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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不该要他爱上自己,悔恨自己不该跟他回镐京吗?

  我用念力将她救起。她摔在奈何桥上,支撑起身子,身上一个个伤洞在慢慢愈合。我知道,她受的是比凡间的凌迟更痛的苦,这苦深入骨髓,将她穿透,却循环往复,永生永世不会停止。

  她看向这被无数鬼魂踏过的石桥,石板上的纹理就好像新打磨上去一般,所有它曾承载的痕迹终会被这虚无一挥而散。

  良久,她开口说起了接下来的事。

  原来,她死之后,便立马被黑白无常勾来了地府,判下忘川。而她的魂水,留在姬宫涅体内,成为她感应到他的媒介。

  她以为,这样子,他便可以忘记了她,便可以守住这天下。可一切,也只是以为罢了。

  龙魂水在吸收他对她的爱的同时,也吸收了他的所有情感,血ròu之情、连理之情,乃至怜悯、恩义,都被它所噬去了。唯一不变的,是他在每次召入一个女子之后,都会失神地说一句,“这不是她。”

  尔后,褒国又献上一名与姒宛七八分像的美女,姬宫涅对她甚是宠爱,甚至废了原来的王后与太子,只为博她一笑。

  我知道,她,虽是史书上长存的褒姒,却永远不是周幽王心中真正的褒姒。

  世人皆知周幽王沉湎酒色,不理国事,贪婪腐败,却不知他的无奈与悲哀。

  世人皆道褒姒红颜祸水,祸国殃民,亡国害己,却不知她的牺牲与伤痛。

  我突然对自己产生怜悯,凭借世人的言语述说便自以为知晓一切,信口拈来别人的觉悟便以为得道超脱,然后高傲地立在这生与死的边缘,企图去教化一个个亡魂。却不知,可悲的竟是我自己。

  “可是,我后来才知道,那卜筮师是神龙坐下之云所化,而我,从始至终是他们手上一颗棋子罢了。”她冷笑起来。

  就这样,她在这桥上站了不知多少时间,却始终不见姬宫涅的轮回身影。

  “为什么我等不到他?”

  “可能,他成了妖,可能,已魂飞魄散。你,还要等下去吗?”

  “我会一直等着他。”

  每过来一个身影,她都会睁大眼睛去张望,可是,失望总是盖过了她眼中的希望,然后下一个人来,希望又再次腾起,周而复始,不停不灭。

  原来,在桥上等待比在忘川中受苦,更是一种折磨。

  我对她说:“姒宛,你既执意要寻找幽王的转世,我便放你轮回如何?”

  “我的躯体已经不存在了,还可以转世为人吗?”

  “嗯。”

  我笑着看向岸边。忘川河畔的彼岸花就要开了,那叶在逐渐凋零。

  “枯叶为身,投入妖道。”

  “那么,请你放我轮回。”

  “你可想好了?若是如此,你便不再是人,而是妖。”

  “我想好了。”

  她回答得如此干脆。

  我将彼岸枯叶凝聚成一株町草放入她手中。

  “草既为躯,草在身在,草失身灭。”我嘱咐道。

  她欣喜地向我道谢,虽然她比我大了不知多少,却仍像那世间及笄之年的小女孩一般。我想,这便是纯净的魂灵,最不该滞留忘川的魂灵。

  “那你呢?私放孤魂野鬼,不会被惩戒吗?”

  我没有应答。即使我摇了头,她也看不见。

  她犹豫了一下,迈步向前,转而又回来向我行了一个大礼。

  我目送她远去,走下奈何桥,走过孟婆,进入轮回道。

  一切归于沉寂,我闭上双目,桥上的脚步声很轻很轻。只有孟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不久之后,耳边传来空洞的声响。

  “三生石忘尘,私放受刑鬼魂入世,扰乱轮回,革除仙职。”

  呼呼的风声传来,我感觉自己仿若倏地腾空而起,又从云端开始飞速下坠。睁开双眼时,已回到了悬崖上,仍是一块石头,仍俯瞰着苍茫大地,只是,立的地点不一样了,所带的心也不一样了。

  白驹过隙,斗转星移。身边原先矮小的树苗已长成了参天大树,春夏秋冬,也不知过了多少轮。

  我一直在回想自己的过去。从和尚庙里天真的小女孩到山顶悬崖苦悟的石头,再到奈何桥半指引人生的三生石,再到如今。我到底是什么?

  “我到底是人,还是石头?或者是石头人?”我竟在打趣自己,我笑了。说真的,这么多年岁,我最怀念的便是那和尚庙里的日子了。

  ☆、上官玄奕(1)

  “三生石?”

  “现在,我叫忘尘。”

  褒姒找到了我,帮助我幻化回了人形。长发扫在脖间有点酥□□痒的,纱袖轻垂,像蝶翼一般轻盈。我好奇地寻了一方泉水,看着自己倒影中的自己,虽称不上美人,倒也清丽。长发轻绾,冰蓝纱衣贴在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冰凉舒服感。

  我们走在大街上,她说,她得知唐国一座山上从天而降一块飞石,便赶了过来,没想到真是我。其实她的歉意与愧疚对我来说是多余的,变回一个人形,可以让别人看见自己的喜怒哀乐,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我犹豫,自己到底是唤她姒宛好还是褒姒好。想了想,决定还是唤她姒宛吧。因为褒姒这个名字被太多人误解,被太多自以为是的士子厌弃。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叫一声“褒姒”,所有听到的人都会回过头来看我们。

  “娘亲。我想要那个糖人。”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传来。

  我转过身,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垂髫小女孩晃着一个年轻fù人的手,撒娇道:“娘亲,我要那个糖人,那个糖人。好不好嘛?”

  那个fù人蹲下身,在小女孩眼前将手中的一大提东西晃了晃,道:“禾儿乖,你看,你都买了这么多东西了。糖人娘亲下次再买给你,好不好?”

  “不好。”小女孩嘟囔着嘴,抱起双手,作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禾儿生气了?”那fù人用手在女儿小鼻子上轻刮了一下,笑道:“禾儿要糖人,等会可要自己拿哦!”

  “好。”

  “不许反悔。”

  “嗯!”小女孩重重点了一下头,踮脚攀上摊位,指着嫦娥仙子的糖人兴奋地说道:“娘亲,我要这个。”

  小贩笑呵呵地将那支嫦娥仙子糖人递给小女孩,赞道:“小姑娘长大以后,一定像这嫦娥仙子一样漂亮!”

  “嘿嘿嘿。”小女孩的笑声如铜铃般清脆,脸上是掩不住的欣喜。fù人宠溺地摸摸女儿的头,拉起她,慢慢向前走去。

  落日的余晖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我走到那个糖人摊位前,看见一支支糖人栩栩如生地立在台面上,有寿星,有文人武士,有鹦鹉,也有牡丹花。

  我想起了在和尚庙里的日子,和师兄弟们抢糖葫芦,抢桂花糕,抢糖人。记得那时候一位香客送了我一支玉兔仙子的糖人,师兄弟们都拥过来要抢,我跑得飞快,一路将它护在怀里,躲到后山的竹林里去了。迷了路,直到天黑都没回去,害得庙里的全部人都出来找我。

  “姑娘,买支糖人吧,才两个铜板一个!”小贩堆笑道。

  “不必了,谢谢。”我莞尔拒绝,向后退了一步。

  我一直以为自己看透了凡尘,一直觉得人世微渺,不屑于感受,而如今看来,做人,却是别样的自在。我可以看这太阳东升西落,可以感受到双脚移动时的轻松,而在地府,我能见到的只是万年如一的虚无混沌,没有白昼,没有黑夜。我只能立在奈何桥上,在桥的最高处望着一个又一个的悲哀。

  “老板,两个糖人。”姒宛见我对着糖人发呆,便拿了两个到我面前,晃到:“你要哪一个?”

  我看到她一手持了一支蝴蝶糖人,另一只手持了一支喜鹊糖人,便伸手取了那支蝴蝶的。身后传来小贩铲糖画的声音,我将手中的蝴蝶糖人举到眼前,泛着润润的光亮,前路的所有景致,都浓缩到了这深浅不一的棕黄中。

  我跟着她进了一座雄伟的大府邸,匾额上书着“大将军府”四个鎏金大字。听扫地的大娘说,几年前,姒宛在战场上救了上官公子,所以夫人便收了她做义女。后来,我才了解到,这不仅是一座将军府,还是一座驸马府。上官老爷便是大将军上官真,上官夫人则是唐国淑德公主乔宁。

  她将我安顿在这里,自己出去找寻姬宫涅了。

  游廊蜿蜒,亭台楼榭。我坐在湖心亭中,趴在横栏上望向水面。看见一阵风掀着暖意轻轻拂来,吹皱起一层层波纹。水中鱼儿在缓慢靠近水面后,又倏尔摆尾钻走了。

  我开始喜欢上现在的生活,虽然缓慢,却是有趣。

  我喜欢到街上闲逛,虽然孤独,却是温暖。

  这才是真正的我,可以不用再用教义拘束自己,可以过得轻松。

  不过说来也怪,街上到处都是卖香灯烛火的摊子,到处都是剃发的和尚们。我虽从小在和尚堆里长大,但看来看去也不过是那十几个师兄弟们,一下子见到这么多和尚,倒是十分错愕。

  我向一位卖香油的大娘询问,她十分热情地给我介绍了起来。从佛教的传入到经书的道义,从百姓的虔诚到城内的寺庙,我听她喋喋不休了几个时辰,总算归纳出了原因:国君信佛,大兴佛教。最重要的是入了佛门,便由国家管吃管住,所以才造就了目前盛况空前的和尚群。听说,全国八分之一的男子都剃了头发,我不禁想到那可怜的上官公子,他该不会是带了一帮和尚去打仗吧。但玩笑归玩笑,和尚,又岂能杀生。

  这日,我在屋内左右翻着一本诗赋,丫鬟玉儿困得不行,我便打发了她去睡觉。又看见屋外杲杲日光,明暖得可爱,便搬了一把躺椅到空地上晒太阳。

  也不知道姒宛怎么样了。说真的,我对她到底能否找到姬宫涅的转世,还是抱有很大的怀疑的。我在地府呆了起码两世,虽不是对每个过来的魂魄都窥探一番,却也有注意他们的姓名。有执念牵绊的鬼魂,投胎之后不会改姓,为的是要他们能够继续前世,了却前缘。可我这两世间所见姬姓的人实在是少得可怜,我敢确定,其中没一个是周幽王。

  难道在我成为三生石之前,他便了却了执念?难道他忘记了对姒宛的牵挂?还是说,已经灰飞烟灭了?

  我摇摇头,想不明白,拿起放在腿上的书继续翻了起来。

  绕无兴趣地拈动着书页,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否应该去查找一下志异的书,那种专门记载妖灵鬼魂、八卦秘术的书,说不定能给消失的姬宫涅一个解释呢。

  于是,我起身去找上官夫人借书,却被告知她去寒山上香去了。无奈之下,只好自己去找。虽然知道不禁同意擅自偷入人家书房不好,但想法一旦上来,我也顾不了这些,况且,自己也不想被她们询三问四的。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会儿暖意袭人,大家都睡春觉去了,房前一个看守的人都没有。我大大方方地推了门进去,却觉得不对劲。屋内桌椅器具齐全,窗下架上也着实放了不少书,可就是看上去不像文房,倒像是卧室。

  我向内转过素屏,眼睛还未适应方才突然的光差,一暗一明之间,突然见到床上直直躺了个人,不禁吓了一跳。刚想怏怏离去,却瞟见西面墙上挂了一副浴马图。仿佛是一种莫名的吸引力,我小心地走近,发现此画不但形似,更有□□气象。那栗马在柳影下嘶盘,栩栩如生。只是,多了一份yīn冷气息。

  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又想到能住这主屋的,一定不是寻常人。那么,眼前那个躺在床上的男子,应该就是上官真之子上官玄奕了吧。听说上官玄奕自几年前被救回,就成了活死人,从没有苏醒过。

  我心生好奇,走近几步,微微掀起勾帐。

  是他?我诧异。

  我自认为身无长物,可记忆力却是好得惊人。

  况且,他也确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上官玄奕(2)

  那时。

  他被鬼差押解而来,浑身血污,上了链锁。

  他的力气很大,连那牛头马面都差点控制不住他。

  他挣扎着上了奈何桥,向我而来。我看见,这是个轩昂的人,有着纵横天下的王者之气。

  我问他为什么不愿过奈何桥转世投胎,难道只是为了那人世浮华,物yù权势吗?他看我的眼神中有不屑,有痛惋,但更多的是傲气。

  他说,天下未定,他断不能这样离去;他说,他还需与兄长一起睥睨天下,共绘江山一幅画。

  那时,他说的时候眉宇飞扬,眼中是那熊熊烈火,要我浮起些许哀痛。只可惜,英年早逝,大事未成。

  话音未落,他撞翻缚着他的两个牛头马面,想要往回走,却只见原路茫茫,虚无一片。

  我告诉他,人既然已经死了,就没有生还之道。

  “那我便游回去!”他说着便要跳入忘川河。

  “你若是跳下去,便再也不可能回去了。”我慌忙制止。

  我缓缓了口气,告诉他,若是他看罢前世今生,还想回去,我一定不再阻拦,为他指明道路。

  他默许,走到我面前。

  我幻化出镜像,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一天。

  彼时,他是殷国最年轻的大将军,屡立奇功,战无不胜。他的兄长则是殷国的国主殷王。

  出战在即,殷王亲送他出城,为他斟酒,祝他凯旋。他领着军队向边城前进。此时的边城已被敌人三面包围,强轰猛打之下,他也没有把握打赢这场仗,因为,他所带的兵力实在太少了。但是,他一直在等待主公抽调出人马派来后援,一直坚守城池。

  终于,那夜深夜,城破。

  他在亲兵的掩护下,一路杀回。待到安全时,身边只余下八骑,自己也是遍体鳞伤。

  他自十八岁上战场,多年来,大大小小打过几十战,从未败过,这次,他竟败了,还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