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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章 大象

  方建清一大早就爬了起来,这几年他已经养成了早起晚睡的习惯。天刚刚亮,已经站到了工地上,李长路还在那里巡逻,“李师傅,早阿。”他和颜悦色地同他打招呼。

  “他怎么对我那么客气,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居然称我为李师傅。”李长路想:“看样子,他今天心情不错。”他说:”方经理也早。”

  方建清想对他说:“昨天我态度不好,希望你不要介意。”但这话卡在喉咙里,终究没说出来。“李师傅,你可以下班了。”他对李长路说。

  “好。”李长路点了点头心想:“怪了,今天对我的态度确实好了许多。不管怎么说,客气总比不客气好。”李长路走开了。方建清苦笑着摇了摇头,“要战胜自己实在是很难的,我连一句表示歉意的话也说不出口。”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已经升起,月亮却还没有退下,只不过他的光芒已经极其暗淡了,“一个人挣扎着不肯退出舞台的结果就像他一样,只能苟延残喘而已。”

  过了不久,工地上热闹了起来。到处是机器的轰鸣声。方建清在这个嘈杂的环境里,忽然忘了缠绕他许久的疲劳感。整天在动,反而不觉得累。而空想则最容易使人忧虑,也就容易让人感到疲倦。他不停在工地上的每个角落走来走去,看看工人们是否按他的布置在工作着。他登上了楼,跑到电焊工张异的跟前,张异有着建筑工人少有的白净。他把焊抢丢在一边,自己躲在阴凉处想着什么。方建清已经注意了他很久了,他一上班就往阴凉处一蹲,天天如此。偶尔高兴了跑出去,焊两下。然后赶紧跑回来。所以他能在别人都晒脱了皮的时候依然保持着白净。“张异。”方建清叫了他一声。

  他一下子跳了起来,急忙拿起了身边的焊枪,回头问:“干什么?方经理。”

  方建清冷笑了一下说:“你问我干什么?我倒想问问你,你在干什么?”

  张异说:“哦,我阿。我刚刚坐了下来。今天太热了。我浑身都湿透了,想休息一下。”

  方建清说:“是吗?”方建清直视着他说:“你浑身都湿透了。你指给我看看,你的汗在哪儿?”

  张异说:”我,我坐了下来以后被风一吹。汗就没有了。”

  “今天你们组长给你分配了什么工作。”方建清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嗓门,不想表现得太愤怒。

  张异说:”他要我把这些东西都焊掉,他当我是什么?那么多东西让我一个人焊。我是人呐?不是畜生。”

  “就你一个人是人,其他人都应该当畜生是不是!”方建清终于克制不住自己,提高了声音。“你今天把这些都焊完,焊不完你不要下班”

  “凭什么?”张异低下了头,嘴里喃喃说着。

  “凭什么?你说凭什么?”方建清吼了起来,引得许多人停下手中的事,转头看着他们。“你现在马上给我做,不做你给我滚。”

  张异不说话了,很不服气地歪着脑袋。“听到没有?”方建清怒睁双目。张异悻悻地拿着焊枪往外走。方建清也走开了。张异看他走远了,“呸”了一声,骂到:”什么东西?”

  他走下楼去。看到测量工老赵站在一辆货车上,帮忙往下卸东西。

  “赵师傅,你快下来。”他叫他。老赵已经是近六十的人了,身体也不太好,却是一个天生勤奋的人。只要哪里缺人,他总会去帮忙。方建清是尊重老赵的,因为每次他看到老赵的工作热情,就会感到自己的精神为之一振。“如果每个人都像老赵这样,我相信我们的事情要好办得多。”他招呼了好几声,老赵才肯下来,“你身体不好,以后这种事情不要做了。”他笑着对他说,不知道为什么跟老赵说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情特别好。

  老赵说:“他们人少我来帮一下忙也是应该的。再说我刚跑上去,您就把我叫下来了。”

  方建清说:“别您阿您的,听的不舒服,你还是叫我小方吧。”

  老赵身材不高,清瘦得很。头发已经白了一大片了。他说话的时候喜欢不住地点头,好像对于对方的见解总是尊重的。

  方建清问:“赵师傅,顶层的测量报告搞好了吗?”

  “搞好了。我马上把计算书和测量报告给您送去。”老赵说着起身就要走,

  “不要急,你休息一下再说吧。”他看到老赵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可老头子的兴致却还很高,好像并不觉着吃力。“你坐一会儿,我还要到那里去看一看。”方建清边说边往外走走。

  “您忙您的。”老赵擦了擦脸上的汗答了一声。

  方建清又登上了正在建造的大楼的顶层,“方建清。”有人叫他,

  他笑了一下说:“是张灏阿?你来干什么?”

  张灏是业主的工程部经理,负责监督与协调乙方的施工。他是个四十岁的中年人,戴着一副眼镜,给人一种斯文的感觉。“我是业主代表,难道不能到工地来看看吗?”他也笑着回答。他喜欢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喜欢他的一丝不苟。说:“方建清,我少说也比你大十岁,可你呢?见着我就叫张灏,不管怎么说,你叫我一声老张总是应该的吧?”

  方建清说:”我是看你还年轻,所以不叫你老张,如果你觉得你自己老了,别说叫你一声老张,就是叫你十声老张又有什么关系?”

  张灏说:“你小子。其他还不错,就是没大没小,没规矩。”

  方建清把安全帽摘了下来,用手帕擦了擦汗,手帕很快就湿透了。

  “哪个项目经理像你这样,整天泡在工地上。”张灏说:”你看你,晒得和工人一样黑,衣服也和工人一样脏。一点样子也没有。我看你这辈子是做不了什么领导的了。”

  “是吗?”方建清说:“可一年来也没见你往上升呢?”方建清也欣赏张灏,他工作了六年了,遇到的业主不少,像张灏这样的却不多。

  “张异,过来。”有一个人大声地吆喝着,这个人一米九的个头,一张四方脸上,五官挤在一起,长得有点像哈蟆。他的身体很魁梧,浑身上下几乎都是肉,简直像是个肉球。

  “这就是那个'大象'吧?”张灏问方建清,

  方建清笑了起来,说:“对,因为他块头大,所以大家都叫他'大象'。”

  张灏咧着嘴摇了摇头说:“他这个身板实在有些吓人。在工地上恐怕是个刺头。”

  “张异,磨什么呢?叫你过来听到了没有?再不过来老子揍你。”大象冲着张异吼,

  “来了,来了。”张异见了他不像见了方建清那样磨蹭,赶紧跑了过来,

  “干什么,你聋了,要我叫几遍才肯过来。”大象还对着他嚷,

  “我不是过来了吗?”张异小声说。

  “来。”大象拿起竹杆往电焊机的钢丝绳里一穿,“我们把这个电焊机扛过去。”

  “这个可不行,”张异连连摇手说:“电焊机太重了,四个人扛还觉得吃力呢。”

  大象说:“老子要你扛你就扛,屁话少说。”

  张异说:“不行的,大象,硬扛的话,腰要闪的。”

  “闪你个头,你到底扛还是不扛?”大象恶狠狠地盯着他,

  张异看到他的哈蟆眼里泛着凶光,心里一抖想:“你个烂哈蟆,老子以后总有机会收拾你。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先扛过去再说。扛的时候把焊机往他那里挪挪,如果真的为这受了伤就太不值了。”他说:“我扛,我扛,扛还不行吗?”

  大象说:“早说不就得了吗?”两个人把焊机扛了起来,大象的嘴里吆喝着:”一二,一二。”

  张异感觉自己被巨大的重量压得喘不过气来,肩头传来了一阵一阵的巨痛,赶忙说:“大象,不行,快,快放下来。”

  大象不理他,依然喊着:“一二,一二。”

  张异觉得自己的躯体快被压扁了。脚下踉跄就要往下倒,忽然听大象说:“到了。”这一声粗鲁的叫声在他此时听来竟是如此的美妙。他们把电焊机放了下来,张异觉得自己的腿直发软,简直快站不住了。大象跑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小子,早这样该多好?”张异苦笑了一下。

  张灏又咧了咧嘴说:“乖乖,这个家伙力气也大得吓人。”

  “你等一下,我过去跟他说一声,让他下次不要两个人扛焊机。这样太容易受伤了。”方建清说完了就要走,

  “你等一下,”张灏叫住了他,“我跟你说,公司里安排我出趟差,晚上就要走了。我今天来就为了关照你几句话。”

  “什么话那么重要?”方建清问他,

  张灏说:”我走了,现场就由咱们工程部的老区来管理。他对你们一向有意见。本来这个工程他自己找了一家单位,已经收了不少别人的好处。后来我们于经理提出要找一家资质高一点的国营企业。他没有办法,回绝了他找的那家单位。不过他心里恨得很,一直在寻机会找你们的茬。再说你们单位也太抠门,简直是铁公鸡一毛不拔,对我们甲方一点意思也不表,老区还有工程部的另外几个人的意见都很大。我这一走,恐怕你的日子会不好受。”

  方建清听他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张灏不解地看着他,

  “好阿!”方建清说:”老区有本事的话就来找茬吧。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别那么自信,老区老于世故,我看到他也头大。”

  方建清笑着说:”你就等着看一出好戏吧。”

  “你阿,年纪太轻,这方面还没吃过苦头。我也是施工单位出来的,我最清楚,甲方如果跟你有矛盾,你一定苦得很呢。”

  方建清的脸上依然带着笑说:“我也带了几年的工地了,这样的人还碰得少吗?对不同的人要给他们开不同的药方。我跟老区打过几次交道,他的脉搏我自信摸得一清二楚,我早给他准备了一帖药。”

  “你有时候就是太盲目自信了,老区在外面混了几十年,哪有那么简单给你这个小伙子摸清了脉门。”张灏摇了摇头。

  “你不信吗?”方建清问。

  “不信。”张灏说:”你告诉我,你给他准备了一帖什么药?”

  “本来军机不可泄露,不过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也不妨告诉你,老区油滑得很,胃口也不小。不过他有一个弱点就是胆子小,对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吓唬他。”

  “哪有那么简单。”张灏不相信。

  方建清说:“生活当中往往越是简单的办法越有效。”

  “好吧,你觉得有把握你就去做,不过我希望到时候出丑的不是你。”他抬腕看了看表说:“我要回去准备行李了。”

  “你在我们这儿吃饭吧。”方建清想留他。

  张灏说:“算了,我见到你们那个厨师烧的菜害怕,他这叫烧的什么呀?实在太难吃了,这一点上我佩服你,我看你居然还吃得津津有味。”

  方建清说:“倒不是津津有味,劳动了一天,肚子饿了,吃什么都可以。”

  张灏说:”你是不是影射我整天无所事事。”

  方建清说:”不敢,我怎么敢说这种话。”

  “好你小子,回来我再收拾你,那么我就走了。”张灏说完转身走开了。方建清收敛了笑容,想了一想。

  晚上,极度喧闹的工地没了一丝声息。方建清还坐在大楼旁的一块石头上。奔波了一天没感到什么,可一停下来,马上就被一种浓重的疲劳笼罩着。他用手摸了摸头发,头发整个湿透了,瘫在头顶上。

  “方经理。”李长路走了过来,“快下雨了,你还坐在这里干吗?”

  “我马上就回去。”方建清讲。李长路大声咳嗽起来,咳了许久才停了下来,方建清问:“你没事吧?”

  “不要紧,”李长路说:”就是有点感冒。”

  沉默了几分钟,李长路说:”方经理,我白天出去买了几个菜,你到我那里去吃饭吧?”

  “我还是到食堂吃。”方建清站了起来,

  “不是我背后说人坏话,我们工地上这位钱厨师烧菜的水平实在是太差了。老实说要我烧,可能烧得也比他好。”方建清想起了张灏的话笑了一下。李长路说:“你今天就到我那儿吃吧,我这可不是拍领导的马屁。”

  方建清大笑了起来,说:“我不是什么领导,你真得要拍我的马屁也没用。”他停了一下接着说:“好吧,就到你那儿去吃。不过话说在前头,我饭量大得很,搞得不好把你那份也给吃了。”

  两个人到了警卫室,吃饭的时候,天上降下了瓢泼大雨。吃完了饭,李长路给方建清泡茶,他咳嗽得很厉害,水洒了一地。

  “你感冒得很严重。”方建清讲。

  “没事。”李长路说:”吃两片药就好。“他把茶放到方建清面前。方建清接了下来。李长路还在咳嗽着,

  方建清问:“你经常这样咳嗽吗?”

  “没有。”李长路摆了摆手,他的脸都咳红了。过了一阵他总算停了下来。咽了一口茶说:“我年轻时倒生过肺炎,后来好了。”

  “什么时候生的?”方建清问他。

  “那是三十年前了,那时候我们在内蒙古施工。那才叫做苦,方圆几十没有人烟。天气总是变来变去的。太阳出来的时候你觉着热,可一到晚上你又觉得冷了。我可能是着凉了,发了高烧。我们那时候住在茅草棚里,挡不住风。再说我们也没带什么药。所以我的高烧总是不退,烧了一个多礼拜。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得了肺炎。不过那时候我年纪轻,身体好。这肺炎没多少日子就好了。我那时候可不是做警卫的,我在我们班组里力气是最大的。最重的活总是我来干。那时候我们吃什么你知道吗?”他说得来了兴趣。“不知道。”方建清喝了一口茶。“那时候我们根本吃不到米饭,更别谈什么菜了。我们就吃那个油麦面。这个东西真是难吃,干燥得很,咽不下去。偶尔我们也吃点土豆。就是把土豆放在水里煮,去了皮吃。土豆这么吃的话一点都不好吃。不过我们当时精神还是很好,我记得有个姓林的队长,他白天跟你一样总在工地上转,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要管。一到晚上他就唱歌,我还记得几首他唱的歌,这都是他交给我们的。”他又开始咳嗽了,

  “你不要说了,越说咳得越厉害。”方建清不想让他说下去了。

  “不要紧,不要紧。那个林队长他不仅仅做事认真,对人也很亲切,没一点架子。可不像现在的有些领导。”说到这,他忽然觉得这句话好像有些影射方建清,就打量了一下他,看他脸色没变,就接着往下说:“我们工地那个测量工老赵,那时候也和我们在一起,当时他做事就仔细勤快。现在还是这样。我真是佩服他。”

  方建清点了点头,站了起来,说:“我要回去了。”方经理,我帮你拿一件雨披。”李长路去找雨披了。方建清透着玻璃看着外面的雨世界,忽然他看到有一部车开进了工地,停了下来,从车上跳下一个人来。急急忙忙地往警卫室跑。“是谁?那么晚到工地来。”方建清觉得有些奇怪。那个人已经跑到了警卫室门口,伸手敲门。李长路打开了门,“你是做什么的?”方建清问他。

  这个人是个广东人,他操着听起来有些古怪的普通话说:“我是运输公司的,本来讲好明天要送三车材料来,可是明天是双号,我们有两辆车牌是双号的车子坏了。明天送不来了,只能后天送。我们想你们可能会急需这批材料,所以就今天晚上帮你们送来。”

  “好阿。”方建清讲:“那倒要谢谢你们了。你们吊车来了吗?”

  “来了。”广东人回答。

  “好。”方建清把头转向了李长路说:“李长路,你把这批材料接受一下,清点一下数目。”

  “你放心吧。”李长路说着又大声咳嗽起来,

  方建清看了一眼窗外的大雨,又看了看李长路因为咳嗽而通红的脸,说:“算了,还是我去吧。你把雨披给我。”

  李长路说:“不,不。方经理,现在是我上班的时间。”

  “反正就三车东西,时间不会长的。”他一把从李长路手中拿过了雨披走了出去,消失在雨幕中。

  他回来的时候,警卫室里多了一个人,“大象。”方建清问:“你来干什么?”

  大象说:“我听见有车子的声音就爬了起来,看到你在接收。我想跑过来帮你的忙。”

  方建清把雨披脱了下来交给了李长路,笑着对大象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看到我已经做好了,就跑过来说几句风凉话。即不费力,又卖了一个人情。”

  “不是,不是。我大象可不是这样的人。”大象见到方建清不知道为什么总感到有些紧张,他继续说:“因为我跑过来的时候没带雨披,我让李长路个老乌龟给我找一件雨披。我好来替你。没想到这个老乌龟手脚慢得很,翻了半天也没翻到。你不信你问他。”

  李长路说:“对,这个烂哈蟆是说过这话。”

  大象说:“嘿,你个老乌龟,你敢骂我?看我不揍你。”

  “你揍阿。”“他妈的,”大象恨恨地说:“老子今天不揍你,以后揍你。”

  “有本事你就现在揍我。”李长路挑逗他。

  “好了,别闹了”方建清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明天还要上班。”他关照了李长路几句,就和大象一起走了回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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