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章 残暴的王后 20

  睁开眼睛，却只感觉到一片虚空。医院的白布覆盖了整个世界。希尔维娅猛地坐了起来，艾瑞克守在她的旁边，已经变成男子汉的屁孩，难得一见的红了眼眶。“你这是做什么，艾瑞克？”话音刚落，希尔维娅就觉得——自己真是虚弱到了一定的境界。气若游丝，全身无力，一点也不像平时的自己。“姐”艾瑞克哽咽着，“——你这些年究竟在外面做了什么？”希尔维娅冷漠地回答，“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不要管我。我现在和你已经不再是姐弟关系了。”“法律上的关系可以靠一纸文书就一笔勾销，但是，我们以前呆在一起的那将近十年的时间呢？——你难道忘记了吗？”希尔维娅揪住身上盖着的白布。她转过头来，看着艾瑞克。自己亲手带大的弟弟。和他在一起的日子，竟然是自己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那是不可能的。在我的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弟弟。”希尔维娅抬起手，抚摸着他的脸颊，就像是以前那段两个人还在一起的时间，那样那么温柔缱绻。她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艾瑞克——实现我的愿望吧。我想要改变这个战火纷飞的时代。我想要平复，这个时代卷起的风浪。我理想中的国家，现在，还没有看见它诞生的雏形——可是，我感觉，我就要倒下了这恐怕是诅咒吧，是我所夺去的生命对我下的诅咒。”艾瑞克叹了口气。他非常认真地，朝希尔维娅点了点自己的头。然后，他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对了，是不是那个叫安娜塔西亚的女人气到你了？她的尸首我已经叫人扛回来了，你想肢解成多少份就肢解成多少份，想斩首示众就斩首示众，想让她暴尸荒野，我就把那具尸体再丢回去就是了。为了这么个村姑躺在这里，我还真为你感到不值。”“——你你你？！”一阵剧烈的疼痛又开始从心口蔓延开来，希尔维娅差点两眼一翻，差点又晕了过去。艾瑞克赶忙过来帮她拍背顺气，希尔维娅却气恼地把他的手推开了。“你干脆气死我得了！——给予值得尊敬的对手以体面，是我们做人的修养！父亲交给我们的东西，你就这么快忘记了？！”说完后，一口气没上来，希尔维娅又开始咳嗽了。

  “报！报告！两位长官！有，有位来自斯雷尔的老人出现在我们军营的门口，要求见一见你们。”士兵站在营帐的门口，汇报着两人都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艾瑞克皱起眉头，想要斥退外面站着的士兵，“那种没有身份的人，随便找个理由把他轰回去就是了！为了这种事情来打扰准将的歇息，你们真是愚蠢到家了！”门外的士兵犹豫了一会儿，才期期艾艾的开口，“那位老人年事已高，现在还跪在我们军营的门口。两位长官，我们也想把她轰走，但是，她就是跪在冰天雪地里，不肯起来。她说——只要我们通禀一声就可以了。只要一声通禀就行了。”艾瑞克和希尔维娅愣了愣。艾瑞克不耐烦起来，只是揉着自己的眉心抱怨道，“就算是她那么坚持我们现在也没有空啊！你们没有看到准将现在身体虚弱，不堪受寒吗？真是一群——”希尔维娅突然掀开了被子，下了床。她拿起桌上放着的阿尔杰，把阿尔杰收进了枪套中，就这么走了出去。艾瑞克睁大了眼，两秒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长姐！长姐！外面风大！你还是再披件衣服吧！受寒了你的病症又要严重了！长姐？！长姐！你又要去哪里啊？！”

  的确。夜晚很凉。前阵子刚下过的雪，如今又陆陆续续地落了下来。落在这片布满鲜血的土地上。呼啸的北风就像是死去的亡灵的呜咽声，响在这寂静无人的夜里。树叶已经全部凋零了。土地失去了温度。夜色吞没了所有人。瑞恩站在干枯的枝桠上，猩红色的眼睛注视着不远处跪着的妇人。她已经年近六十岁了，老态龙钟，披着的头巾遮住了她的容貌，上面布满着补丁。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在农村干农活的村妇。她的身上没有带任何用以御寒的东西，除了身上穿着的那件旧衣服。希尔维娅根据士兵提供的线索走了过来，直觉告诉她——那位老人可能和安娜塔西亚有关。雪落在两个人的肩上，希尔维娅呼了一口气，看着那口热气进入到寒风中，变成烟雾的样子。“——您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希尔维娅看着老人垂下的头。

  老人终于有了反应。她慢慢地膝行到希尔维娅的脚下，那张布满褶皱，饱经风霜的脸依稀能看见安娜塔西亚的影子。老人抓住希尔维娅的手，送到自己的嘴边不住的亲吻着。——然后，和安娜塔西亚相差无几的眼眸留下了几行清泪。她忍不住自己已经开闸了的情感，开始在希尔维娅面前失声痛哭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当她听说自己最的女儿的尸体被敌军带走，很有可能面临着被五马分尸的命运的时候，母爱促使她做出了这个疯狂的决定。她决定来求阿尔博丹方面的人，请求他们归还自己女儿的尸体。明明已经上了年纪，腿脚都已经不灵便了，她还是独自一人地蹒跚着，不停地走着，来到了这里。独自一人，带着恐惧和希望。“我我只是一个母亲啊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女儿被带走她是斯雷尔人，她要用斯雷尔的仪式下葬我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求你求求你把她还给我我吧还给我这个可怜的女人”老人的鼻涕和眼泪一起流了下来。看起来真的十分可怜。希尔维娅蹲了下来，用手绢轻轻地擦拭着她脸上的眼泪。她想起了琼斯。希尔维娅相信，如果自己的尸体落入敌方的手里，父亲和艾瑞克也一定会想这么做的。失去感情深厚的亲人的哀痛是没有什么悲伤能比得上的。“——我可以理解您。”士兵牵来了一匹马，上面扛着的尸体已经用白布紧紧地包裹住了。希尔维娅把马的缰绳送到了老妇的手里。然后，她脱下了自己的帽子，郑重其事地向马上扛着的尸体鞠了个躬，以示自己对她的哀悼和尊敬。“安娜塔西亚是斯雷尔最好的将士。我保证。她奋战到了最后一刻。为了自己的信念。为了自己的祖国。请挺起您的胸膛吧，她是一个伟大的孩子。您在她身上所花的心血没有白费。”老妇的眼泪又开始掉了下来。她又开始不住地擦拭起自己的眼睛来。“是啊我一直知道的安娜是个可爱又坚强的孩子呢”老妇看着希尔维娅，眼神十分的真诚，“您真是个温柔的好人。真是太感谢了太感谢了”她语无伦次地说着感谢的话语。“战场没有对错，只有输赢。——不要谢我。我才是这场悲剧真正的始作俑者。把她带回去，给她一个战士应有的褒奖吧。安娜塔西亚这个高贵的名字，值得我们每一个人都铭记在心中。”希尔维娅单薄的身形消失在了寒风之中。她抬头看着没有星星出现的夜空。要夺走多少纯洁无瑕的生命，要布下多少肮脏的阴谋诡计，我才能迎来那个梦想中的，美好的国家呢？撑着我走到现在的信念，一直以来，只有这个。这个信念，让我无视了不知道多少死去之人的诅咒和哀鸣。但是现在她伸出了手，接住了从天而降的雪花。我做的事情，难道是错误的吗？我背负的一切，难道也是错误的吗？老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只交给了我如何实现理想的道路，却从来没有关心过我究竟是不是真正认可这条道路你还真是真是残忍的可怕呢尤其是对我。让我亲手结束掉你的性命。——这种疯狂的事情。——您居然只交给了我。——你只让我一个人承受了这锥心的疼痛。——没有一个人能跟我分担这个重负。瑞恩收起自己乌黑的翅膀，落在希尔维娅的肩头，猩红色的眼睛注视着她的脸庞。“我没事，瑞恩。嗯？你是在说我说谎吗？我才不会说谎呢，老师一直说，我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孩子。是他带过的，最棒的学生。对，没错，最棒的。他是除了父亲之外，第一个认可我的人。第一个承认了我价值所在的人。第一个肯定了我的骄傲的人。”希尔维娅也不清楚自己说了些什么辩解的话，只是隐约的记得，真的很文不对题，答非所问。北风中，一人一鸦的身影逐渐被大雪淹没了。就像希尔维娅对恩格斯的思念一般，被人世的风雪逐渐掩藏洗刷，最后放在了心底的最深处。只有到了那颗心裂开的时候，这种感情才能重见天日。——这场大雪，究竟要什么时候能停下呢？

  然而，阿尔博丹却没有下雪。冷清的月光依旧穿越了不知道多少光年的空间，照射在了教堂的十字架上。那幅艾蕾娜杀子图依旧挂在教堂的中央。在月光模糊的晕染下，显得越发的诡异和血腥，没有一丝一毫的神圣感可言。德莉莎走到那幅画前，跪了下来。她双手交叠在一起，抵在自己的胸前，像是在祈祷着什么。良久。德莉莎睁开了那双血红色的眼睛。“丽娜。非常抱歉。我已经决定了。今后，我要为自己而活。请原谅我今后的所作所为，和我那自私的想法。你已经死去多年了，我也是时候，该放你离开我的心里了。从今以后，我又要恢复以前那个孤独的自己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谁让我们每个人一生下来就是孤苦无依的呢？能依靠的，能理解的，只有自己一人罢了。神明任性地选择了让我们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也任性的选择了让我们死去，还真是令人感到恶心的恶趣味呢。丽娜，我相信，如果是你，你一定可以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做。”她摘下了胸口佩戴着的圣迹物——狄俄尼索斯。德莉莎站了起来，把这个陪伴自己多年的黑宝石镶钻十字架放回了祭台上的支架。她准备默默地离开了，却在转身的时候，看见了呆在这里的修女和牧师。他们围在一起，没有说什么挽留的话语，只是一个劲的往下掉眼泪。修女照顾着的孩子则迷惑不解的看着这些大人哭泣的样子。

  “德莉莎大人，您真的不打算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吗？您还会回来看我们吗？”为首的修女擦着眼泪，依依不舍地看着德莉莎。——如果是丽娜看见这幅景象的话，她一定会忍不住心软的。可是，即使我装的再像她，我也不可能成为她那样高尚的人。而且，我也不可能永远都假装，我自己就是丽娜。——那样真的是太痛苦了，要完全成为另一个人。“放心吧——你们一定会活下去的。我已经找了另外一个认真可靠的负责人过来照顾你们了。等到我哪天突然间在外面想通了，也许我就回来了。”德莉莎这么安慰她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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