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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守誓者

  黑叔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儿愣了多久,一片漆黑之中,只有石刻的尊主纹雕与他面对着面。他的睡眠常年不安稳,只要是在半夜里醒过来,他便会悄悄溜出帐篷,躲进这个属于他自己的秘密岩穴。

  这里是他的避风港,虽然极北的冷风从未将这儿遗忘。被遗忘的只是一段不起眼儿的岁月。是谁开凿了这个洞穴?是海妖,是鲛人,是千百年前的古远洋人,抑或是神祗现在他宁愿相信是尊主。这是尊主赐予他的一处静心之所。

  这个岩洞可以称得上是坎帕卡岛上最隐秘的地方了。它将洞口开在了营墙东端的海崖之下,笔陡的峭壁与险恶的风浪为它驱逐着一切不速之客。崖岸到洞口之间的峭壁上,规则地凸出着道道石棱,坚实的石棱就像是一段隐约的阶梯,让他得以顺利地攀上爬下。

  五十年前,他就已经是这个洞穴的主人了。这五十年间,除了在岩壁上筑巢的远洋雪鹀偶尔到访之外,就只有盖马曾经来过这里。

  可盖马不会再来了,自幼的交情终究敌不过有分歧的信仰。

  “龟崽子的典籍,除了典籍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该捧着家传的兽皮纸来给我擦屁股!”指着盖马鼻子争吵的那一幕,他还记忆犹新。他当时太年轻气盛了,心里装着全世界,却唯独不惦记自己的坎帕卡。可等他绕遍了七海之后,才发现,坎帕卡才是他可以归属的世界,是自己必须为之奉献一切的地方。

  誓言早已立下,我也从未后悔,可您为何要对这里如此残忍?他孤坐在洞穴深处,暗自长叹道。我离开了有多少年?他抓着浓密的胡须思索了半天,才想起,自己不该对数字有过多的概念。

  冥鬼大胡子的,我当时可真是个混蛋!老人苦涩地暗想,盖马没有杀掉我,就已经是在对我展现他的慈悲了。

  这个洞穴没多大,最宽敞的洞口处也不过是能并排站开两个人。这里也没有多深,进了洞走上十几步就到了头,尽头的左边倒是还凹进去了一块地方,可空间更为狭小,高大如黑叔就只能蜷缩着身子,挤在里面静心安坐。可坐了半个晚上,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他也是稀里糊涂。

  尊主啊,虽说誓言牢不可破,可我太老了,跟不上孩子的脚步与想法,请您再多给我一年时间,别这么早收走我的气力罗南就快成年了,是不是一切就要好起来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从冰冷的岩石上爬了起来。

  坐得时间过久,他的后背疼得像是刚被大角鹿踩过一样。转眼间就不中用了啊,他叹息着,拖起像灌了铅一样的双腿站到洞口处,一次次地将后背撞向坑坑洼洼的岩壁,这样轻微的疼痛总能让他舒服上一阵儿。这时他又回想起了在烟山岛1的日子,当时他刚被人抬下战场,森基人的弓箭射中了他的屁股。

  炙海的天气总是又闷又潮,伤了屁股,他只能趴在草棚里忍受斑鸠的聒叫。幸亏有披着半透明薄纱的嘟嘟族少女,现在他仍是满心怀念。在那个年月里,男人们都去抵抗静海血族的入侵,女人们则要留在村落里照顾受伤的勇士。那段时间他的背疼得厉害,只有嘟嘟少女们的抚慰才能止住他的伤痛。

  “你的手可真巧啊,这后背简直要了我的命。”他对每一个棕色皮肤棕色瞳孔的女孩都如是说,“要是我当了国王,你给我àn 一,我就赏你两座岛,噢不,还是五座吧。当然了,你的脸蛋儿抱歉,你真是美得让我上不来气儿来”

  “一切都是尊主的恩赐。”女孩们也总是这样答复他。

  一切都太久远了。

  “战争啊,亡者焚身,存者诛心。”历经沧桑的老人迷茫地嘟囔道,“打了半辈子的仗,打了半个七海的仗,我只缺失了这一场尊主啊,您为何要让我落下一场呢?唯独就落下了这一场!”每次想到惨遭屠戮的坎帕卡,老人总是如鲠在喉。其实,当他驾着渔船南下静海的时候,他本没打算再回来。世事难料啊,曾经他是那么鄙夷盖马的信仰,可现在不也有了自己笃信的神祗了吗?

  他又回忆起了当年的迷茫,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从怒海打到了炙海,从鞘海打到了荒芜之海可最后,连极北都陷落了,又有谁能逃得出穆家的王朝呢?短短的一生,人活着的意义在哪儿呢?二十年前的盛夏,在光怪陆离的小仙子城里,他终于作出了自己的决定。彩虹岛色彩斑斓,复生海风云变幻,驾着偷来的小舟在汪洋间漂泊了三天三夜,他终于截住了满载囚徒的邦国货船。束手就擒吧,他只想尽快回到那没为其流过血的家乡。小仙子城他突然头疼欲裂。那是他丢失掉姓名的地方,那是他忘记年岁的地方,那里有着血玛瑙,有着月女泉,那里还有啊!他不得不停止思考,不然真担心脑袋会从内部绽裂开来。

  躲进岩洞时,血月才升到苍穹之顶,一转眼它却已经滑至了星海之西。也许该回去再睡上一会儿,可他知道自己无法入睡,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前天入夜时分,那场混乱的葬礼。

  不是个好兆头,他又回想起了那孩子的尸体。皮肉枯燥贴骨,双眼晦暗无光那分明就是一具被抽尽了血的干尸,可怎么经盖马一通悼念,就化作了随风飘散的粉末?

  惶恐填埋了人心,没有人再去关心那孩子是怎么死的。可他不行,他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他立下的誓言牢不可破

  在重新挤回那块狭小的“内室”以前,黑叔脱掉了沉甸甸的斗篷。他很少tu一 yi服,多少年的夜晚都是和衣而眠。他的贴身单衣已经有了一股霉味儿,胳肢窝跟胳膊肘上都磨出了几个不小的窟窿眼。

  他又哆嗦着脱下破烂的单衣,将松垮的身躯直接暴露在了凛冽的风霜之下。上一次洗澡是在什么时候?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极北已成了穆家的牢笼。

  黑叔的肌肉也曾经饱满如丘,可二十年过去了,暗无天日的极北早已将他的躯壳蚕食殆尽。长时间裹着厚重的斗篷,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身板儿从何时起竟变得如此单薄。日暮残年啊,他重重地叹息着。多少岁了?他立马告诫自己,数字只是数字。

  他捂着的上半身,跪进了狭小的内室,左右蹭了半天,才让自己能够坦然直面尊主的五只眼睛。

  这面石壁上的尊主纹雕是他多年来的心血。昏黑阴冷之中,一个人,一把烟晶bi sh一u2,一个个夜晚想要在坚硬的黑曜石上雕刻可不是件易事,多亏了这把烟晶bi sh一u,那是嘟嘟族的长老在临别时赠与他的礼物。

  五眼尊主纹雕是个复杂的图腾,他只瞥见过一次就终生难忘了。是在哪儿见到的来着?是在复生海上吧,他也模棱两可。

  图腾的最外围是一个被嵌入圆盘的正六边形,而在它的内部,还有一个稍小的同心圆镶嵌其中。起先,他在这个六边形中刻出了一个六芒星的图案,在犹豫了很久之后,他又依据模糊的记忆磨去了正下方的那一角,虽然显得有些突兀,但他也无能为力,那就是记忆中的图腾虽说那段记忆总是模糊不清的。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又在五个星角内各刻出一个菱形,并在其中刻画上了五只诡异的眼睛。那是日光下的猫眼吗?他一遍遍地追问记忆中的自己,得到的答复却是源于那五只凝视着自己的神眼。尊主保佑,他又战战兢兢地为其刻出了最后一个同心圆。尊主之口,他就是这样理解的,在五只眼睛的包围之中,那个撑起小六边形的圆圈绝对是尊主的嘴。在梦里,他被这张大嘴吞下过无数次

  这就是人们应该信奉的尊主。可在坎帕卡只有他自己这样认为。

  “这是尊主的印记,是我们该供奉的图腾。”在刚被押运回坎帕卡时,他曾一边在雪地上勾画图腾的轮廓,一边这样对族人们讲道。

  “你是谁啊?”他们也只会这样诧异地问他。

  “我还想问你们是谁呢?这是坎帕卡,我是坎帕卡的子孙。我刚刚游历过七海,现在回归了故乡,你们倒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不满地说,“这些先可以不提,你们现在还来得及纠正自己的错误。看吧,这才是尊主的印记。相信我,尊主是存在的,只有一个尊主,这是世间唯一的真理。”他不厌其烦地向族人们展示自己草绘的图腾。

  说是同族,他们却互不相识。远洋的奴隶,七海的囚徒,灰头土脸的浪民,不敢流血的懦夫,他们为什么会捕食我们的鱼肉,生活在我们的故土?这里甚至没有人能叫出他的名字,包括他自己。

  “算了吧,就算是冥鬼,也不可能有五只眼睛。你这是对尊主的亵渎!”

  “长得那么黑,还敢说自己是极北人?他一定是个异教徒!他是海妖的使者!”

  大家的讥讽与嘲笑让他怒不可遏。在他愤然掀翻了两顶帐篷之后,族人们的笑容消失了。

  “你就是一条烤焦了的狗鱼!”

  “滚,滚出坎帕卡,滚出我们的地盘!”

  他被愤怒的坎帕卡人给团团围住了。这时候,他看见了盖马。不远处的篝火旁,步入中年的盖马已是满脸皱纹,正坐在坩埚前面熬煮汤药。

  “盖马,盖马!我回来了!是我啊!”他高呼着挤开了人群。

  “灵魂各属归处,躯壳无所适从。灵魂未曾离开,躯壳何谈归来?”盖马甚至没抬头瞧他一眼,仍旧坐在圆木上认真地搅拌一锅蓝灰色的黏液。

  “盖马!你看是我,我呀”他住了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自己。

  “看来用典籍擦屁股的时代已经结束了。”盖马舀了一勺锅中的黏液,将其直接甩进火堆,那热烈的火焰竟瞬间固化成了几段扭曲的焦炭。众人一片惊呼,盖马却失落地摇头叹道:“血脉与宿命真就是难以破除的吗?”

  “你不该在大家面前耍这种戏法,尊主赐予你的力量不该被这样滥用。”他严肃地对盖马说。

  “这不是把戏,而且,这也不在你我讨论的范畴之中。”盖马说着将长长的木勺重重地扔回了锅里。

  “尊主是存在的,我会向你道歉,当年我太愚昧无知了。只是,这一切都和你我想的不一样,我们都错了。”他真诚地说道。

  “这不分对错,而且,这也不该是咱们讨论的范畴。”盖马说着站了起来,转身就要钻回歪扭的帐篷。他的背已经驼了。

  “那你想讨论哪个范畴?我现在就有时间,我可以给你讲七海的事,你也可以告诉我这些年”

  “闭嘴吧!你怎么还有脸回来?”盖马突然暴怒如雷,转回身来瞪着他嚷道,“好好看看这里吧,看看这二十年坎帕卡成了什么样!看看在这儿你还认识谁?你以为那些人都去了哪儿?你知不知道我送葬了多少朋友,多少亲人?我们坚持了四年,四年的时间死了大半的同族可森基人跟南方的雇佣兵还是源源不断”他第一次看见盖马哽咽了。

  他也难过极了,刚想安慰两句,可盖马并没有给他上前的机会。

  “你倒是很潇洒呀!一口一个游历七海,一口一个尊主是什么样的战争结束了,坎帕卡输了,全世界都完蛋了,你也玩够了,长见识了,现在回来了尊主是你该念叨的吗?你也配吗!”盖马抬着颤抖的手,指着他的鼻子叫骂道,“懦夫,蠢货,你真不配做你双亲的孩子!回来之后,你有问过自己的三个兄弟去了哪儿吗?对,你不配问,他们都是英雄,是永远被坎帕卡铭记的勇士可你只会丢他们的脸!鹿松为救几个落单的孩子折回了营地,他被森基人的长矛戳烂了脑袋。鹿杨死在了他的前头,森基人登岛的第一个早上,他就被乱箭射死在了林子边上。鹿桤比他们多坚持了两年,他和我们一起窝在神眠山的雪洞里,放哨,埋伏,袭击,逃命。他是个真正的战士,曾以一己之力干掉了五个邦国的哨兵直到最后,仁慈的尊主带走了他的痛苦,他不停地咳血,我救不了他他们都为坎帕卡流尽了血,可你的血呢?你的血流到哪儿去了?”

  苍老的盖马气得咳嗽了起来。等怒火稍稍消退,他便朝着围观的人群大喊:“鹿野呢?把鹿野给我叫过来!鹿野!”

  叫了半天,终于有个又瘦又高的小伙子走出了人群,过来对盖马恭敬地说:“老爹,您叫我啊。”

  盖马招了招手,让小伙子站到他的身边,又转身对刚游历完七海的“英雄”说:“你走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这是鹿桤的二儿子,老大刚下生就夭折了。坎帕卡的鹿家就只剩下你们俩了,他是你哥的血脉,也是你的血脉。”

  盖马又转过去向少年鹿野介绍道:“来认一认你叔叔吧,你父亲的弟弟,叫他”

  “我没有姓氏,也没有名字他就是鹿家唯一的血脉了。”他平静地打断了盖马的介绍,内心却狂跳不止。

  盖马和那少年显然都愣了一下。

  “很好,很好,鹿家唯一的血脉孩子,你是个幸存者,是坎帕卡鹿家唯一的后人。”盖马皱着眉头对鹿野说,“走吧孩子,陌生人终归是陌生人。”

  那是我的侄子望着小伙子离去的背影,他其实很想过去与他拥抱一下。那可是鹿桤的儿子啊尊主保佑,他在心里不住地默念着,可脑袋却不听话地翻出了更多儿时的记忆,那是属于一个无忧无虑的孩童的记忆。

  “陌生人,管住自己的舌头。这里的生活已经够糟了,别一回来就搅扰坎帕卡。”盖马撩起厚重的门帘,对他冷漠地说,“黑屿断世,白灵祈年。黑与白这两种颜色,要在坎帕卡共存。”

  有时候,他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低声祈祷,还是沉入了梦境。夜风愈发狂躁,阴冷正顺着毛孔,妄图钻入他的灵魂。还是回去吧,他疲乏地直了直腰板,却不小心撞到了脑袋。最后又念叨了几句“尊主保佑”,他抬起头,那五只神眼正紧盯着自己不放。

  尊主啊,您究竟为我写下了怎样的结局?黑叔一边不安地暗想,一边吃力地爬了起来。他抓起破旧的单衣却没有急着穿上。寒风快要冻裂了他的骨头,他却先是从斗篷里摸出了一块纹着火焰的三角形黑曜石。他举起颤抖不止的手,将这枚火印之石紧贴在了心窝上面。火,我需要一团火他其实并不明了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他的记忆太过模糊,现在已经很难从中汲取出有用的信息了。也许,当时这样做的人念叨出了什么,可他已经全然没了印象。

  我需要一团火,尊主啊,您的信徒需要火焰,请让烈火生起在我的指尖他已经没有信心去面对这枚火印之石了。每天都在失败,每天却都要继续尝试。

  深吸一口气,他绷紧了攥着火印之石的拳头,同时也将另一只手举到胸前。请赐我一团火吧尊主,您的信徒需要火焰,您的信徒需要去守护他的誓言他一边暗自祈祷,一边紧盯着自己的手看。

  什么都没有出现。尊主啊,您明明把这枚火印赐予我了啊,可这倔强的火术为何始终不肯归附于我?他不住地摇头叹气,心想着再试试看吧。

  请赐予您的信徒火焰吧,哪怕一丝光亮也好啊

  直面远洋的洞穴仍旧被黑暗与阴冷主宰

  “该死——”他满心不甘地怒吼着,甩甩手不再尝试了。他将单衣与皮袄套上了身体,手里拎着斗篷,走到了洞口处。

  最近的一段时间,他已经渐渐地感受到了空前的压迫,他的鼻子总能够提前嗅出危险的气息。他不想捣乱,只想守护住自己立下的誓言,可他现在迷茫了,不清楚自己还能再做些什么

  扶着湿冷的岩壁,老人瑟瑟发抖。今夜的风浪大得离谱,吹着哨儿的疾风与打着滚儿的恶浪让他眼昏耳聩。他的鼻子暂时还没有被年岁给征服,迎着冰锥般的冷空气,他猛地闻到了一片血腥。这是狮头海妖又出来觅食了吧,他望着东方的半天白雾,心想着不知雷鸟会在何时归回。回来吧,这是个需要守护的世界,海妖也需要一个值得它活跃起来的宿命。

  一阵又一阵的海浪拍过,刺骨的海水打湿了他的鞋裤,他踉跄地向后退了退,将斗篷紧紧地裹在了身上。他弯下腰,揉搓了一会儿酸疼的膝盖,再站起身来揉了揉僵硬的肩膀。

  “长夜无梦。”他突然低沉地说出了声,奋力一跃,攀上了石崖。

  注释:

  1烟山岛:炙海的第二大岛,位于大仲夏岛东北方约六十里格,为嘟嘟族人的起源岛。七海征服战争期间,岛上屡次爆发反抗森基人的起义。

  2烟晶:一种产自炙海东南部的火山石,颜色呈黑褐色,硬度极高。据七海的长者们所言,烟晶可以加快伤口愈合,并强化心气与体魄。嘟嘟族人甚至认为,烟晶可以封存记忆,遂奉其为祖先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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