嚷大叫。此时恰逢知县巡监,见此情景便严加审问,终于弄清了原委。知县欲要参劾郜华,又思自己作为一县主官,难辞失责之咎。于是终未敢张扬,只将涉事快手和狱卒杖责一番,并赏那乞丐几个银钱打发了了事。

  不过,郜华从此便被知县“供奉”起来,整日里清闲无事,只在礼仪性场合抛头露面。表面上看,郜华顾全大局,对知县和和气气,背地里却没少使坏,只因没抓住知县多大把柄,也没翻出什么恶浪来。如今,听闻知县将任南京吏部郎中,寻思他一上任,定会找机会将自己参了,因此心中又恨又怕。

  却说去岁以来,四海因公务繁忙,舍弃了许多次公休。近几日,县衙公事稍罄,四海欲告假两日,因于这日下午,写了告假签呈,送请知县批准。杨正谋阅了签呈,苦笑道:“真是不巧,刘主簿因老父病危,也是方才告的假。他主管河事,近日有一份事关修渠的呈文,急等着要上报。如今他不在,我正欲让你接手此事呢。”

  告假不成,反增了一事!四海虽然失望,却也没有显在脸上,当下便领了命。倒是知县心中不忍,将办文事项交待完后,又道:“你告的假,我照准不误,你明日一早便可离衙。只是这两日内,你应就呈文如何写作,先在心中打个腹稿,后日酉时回来值夜,将呈文初稿赶出来。”

  这休假听起来,觉得像赶场,但知县总算善解人意,满足了他约会心上人的愿望。

  第二日刚用过早饭,四海便来到准岳父白敬诚家。

  敬诚中年得嗣,除了女儿慧中,还育有一子,名唤尚简,虚龄十二岁。子女幼年时,即以文字诗书教之,不求光宗耀祖,显赫门楣,唯愿子女知书达礼,耕读传家。白家虽富裕,却不呼奴使婢,只雇了两名家丁,家务活儿大多是自家人做。

  慧中于闺房内闻得四海到来,忙梳洗打扮一番,描了眉,施了粉,涂了唇红,换了衣装。待父亲在外间呼唤,她便出了闺房,来到四海面前。往次与四海相见,慧中皆是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今日略一妆扮,端的是光彩四射,妩媚动人,胜若天女下凡。有《卜算子》可表:

  目漾春水潮,唇比红杏娇。此媛只应天上有,人间几回瞧?玉姝郎前立,秀色偷眼瞄。四目相逢情郎羞,她自低头笑。

  白老爷借故离开,屋内只剩四海与慧中两人。四海从未独处过妙龄女子,虽已与慧中定亲,却还没有熟络,不免有些局促。四海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慧中也低头不语,只顾摆弄袖口上的花饰。

  还是四海先开的口:“xiǎ一 jiě昨晚睡得可好?”

  慧中抬头道:“回禀大人,小女子睡得很好。”说完不禁掩嘴一笑,又道,“我们用不着这么客套,从今往后,你称我慧中,我叫你四海,可好?”

  好一个慧中,果然是秀外慧中,一句话便移走了一座山。开了个好头,四海的话渐渐多起来,谈到家乡的风土人情,聊了在县学上学c县衙当差的一些趣闻,慧中听得兴味盎然。四海的家乡虽在本县,却与县治相距一百五十里,位于群山环抱的西部边陲。说到山,四海说这县城里几乎没有山,远离了山就是远离了母亲,平添几缕乡愁。闻此,慧中站起身来,牵着四海的手往外走。拉着仙女的纤手,四海不禁心花怒放,顿觉身子临空飘了起来。出了院子,转向西,又进入一条弯弯曲曲的林荫小道,道旁全是香樟树,一棵紧挨着一棵。这个方向四海倒是没来过,便问慧中要往何处去。慧中笑而不答,只管牵着四海朝前走。出了林荫小道,前面豁然开朗,一座碧山出现在眼前。原来这座山较小,被庄外高大稠密的香樟遮挡,以前竟然没发现。

  “这下看到山了,往后没那么多乡愁了吧?”慧中笑道。

  “此心安处是吾乡。有慧中相伴,此处不就是我的家么?”四海道。慧中微笑不语,与四海牵手往山边走去。

  走至近前,四海发现山上是青一色的茶树——原来是一座茶山。每一株茶树都被修剪得圆圆的,像一个个翠绿的大蘑菇,而山丘被茶树覆盖,整体上也像一个巨型的绿蘑菇,一条笔直的小径从山脚到山头,将这个巨型蘑菇切成两半。二人沿着小径迤逦而上,一忽儿便到了山顶。此时已是二月初春,恰逢今日天气晴朗,碧空万里,四海在山顶上放眼望去,只见前方还有无数座小山一字儿排开,至远处便连在一起,形成一条山脊,向西南方向延绵而去。此处是大别山余脉,四海曾多次策马在山间穿行,却并未从这个视角观察过它。有道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今日美人在侧,再看此山,顿觉峰含情谷含笑,端的美不胜收。

  此时四海在前,牵着慧中,翻过一座又一座小山。慧中一双天足,爬起山来毫不费力,下山时,偶尔会挣脱四海的手,像一头轻盈的小鹿飘然而下,在山脚处叉着腰,歪着头,笑盈盈地看着四海。

  四海戏言:“白大xiǎ一 jiě轻功如此了得,不如到县衙应征捕快。”

  慧中答:“我若是当了捕快,谁陪典史老爷爬山?”

  四海道:“那时我们就不爬山了,天天骑着骏马,共同驰骋于秀丽山川间。”

  慧中似有所思,不觉黯然道:“只怕驰骋得久了,典史老爷便厌倦了。”

  四海听得话里有话,便岔开话题,问慧中累不累,慧中说累,四海说既然累了,让我抱你走一程。本是一句俏皮话,谁知慧中略一迟疑,真的展开双臂,笑等四海来抱。此时四海倒脸红了,只是呆呆站着,傻傻笑着。再看慧中,却无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兀自伸臂等着。四海鼓足勇气,颤抖着将慧中揽入怀抱,任凭那温热酥软的少女香体,在怀中瑟索战栗,两颗心儿狂跳不止,几乎要晕了过去。

  最初的眩晕过后,两人渐渐平静下来,就这样静静地搂着,温馨甜蜜。良久,慧中道:“四海,如若哪一天你做了高官,还会要我么?”

  “慧中,此话从何说起?我从未想过做什么高官。”四海不解地道。

  “听闻知县马上要高升了,人人都说你是他的左膀右臂,升官是迟早的事。”

  “那些都是坊间传闻,不可信。即便知县真的高升,要举荐提携一个人也非易事。”

  “四海,若你果真升了官,慧中自知进退,绝不误你前程。只要你时常念及慧中,慧中就心满意足了。”

  没想到慧中年纪轻轻,竟能如此替人着想。四海闻之动容,柔声道:“慧中,四海绝非薄情寡义之人。别说是一顶乌纱,即便拿这世间的一切,也换不去我对你的情意。”

  二人搂得更紧了,山间的风吹树摇,鸟叫虫鸣,全都充耳不闻,只听见彼此的心跳声c呼吸声,仿佛还有血液流淌声。四海忘情热吻慧中的秀目c粉腮c红唇c玉颈,轻抚她的耳鬓。慧中双目微闭,两颊滚烫,柔若无骨地倒在四海臂弯里,任由四海单手解开衣扣,从领口向下游移。

  四海一只手正要探入那微妙处,忽闻山顶上有人高喊“姐姐”,二人惊出一身冷汗,本能地推搡对方,闪开一段距离。

  原来白母见女儿女婿半日未回,眼看已到午饭时间,便打发尚简去寻。尚简庄前屋后寻了个遍,却寻不着,心想或许他们往茶山那边去游玩了,便一路找了过来。

  尚简快步来至近前,匆忙道:“你们果然在这里玩,母亲差我喊你们回去吃饭呢。”见二rén iàn红耳赤,神色慌张,又道,“四海哥,你刚才推我姐姐做什么?咦,你嘴上怎么红了一块?”

  四海下意识伸手一擦,果擦下一片唇红,不禁尴尬万分。慧中急忙打圆场:“他在路上碰到一棵红参,被果子的汁液染到了。”

  “路上哪里有红参果子,我怎么没看见?回头你们指给我看,我好摘些回去作颜料。”尚简高兴地道。

  可是回去的路上一棵红参也没看到,尚简不停地追问,慧中只好应付道:“或许是在一条岔道上,我也记不清了,哪天我专门带你去找。”

  吃饭的时候,尚简还在问:“姐姐,你下午就带我去找红参好不好?我怕去晚了果子被人摘去了。”

  白老爷略有些诧异,道:“商陆夏天才结果,现在哪能摘得到?”

  尚简一听急了:“姐姐,既然现在还未结果,你为何要骗人?”

  听了尚简此问,二人甚是下不了台。慧中正不知如何作答,四海灵机一动道:“尚简,吃了饭,我带你去买颜料。前些天,我在街上见过一种颜料盒,里面装的颜料,有红c橙c绿c蓝,好多种颜色呢!”

  尚简一听来劲了,刚吃了饭就缠着四海,要去县城买颜料。白母见状笑道:“这孩子跟音就上,四海,你可不用由着他。”

  四海笑答:“不要紧的,伯母,反正我现在也没事。”

  尚简怕他反悔,拉着他就走。走到院子中,见姐姐站在院门口,便问她:“我们去县城买颜料,姐姐你可去?”

  慧中笑道:“你四海哥又没说要带我去,我纵是想去,还怕他不带呢。”

  尚简回头看看四海,只见他摸摸嘴唇,笑道:“你姐姐一定要去的,她若是不去,红颜料就没得比头了。”

  尚简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慧中却会了意,急忙伸手掩住红唇。

  三人来到县城,入了集市。路过一家布店时,慧中为店内的水红布料吸引,忍不住瞟了几眼。此时刚过晌午,街上没什么生意,布店掌柜手捧茶杯站在门口。他见慧中朝店内张望,便上前搭讪,招揽生意。慧中摇头说不买,四海却鼓动她进去瞧瞧。掌柜的瞅瞅四海,笑道:“咦,这不是典史老爷么,今日怎么穿了便服?小的几乎没认出来!”

  四海笑答今日休假,到集市上走走。掌柜见他与一位妙龄ěi nu在一起,料到是他未婚妻,便热情地向她推介布料,并喊出裁缝来,要为她量体裁衣。慧中连连摆手,说她真的不要。掌柜道:“小的素来敬爱典史老爷,今日这布钱与缝纫费,小的分文不收,算是一份小礼物,不成敬意。”

  四海听他这么说,忙道:“掌柜的不要客气,衣钱只管照价收取。”

  正说话时,一位华衣丽服c英俊潇洒的公子哥走进店来,身后跟着两名仆役。四海觉着此人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公子哥本是来选布料的,经过慧中面前时,无意间瞥了她一眼。谁知这一瞥,仿佛钩住了他的双目,他两眼放光,一眨不眨地盯着慧中看。

  慧中扭过脸,他又撵过去,开口问道:“这位仙女,敢问芳名?”

  慧中不理他,拉着四海与尚简,转身要走。公子哥紧追不舍,并快走几步,挡在慧中前面,厚着脸皮道:“仙女èi èi,别走啊,你还未回答我呢!”

  张四海怒了,一掌将他推开,厉声道:“光天化日之下,你想做甚么?”

  二仆见主人挨了推,急窜过来,抓住四海便要打。

  布店掌柜眼看四海要吃亏,连忙道:“各位且慢动手,这是我县的典史!”

  公子哥听了,只微微一怔,旋即便道:“甚么眼屎鼻屎,即便是半山知县,在我眼中也不算个。今日看在仙女èi èi分上,暂且饶了你,日后再慢慢跟你算账。”说罢一挥手,领着两个仆从,转身出了店。

  四海虽从不以权欺人,全城百姓却没一个不敬他的,人人见了面,都是笑脸相迎,没想到今日竟受了如此奇辱,是可忍孰不可忍。当下,四海便要过去拿他。

  慧中怕四海堂堂典史,若为了自己当街与人打起来,传开了终究不好听,便扯住他袖子道:“我们走,别与这种人计较,降了自己身份。”

  四海咽不下这口气,厉声喝问:“你是甚么人,如此狂妄,竟当众辱骂朝廷命官?”

  公子哥立住脚,却向着慧中道:“对了,忘记告诉仙女èi èi,小生名叫刘文魁,家住洒金街刘公馆。仙女èi èi若有事要我帮忙,只管去找我。”

  慧中白了他一眼,拽着四海与尚简,往相反的方向走了,边走边道:“把本姑娘当什么人了。本姑娘最瞧不起的,便是这种轻狂的纨绔子弟。”

  四海听那公子哥自报家门,才知他是半山县巨贾刘世昌的儿子,怪不得如此嚣张。刘世昌家财万贯,是本地数一数二的富豪,这倒还不算什么,更关键的是,现任暖州知州朱谋志是他亲妹夫。暖州知州,官秩虽只从五品,却恰好辖得住半山县,是知县杨正谋的顶头上司。

  这刘文魁真不知天高地厚,丈着姑父是个知州,便如此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他若是皇亲国戚,那还不翻了天?好在四海当了几年差,练就了一身忍劲,冷静下来一想,觉得正如慧中所言,犯不着同这样的人计较,只把他当畜牲看便了。试问有谁被狗咬了一口,会去追着狗要与它决斗?想到此,四海气消了一大半,带姐弟二人去集市另一头买颜料。

  既已买了颜料,三人便不再逗留,直接回家去了。到家时,白母正在廊上做针线,见慧中脸上不大对劲,心想该不是与四海闹了别扭吧,于是笑问道:“在城里玩得可还高兴?”

  尚简先答:“本来很高兴的,只是在一处布店里,四海哥要给姐姐买布做衣裳,姐姐说她不要。谁知道这时候”

  慧中不想再提这件恼人的事,忙用眼神制止了尚简。白母只听了一半,猜想必是二人在买布的事上意见不一,闹了小别扭。如此,白母便也不担心,只道:“四海真是细心,哪用为她破费,她的衣裳多着呢,前些天我还为她扯了布,缝了一套新衣呢。”白母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了什么,“呀,差点忘了,我给四海扯的一身布,因为没量个子,还放在那搁着呢。慧中,你去将尺子拿来,给四海量一量。”

  四海一听,连忙道谢:“多谢伯母为四海费心。按理本该我为慧中置衣裳,现在反让伯母为我破费忙碌,真是惭愧得很。”

  白母道:“四海,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不用跟伯母客气。你老家离得远,只要你不见外,往后这里便同你的家一样。”

  白母的话,说得四海心窝暖暖的。他庆幸自己不但得到一位称心如意的未婚妻,还遇上如此通情达理c慈爱贤惠的岳父母。

  替四海量完了腰身,慧中便与母亲一道,为他缝制新衣裳。尚简则进了自己卧房,摆弄刚买来的颜料盒。此时,四海静下心来,凝神构思那篇呈文。他心中想好了提纲,怕忘记了,便问慧中讨要纸笔。

  “你到我爹书房去写吧,那里面笔c墨c纸都是现成的。”慧中道。

  “那是伯父修身养性之处,怎好去打扰?”四海道。

  “四海你只管去,你伯父下午有事不在家。即便是在家,也以你干正事为要。”白母笑道。

  白家房屋,都是单层的,唯这间书房建在屋顶上,以一段木楼梯,与底下的农具房相连。书房三面开窗,只北面是墙,墙上挂几幅山水丹青,同院外的田园春光相映成趣。画子下面是一排矮柜,内中有好些书籍,还有笔墨纸砚类的文具。柜子左边的拐角处,立着一具细高的双层茶几。书房正中,则摆了一张小型八仙桌,桌子两侧,各放一张高脚木椅。

  书房近旁无房屋遮挡,三面风光一览无余,实是个读书会友的好地方。在如此安宁惬意的环境中,四海心无杂念,文思泉涌,写好了提纲,又拟正文,直写到日落西山,凸月初出,犹自浑然不觉。

  此时已到晚饭时间,白妻做好了饭菜,正要差人去唤四海,白敬诚道:“他正写得起劲,下来一搅,恐断了思路。你拿几个小碟子,将各样菜擀一些,叫人用盘子端着送上去。”

  餐盘弄好后,慧中亲自送去楼上,刚走几步,听见父亲道:“等一等。”回头见他将一壶酒拿过来,放在盘子里,“喝几杯酒,兴许思路更畅。”

  慧中轻轻上了楼,见四海背对房门,面东而坐。她将餐盘放在茶几上,又拿起几上的火镰子,点燃了油灯。一瞬间,书房满屋生花,惊得四海转过头来,恍然瞅着慧中。

  “天尚未黑呢,况且月亮也出来了,用不着点灯。”四海笑道。

  “你同我爹一样,看起书写起字来,便不知天时早晚了。”慧中说着,将茶几往桌边挪了挪,让四海用餐。

  “哎呀,已到晚饭时间了么?惭愧惭愧,真是太惭愧了!”在准岳父家白吃白喝,餐饭还要人送上楼,这未免太不像话了。四海觉得失礼,忙要下楼致歉。

  慧中拉住他,笑道:“是我爹不让喊你,怕搅了你的文思,特意吩咐送上来的。你现在下去,倒负了他的好意。”

  闻此,四海心中稍安,便坐下来用饭。慧中拎过酒壶,替他斟了一杯酒。

  四海戏道:“俗话说,‘一人不喝酒’,不如你来与我同饮几杯。”

  慧中戏对道:“你当真要我喝酒么?当心我一旦喝上了瘾,将来你养不起我。”

  “别说大话,先让我看看你的酒量,再论养得起养不起。”四海说着,拉过对面的椅子,让慧中与他并肩坐下。他将酒杯递到慧中唇边,笑道,“喝一口试试看。”

  慧中大着胆子,轻轻抿了一口。酒刚到嗓子眼,还未咽下去,却一下子呛着了,呛得她花容失色,慌忙扭过头去,弯腰捂胸咳嗽不止。四海拍拍他的背,等她好些了,夹了口菜递过去,笑道:“喝酒时不可憋气,尤其不能出完气后憋气,这样一憋一吸,便呛着了。”

  慧中擦擦呛出的眼水,伸手拧了四海一把:“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早说?你说我该怎么罚你?”

  四海笑道:“怪我怪我,是我没有想到。我这便自罚一杯。”说罢举起酒杯,从容地一饮而尽,喝完咂咂嘴,连赞“好酒,好酒!”

  慧中皱皱眉,不解地道:“看你这样子,酒不知有多好喝,为何我却觉着难喝得很呢?”

  “你心中不要想着它难喝,反要想着它好喝,这样,它便真的好喝了。就像臭豆腐,你不想着它臭,倒想着它香,臭的也变成香的了。世间的事,很多都是这样的。”说着,四海将空杯添满,推到慧中面前,“不信,你再喝一口试试?”

  慧中将信将疑,学着四海的样子,从容地喝了一口,果觉不这么辣了。四海笑问:“这回怎样?”

  “不怎么样。虽能下咽,却绝非是甚么人间美味。”慧中实话实说。

  “那你是没上瘾,上了瘾,你便不这么说了。”四海笑道。

  “还是那句话,若是我上了瘾,将来你供得起我么?”慧中笑问。

  “李太白的五花马c千金裘都拿去换了酒,我虽无宝马貂裘,月月倒还有白米三石,可拿来换酒。”四海道。

  “既是这样,我便要开怀畅饮了。”慧中笑道。说完,她端起酒杯,将剩下的半杯一饮而尽。

  四海见了连连拍手:“果然好酒量,看来我这一生,不愁没有酒伴了。”说完自斟一杯,也是一饮而尽,复又斟满,递给慧中。

  这回慧中摆手了:“不行不行,我一个弱女子,怎能这样跟你一个大男人喝。我喝一杯,你起码要喝两杯。”

  四海听了,也不争辩,端起杯子又喝干了。慧中抢过酒壶,将酒斟了一半,笑道:“我一口可喝不下一杯,只能半杯半杯地喝。”

  “那我还要两杯两杯地喝么?”四海问道。

  “随你,你愿喝两杯便喝两杯,愿喝一杯便喝一杯。”慧中答道。

  “我还是一次一杯吧,毕竟不知你的酒量,倘若我已醉了,你尚未喝好,岂不屈了你的量?”四海戏道。

  二人便这样你一杯c我半盏地对饮起来,眼看一壶酒饮了大半,慧中竟然未醉。

  四海却知这酒后劲大,怕她后来吃不消,于是笑道:“再这样喝下去,只怕我的三石米不够换酒了。我们且换个喝法,尽量喝慢些。”

  “什么喝法,说来听听。”慧中饶有兴致。

  “我们猜字谜,怎样?”四海道。

  “好啊,怎个猜法?”慧中问。

  四海抬头望望窗外,见月亮已被屋檐挡住,便站起身,将桌椅挪至窗前。今日是二月十四,一轮明月将圆未圆,静静地挂在夜空,将屋内照得皓如白昼。在明月的反衬下,星星则显得稀稀拉拉c无精打采,忽明忽暗地扑闪着微弱的光。

  “既是举酒对月,便以月为谜。我出的谜,你若猜对了,我便喝一杯,若猜错了,你喝半杯。反之亦然。”四海道。

  慧中一听,觉得挺有趣,便道:“好,你来出,我来猜。”

  “听好了,”四海道,“射月,打一字。”

  慧中昂头想了一会儿,道:“可是‘脆’字?”

  四海摇摇头:“再猜。”

  慧中又苦想一阵,道:“不是‘脆’字,便一定是‘肓’字。”

  四海又摇摇头:“照此说来,不管是雷劈了月亮,或是天狗吃了月亮,岂不都能猜‘肓’字?”

  “那能是什么字?我猜不着。”慧中噘着嘴道。

  “你想啊,月字插着一根箭,是个什么?”四海提示道。

  慧中恍然大悟,咯咯笑道:“啊,我知道了,原来是‘用’字。有趣,有趣!”

  “酒该不该喝?”

  “该喝,当然该喝。”慧中说完,爽快地喝了个杯底朝天。

  此时,楼下的人已用完了餐。尚简听楼上笑得开心,也要上去凑热闹,却被母亲喊住了。尚简有些闷闷不乐,回自己屋里睡觉去了。

  白母收拾了桌上的餐具,正往厨房里端,却碰上迎面而来的慧中,差点将手中餐具撞落了。

  “这丫头今晚是怎的啦,疯疯癫癫的。”白母笑嗔道。

  “娘,酒喝完了,我来取酒。”慧中扬扬手中的空壶。

  白母闻她口中有酒气,知道是陪四海喝酒了,当下也不多问,接过酒壶,灌满了递给她。

  “菜够不够?不够的话再盛些去。”白母道。

  “菜还多着呢,不要了。”慧中说着便上了楼。

  四海见慧中果又提来一壶酒,有些尴尬地道:“我连拽竖拽没拽住你,还以为你闹着玩呢,谁知真又拿酒来了。不能再喝了,再喝便不像话了。”

  “刚才还说怕屈了我的量,怎么才喝这点便不喝了?再来,你再说给我猜。”慧中摇着他的肩膀道。

  “好,我便再出一个。你听好:海上生明月,打一个字。”四海经不住慧中劝,又出了一谜。

  慧中略一思索,便道:“海上生明月,这与刚才那个‘射月’异曲同工,我猜是个‘且’字。”

  “慧中好聪慧,果然一点就通。我喝,我喝。”喝罢又道:“我再出最后一个,你听好了: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打一字。”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慧中反复吟了几遍,心中便有了谜底,只是这个字她羞于说出口。

  她将酒杯端到四海唇边,笑道:“这个谜底,纵使我没猜到,你也应自罚一杯。你说呢?”

  四海双手一揖,作谢罪状道:“娘子英明,四海认罚!”言罢滋溜一声喝干了。慧中拿回空杯,顺手刮了他一鼻子。

  (谜底为“胎”字。)

  现在轮到慧中出谜了,她略一思索,道:“我也从《春江花月夜》中取一句,你听着:斜月沉沉藏海雾,打一字。”

  四海想了想,脱口便道:“这句诗说的是月落,我猜是个‘腿’字。”

  慧中听了,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道:“再猜。”

  四海又想了想,摇头笑道:“我猜不出。是什么字?”

  “我以为,‘丹’字更形象。”慧中道。

  四海细细一品味,击掌道:“妙,妙啊,这丹字的一点,恰应了‘斜’,一轮斜月将沉未沉,半藏半露,‘斜月沉沉藏海雾’这句诗,正是对‘丹’字的绝妙注解。佩服,实在是佩服。”当下便举杯饮了。

  慧中笑道:“其实‘腿’字未尝不对,它与‘丹’字一个重意,一个重形,无所谓孰对孰错。”

  四海也笑道:“这样分析来,你先前将‘射月’猜成‘脆’字c‘肓’字,也能算对,我们两算是扯平了。你再出。”

  “好,你听:三百一十天,打一个字。”

  “嗯,这是出算术题给我做呢。让我想想。”四海略一思索便道,“三百天是十个月,十月加十日,便是个‘朝’字。”

  见这个难不倒他,慧中喝了酒又道:“我再出个你猜:十人合力关月门,三川汇集润我心,打两个字。”

  四海一听,便知是拆字谜。他想,十人是由“木”字拆来的,月字关了门,是“目”字,木目放一起,便是“相”字。上字是“相”,下字兴许便是“思”。他一验证,“三”与“川”叠在一起,组成个“田”,“田”下一个“心”,果然是“思”字。

  四海心里虽然猜到了,却假装冥思苦想的样子,半晌方道:“我猜不着。是哪两个字?”

  慧中红着脸道:“你真不懂相思么?我看倒像是装糊涂。”

  四海喝了酒,笑道:“今晚已喝得不少,留点酒量往后慢慢喝吧,若一下子喝过了,反倒败了酒兴。”

  慧中却不依,一手撑着脸,一手拉他衣袖:“你再出个给我猜,我若猜不着,便依你。”

  四海观她神色,已渐呈醉态,便知酒劲上来了,同时疯劲也上来了,若是不依她,定是不行。于是他思索一番,出了一谜:“三竖三竖又三竖,一点一点钩一点,猜一个字。”

  慧中醉眼朦胧,口中念叨:“三竖三竖又三竖,三三得九。哎呀,这么多的竖,真晃眼。啊,我眼睛晃花了,我不猜了,不猜了!”

  四海笑道:“既是如此,今晚的酒便到此结束。”

  “那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个甚么字?”慧中问道。

  “这个字么,取自我娘子的名字。”四海戏道。

  慧中听了,心里一惊,酒意顿时惊醒了一半。继而,她又恍然大悟,笑道:“原来不是九竖,是三个三,三个竖,谜底是个‘慧’字。”

  “好了,你已知道了,现在便收拾餐具罢。”四海说着便站起身,将碗筷杯碟往餐盘里收。

  谁知慧中又想起了什么,拉着四海道:“哎呀不对,你出的谜,同月亮一点儿边也粘不上,这个不算,不算!”

  四海一想对呀,怎么将这碴儿给忘了?他灵机一动,笑辩道:“怎么粘不上边,你便是我的月亮啊!”

  “我可不做你的月亮,月亮离这儿太远了,嫦娥去了,都回不来了。”慧中道,“这个不算,你再出个我猜。”

  四海望着窗外的朗月稀星,随口道:“曹孟德诗中,有‘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为何是三匝,而不是四匝c五匝呢?”

  “这也算是谜吗?”慧中笑道,“若是绕树四匝,或是绕树五匝,念起来,总没有绕树三匝上口啊。”

  “错,错。这乌鹊本要多绕几匝的,可是刚绕到第三匝,它便晕了。”四海笑道。

  慧中一听,又乐了,捶着四海的腿道:“哎呀不对,怎么才绕了三匝,便晕了呢?你耍赖,耍赖!”

  “你想啊,那么大的树,它绕了一——圈——,两——圈——,三——圈——,不晕才怪呢!”四海一边说,一边用手绕着圈。

  慧中双眼盯着四海的手,脑袋也跟着摇来晃去,晃着晃着,便一头倒在四海肩上,口中喃喃道:“乌鹊没晕,我已经晕了!”说完不久,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月华如水,铺洒在慧中光洁如玉的脸上,那长长的睫毛,精巧的鼻子,珠圆玉润的杏唇,醺意朦胧的睡态,恰似仙子醉卧,美得无与伦比。四海侧过脸,伸手抚了抚她的秀发,又摸了摸那张美丽的脸庞。他稍微挪挪身子,搂住她柔软的香肩,轻轻地将她托起来,斜靠在自己胸膛上。或许因为喝多了酒,四海觉得体内一阵燥热,便忍不住抚弄起她的嘴唇,她的下巴,她的颈项。见她依然沉沉地睡着,又将手伸进她的衣领,触到了柔软滑溜的绸布肚兜。

  肚兜勒得很紧,阻碍了他向下游移的手。他正找不着头绪,忽然感觉她动了一下。这一动之于他,好似敲了一记警钟,他骤然意识到,自己这是乘人之危,竟然在她醉酒无知的情况下,干出这种龌蹉事。于是四海缩回了手,只稳稳地搂住慧中,当好她的“靠山”。

  其实慧中并未睡着,刚才她动一动,是想把压在身下的肚兜系带伸展开来,没想到四海却住了手。她仍闭眼等着,等了半天不见动静,实在困得不行,便真的睡着了。此时,四海酒劲亦上来了,上下眼皮直打架,不一刻也进入了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凉风将四海吹醒了,他直起脖子,感觉后脑勺硌得生痛,一只臂膀又酸又麻,麻得他不能动弹。他低头一看,慧中仰躺在自己臂弯内,头颈半悬于空中,若不是他双臂缠抱得紧,只怕早就跌落在地上了。四海瞅瞅窗外,见楼下还点着灯,也不知什么时辰了。他托住慧中的头,轻轻将她唤醒,扶着她下了楼。

  白母听他们下楼了,便开门出来,笑道:“这丫头今晚许是喝了不少,以前从未喝过酒。”

  四海尴尬地道:“今晚这酒后劲真不小,不知不觉便醉了,在椅子上一直躺到现在,都才醒。”

  白母笑道:“幸好今晚暖和,都没有着凉吧?”

  四海说没有,慧中则仍是晕晕乎乎,摇了摇头,跌跌撞撞入了卧房,倒头又睡着了。

  “这丫头,也不洗脸洗脚了!”白母进屋替她掖好被子,出来对四海道,“四海,客房的床收拾好了,你也洗洗睡吧。”边说边去厨房打来一盆热水,端进四海屋里。

  四海原以为她打水给慧中,没想到却是给他,慌得连忙接过来,口中道:“怎能让伯母给四海打水,真是折杀四海了!”

  白母笑道:“不要紧的,你洗吧,我先回屋了。”说完便出去了。

  第二天早上,二人都睡过了头。白母却不喊醒他们,只将饭菜放在锅里熥着。四海一觉睡醒,已是日上三竿,而慧中醒来时,日头已经没有了——天变阴了。

  午后,四海续拟呈文,慧中则立于一旁,为他磨墨。二人虽脉脉不语,却此处无声胜有声,偶尔相视一笑,便觉如沐春风,说不尽的郎情妾意。

  美景难留,良辰易逝,转眼已是别离时。将近黄昏,屋外又下起雨来,如丝如缕的寒雨,伴着远处寺庙的钟声,观之闻之,如泪如泣,平添了无数离愁别绪。

  草草用了晚饭,四海别过慧中一家,于酉时前赶回县衙。呈文已断断续续拟了大半,回衙后,他将剩下的部分拟好,又按公文格式,从头到尾誊抄一遍。搁笔时,不觉已近三更。

  次日早堂,四海将呈文送知县审阅。由于是急件,知县看了一遍,只字未改,立命用印封装,交急递铺驿传。

  据阴阳学训术观测,今夏半山县恐又有大旱。为此,知县心急如焚,欲抢修灌渠一条,引濞河水缓解旱情。杨正谋早就有心修渠,只是前几年,半山县人口多数外出逃荒,夫役严重不足,可谓有心无力。当前,劳力大多回乡来了,又是农闲季节,正是修渠好时机,若坐等呈文一级级上报,答付一级级下发,不知要等到何时。因此,杨正谋当机立断,先行征集民工,提前开工修渠。

  由于主管水利的刘主簿告假,修渠的事便落在张四海头上。四海之前虽参与过河道事务,像修渠这等大事,还是头一回领手。他白天组织工匠c夫役挖渠,晚上又查阅相关文献书籍,边干边学,边学边干,每天都忙到半夜三更。除了修渠的事,县衙其他事务也要兼顾。有时,四海正在工地上忙得起劲,却被知县差人传至县衙,授以紧急公务,事毕,又飞马驰回工地。

  四海日日这样往来奔波,忙碌不息,与慧中一别十数日,魂牵梦绕而不得一见。这一天,好容易盼来公休,他将灌渠上的事托于一名吏员,便匆匆去了白家。

  进了院子,只见尚简背门而坐,手里捧着一本书,读得聚精会神。四海拍拍他的肩膀,问道:“尚简,什么书读得这么带劲?怎么只你一人在家?”

  尚简转头见是四海,高兴地道:“四海哥,你总算来了,我们都想你呢!”他亲热地拉着四海的手,“我爹和我娘去茶园了。姐姐刚才还在,现在好像到屋后去了。你在这等着,待我去喊他。”说着便出去了。

  四海不等慧中回来,径自进了她的闺房。他随眼一瞟,见桌上有一张纸,纸上密密地c横七竖八地用眉石写着一些小字。四海低头瞧了瞧,瞧见其中有四句诗: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恰在此时,慧中从外面回来,见四海看她写的字,顿时急了,慌忙要去撕。四海眼疾手快,抢先一步救下了纸张,高高举过头顶,笑道:“既是李义山的诗,有甚么不能见人的?”

  他见慧中不来抢夺,便拿起画眉石,在下面添了两句: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慧中伸头瞟了一眼,不解地道:“为甚么只有两句”

  四海微笑道:“我以为,‘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这两句看似有趣,其实为败兴之笔,无端冒出许多人来,闹哄哄的,搅了两个人的清静。”

  四海一语未毕,瞥见纸上几行涂来改去的词句:

  乱零星,明皓月,欣上画楼,同醉东风夜。梦作花间双飞蝶,心有灵犀,一笑千言略。

  他读了两遍,觉得有点意思,便道:“将唐诗改成宋词,有趣有趣。真是个才女!”

  慧中一听羞了,忙道:“人家不过闲极无聊,胡乱涂些字弄着玩,可不许这么取笑我。”

  “哪里取笑了,我是真心觉得好。”四海道,“弄得我也有些技痒,索性添上几句,将这首《苏幕遮》补齐了。”

  于是他略一沉吟,捉石写道:

  漏惊情,钟啼血,暮雨黄昏,离时心更怯。听鼓应官空恨别,碌碌兰台,忍把相思戒。

  慧中阅后,脸上泛起两朵红云,抿嘴一笑道:“秀才果然才高,小女子实在佩服。只是,这些乱七八糟的想头,当真戒了没有?”

  四海笑道:“我确曾戒过的,谁知道越是戒越是想,想得我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眠,只好每夜偷偷溜出县衙,来此与你相会。”

  慧中一听奇了:“大白天的,竟说起梦话来,这几日,你何曾来过?”

  “不错,正是梦话。我夜夜变为一只花蝴蝶,飞入你闺房,却回回见你蒙头酣睡。我想摇醒你,可恨自己的细腿柔弱无力”

  四海还未说完,慧中已笑着过来刮他鼻子:“我要狠狠刮你的羞,看你还敢不敢耍贫嘴!”

  四海抓住慧中伸来的手,顺势一拉,将她揽入怀中。其实四海的确夜夜梦见慧中,只是化蝶一说,却是就着慧中的词,信口添加的。

  而慧中,竟真的梦如其词。她梦见与四海化作两只蝴蝶,在花丛间翩翩飞舞,追逐嬉戏,沐浴无限春光。飞着飞着,却飞入一片昏黑的丛林,一股强劲的阴风,突然席卷了他们,她粉嫩的翅膀折断半边,瞬间坠入荆下的泥尘。她扑腾着残翅,拼命寻找四海,却再也找不到他。梦醒了,慧中犹自伤心落泪,仿佛四海真的离她而去,从此,她夜夜黯然神伤,思念c疑惧c失落,扰得她心神不宁,几已成了病。直到今日亲见四海,她才顿然醒悟——那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此刻,她倚伏在四海怀里,双手抓着他的衣衫,闻着他淡淡的体味,感受他温热的鼻息与跳动的心房,一切都是真实鲜活的。她仰起脸来,顽皮地用鼻尖拱一拱他的嘴唇,柔声道:“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许丢下我一个人。”

  四海低下头,与她脸贴着脸,一本正经道:“谨遵娘子教诲!”

  “好啊,又敢油嘴滑舌,看我不”慧中说着,便抬起一只手,轻轻拧住他的耳朵。

  “哎呀,娘子滥用私刑,我可要反抗了!”四海笑道。他双手托起慧中颈项,翘起嘴巴,抵住那对精巧的杏唇。

  两人正粘得如胶似膝,忽听尚简在院子里喊:“四海哥!”

  这个小坏蛋,总是喜欢搅人家好事!四海应了一声,松手整了整衣裳,又下意识地揩了揩自己的嘴。

  慧中抬头梳拢乱发,看见四海正在擦嘴,不由得一阵窍笑。其实,今日她并未涂口红。

  四海出了闺房,见县衙值班衙役站在院门口。衙役见了四海便报:“典史老爷,知县大人要你快快回衙,有急事。”见衙役神色慌张,四海料到必不是什么好事,忙辞别慧中姐弟,与那衙役去了。

  到了县衙,只见大门两边有兵卒把守,一个个皆手持钢刀,面街而立。

  原来近日刑部接到匿名状,告半山知县杨正谋授意典史,以名贵贡茶hui 巡按,妨害监察,混乱法纪。为此,刑部会商都察院,审问了巡按高峻与涉事吏员。随后,刑部派主事一名,都察院派监察御史一名,带领一干兵卒,共赴半山县办案。他们掳走了各类账簿,又将知县与典史隔离审问。二人俱只承认赠送茶叶,只字未提银两一事。审问完,御史宣布暂停知县与典史的职务,命其留在县衙等候发落,不得出衙。知县事暂由县丞郜华dài li。

  半月后,有圣旨到,旨谕革去杨正谋半山知县官职,罚赴广西充吏;将半山典史张四海削职为民。同时,责令半山县追收崇祯十年至十二年役银二万三千两,务于半年内征收解运到位。

  听了圣旨,杨正谋两眼紧闭,神色沮丧。张四海则于瞬间丢了饭碗,几年兢兢业业,到头来只换得一场空。今后何去何从,他心中一片茫然。

  正谋将四海拉至一边,含泪道:“我一心为民,没想到竟是如此下场。只可惜连累四海兄弟,跟着葬送了一生前程。我有一同窗好友,现任福建涯城知县,待我修书一封与他,荐你做一名幕友,以暂谋生计。”

  四海思忖,涯城离此何止千里,况自己一名罪人,怎好去难为那涯城知县?因而谢过杨正谋好意,收拾铺盖后就此别过。正所谓:

  天明入衙三更熬,星熹晓色映青袍。

  一朝水冷漂泊处,幡悟此身是浮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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