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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五章 寄雪

  读着此诗的前两句,我忽然觉得有些耳熟,反复吟了几遍,猛然想起来了,这不就是表姑爹的那首《春居西阳寨》吗?

  至此,全书已接近尾声,我继续往下读:“苦瓜和尚离去了,行痴则留在西阳寨,定意于此间终老。忙时,他与寨民一同劳作,闲时,便读读书颂颂经,听高山流水c鸟叫虫鸣,观花开花落c云卷云舒,无纷无扰无牵无挂,日子过得飘飘然悠悠然,二十年弹指一挥间。

  期间,嘉珍c尚简c乌云相继离世,尚简之子爱新,被寨民选为西阳寨寨主。

  康熙二十二年,山上突然来了一名朝廷大臣,特意拜见行痴法师。此大臣白发苍苍,年纪足有六十岁,见了行痴却双膝跪地,涕泪交流。行痴将他扶起,叫他不必对一个和尚行此大礼,嘱他往后不要再来了。

  大臣走了,却又去而复来。遵照行痴的嘱咐,大臣没有再上山,却将白爱新传下山去,交与他圣旨一道,金银若干。圣旨封他世袭镇国公,赐西阳寨c西阳山为其永久封地,又命他好生侍奉行痴法师,并在寨中修建寺庙一座,供行痴修行起居。

  此后,常有王公大臣c地方大吏来西阳寨拜见行痴。行痴闭门谢客,对此类人等一概不见,倒是白爱新热情好客,俱以礼待之,以酒食飨之。

  与官吏打交道多了,爱新渐渐染上官瘾。他思想,西阳寨是皇上赐予镇国公的封地,镇国公是理所当然的首领,还要寨主c知寨做什么?于是,爱新依旨行使藩权,废除选举制,取消寨主c知寨职设,寨中大小事有他一人说了算。爱新独断专行,自然招至寨民反对,然而每逢有人不服,他便搬出圣旨来,欲以抗旨罪相加。

  渐渐地,白家子孙把持了寨内各项事务,他们管钱c管粮c管治安,成了西阳寨的特权阶级。

  与此同时,白家殷勤伺候行痴和尚,端茶倒水洗衣送饭,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谁知行痴并不领情,脸色越来越黯,话语越来越少,后来竟至哑巴一般,整日不发一言。一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时,行痴来到寨门处,叫守门的人开门。守门人躬身问他要去哪里,他只说了“下山”二字,守门人不敢阻拦,开门放他去了。

  行痴这一去,从此再未归来。有人说他北上去了五台山,有人说他南下去了普陀寺,也有人说他云游四方,坐化于游方途中。

  话说白家人掌控着全寨命脉,虽不劳不作,却能多吃多占。相反,普通寨民辛勤劳作,分得的钱物却有减无增。寨民感觉受了欺骗,久而久之,便无人下苦力干活了。大伙只出工不出力,瓜片产量较往年少了数倍,收入锐减可想而知。当年入不敷出,便拿往年节余来弥补,年年亏年年补,再加上管事的中饱私囊,终至山穷水尽,温饱不保。

  镇国公见此情景,只好废公变私,将寨内茶园山场分给各户,让大伙自谋生路。如此一来,寨民各顾各家,不管他人死活,十数年下来,有人家资万贯,有人家徒四壁,有人锦衣玉食,有人衣食无着。ài rén若己的寨训虽然还在,却早已沦为一句空话,没有一个人去遵循。

  有人发现,玉蝶久已不来了。山上的茶叶,也逐渐失去独有的香气,变得普普通通了。

  这年夏天,大雨下了半个月,洪水漫过溪岸,淹没了千亩茶园。一日午间,人们正在午休,一阵惊天巨响自寨西传来,刹那间大地颤动,山河摇摆,脚下抖个不停,屋内簌簌落灰。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从屋里跑出来,惊魂未定地左右张望。此时,一股滔天水雾弥漫开来,呛得人们出不动气,睁不开眼。待到水雾散去,人们发现山洪奇迹般退得无影无踪。

  原来连日暴雨洪水,造成山体滑坡,西山被撕开一个几十丈长的大豁子,硬生生地将溪流切断,跌落进豁下的万丈深渊。

  溪水断了,寨民们只好绕过陡峭的崖顶,去断崖对岸挑水吃。

  屋漏偏逢连夜雨,西阳山茶叶品质退化,茶民们又鱼目混珠,以次充好,使西阳寨瓜片这块耀眼的牌子蒙上灰尘,渐渐失去光彩,继而一蹶不振。

  西阳寨越来越不宜居,人们便考虑迁移。最先迁走的,是寨内的白姓人家。此后,有钱人陆续往山下搬迁,只留下无力搬迁的穷人,守着这片山高水寡的破落村寨。

  二百年后,白尚简十四代孙白文兴,任暖州青河区中学校长。不久,文化大革命暴发,文兴被迫害致残,流放至省外农场劳改。后来,文兴辗转逃回家乡,却发现家破了,人亡了”

  小说读到这里,已经是最后一页,最后一行了。这不像是结尾,后面一定还有,余下的文稿应该就在西阳寨山洞里。记得当年表姑爹说过,有个白校长写了一部名为《西阳寨》的长篇小说,此处提到的白文兴,莫非就是他?我手中的这叠手稿,是不是《西阳寨》的再稿呢?若果真如此,此稿又怎会出现在山洞里?

  带着这么多疑问,我时隔十一年再上西阳山。与我同去的,是初三年级的五名大个子男生。此时山上住的四人都已作古,西阳寨完全荒无人烟了,上山的道路多处被灌木挤占,增加了攀爬的难度。我们带着几把柴刀,一边走一边开路,上到寨址时,已是正午时分。

  与十一年前相比,寨中的树木更密更高了,我即使爬上那块巨石,也很难看见四周的景象了。我们在林中摸索前行,找到了那条干涸的溪床,沿着溪床一直向西,越过崖顶,经过瀑布,又沿溪而上数百米,终于摸到了山洞门前。

  我站在洞口处,向洞内扔了一阵石头,又拿出矿灯往里照了照,确认洞内安全,才带领同学们进去。洞内的陈设没变,石桌还是那张石桌,石灶还是那口石灶。石桌上当年存放手稿的地方,灰尘比别处厚一些,依稀留下一块长方形的突起——果然遗落了最后一页纸!

  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拂拭纸上微带潮气的灰尘,谁料纸张早已高度腐化,在我手掌下化为一撮粉末。

  “啊咿喂!方老师你快看!”一名学生惊叫着说。

  我顺着他手电筒的灯光看去,石洞深处赫然躺着一具白森森的骷髅!

  我不敢擅自处置,立马下山向派出所报案。派出所民警上山后,对尸骨进行了一番检视,确认死者亡于几十年前,从遗骸倒卧的姿势c生前的居住环境等方面分析,很可能是因病致死。民警又在洞内搜出一些遗物,包括一枚私章,据此推断死者就是当年青河中学校长白文兴。

  至于那本手稿,派出所认为无关紧要,复印了最后一页后,允许我继续保留。末尾失落的那一页已化为粉尘,我不禁想在开首之页找些线索。首页的字迹模糊难认,我借助放大镜,联系上下文,终于连辨带猜地复原了此页文字:

  玉蝶翩翩飞,拂去贪婪,显明无私

  玉蝶翩翩飞,拂去欺谎,显明诚挚

  玉蝶翩翩飞,拂去冷酷,显明爱慈

  玉蝶翩翩飞,拂去权谋,显明公义

  反复吟咏着这几行字,我止不住热泪盈眶。一个受尽迫害c避居山林的隐士,竟能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下孜孜不倦地写书,宣扬爱,宣扬真,宣扬无私与公义!这着实感动了我,感化了我,我忽然觉得,自己有责任c有义务将白校长的这本手稿公之于众,否则,他的一番良苦用心便白白地湮没了。

  接下来的半年时间,我除了代课,便是联系各个出版社,请他们帮忙出版白校长的这本遗作。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见过各种无兴趣c不看好c爱莫能助c甚至不屑一顾的表情,这年冬天,我终于说动了一家出版社,他们初步同意免费出版这本书,前提是按照他们的意见先进行修改。

  这一日,我正在办公室修改白校长的手稿,学校传达室递过来一封信。看着信封上熟悉而又久违的笔迹,我的心头一阵狂喜,继而又隐隐有些不安。我犹豫着拆开信封,展开信纸,吴慧娟秀的字迹暖暖地呈现在眼前,一如她暖暖的面容:

  “锦鱼,见字如面。大半年时间没见了,你现在过得怎样?今年春天的一别,好像是生离死别,从此断了音信,直到昨天,我从老家久已废弃的厨房窗缝里,无意中找到两封缠满蛛丝的信件。我想,可能是邮递员见家中无人,随意找个窗户塞进去的。

  在此之前,我写了几封信给你,却无一例外地石沉大海(其中的失落感,我想你定然同我一样深有体会)。我终于从这两封信的信封上发现了问题所在——临别时你留的地址可能是错的,它与你写在信封上的地址完全不同,甚至不是同一个县。

  我现在三闽市的一家外贸企业上班,离老家一百多里路。我们公司附近,有一家儿童福利院,我报名做了一名义工,业余时间去给孩子们上上课,讲讲故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想,个体的力量虽然很渺小,若是人人都能奉献自己的爱心,或许有一天,真会像有首歌唱的那样,‘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锦鱼,我同你一样,非常怀念在港东一起学习起工作的美好时光,我想,我们完全有可能重温那段时光。

  我还在等着你的那三个字。”

  仔细回忆别时的情景,我猛然想起来,当时留给吴慧的地址,是我的复印件,而我的当年是由职高统一办的,自然是学校的住址。

  我一遍又一遍读着吴慧的信,欣喜激动之余,不免有些后怕,人生往往因为阴差阳错的小疏忽,让我们与所爱的人c向往的事失之交臂。

  天快黑了,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它们乘着北风,一片接一片,一片又一片,在空中你追我赶c飞舞嬉戏,嬉戏得累了,便去屋顶上驻足,去枯树上歇脚,去田野中酣睡,去灌木丛中窃窃私语。

  我一宿没睡,用十二分的热情,给吴慧写一封长长的回信。可写来写去,信纸用去厚厚一沓,还是觉得言之未尽,言之未切,没能准确表达我此时的心情。

  天微亮时,我打开房门,望着空中依然飞舞着的雪花,和屋外厚厚的积雪,突然间来了灵感,提笔呵成小诗一首,作为信的结尾:

  《寄雪》

  昨夜北风吹

  漫天飞雪

  洒落一地相思

  愿飞雪化作鸿雁

  带去我深深的思念

  又恐南国的天空

  过于温暖

  令雪雁踌躇不前

  思念无处安放

  不如寄于这皑皑瑞雪

  昨天,当雪花还未覆盖大地

  我悄悄播下一粒种子

  这种子已然发芽

  经过融雪的润滋

  定会成长

  开花

  结实

  或许重逢

  会在收获的季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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