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愿下黄泉
兀术颜——和他定过亲的女子；紧紧揪住他心的女子；父亲死于宋兵之手，自己又因宋人袭城而走失的女子；他……爱的女子。
有这样一个女子横在他和她之间，善舞不知道，若此时完颜戈问及她是否愿跟随他去小镇开酒肆，他洗手做汤羹，她做他的老板娘，她还是否可以理所当然地说出那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一直以来他设法维护的人并不是她，只是兀术颜的影子而已。她，只是他钟情女子的影子而已。有朝一日，正主儿回来了，她这方影子便永远无法现身于光芒之下。
如艳阳所说，届时她又当何去何从呢？
善舞周身的气力在一刻间被消耗殆尽，她扶着墙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院落里，远远地便瞧见韩彦直的随从正等在门外。
他来了？
他来必定有要事。打起精神，善舞疾步走进厅内。
韩彦直见她便行礼，“见过云岩王妃娘娘。”
“罢了，韩大人请起吧！”善舞命人奉上茶，找了个托辞遣去身旁诸人，单留下两人相对，门口有他们二人的近身守候在外。
一切打理妥当，韩彦直再无避忌，“上次刺杀完颜亮一事……”
“完颜亮根本不在寝宫之内，他夜宿何处从无定论，且他身边侍卫众多，全都配着刀斧利器，想趁他安睡之时行刺，此举不通。”
韩彦直点头称是，“既然此计不成，不若我们再生一计吧！”凑上前去，他说出自己的计谋，“刺杀金国大王有困难，那刺杀一个王爷呢？难吗？”
善舞心头隐隐蹿起不安，他想要刺杀的王爷不会正好是……
“完颜戈——龙虎卫上将军、云岩王完颜戈，他是你丈夫，你二人日夜相对，刺杀他总该便易些吧！”
善舞心头一紧只问：“为什么要杀完颜戈？他不理朝政，整日赋闲在家，杀这样一个闲王爷又有何用？”
韩彦直就将这其中的道道说予她知道：“完颜戈为何会整日赋闲在家，只因金国大王完颜亮对其防范甚深，不仅是他，还有其兄长葛王爷完颜雍都是完颜亮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善舞更不明所以了，“若我们杀了完颜戈岂不是趁了完颜亮的心思？”他们怎么能做这等让仇者快之事呢？
韩彦直言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完颜雍、完颜戈兄弟二人自祖父起便手握金国重兵，其父在金熙宗时更是统领金国三分其一的兵马。后来完颜亮杀金熙宗而取而代之，为防兄弟走自己的老路，对这些手握兵权的兄弟们防范甚深。完颜亮夺了完颜戈手中的兵马，让他位居闲置，又派了完颜戈的兄长完颜雍带兵北上，常年居于荒野之地。虽如此，可他们兄弟自祖父起培养的军队将士、家奴卫队仍是一心向着他兄弟二人，只要他们兄弟有所行动，那帮人必定俯仰相助。”
这才正是韩彦直所盘算的，“完颜亮本就不信任完颜戈，一心除之而后快。若我们杀了完颜戈，这笔账会记在谁的头上？众人定以为是完颜亮疑心甚重，派人暗杀了完颜戈。届时完颜雍必定要为兄弟报仇，领着一心向着他兄弟二人的兵马与完颜亮倒戈相向。若是金国国内大乱，哪里还有能力出兵伐宋？我大宋一场灾祸可息矣。”
好一番金蝉脱壳的盘算，其心不可谓不险，其计不可谓不毒也。
只是——
“我为什么要杀完颜戈？”善舞好笑地望着韩彦直，“完颜戈于我无仇，但却有恩，我不能恩将仇报，我不能杀他。”
韩彦直心说，秦相国所料确是不错，善舞果然不肯就范，幸好秦相国早有防备，留了后手。
自怀袖中摸出封书信来，韩彦直攥在手心里悠悠一叹，“善舞，有些事我本不欲告知你，怕惹你伤心。可事到如今，已是不得不说了——你可曾想过，皇上曾那么信赖岳将军，亲自书写‘精忠岳飞’四个大字制成锦旗赏赐给他，怎会好端端地便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其杀害？”
义父之死是善舞心头挥之不去的痛，也是她无法释怀的疑惑。今日韩彦直忽提及此事，莫非……与完颜戈有干系？
“你看看，可认识这书信上的笔迹？”
善舞接过信来，看抬首，竟是一封完颜戈写给义父的信——怪哉！义父素来痛恨金人侵蚀我大宋江山，屠杀我宋朝百姓，玷污我宋室王族，怎会同金国的王爷有书信往来？
细看了去，信中完颜戈与义父高谈阔论，商谈着如何以兵权制动帝位。就凭此信，便可定义父篡夺帝位、勾结敌军不赦之罪。
“这不可能！”善舞将信丢掷一旁，“义父绝不可能做出这等卖国通敌之事，绝不可能！”
“你我深知岳将军忠君爱国之心，自然是不可能做出此等卖国通敌之事，可皇上……坐在龙椅上的皇上最怕的是什么？不就是统帅三军，手握兵权的大将有悖逆之心嘛！”韩彦直摇着手里的书信，也撼动着善舞坚定的心，“你试想一下，皇上看了这样一封书信会怎么想岳将军？会怎么处置整个岳家军？”
长长一叹，韩彦直替她想了，端的替她说了。
“还不明白吗？你还不明白吗？完颜戈正是用这封看似同岳将军联手的书信，向皇上使了一出反间计，让皇上怀疑岳将军，最终用‘莫须有’的罪名杀害了岳将军，削弱了整支岳家军的力量——你认得这字，是完颜戈的，再不错吧？”
她匆忙走到书桌前，翻出完颜戈平素习字的帖子，跟那封书信上的字细细比较，她随即跌坐在桌后。
是他的字，是他写给义父的信，是他向皇上使下的反间计，是他！是他使计杀了她至重至爱的义父。
接过那些完颜戈习的帖子，韩彦直默默地走到她面前，俯视着瘫坐在宋人圈椅内的善舞，他但问一句——
“你对他……还下不了杀手吗？”
自她记事起，便由岳将军抚养长大。
虽不是亲生父女，却情浓于血。战事之余，岳将军手把手地教她念书识字，她所跳的十面战鼓原本就是为岳家军擂响战鼓之用。
这般的恩情、亲情远胜于她同完颜戈这月余的相对，远胜于完颜戈对她的救命之恩——即便每每想到要亲手取了他的性命，她便浑身无法抑制地颤抖。
为了义父，为了大宋，为了天下苍生子民，她到底还是做下了决断。
这一夜完颜戈做了一桌的菜等着与善舞共进晚饭。
菜一道道端上，他一道道介绍，不像王爷，倒颇似酒肆里的店小二，他却好似乐在其中。
“肉咸豉、爆肉双下角子、莲花肉过油饼骨头、白肉胡饼、群仙炙、太平毕罗、假圆鱼、捺花索粉、水虾咸豉——九道菜，稍后还有瓜果面食，我备了旋、鲜、瓜、姜、枣锢子，还有髓饼，一应的金国吃食，你尝尝可用得惯。”
善舞每道菜品了一箸，吃着吃着却不由得蹙起了眉头，“这虽是金国的吃食，可我怎么觉得却有几分南国的味道？”
“你这张嘴还真是刁啊！”完颜戈笑着往她碗碟中夹了几筷子水虾，在宋国临安城还罢了，在这金国内就这水虾最是难得了，她当多用些才是，“我进过临安的吃食，比之金国的饮食更淡更鲜甜些，我怕你吃不惯这边的浓重口味，又想你尝尝北边的风味，遂改了改这几道菜。”
他想得真细啊！拿了南边的水虾做这北边的咸豉，这九道菜，道道都是南北相合，取长补短，难为他的一番心意。
只是，她今生怕是无以为报了。
“你怎么不吃？”她夹了些菜到他碗碟里，这一晚上他光忙着招呼她了。
“我看你吃就好。”看着她吃得香甜，他便心满意足了，“好吃吗？”
她不住地点头，嘴巴光顾着吃，已顾不上言语了。完颜戈高兴地为她舀汤倒水的，心田里的话不由自主地便溜出了嘴角：“你想要什么，我都会为你做到。”
善舞忽地住了筷子，“如果有天我要你的命呢？”
完颜戈一怔，随即朗声笑开来，“我会亲手为你奉上。”他欠她的，这条命也还不上。
亲手送上自己的性命，这是怎样的深情厚谊啊！在艳阳打开那扇门之前，在她看到那满墙的女子之前，在她知道他深爱的人是兀术颜之前，在她发现她至亲的义父竟是死于他的诡计之前，善舞或许会感动得无以复加，甚至放下家仇国恨，只愿同他携手到白头。
可事到如今，她却只能状似无心地笑着，“我开玩笑的，你还当了真？我怎么会要你命呢？我只想摆祭坛，祭祀先祖。你也知道，我来这北边已过月余，若是在宋城已近中元节了，当是祭祀先人之时。”
“好，我去安排。”对于她的要求，他再无二话，这就吩咐下去。
内侍接了令去了，善舞起身坐到了完颜戈的身边。他蓦然回首，她就在他的肩头，“完颜戈……”
“什么？”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毫无隐瞒：“只因我倾心于你啊！”
是我，还是同我相似的那个女子——同你定亲的兀术颜？这话她问不出口，唯有深深地咽在了心口。
那挥之不去的是少女情怀深如许啊！
七月十五，宋人的中元节之夜，云岩王府内设了高高的祭坛。
与寻常的祭祀不同，场院内放着十面战鼓，九面战鼓围成井字形，一面战鼓高耸其上。云岩王妃以祭祀先人，不得有外人在场为名，单留下王爷同她一并祭祀，旁人皆遣了去。
善舞手执一坛北国烈酒，泼在战鼓之上，而后飞身上了战鼓，两柄鼓槌奏出轰天之声。爧如羿射九日落，娇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善舞绛唇珠袖飞来处，扫去完颜戈一心的寂寞。鼓声乍歇，善舞立于鼓上，将那坛中之酒倒尽，正好是满满一盏。
她双手执酒，亲自呈给他。
“王爷，请满饮此盏，祭奠我先人。”
完颜戈站在鼓下，也不伸手去接，两只黑眸紧瞅着她，“你真要我喝下这盏酒吗？”
阴风扫过，竟带出善舞两行清泪来，许是这北国的风太大了些，迷了她的眼吧！点了点头，善舞执酒之手更向前几分，直抵到他的唇边。
他徘徊着，许久到底接过那酒盏来，望着她，深深地望着她，他再问：“你当真要我满饮此盏吗？”
犹豫着，她再度点了点头。
毫不迟疑，看着她，完颜戈一口饮尽盏中之物。酒盏掷于地上之时，他已应声倒下。一直守在院外的艳阳飞身冲上前，紧紧拥住完颜戈倒下的身躯。
“王爷！王爷——”
他笑了，在艳阳的怀中笑望着高高站于鼓上的善舞，血喷出口去，他不去擦拭，抬起手指着善舞的方向，“艳阳……”
“王爷，您别说了，我这就命人给您请大夫去。”
“不……不必了，这毒……见血封喉。”
“你知道？”鼓上的善舞飞身站在他的面前，望着他，望着倒在另一个女人怀中自己的丈夫，“你知道？你知道这酒有毒，你还喝？”
他连咳了数声，血越涌越多，染红了他的衣襟，“我答应过你，你想要什么，我都会为你做到。就算你要我的命，我也……我也双手奉上，我……我做到了。”现在轮到她了，他只问她要一句话，“假有一日，我卸下这身戎装，去一处小镇下厨房开酒肆，你可愿……你可愿随我去做老板娘？”
生死关头，他只求她这句回答？善舞的泪滚滚而下，再难止住，“我……”
“不必了。”他挥挥手，断了她未曾说出口的真心，“想来，我也再无机会与你长伴左右。”
“完颜戈……”
他不再看她，手拽过艳阳的衣袖，他要她应他一句话，“我可是你主子？”
“是。”
“你可听我的命令？”
“艳阳唯主子马首是瞻。”
“好。”他的手心抚在艳阳的手背上，一阵阵滚着火烧的烫，“你答应我最后一桩事——不许将今日之事捅出去，若大王问起，你只回……你只回云岩王……暴毙。”
“王爷……”她做不到！她做不到！她警告过那女人，若善舞敢动她主子分毫，她必定要取她的性命。现下主子竟要她维护善舞的安危，她做不到！
“咳咳咳！答应我——”完颜戈的手指掐进了艳阳的掌心，“你想我死不瞑目吗？”
死？这个字太沉重了，重得艳阳一切都能吞下，沉沉地点了点头，她应了，完颜戈的眼随即阖上。
“王爷——”
风起萧萧，吹散了善舞鬓起的发，吹乱了她一颗濒死的心。
艳阳几欲用尽了一切法子。
眼见着完颜戈的心脉越来越弱，眼瞅着大夫们一个个束手无措只知摇头，连艳阳也无计可施，几乎绝望。
偏在此时安哥儿从宫里命人送来了珍贵无比的百年丹，暂时护住了完颜戈的心脉。艳阳趁此时机派人速速请回葛王完颜雍，不消三日的工夫，完颜雍便自北边折返回云岩王府，顺路还带回了名扬天下的医者应随心。
这一连五日，善舞就坐在完颜戈的卧房门外，不动不摇、不移不挪，好似……死人。完颜戈合上眼的瞬间，她的心也跟着死了，不过留了个躯壳守在他身畔，等待最终的结局。
他活，她阖眼；他死，她亦随之。
应随心替完颜戈把了脉，取笔速写下方子，交到艳阳手里，命她照方抓药，速速煎来喂到完颜戈的口中。
他这厢刚交代妥当，那厢完颜雍便走上前来，“应大夫，我兄弟他……”
“这毒虽来得凶险，好在有大吉之人用百年丹暂时护住了他的心脉。这能不能捡回一条命来就看他自己的了，我们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尔。”
提起这毒，完颜雍来了脾气，掸眼扫向艳阳，他只问她要话：“你是怎么伺候的，竟让你主子中毒？谁下的毒？到底是谁下的毒？竟能近了我兄弟的身？左右不过是身边之人，还不给本王找出来，等着此狠毒之人再向我兄弟下第二遭毒药吗？”
艳阳眼露凶光，她是答应完颜戈不为难善舞，完颜雍却不曾答应任何，若是借着完颜雍之手要了善舞的小命，也一解她心头之恨。
她不说话，只拿眼瞥向善舞。不劳她费心使计，善舞犯下的罪，她自领了去。走到完颜雍身边，她直直地望回去，“是我，是我下的毒。”
“你是……”但这一眼，完颜雍便怔住了，她的模样像极了阿戈日思夜想，日画夜描的那个女子，“你是兀术颜？”
又一个错认她为兀术颜的人，善舞合上眼沉沉地叹了口气，她多希望自己是完颜戈钟情的兀术颜啊！可她不是，她只是兀术颜的影子罢了。
“我是来金国和亲的善舞帝姬，我是云岩王妃。”
“你不是兀术颜？”
完颜雍禁不住倒吸了口气，瞧她身上穿的戴的，全是阿戈南来北往时搜罗的珍奇，尽为兀术颜而准备。他常在心里为阿戈叹气，兀术颜走失多年，何日才能回到他的身边？或许兀术颜早在战火纷飞中红颜薄命，阿戈他搜罗如此许多的珍奇又是为了谁呢？可如今那些宝贝尽在她的身上，这便奇怪了。
什么时候阿戈对兀术颜以外的人如此用心的？他本以为阿戈不过是为了大王之命娶了那宋国的帝姬，难不成……阿戈真对她动了心。还是，只因她颇似他心里深藏着的兀术颜？
完颜雍围着善舞踱着步，终于停住了脚步，“是你下毒要取我兄弟的性命？”
她不避不让，“是。”
“为什么？”
“家仇国恨。”
好一个家仇国恨，单这四个字足已在阿戈和这善舞帝姬之间加起沟壑万丈，又何须他再插上一脚？
罢了罢了，阿戈的女人留给他自己打理吧！
挥挥手，完颜雍遣她离去，“你回你的院落吧！这里就不用你守着了。”
“不，”善舞固执地扭过头去，重新坐在门廊底下，“我就坐这里等着他醒来，我哪里也不去。”
完颜雍忍得下她，艳阳再忍不住，冲上去一把揪住善舞的衣襟，她的眼都是血红的，“你嫌一剂药毒不死王爷，等着机会再下杀手吗？”
“不用你管。”拨开她的手，善舞蜷缩在门廊底下，只是静静地等着，等着他的回来，或者……等待他们一同离去的时刻。
善舞缩在门廊底下，看着众人来来去去。
随她北上的侍女给她端来了热饭滚汤，她不过是饿了喝上两口。入了夜，侍女请她回房安寝，她不过是裹着披风囫囵着睡上片刻。
一连三日，她总算等来了他的转醒。
“王爷！”
见到完颜戈再度睁开眼，艳阳激动得滚下泪来，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如果可以，她至死不想再松开。
“王爷，您可总算缓过来了，吓了我一跳。您不知道，你睡了好些时日，可把艳阳给急坏了。还有葛王爷……葛王爷也回来了，这回若不是葛王爷带了应大夫回来救您，您这身子可就凶险了。对了，还有安哥儿……安哥儿从宫里给您送了百年丹来。普天之下仅此一颗，还是大王恩赐给她的，也不知道她怎么晓得您出了事，急急地给送了来。当日我忙着照顾您，也没得空去谢她，王爷您这回可要……”
“善舞呢？”艳阳激动万分地说了这许多，完颜戈干裂的唇角却只吐出她的名字，“善舞……我……要见善舞……善舞……”
艳阳愣在床畔半晌说不出半个字来，握着他的手却缓缓地放开了。她可以为他去死，可他走了一回鬼门关，重返人间想见的却是那个毒杀他的凶手？！
她心有不甘。
“王爷，她向您下毒，她要您死，她根本不想做这云岩王妃，她留在这里不过是为了杀您而已。您怎么还对这么个歹毒阴鸷的女人念念不忘？您为她做了这么许多，甚至不惜挑衅大王，便是顽石也知感恩，可此番她却对您下此狠手。这女人留不得，万万留不得啊！”
完颜戈阖上眼，大口大口地喘气，病弱体虚的他实在没力气同她辩驳。倒是完颜雍深知兄弟的心思，领着艳阳先行退去，走过门廊的时候对着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小人儿放下话来：“进去吧！他只想见你。”
死里逃生，他想见的却只有她——他的云岩王妃。
直起身子，善舞步履蹒跚地走到他的床边，远远地站着，她只是不靠近。她不敢，她怕再见到他，心底里那最后一道防线也会随即崩塌。
完颜戈支撑着想要坐起身，连使了几把力，人累得气喘吁吁、虚汗淋漓，尚且不能坐直。他喘息着望向她，“真要我爬到你身边吗？”
她眼眶一红，紧赶了几步走到他面前坐在了他的床畔，“何苦来哉？你这是在逼我啊！”
“能用一死逼得你的真心，我值了。”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他手心里的汗尽数淋在了她的心上。
拉着她，他只问她一句：“我死，你做何感想，心中畅快了吗？能……能放下你的‘家仇国恨’了吗？”
为了他这死里逃生，善舞终于说出了真心话：“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会进宫去刺杀完颜亮，无论成功与否，终了，我会跟你一起……一起上穷碧落下黄泉。”
上穷碧落下黄泉——有她这句话就够了，足够了。叫他再死上几回，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拍拍枕边，他忽而望向她，“可以让我抱着你睡吗？”
她绯红了脸，倏地抽回了别他捏着的手，“你……你少没正经了，这内侍婢女走来走去的，又是汤又是药的。这叫他们看见了可怎么说呢？”
“我抱着我的王妃，与他们何干？”说着话，他连连地喘息起来，一副毒发的模样，“我只是想……抱着你……抱着你睡得安稳些。”又是一阵咳嗽并着大喘气，他这是逼着她就范啊！
善舞犹豫了片刻，到底掀起被角来，和衣躺到他枕边之前，她还再三警告：“只是陪你安寝哦！”
“你以为现下的我还能做出什么事来吗？”他好笑地看着她，再怎么说他们也是夫妻啊！她防着他什么呢？
她到底躺在了他的枕边，他的手环过她的腰际，只是这样相拥着，他阖上了眼。半晌，她的耳边传来他平稳安逸的喘息声。见他睡了，她也松了口气，紧绷的身子和同样紧绷的心倏地松软了，许久不沾床枕的她转瞬便睡去了。
几乎她阖眼的同时，枕边她的夫君便睁开了眼，痴痴地守望着她的睡颜，他再难睡去。
就这样相守着一生一世吧！他再不会任由她从他的天地里走失，再也不会。
环在她腰际的手蓦然收紧，勒得睡梦中的她不舒服地翻了个身，正好将娇小的身子藏在他的怀里——这便是她的一方天地间了。
完颜戈的命虽是保住了，可这体内的毒却需要时日慢慢祛除。
一连喝了几日的汤药，他喊着嘴里苦得慌，懒思饮食。善舞心知他这个擅下厨房之人，必定是个懂得吃食的主，若是能做几道上口又大补的东西，想必他定会胃口大开。
做什么给他吃呢？
善舞关在厨房里着实忙活了一整天，终于端出盅像样的东西来。她兴冲冲地亲自端了汤往他房里去，“来来来，尝尝我的手艺。”
艳阳正在侍候完颜戈用药，见她端了盅汤来顿时放下脸来，“不会是一次毒不死王爷，王妃您又下一次毒手吧！”
“艳阳！”完颜戈出声堵住了她的口，“你且去吧！这里留王妃在侧即可。”
艳阳站起身，冲着善舞一阵冷言冷语：“王爷她心术不正，您还是小心些为是。”
“不用你多事。”
完颜戈命令艳阳离开，她甩了门去了，干站在一旁的善舞反倒不知如何是好。端着汤盅她左右不是，只是杵在他的床边。
倒是他等着急了，“不是说你亲手给我炖了汤嘛！怎么？我还喝不上，非得做些什么才能换你的汤吗？”
善舞坐到他床畔的圆凳上，拿了碗盛了些汤出来，递到他手边之前，她垂下了眼睑，“不怕我再次下毒害你吗？”
“我的命，你要，便拿去。”
他接过她手里的汤碗，大口喝了起来。只一口，他的脸便涨得通红，气也跟着不顺了起来，慌得善舞不知如何是好，手忙脚乱地高声嚷嚷着：“我没下毒！我没下毒！”
他生生地吞下了那口汤，瞪着眼珠子问她：“这是……这是什么汤？”
“大补汤啊！”
哪里不对吗？善舞不明就里，“我问了厨娘好半晌，说什么汤对男人是最好的。我磨蹭了老半天，她才不情不愿地向我泄底，说这大补汤对男人是极品。遂我就做了来给你喝，花了我一整天的工夫呢！”
他拨着碗里的汤又问她：“这汤里你都放了些什么？”
以为他怕汤里有毒，善舞气恼地欲夺过他手里的汤碗，“怕被我毒死，你就别喝。”
他护着手里的汤，说予她听：“若我品得不错，你这汤里放了人参、枸杞、淮山药、肉苁蓉、菟丝子、鹿肉鹿骨、羊脊、怀牛膝和……淫羊藿，可是？”
“你真神了。”他果真是厨房里的高手，只喝了一口，居然连她放了什么食材也品出来了。她由衷地赞叹：“看样子，你若不做王爷了，必定是天下一顶一的厨子，能做出惊世佳肴来。”
她的夸奖，他且收下，他的疑问倒是请她给解一解，“我说善舞，你可知道这汤是补什么的？”
“反正是对你身子好的呗！”厨娘扭扭捏捏，折腾了半天才肯告诉她这汤的方子，定是什么大补的汤，想自己藏着，舍不得告诉她。
完颜戈好笑地瞅着她，一边喝着汤一边同她说道：“这汤名为复元汤，的确是对男人极好的大补之汤，不过它的功效是填精补气、极进元阳。”
善舞心无旁骛地笑开来，“反正能补你身子就好，不枉我费了这么大的气力。”
“补是补，可你知道补的是什么吗？”完颜戈冲她勾勾手指头，命她附耳过来，于她耳语起来，“这复元汤补的乃是……”
几句话说得善舞面红耳赤，慌得忙从床边站起身来，“不是！我……我可没那个意思，我没想要你补……补那里的，我只是……我以为我以为它是……”难怪人家厨娘死活不肯告诉她这复元汤的方子呢！简直……简直羞死人了。
她赶忙收起那盅汤来，伸了手问他要回手里的那碗，“你还是别喝了，别喝了。”
完颜戈护着手里的汤一口饮尽，伸了手又问她要：“你花了那么大心思炖的，就是喝到七孔流血我也要喝光。放心吧！喝了这汤，品了王妃这番心意，为夫一定尽快复元，早日满足王妃你的期望。”
善舞已经臊得站不住了，拿帕子遮着脸，面颊红似两团火烧云，一颗小心肝扑通扑通乱跳。
望着她这副俏模样，用不着这盅复元汤，完颜戈也神清气爽起来。天可怜见，他走失了十二年的幸福，是否近了？
提着汤勺，完颜戈忽而问道：“你这鹿肉鹿骨、羊脊、怀牛膝和淫羊藿可曾汆过水？怎么品着一股子血腥气？”
善舞怔怔地望着他，“什么是汆水？”
这定是血呼啦叽地放进汤水里，连血沫子都不曾撇干净。一气喝下去，他抹着嘴道：“若有一日，你亲自掌勺开酒肆，用不了月余一定关张。”
她的厨艺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也就是他这个为夫的，捏着鼻子憋着气生生喝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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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样一个女子横在他和她之间，善舞不知道，若此时完颜戈问及她是否愿跟随他去小镇开酒肆，他洗手做汤羹，她做他的老板娘，她还是否可以理所当然地说出那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一直以来他设法维护的人并不是她，只是兀术颜的影子而已。她，只是他钟情女子的影子而已。有朝一日，正主儿回来了，她这方影子便永远无法现身于光芒之下。
如艳阳所说，届时她又当何去何从呢？
善舞周身的气力在一刻间被消耗殆尽，她扶着墙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院落里，远远地便瞧见韩彦直的随从正等在门外。
他来了？
他来必定有要事。打起精神，善舞疾步走进厅内。
韩彦直见她便行礼，“见过云岩王妃娘娘。”
“罢了，韩大人请起吧！”善舞命人奉上茶，找了个托辞遣去身旁诸人，单留下两人相对，门口有他们二人的近身守候在外。
一切打理妥当，韩彦直再无避忌，“上次刺杀完颜亮一事……”
“完颜亮根本不在寝宫之内，他夜宿何处从无定论，且他身边侍卫众多，全都配着刀斧利器，想趁他安睡之时行刺，此举不通。”
韩彦直点头称是，“既然此计不成，不若我们再生一计吧！”凑上前去，他说出自己的计谋，“刺杀金国大王有困难，那刺杀一个王爷呢？难吗？”
善舞心头隐隐蹿起不安，他想要刺杀的王爷不会正好是……
“完颜戈——龙虎卫上将军、云岩王完颜戈，他是你丈夫，你二人日夜相对，刺杀他总该便易些吧！”
善舞心头一紧只问：“为什么要杀完颜戈？他不理朝政，整日赋闲在家，杀这样一个闲王爷又有何用？”
韩彦直就将这其中的道道说予她知道：“完颜戈为何会整日赋闲在家，只因金国大王完颜亮对其防范甚深，不仅是他，还有其兄长葛王爷完颜雍都是完颜亮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善舞更不明所以了，“若我们杀了完颜戈岂不是趁了完颜亮的心思？”他们怎么能做这等让仇者快之事呢？
韩彦直言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完颜雍、完颜戈兄弟二人自祖父起便手握金国重兵，其父在金熙宗时更是统领金国三分其一的兵马。后来完颜亮杀金熙宗而取而代之，为防兄弟走自己的老路，对这些手握兵权的兄弟们防范甚深。完颜亮夺了完颜戈手中的兵马，让他位居闲置，又派了完颜戈的兄长完颜雍带兵北上，常年居于荒野之地。虽如此，可他们兄弟自祖父起培养的军队将士、家奴卫队仍是一心向着他兄弟二人，只要他们兄弟有所行动，那帮人必定俯仰相助。”
这才正是韩彦直所盘算的，“完颜亮本就不信任完颜戈，一心除之而后快。若我们杀了完颜戈，这笔账会记在谁的头上？众人定以为是完颜亮疑心甚重，派人暗杀了完颜戈。届时完颜雍必定要为兄弟报仇，领着一心向着他兄弟二人的兵马与完颜亮倒戈相向。若是金国国内大乱，哪里还有能力出兵伐宋？我大宋一场灾祸可息矣。”
好一番金蝉脱壳的盘算，其心不可谓不险，其计不可谓不毒也。
只是——
“我为什么要杀完颜戈？”善舞好笑地望着韩彦直，“完颜戈于我无仇，但却有恩，我不能恩将仇报，我不能杀他。”
韩彦直心说，秦相国所料确是不错，善舞果然不肯就范，幸好秦相国早有防备，留了后手。
自怀袖中摸出封书信来，韩彦直攥在手心里悠悠一叹，“善舞，有些事我本不欲告知你，怕惹你伤心。可事到如今，已是不得不说了——你可曾想过，皇上曾那么信赖岳将军，亲自书写‘精忠岳飞’四个大字制成锦旗赏赐给他，怎会好端端地便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其杀害？”
义父之死是善舞心头挥之不去的痛，也是她无法释怀的疑惑。今日韩彦直忽提及此事，莫非……与完颜戈有干系？
“你看看，可认识这书信上的笔迹？”
善舞接过信来，看抬首，竟是一封完颜戈写给义父的信——怪哉！义父素来痛恨金人侵蚀我大宋江山，屠杀我宋朝百姓，玷污我宋室王族，怎会同金国的王爷有书信往来？
细看了去，信中完颜戈与义父高谈阔论，商谈着如何以兵权制动帝位。就凭此信，便可定义父篡夺帝位、勾结敌军不赦之罪。
“这不可能！”善舞将信丢掷一旁，“义父绝不可能做出这等卖国通敌之事，绝不可能！”
“你我深知岳将军忠君爱国之心，自然是不可能做出此等卖国通敌之事，可皇上……坐在龙椅上的皇上最怕的是什么？不就是统帅三军，手握兵权的大将有悖逆之心嘛！”韩彦直摇着手里的书信，也撼动着善舞坚定的心，“你试想一下，皇上看了这样一封书信会怎么想岳将军？会怎么处置整个岳家军？”
长长一叹，韩彦直替她想了，端的替她说了。
“还不明白吗？你还不明白吗？完颜戈正是用这封看似同岳将军联手的书信，向皇上使了一出反间计，让皇上怀疑岳将军，最终用‘莫须有’的罪名杀害了岳将军，削弱了整支岳家军的力量——你认得这字，是完颜戈的，再不错吧？”
她匆忙走到书桌前，翻出完颜戈平素习字的帖子，跟那封书信上的字细细比较，她随即跌坐在桌后。
是他的字，是他写给义父的信，是他向皇上使下的反间计，是他！是他使计杀了她至重至爱的义父。
接过那些完颜戈习的帖子，韩彦直默默地走到她面前，俯视着瘫坐在宋人圈椅内的善舞，他但问一句——
“你对他……还下不了杀手吗？”
自她记事起，便由岳将军抚养长大。
虽不是亲生父女，却情浓于血。战事之余，岳将军手把手地教她念书识字，她所跳的十面战鼓原本就是为岳家军擂响战鼓之用。
这般的恩情、亲情远胜于她同完颜戈这月余的相对，远胜于完颜戈对她的救命之恩——即便每每想到要亲手取了他的性命，她便浑身无法抑制地颤抖。
为了义父，为了大宋，为了天下苍生子民，她到底还是做下了决断。
这一夜完颜戈做了一桌的菜等着与善舞共进晚饭。
菜一道道端上，他一道道介绍，不像王爷，倒颇似酒肆里的店小二，他却好似乐在其中。
“肉咸豉、爆肉双下角子、莲花肉过油饼骨头、白肉胡饼、群仙炙、太平毕罗、假圆鱼、捺花索粉、水虾咸豉——九道菜，稍后还有瓜果面食，我备了旋、鲜、瓜、姜、枣锢子，还有髓饼，一应的金国吃食，你尝尝可用得惯。”
善舞每道菜品了一箸，吃着吃着却不由得蹙起了眉头，“这虽是金国的吃食，可我怎么觉得却有几分南国的味道？”
“你这张嘴还真是刁啊！”完颜戈笑着往她碗碟中夹了几筷子水虾，在宋国临安城还罢了，在这金国内就这水虾最是难得了，她当多用些才是，“我进过临安的吃食，比之金国的饮食更淡更鲜甜些，我怕你吃不惯这边的浓重口味，又想你尝尝北边的风味，遂改了改这几道菜。”
他想得真细啊！拿了南边的水虾做这北边的咸豉，这九道菜，道道都是南北相合，取长补短，难为他的一番心意。
只是，她今生怕是无以为报了。
“你怎么不吃？”她夹了些菜到他碗碟里，这一晚上他光忙着招呼她了。
“我看你吃就好。”看着她吃得香甜，他便心满意足了，“好吃吗？”
她不住地点头，嘴巴光顾着吃，已顾不上言语了。完颜戈高兴地为她舀汤倒水的，心田里的话不由自主地便溜出了嘴角：“你想要什么，我都会为你做到。”
善舞忽地住了筷子，“如果有天我要你的命呢？”
完颜戈一怔，随即朗声笑开来，“我会亲手为你奉上。”他欠她的，这条命也还不上。
亲手送上自己的性命，这是怎样的深情厚谊啊！在艳阳打开那扇门之前，在她看到那满墙的女子之前，在她知道他深爱的人是兀术颜之前，在她发现她至亲的义父竟是死于他的诡计之前，善舞或许会感动得无以复加，甚至放下家仇国恨，只愿同他携手到白头。
可事到如今，她却只能状似无心地笑着，“我开玩笑的，你还当了真？我怎么会要你命呢？我只想摆祭坛，祭祀先祖。你也知道，我来这北边已过月余，若是在宋城已近中元节了，当是祭祀先人之时。”
“好，我去安排。”对于她的要求，他再无二话，这就吩咐下去。
内侍接了令去了，善舞起身坐到了完颜戈的身边。他蓦然回首，她就在他的肩头，“完颜戈……”
“什么？”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毫无隐瞒：“只因我倾心于你啊！”
是我，还是同我相似的那个女子——同你定亲的兀术颜？这话她问不出口，唯有深深地咽在了心口。
那挥之不去的是少女情怀深如许啊！
七月十五，宋人的中元节之夜，云岩王府内设了高高的祭坛。
与寻常的祭祀不同，场院内放着十面战鼓，九面战鼓围成井字形，一面战鼓高耸其上。云岩王妃以祭祀先人，不得有外人在场为名，单留下王爷同她一并祭祀，旁人皆遣了去。
善舞手执一坛北国烈酒，泼在战鼓之上，而后飞身上了战鼓，两柄鼓槌奏出轰天之声。爧如羿射九日落，娇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善舞绛唇珠袖飞来处，扫去完颜戈一心的寂寞。鼓声乍歇，善舞立于鼓上，将那坛中之酒倒尽，正好是满满一盏。
她双手执酒，亲自呈给他。
“王爷，请满饮此盏，祭奠我先人。”
完颜戈站在鼓下，也不伸手去接，两只黑眸紧瞅着她，“你真要我喝下这盏酒吗？”
阴风扫过，竟带出善舞两行清泪来，许是这北国的风太大了些，迷了她的眼吧！点了点头，善舞执酒之手更向前几分，直抵到他的唇边。
他徘徊着，许久到底接过那酒盏来，望着她，深深地望着她，他再问：“你当真要我满饮此盏吗？”
犹豫着，她再度点了点头。
毫不迟疑，看着她，完颜戈一口饮尽盏中之物。酒盏掷于地上之时，他已应声倒下。一直守在院外的艳阳飞身冲上前，紧紧拥住完颜戈倒下的身躯。
“王爷！王爷——”
他笑了，在艳阳的怀中笑望着高高站于鼓上的善舞，血喷出口去，他不去擦拭，抬起手指着善舞的方向，“艳阳……”
“王爷，您别说了，我这就命人给您请大夫去。”
“不……不必了，这毒……见血封喉。”
“你知道？”鼓上的善舞飞身站在他的面前，望着他，望着倒在另一个女人怀中自己的丈夫，“你知道？你知道这酒有毒，你还喝？”
他连咳了数声，血越涌越多，染红了他的衣襟，“我答应过你，你想要什么，我都会为你做到。就算你要我的命，我也……我也双手奉上，我……我做到了。”现在轮到她了，他只问她要一句话，“假有一日，我卸下这身戎装，去一处小镇下厨房开酒肆，你可愿……你可愿随我去做老板娘？”
生死关头，他只求她这句回答？善舞的泪滚滚而下，再难止住，“我……”
“不必了。”他挥挥手，断了她未曾说出口的真心，“想来，我也再无机会与你长伴左右。”
“完颜戈……”
他不再看她，手拽过艳阳的衣袖，他要她应他一句话，“我可是你主子？”
“是。”
“你可听我的命令？”
“艳阳唯主子马首是瞻。”
“好。”他的手心抚在艳阳的手背上，一阵阵滚着火烧的烫，“你答应我最后一桩事——不许将今日之事捅出去，若大王问起，你只回……你只回云岩王……暴毙。”
“王爷……”她做不到！她做不到！她警告过那女人，若善舞敢动她主子分毫，她必定要取她的性命。现下主子竟要她维护善舞的安危，她做不到！
“咳咳咳！答应我——”完颜戈的手指掐进了艳阳的掌心，“你想我死不瞑目吗？”
死？这个字太沉重了，重得艳阳一切都能吞下，沉沉地点了点头，她应了，完颜戈的眼随即阖上。
“王爷——”
风起萧萧，吹散了善舞鬓起的发，吹乱了她一颗濒死的心。
艳阳几欲用尽了一切法子。
眼见着完颜戈的心脉越来越弱，眼瞅着大夫们一个个束手无措只知摇头，连艳阳也无计可施，几乎绝望。
偏在此时安哥儿从宫里命人送来了珍贵无比的百年丹，暂时护住了完颜戈的心脉。艳阳趁此时机派人速速请回葛王完颜雍，不消三日的工夫，完颜雍便自北边折返回云岩王府，顺路还带回了名扬天下的医者应随心。
这一连五日，善舞就坐在完颜戈的卧房门外，不动不摇、不移不挪，好似……死人。完颜戈合上眼的瞬间，她的心也跟着死了，不过留了个躯壳守在他身畔，等待最终的结局。
他活，她阖眼；他死，她亦随之。
应随心替完颜戈把了脉，取笔速写下方子，交到艳阳手里，命她照方抓药，速速煎来喂到完颜戈的口中。
他这厢刚交代妥当，那厢完颜雍便走上前来，“应大夫，我兄弟他……”
“这毒虽来得凶险，好在有大吉之人用百年丹暂时护住了他的心脉。这能不能捡回一条命来就看他自己的了，我们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尔。”
提起这毒，完颜雍来了脾气，掸眼扫向艳阳，他只问她要话：“你是怎么伺候的，竟让你主子中毒？谁下的毒？到底是谁下的毒？竟能近了我兄弟的身？左右不过是身边之人，还不给本王找出来，等着此狠毒之人再向我兄弟下第二遭毒药吗？”
艳阳眼露凶光，她是答应完颜戈不为难善舞，完颜雍却不曾答应任何，若是借着完颜雍之手要了善舞的小命，也一解她心头之恨。
她不说话，只拿眼瞥向善舞。不劳她费心使计，善舞犯下的罪，她自领了去。走到完颜雍身边，她直直地望回去，“是我，是我下的毒。”
“你是……”但这一眼，完颜雍便怔住了，她的模样像极了阿戈日思夜想，日画夜描的那个女子，“你是兀术颜？”
又一个错认她为兀术颜的人，善舞合上眼沉沉地叹了口气，她多希望自己是完颜戈钟情的兀术颜啊！可她不是，她只是兀术颜的影子罢了。
“我是来金国和亲的善舞帝姬，我是云岩王妃。”
“你不是兀术颜？”
完颜雍禁不住倒吸了口气，瞧她身上穿的戴的，全是阿戈南来北往时搜罗的珍奇，尽为兀术颜而准备。他常在心里为阿戈叹气，兀术颜走失多年，何日才能回到他的身边？或许兀术颜早在战火纷飞中红颜薄命，阿戈他搜罗如此许多的珍奇又是为了谁呢？可如今那些宝贝尽在她的身上，这便奇怪了。
什么时候阿戈对兀术颜以外的人如此用心的？他本以为阿戈不过是为了大王之命娶了那宋国的帝姬，难不成……阿戈真对她动了心。还是，只因她颇似他心里深藏着的兀术颜？
完颜雍围着善舞踱着步，终于停住了脚步，“是你下毒要取我兄弟的性命？”
她不避不让，“是。”
“为什么？”
“家仇国恨。”
好一个家仇国恨，单这四个字足已在阿戈和这善舞帝姬之间加起沟壑万丈，又何须他再插上一脚？
罢了罢了，阿戈的女人留给他自己打理吧！
挥挥手，完颜雍遣她离去，“你回你的院落吧！这里就不用你守着了。”
“不，”善舞固执地扭过头去，重新坐在门廊底下，“我就坐这里等着他醒来，我哪里也不去。”
完颜雍忍得下她，艳阳再忍不住，冲上去一把揪住善舞的衣襟，她的眼都是血红的，“你嫌一剂药毒不死王爷，等着机会再下杀手吗？”
“不用你管。”拨开她的手，善舞蜷缩在门廊底下，只是静静地等着，等着他的回来，或者……等待他们一同离去的时刻。
善舞缩在门廊底下，看着众人来来去去。
随她北上的侍女给她端来了热饭滚汤，她不过是饿了喝上两口。入了夜，侍女请她回房安寝，她不过是裹着披风囫囵着睡上片刻。
一连三日，她总算等来了他的转醒。
“王爷！”
见到完颜戈再度睁开眼，艳阳激动得滚下泪来，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如果可以，她至死不想再松开。
“王爷，您可总算缓过来了，吓了我一跳。您不知道，你睡了好些时日，可把艳阳给急坏了。还有葛王爷……葛王爷也回来了，这回若不是葛王爷带了应大夫回来救您，您这身子可就凶险了。对了，还有安哥儿……安哥儿从宫里给您送了百年丹来。普天之下仅此一颗，还是大王恩赐给她的，也不知道她怎么晓得您出了事，急急地给送了来。当日我忙着照顾您，也没得空去谢她，王爷您这回可要……”
“善舞呢？”艳阳激动万分地说了这许多，完颜戈干裂的唇角却只吐出她的名字，“善舞……我……要见善舞……善舞……”
艳阳愣在床畔半晌说不出半个字来，握着他的手却缓缓地放开了。她可以为他去死，可他走了一回鬼门关，重返人间想见的却是那个毒杀他的凶手？！
她心有不甘。
“王爷，她向您下毒，她要您死，她根本不想做这云岩王妃，她留在这里不过是为了杀您而已。您怎么还对这么个歹毒阴鸷的女人念念不忘？您为她做了这么许多，甚至不惜挑衅大王，便是顽石也知感恩，可此番她却对您下此狠手。这女人留不得，万万留不得啊！”
完颜戈阖上眼，大口大口地喘气，病弱体虚的他实在没力气同她辩驳。倒是完颜雍深知兄弟的心思，领着艳阳先行退去，走过门廊的时候对着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小人儿放下话来：“进去吧！他只想见你。”
死里逃生，他想见的却只有她——他的云岩王妃。
直起身子，善舞步履蹒跚地走到他的床边，远远地站着，她只是不靠近。她不敢，她怕再见到他，心底里那最后一道防线也会随即崩塌。
完颜戈支撑着想要坐起身，连使了几把力，人累得气喘吁吁、虚汗淋漓，尚且不能坐直。他喘息着望向她，“真要我爬到你身边吗？”
她眼眶一红，紧赶了几步走到他面前坐在了他的床畔，“何苦来哉？你这是在逼我啊！”
“能用一死逼得你的真心，我值了。”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他手心里的汗尽数淋在了她的心上。
拉着她，他只问她一句：“我死，你做何感想，心中畅快了吗？能……能放下你的‘家仇国恨’了吗？”
为了他这死里逃生，善舞终于说出了真心话：“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会进宫去刺杀完颜亮，无论成功与否，终了，我会跟你一起……一起上穷碧落下黄泉。”
上穷碧落下黄泉——有她这句话就够了，足够了。叫他再死上几回，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拍拍枕边，他忽而望向她，“可以让我抱着你睡吗？”
她绯红了脸，倏地抽回了别他捏着的手，“你……你少没正经了，这内侍婢女走来走去的，又是汤又是药的。这叫他们看见了可怎么说呢？”
“我抱着我的王妃，与他们何干？”说着话，他连连地喘息起来，一副毒发的模样，“我只是想……抱着你……抱着你睡得安稳些。”又是一阵咳嗽并着大喘气，他这是逼着她就范啊！
善舞犹豫了片刻，到底掀起被角来，和衣躺到他枕边之前，她还再三警告：“只是陪你安寝哦！”
“你以为现下的我还能做出什么事来吗？”他好笑地看着她，再怎么说他们也是夫妻啊！她防着他什么呢？
她到底躺在了他的枕边，他的手环过她的腰际，只是这样相拥着，他阖上了眼。半晌，她的耳边传来他平稳安逸的喘息声。见他睡了，她也松了口气，紧绷的身子和同样紧绷的心倏地松软了，许久不沾床枕的她转瞬便睡去了。
几乎她阖眼的同时，枕边她的夫君便睁开了眼，痴痴地守望着她的睡颜，他再难睡去。
就这样相守着一生一世吧！他再不会任由她从他的天地里走失，再也不会。
环在她腰际的手蓦然收紧，勒得睡梦中的她不舒服地翻了个身，正好将娇小的身子藏在他的怀里——这便是她的一方天地间了。
完颜戈的命虽是保住了，可这体内的毒却需要时日慢慢祛除。
一连喝了几日的汤药，他喊着嘴里苦得慌，懒思饮食。善舞心知他这个擅下厨房之人，必定是个懂得吃食的主，若是能做几道上口又大补的东西，想必他定会胃口大开。
做什么给他吃呢？
善舞关在厨房里着实忙活了一整天，终于端出盅像样的东西来。她兴冲冲地亲自端了汤往他房里去，“来来来，尝尝我的手艺。”
艳阳正在侍候完颜戈用药，见她端了盅汤来顿时放下脸来，“不会是一次毒不死王爷，王妃您又下一次毒手吧！”
“艳阳！”完颜戈出声堵住了她的口，“你且去吧！这里留王妃在侧即可。”
艳阳站起身，冲着善舞一阵冷言冷语：“王爷她心术不正，您还是小心些为是。”
“不用你多事。”
完颜戈命令艳阳离开，她甩了门去了，干站在一旁的善舞反倒不知如何是好。端着汤盅她左右不是，只是杵在他的床边。
倒是他等着急了，“不是说你亲手给我炖了汤嘛！怎么？我还喝不上，非得做些什么才能换你的汤吗？”
善舞坐到他床畔的圆凳上，拿了碗盛了些汤出来，递到他手边之前，她垂下了眼睑，“不怕我再次下毒害你吗？”
“我的命，你要，便拿去。”
他接过她手里的汤碗，大口喝了起来。只一口，他的脸便涨得通红，气也跟着不顺了起来，慌得善舞不知如何是好，手忙脚乱地高声嚷嚷着：“我没下毒！我没下毒！”
他生生地吞下了那口汤，瞪着眼珠子问她：“这是……这是什么汤？”
“大补汤啊！”
哪里不对吗？善舞不明就里，“我问了厨娘好半晌，说什么汤对男人是最好的。我磨蹭了老半天，她才不情不愿地向我泄底，说这大补汤对男人是极品。遂我就做了来给你喝，花了我一整天的工夫呢！”
他拨着碗里的汤又问她：“这汤里你都放了些什么？”
以为他怕汤里有毒，善舞气恼地欲夺过他手里的汤碗，“怕被我毒死，你就别喝。”
他护着手里的汤，说予她听：“若我品得不错，你这汤里放了人参、枸杞、淮山药、肉苁蓉、菟丝子、鹿肉鹿骨、羊脊、怀牛膝和……淫羊藿，可是？”
“你真神了。”他果真是厨房里的高手，只喝了一口，居然连她放了什么食材也品出来了。她由衷地赞叹：“看样子，你若不做王爷了，必定是天下一顶一的厨子，能做出惊世佳肴来。”
她的夸奖，他且收下，他的疑问倒是请她给解一解，“我说善舞，你可知道这汤是补什么的？”
“反正是对你身子好的呗！”厨娘扭扭捏捏，折腾了半天才肯告诉她这汤的方子，定是什么大补的汤，想自己藏着，舍不得告诉她。
完颜戈好笑地瞅着她，一边喝着汤一边同她说道：“这汤名为复元汤，的确是对男人极好的大补之汤，不过它的功效是填精补气、极进元阳。”
善舞心无旁骛地笑开来，“反正能补你身子就好，不枉我费了这么大的气力。”
“补是补，可你知道补的是什么吗？”完颜戈冲她勾勾手指头，命她附耳过来，于她耳语起来，“这复元汤补的乃是……”
几句话说得善舞面红耳赤，慌得忙从床边站起身来，“不是！我……我可没那个意思，我没想要你补……补那里的，我只是……我以为我以为它是……”难怪人家厨娘死活不肯告诉她这复元汤的方子呢！简直……简直羞死人了。
她赶忙收起那盅汤来，伸了手问他要回手里的那碗，“你还是别喝了，别喝了。”
完颜戈护着手里的汤一口饮尽，伸了手又问她要：“你花了那么大心思炖的，就是喝到七孔流血我也要喝光。放心吧！喝了这汤，品了王妃这番心意，为夫一定尽快复元，早日满足王妃你的期望。”
善舞已经臊得站不住了，拿帕子遮着脸，面颊红似两团火烧云，一颗小心肝扑通扑通乱跳。
望着她这副俏模样，用不着这盅复元汤，完颜戈也神清气爽起来。天可怜见，他走失了十二年的幸福，是否近了？
提着汤勺，完颜戈忽而问道：“你这鹿肉鹿骨、羊脊、怀牛膝和淫羊藿可曾汆过水？怎么品着一股子血腥气？”
善舞怔怔地望着他，“什么是汆水？”
这定是血呼啦叽地放进汤水里，连血沫子都不曾撇干净。一气喝下去，他抹着嘴道：“若有一日，你亲自掌勺开酒肆，用不了月余一定关张。”
她的厨艺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也就是他这个为夫的，捏着鼻子憋着气生生喝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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