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酣眠花底
西都物语（淇奥）
楔子
“挑明了说，你根本就是个财迷。”古怪的研究室内，乱七八糟的仪器堆里，一个清丽秀妍的女子对某人嗤之以鼻。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可没说我不是钱迷。”接话的是一个明丽动人的长发美女，此刻她正悠闲地躺在一把奇怪的软榻状的椅子上，洒脱地以手支颐，似笑非笑地看着其他几个人。
“那你还费尽心思躲在研究室里干什么？直接出去捞钱不就好了？”又一个斯文温雅的女人冷哼着开了口。
她掩唇而笑，明眸流转，一一扫过众人，“也不是不好，不过我暂时还是比较欣赏别人找上门来喊我大师，求我帮他鉴宝或者是提供投资方法。”
“是哦，衣大师，这样可以满足你变态的操控欲是吧。”说话的再次换人，短发中性美人也颇不认同地开口。
身着繁复华丽长裙的黑发美女微微伸出修长美丽的腿，她的脚上没有穿鞋，上面戴了串璎珞，不经意间与身下的软榻相撞，随即丁当脆响，她浅浅一笑，“操控欲就操控欲，干吗还加上变态两个字？何况我是偏爱操控别人，起码这样比别人操控我来得好。”
“事实上，你也是常常扮猪吃老虎。”众人忍不住一起唾弃她，“我们真想看到某天你吃瘪的样子。”
“即便我吃瘪，也不会让你们看到。”她勾唇一笑，襥得不得了，“而且不用我提醒各位吧，今天咱们难道不是来看看千代的研究进展得如何吗？怎么现在变成我的声讨大会了呢？”
众人瞪她一眼，这才把目光收了回去，交给那个清丽秀妍的女子。
清丽秀妍的女子微微一笑，神情很正常，但是语气里却似乎带了一丝捉弄人的感觉：“你们是不是真想看看我的成果？”
“当然。”众人频频一致点头。
“OK，看好了！”背对着众人的女子利落地在面前的仪器上某个地方伸指一按，随即双手抵在桌子前一推，高脚椅便借助那一推之力转了过去重新面对着众人，她伸手对那刚才还笑得很襥的衣姓美女挥了挥手，“BYEBYE。”
就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衣姓女子的身影倏然消失在众人眼前。
“你、你……”备受惊吓的另外两个人指着那个笑得一脸无辜的女人，手指开始抖了起来。
“你怎么也不说一声！”斯文温雅的女子最先反应过来。
“没必要。”她笑笑地耸了下肩。
“你把她丢哪儿去了？”短发中性美人饶有兴趣地追问。
“不就是唐……”她回身扫了一下桌上仪器的按钮，脸上的神色突然大变，“糟糕！”
“怎么了？”其他两个人顿时吃惊地冲了过来。
“我好像不小心按错键了。”她很心虚地开口。
糟糕，一得意就容易犯错的毛病到现在还没改掉。
“那你把她丢到哪里去了？”那两个性急的人连忙开口。
“战国。”她喃喃开口。
“那还好。”短发中性美人松了口气，“她中国历史还蛮顺溜的。”
叫做千代的女子再次心虚地开口：“可是、可是……我说的是日本的战国时期……”
“啊？”完美的女声二重奏。
虽然是惊讶的语气，但是为什么总让人觉得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味道呢？
悲剧往往会叫人意外深刻。
例如，对于一个平常热闹无比的旅馆来说，最大的悲剧莫过于它突然之间没有了客人。
比如此家旅馆，从正门看过去，可以清晰地看到店门上方黑底金字的匾额上写了三个大字——六本木。
高檐拱角下吊着的铜铃此刻随风而动丁当有声，倚靠在店门口的是一个清秀少年，并没有把头发剃成月代的样式，额发都还保留着，只用黑色丝带在后面把上层的头发束了一绺以免挡在眼前碍事，穿了件浅色和服，样式很简单，年龄大概在十二三岁的样子，此刻正闲闲无聊地数着手指头，和门边的太平水桶对峙。
“三四郎，店里的客人为什么这么少？”一个女人的声音懒懒地飘了过来，极软、极糯，仿佛带着浓浓的睡意一般，但是却该死的好听，仿佛糖被熬到了极点，可以抽出丝来的那种味道。
“不知道。”他连头都没抬就开始回答问题，然后继续数手指头。
“难道这种时候不应该是我们招待客人赚钱的时候吗？还是我们有了新的对手，客人都被招揽走了？”那个声音依旧慢悠悠意倦倦地响起，却明显地带着突然兴起的兴奋。
“老板娘，即便有对手，也不是突然之间就会冒出来的。”叫做三四郎的少年停下了数手指头的动作，无奈地叹口气。
真不知道老板娘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要不然她怎么总是在想着是不是有对手送上门来挑战六本木？
先不说他们六本木到底如何了，起码有平户城的松浦隆信大人罩着，一时半会儿应该是不会有人妄想找上门来踢馆子吧？
没错，踢馆子。
六本木是家集酒肆、茶楼、客栈、饭馆等等于一身的……那个，呃，旅馆，虽然老板娘曾经一度心血来潮想把它更名为银座，但是后来招牌都做好了，她叫了两天后却又嫌难听，只好把原来的招牌拿出来继续用。
“所以我就说，日本这块地方好没趣，人少得可怜，能出来一个了不起的对手我就该喊阿弥陀佛了，现在局势又这么乱，男人总想着争霸天下——”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女人声音再次响起，并且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无聊地轻叹一声，“好没趣，还争霸天下呢，这天下也不过是个弹丸之地而已，可笑。”
三四郎像往常一样，他的脸又绿了，颇有些愤愤然地开口：“老板娘，我怎么觉得你总在讽刺我们？”
“咦？我有吗？”那个女声好惊讶地开口。
“难道没有？”三四郎直起身子叉腰反问。
“唉！”一声轻叹，女人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我还以为我很会掩饰呢。”
三四郎几乎想扯着头发跳起来，跟这位老板娘讲话，他起码偷偷白上数十根头发，“老板娘！”
什么时候女人居然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温柔贤惠体贴温顺……了？
“三四郎，你又在心里偷偷念我对不对？”女人笑得很是温柔，仿佛有无数水珠溅在玉盘上的感觉，声音清晰无比，清脆清灵。
“我哪有？”少年不甘不愿地停了片刻才开口，心里却在暗想，怪不得老板娘都二十多岁了还没嫁人，说不定就是因为她太多话的原因。
“不过你在心里念我我也听不到，”女人慢悠悠地开口，“算了，记得吩咐下去，今天要是有客人来的话，酒钱菜钱全部加倍。”
三四郎跳了起来，“那样的话还会有客人上门吗？”
“谁让他们现在不来？六本木今天的营业额明显会减少嘛，身为大老板的人难道不该想办法保证它的正常营业额吗？”女人理所当然地开口。
三四郎满头黑线，正常营业额？有吗？他怎么不知道六本木什么时候有正常营业额这么一说？
“还有，”女人又开口了，“你出去看一看，为什么今天会没有客人来。”
“我知道了。”被女皇奴役惯了的少年低头嗨依了一声，然后便穿上一旁被他甩掉的木屐离开了六本木的店门。
一阵风吹过，店门口招牌上方的上方，一条类似披肩状的彩色轻纱随风拂起，然后又垂了下去，刚刚好挡住了招牌上的落款。
透过薄薄的彩色轻纱，朦胧地可以看到上面写了四个小字——
衣秀峰题。
日本肥前国，松浦津港口。
一艘中等大小的船渐渐靠近，最终停了下来。
船上的人也跟着跳了下来，岸边久候的人群立即迎了上去。
“汪船主，终于等到你了。”领头那个来迎接的男人约莫二十岁，瘦长脸，皮肤白皙，单眼皮，唇上留着短短的一字胡，顶前剪发，椎髻向后，是典型的月代发型，中等个子，穿了身黑色细条纹和服，一脸难以错认的热情，他便是九州肥前的藩主松浦隆信。
“松浦君，好久不见了。”虽然经过长途跋涉，但是从大船上最先跳下来的那个男人却并不见倦色，脸上也没有任何松浦隆信想看到的疑似遭受过打击的挫败感。
“路上安全吗？”松浦隆信含笑开口问他。
“还好，总算是到地方了。”男人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他大概三十岁上下，穿了身粗布衣裳，但是眉目俊朗，身材更是修长挺拔，往那儿一站，便给人一种极赳昂的感觉。
松浦隆信倒没怎么在意他的冷淡，只是他身后跟着的武士们却小小地鼓噪了起来，不服气的目光更是扫向从船上跳下来的这一行数人。
藩主如此客气地对待面前这个男人，这男人居然如此不识好歹？！
被松浦隆信称呼为汪船主的男人扫了一眼那些武士，无谓地扬了下唇角。
“汪船主一路辛苦，就容在下做东，给汪船主接风洗尘吧。”松浦隆信哈哈一笑，伸手向他示意，“请汪船主先行。”
男人也不推辞，举步便走在了松浦隆信的前头。
松浦隆信身后跟着的武士们终于不干了，一把武士刀“刷”的一下子拦在了他的身前，随即持刀的那个身材瘦高的武士站了出来，一副面色不善的样子。
男人停下了脚步，伸指在那把武士刀上弹了一下，转头看向松浦隆信，“松浦君，这是什么意思？”
“和泉，放肆！不可对汪船主无礼！”松浦隆信连忙开口。
那叫和泉的武士手中的刀依旧拦在汪直身前，冷冷开口：“我听说汪船主身手不错，所以想讨教一二。”
“船主……”男人身后的那些人叫了起来。
那个男人却挥挥手示意他们闭嘴，随即似笑非笑地看着和泉，“你是要和我比试吗？”
“难道汪船主不敢？”和泉嚣张地看了他一眼，根本不把他放在眼中。
他低头一笑，“我只是怕伤了你，松浦君面子上不好看而已。”
“能不能伤到我，等比试过了再说吧！”和泉“刷”的一下子扬起了刀，挟带着虎虎风声，直直朝他逼了过来。
“砰”的一声响，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仿佛突然划过了一个小小的闪电，带着声响，吓得众人一瞬间莫名地掩耳，惊骇万分，接着就看到和泉已经丢开刀痛苦地捂着腿倒在了地上。
“这是……”松浦隆信吃惊地看着那男人手里形状细长中空的东西。
对面的男人拿着那东西对他点头一笑，“火绳枪，葡萄牙人叫它为铁炮，难道松浦君没见过？”
有人将倒在地上的和泉抬了起来，松浦隆信看到他腿上的伤口正朝外不停地流着血，转脸羡慕地看着对面汪船主手里的火绳枪，但是他随即发现他的视线正放在自己身上，于是连忙微笑着移开了视线，“让和泉扫了汪船主的兴，真是不好意思。”
对面的男人却只微微扬了下唇，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
松浦隆信也报之一笑，他的确对刚才那把火绳枪有兴趣，因为它伤人又快又准，从天文十二年这东西传入日本后，就一直备受关注，而松浦家与近邻龙造寺、对马岛的宇久家和大村城的大村家一直有冲突，要是能拥有了比他们先进的武器，就绝对能在战斗中占据优势抑制住他们。
但是不急，他可以慢慢来，只要抓得住面前这尊大佛，还怕没机会拿到火绳枪？
对面的男人又是一笑，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枪收了起来，“没关系，松浦君，请。”
这下子再没人主动拦他们的路了。
松浦隆信挥手示意下人把和泉一起带走，随即连忙跟了上去，带着他们一行人离开了港口，直奔他最常去的地方。
六本木旅馆。
清秀少年飞奔回到六本木，气喘吁吁地望着房顶上的那一角彩纱。
“三四郎，不要告诉我你赶着回来生孩子，跑那么快干什么？”猫儿一样不知道大白天潜伏在什么地方的女人又开口说话了。
“什么啊！”三四郎自觉受到侮辱，忍不住捏起了拳头，“老板娘，你还不赶快做准备，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松浦大人等会儿带着他的贵客就来了。”
“贵客？有多贵？”女人的声音微微上扬起来。
“我怎么知道，我只看到他居然走在松浦大人前面，然后松浦大人就带他朝这边来了，所以我就飞奔回来给你报信。”三四郎终于缓过气来，看着面前那飞来荡去的一角轻纱，有种想把它一把拽下来的冲动。
“难道是织田他们？不对啊，历史上似乎没有提过松浦隆信和他们有交情，毕竟不是同一个重量级别的人，人家争霸日本能办得到，但是松浦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女人疑惑地嘀咕了两句，随即问他，“有没有打听出来是从哪里来的客人？”
“我知道我知道！”三四郎一下子激动起来，“就是你说的中国人嘛！”
“哦？”女人拖了个长长的尾音，以示对他的眼光很有商榷的余地。
“你不相信？”三四郎跳了起来，“他们穿的衣服和我们的不一样啊。”
女人顿了一下，随即又开口：“你去跟吴婶说一下，让她准备准备，说不定今天需要做中国菜，然后再跟厨房里说一声，其他一切照松浦大人的习惯来做。”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三四郎应了一声，随即匆匆朝店内走了进去，木屐在地板上走过的时候，发出了啪哒啪哒的声音。
过了片刻，房顶上方，伸出了一只手，无意识地绕着那条彩色轻纱，那只手十指纤纤，肤质细腻，手腕处挂了无数串金丝银线绞织的镯子，看起来沉甸甸的颇有分量。
店内厨房里，大厨们正在忙碌地做着准备工作，三四郎来回跑个不停的脚步啪哒声不断地传入人的耳中，严重干扰着某人好梦。
微微叹了口气，那只手又缩了回去，随即似乎听得几声呢喃，然后便没有了动静。
一行十数人渐渐接近六本木旅馆，因为日本人一般不在家里宴请客人，所以为了尽地主之谊的松浦隆信才将他的客人带到了这里。
三四郎早已经等候多时了，看见人来连忙迎了去低头行礼，“松浦大人。”
“别客气。”松浦隆信挥了挥手，随即朝四周扫了一眼，“你们老板娘呢？”
三四郎很尴尬地朝房顶上看了一眼，然后才低声开口：“老板娘说这种天气正好适合睡觉。”
但是，“她是猫吗？居然睡到房顶上？！”看一眼垂在风中犹在飘呀飘的彩纱，松浦隆信有些忍俊不禁。
女人的声音含糊地响起：“松浦大人，你又在说我什么？”
“说你是猫嘛，可爱又优雅。”松浦隆信立即变脸，笑眯眯的也不朝店内走，就站在门口仰着脸看着房顶。
他身后跟着的汪船主那一行人心内忍不住好奇，这房顶上的女人是谁？
“这还差不多。”女人又嘀咕了一句，伸手出来对他挥了挥，“进去吧，厨房里应该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你不下来见见我的贵客吗？”松浦隆信含笑招呼她。
“我现在下来恐怕会惊扰到你的客人，所以只好抱歉了。”那只手伸出来又挥了挥，手腕上的镯子相撞而发出低低的金属声。
“也行，那我们就先进去了。”松浦隆信哈哈一笑，带着人就朝店内走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没走两步，就听到一声清脆的瓷器破碎声，被吓了一跳的众人看过去，才发现原来是走在最前头的人不小心踢碎了摆放在店门口的大花瓶。
松浦隆信瞬间皱起了眉，但是还没等他说话，就听到女人惊慌的声音响起来：“等一下，等一下！”
众人忍不住退后几步朝房顶上看过去，随即就感觉仿佛是一片彩云飘然落下，那个裹在彩云里的女子一边对下面那个正抬头看她的男人开口一边从房顶下跳了下来，“拜托，接我一下！”
被她选中的男人下意识地伸开手臂，稳稳地将从房顶上跳下来的女人接在了怀里，当她完全落入他的怀抱时，他提起来的心也终于掉了下来，随即他低头开始打量自己接住的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女人。
很美。
这是他的第一感觉。
明眸皓齿，黑发浓艳，素色重衣上披了条七彩长纱，不觉得花里胡哨，反而更让她恍如重彩泼墨般的光艳照人，虽然脸上带着浓浓倦意，但是那只会让她看起来更像只骄傲的猫儿一样，仿佛下一刻她就会优雅逃开。
实在是美丽。
他的第二、第三感觉依然如是，但是……那又与他何干？
从房顶上跳下来的女子也看着抱着自己的男人。
三十岁上下，有一身蜜色的健康皮肤，眉目俊朗，眼睛尤其好看，深不可测得让她猜不透似的，脸上带着些微的漠然。
他哪儿来的这副表情？
她愣了一下，忽然想到刚才那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随即轻巧地从抱住她的男人怀中挣脱开来，伸手一指那些男人，“谁打碎了我的花瓶？”
一旁的三四郎见势立即冲进店内。
一堆男人们面面相觑，过了片刻有人站了出来，“是我不小心……”
她抬眼看过去，似笑非笑地弯了下眉。
冲进店内的三四郎抱着算盘、拿着纸笔砚又匆匆跑了出来，往她面前一站，“老板娘，给！”
利落地伸手接过算盘，她一边拨得算盘珠嗒嗒作响，一边笑眯眯地开口：“哪、可别说我是讹诈，我这只花瓶可是宋朝时的珍惜贡品，少说也值个十来万，不过你们是松浦的贵客，那就再加百分之十的价，好配合你们身份，这样算的话，好吧，就算十万两的底价好了，再加百分之十的话，一口价，十一万两。”
她还不如去抢！
众人心中顿时纷纷冒出这样的想法，满头黑线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难道你们觉得这个价格配不上你们身份，那……加百分之五十？”她又拨了下算盘。
十五万？！
众人顿时觉得自己快晕了，有这么狮子大开口的吗？
难道她以为他们都是开钱庄的？
“不然就赔我一个这样的花瓶？”她再次“好心”地提议那群看起来已经傻眼的男人。
“姑娘，不要太过分！”刚才接住她的男人在她身后突然开了口。
她笑眯眯地伸手指向自己，“你是在说我吗？”
“难道这儿还有另外一个女人？”那男人脸上依旧带着那种漠然的表情，
“你……说我过分？”她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开口。
看着她这样的表情，一旁的松浦隆信悄悄朝后退了步，然后又是一步。
“你这只花瓶，质地一般、做工粗糙，怎么会是贡品？想必你买的时候被人骗了，这只花瓶，能值十一两银子就不错了。”他淡淡开口，视线落在了她的脸上。
“你！”她怒视他，适才的优雅小猫顿时化身为母狮子，而且似乎还是满心火气的那种，“你说它质地一般、做工粗糙？”
“没错！”他的唇微微一扬。
“放屁！”面前的女人顿时如泼妇般双手往腰间一叉，三七步一迈，“你居然敢怀疑我的专业？”
专业？
众人一头雾水地看着她，对面的男人眨了下眼睛，也闭上嘴看着她。
她弯腰从地上捡起几片较大的碎片，把那男人的手拉开，然后将碎片放入他手中，“你给我看清楚了，这怎么可能你说的那种赝品，它以玛瑙为釉，温润古朴，精美细致，质地一看便知。而且它的釉色如雨过天晴，触摸釉面的话，平滑细腻，如同美玉。你看这里，还有这里，它的釉面有一些细小的开片，如果迎光就可以看到其中时隐时现的光点。釉与胎的结合处微现红晕，看起来就格外赏心悦目，这根本就是汝宫窑的极品，说它是极品绝对没有夸大。”
男人惊讶地挑起了眉，看着面前几乎怒发冲冠的女子，他本来以为那花瓶不过是她随便买的，不见得会知道那花瓶到底如何，没想到她不但识货，而且还说得有模有样，看来他实在是小看她了。
“怎么样？没话说了吧？”她得意洋洋地扫一圈众人。
三四郎连忙跑了过来，把纸笔和自己的背给她，砚台则端在自己手里，让她开始代那个可怜的男人写欠条。
“等一下。”刚才那个和她交锋的男人伸手握住了她的笔。
“干吗？想赖账？”她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
“我的兄弟没有钱，我代他还。”他淡淡开口，“我叫汪直。”
“汪直……”她突然顿了一下，然后便开始上下左右打量他，眼睛也越瞪越大。
她似乎……从哪里听过他的名字……
“怎么了？”男人疑惑地开口。
她突然又笑了，“没事没事，你还就你还。”
一只花瓶十一万，赚到了赚到了。
她开心得眉飞色舞，欠条一挥而就，然后把笔交给叫汪直的男人，“画押签字，不许赖账！”
“衣秀峰，”汪直也顿了一下，“你不是日本人？”
“我为什么要是日本人？”看着他签字画押，她笑眯眯接过欠条抖了两下那张纸，然后很宝贝地把它收了起来，“好了，没事了，进店里去吧。”
很大方地挥着手把那些人迎进了店中，她笑眯眯地跟在后头慢悠悠地走着，三四郎与她对视了一眼后，面无表情地开口：“你又坑了他们一笔吧。”
“小孩子少管我的事，我存钱当嫁妆不行啊！”她佯装出的凶狠样子完全掩饰不住唇边的笑意，走在前头的汪直下意识地回头，只觉得眼前一片霞光。
跟刚才那个泼辣的样子还真是不一样呵。
六本木店里间，一群人陆续走了进去，还好这个房间很大，完全不至于产生没地方可占的尴尬情况。
松浦隆信盘膝坐下，一边无奈地笑着开口：“对不起，衣小姐就是这个样子，你可以打碎她的花瓶，但是绝对不可以批评她的眼光。”
“她对瓷器很有研究？”汪直疑惑地开口。
“不仅仅是瓷器，珠宝玉器、书法画卷她都有所涉猎。”松浦隆信笑了一笑。
“那她怎么会在这里开店做生意？”汪直微微皱了下眉。
“不清楚，但是看她做得也蛮开心的。”松浦隆信也疑惑地皱了下眉。
“她不是这里的人？”汪直又问他。
“不是，一年多前她才来到这里的，不过，”说到这儿，他笑了一下，有些无奈，“我儿子镇信和她更熟一点儿。”
汪直拧眉毛看着他。
松浦隆信笑着开口：“镇信偷偷溜出门玩遇水几乎丧命，幸好被衣小姐看到救了下来，说起来，她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
原来是这样，汪直略点了点头，然后便不再追问下去，正好，门被人拉开了，店里的小伙计三四郎开始上酒上菜。
待三四郎把东西慢慢端上来后，松浦隆信将自己的酒杯在清水中涮一下，杯口朝下在同时送上来的纱布上按了一按，杯口上的水珠随即被纱布吸干，然后他才斟满酒双手递给了汪直，“汪船主一路辛苦，请满饮此杯。”
“多谢，大人太客气了。”汪直接过那酒杯一饮而尽，随即按照他刚才的步骤倒了杯酒给他。
杯来盏去之间，宾主尽欢。
看一眼刚刚陆续端上来菜，汪直颇疑惑地朝半闭的门外看了一眼。
他面前摆放的居然是中国菜，而并非松浦隆信面前的日本传统食物。
松浦隆信看一眼他的表情，随即笑着开口：“汪船主真是有口福，这个做菜的厨娘可是衣小姐不肯外借的六本木镇店之宝呢……”
门“刷”的一下被人拉开了，众人看过去，可不就是刚才那位把算盘打得噼啪响的又美女又泼妇般的女人？她笑着开口堵住松浦隆信的话：“是啊，要不是松浦大人你来的话，我怎么可能麻烦厨娘费这么大心思招待客人？”
“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松浦隆信开心得合不拢嘴。
“当然，”她似真似假地开口，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需要我喊舞伎来助兴吗？”
“不必了，”汪直突然淡淡开口，“草莽之辈，不懂得欣赏歌舞。”
“既然汪船主说不必就不用喊了。”松浦隆信笑着伸手，似乎是想在她手上拍一拍以示安抚。
衣秀峰却突然伸手过去另外取了杯子，倒满酒后含笑看着松浦隆信，“既然是大人的贵客，我自然要敬一杯酒以示欢迎。”
松浦隆信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对她含笑点了点头。
衣秀峰看向汪直，“既然咱们都不是日本人，也就不用按照他们的习惯来敬酒了，请！”
汪直看了她一眼，伸手给自己倒上酒，然后对她略略点头示意，将杯子里酒一饮而尽。
衣秀峰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以袖遮面将杯中的酒喝了下去，只是有大半却都故意撒在了袖子里。
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汪直的嘴角似笑非笑地扬了一下。
衣秀峰迎上他的目光，只笑了一下，随即又对松浦隆信开口：“不知道大人的贵客会被安排住在何处呢？”
“衣小姐，你想要说什么？”松浦隆信笑着开了口。
“当然是希望松浦大人多多关照我的生意嘛。”她笑着看他，眉眼婉转。
“行，没问题，我本来就打算安排他们在六本木住下，所以衣小姐你可得替我好好招呼他们。”松浦隆信看到她的表情心下忍不住一动，话语顿时脱口而出。
衣秀峰立即笑容满面地站了起来，“那我立即去给他们安排房间住宿。”
又赚到了，这一群人的住宿费、吃饭钱怎么着也得好大一笔吧。
汪直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她翩然而去的身影上，再回头，却看到松浦隆信同样着迷的眼神，他忍不住叹一口气，随即又扬起唇，现出一个讥诮的表情。
老虎嘴上拔毛，这个女人，难道不知道自己是在玩火？
六本木旅馆的装置在当时建造时便与别家旅馆不同，它是天井样式，围成四方形状，一楼的全部是吃饭的地方，二楼则供人休息，院中空地种了无数花草及好几棵四季常青的针叶松，但是在东向处，却并没有围墙堵住，反而开了口朝外延伸了一段出去，加盖了两层小木楼，那是六木木老板娘的休息场所。
整个儿就是不伦不类的感觉，但是没关系，住的人觉得无所谓就好。
像此刻，傍晚夕阳欲坠，烧出一片红霞，余晖透过来，给花树下抱着书而眠的人添上了几分金色。
那是棵樱花树，这个时节，樱花几乎全部落完了，偶尔的几片残瓣随风吹落在树下软榻上的人身上，她却丝毫没有察觉，只是倦倦地翻了个身，没有理会那些花瓣。
素色重衣在身下压出微微的褶皱，长长的彩色披巾零乱地缠在手臂上，而手臂则放在额上挡着光，身子微微蜷起，没穿袜子的脚半遮半掩地藏在层层裙衫内。
她还真是好眠。
无意中走到这里来的男人忍不住皱眉，难道她不知道她现在这个样子很惹人犯罪吗？
察觉到脚步声靠近，软榻上的女人含糊地开口：“三四郎，你又跷班？”
她在说什么鬼话？
男人再次皱眉，索性毫不掩饰躲藏地走到了软榻跟前。
迟钝的女人终于反应了过来，稍稍挪开手臂，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看了一下，顿了片刻后又合上了眼睛，“原来是你啊。”
按理说，他应该会走远一点儿，和她隔开一段距离，或者选择直接走开，那么，就更不用她费心了。
“衣姑娘，你不是六本木的老板吗？怎么你又在睡觉？”结果他既没走远也没走开，反而站在那儿连动都没动。
无奈地叹气，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这样睡着说话好像很没气势，她只好起身坐好，伸手摸过一旁的折扇抵住额头，这才看着他，“难道你不觉得随便闯入别人的院落很没礼貌？”
“我以为这只是和旅馆挨着的客房而已。”他耸下肩膀，然后看着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厨房里有大厨，跑堂的有三四郎，管账的有账房先生，所以，”她微微一笑，“我就只好睡觉了。”
基本上，只有在有钱好赚、有钱好骗、有钱好坑的情况下，她才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况且，难道要告诉他是因为她大姨妈造访而带来的生理抑郁吗？
“那你不是没有任何实权？”他心下暗忖，或者她根本就是一个挂名老板吧？
“这不叫没有实权，”她竖起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一晃，“是人尽其用，术有专攻而已，我只负责管理，不负责其他的，只要店内人事不散，这个店就能开得下去。”
“什么意思？”他疑惑地问她。
衣秀峰叹口气：“就是说如果你是做生意的话，大可以放手，把一些事情完全地交给你的下属去做，而不必事事躬亲，否则的话不累死也会气死，只要你抓住最有决策力的那一点，那么你永远会是最有权力的那一个。”
“我以为大家都会喜欢大权独揽。”他轻轻扬了下唇。
“所以用尽心思，死得就比较快一点儿。”她手中的折扇打开，笑掩了一张芙蓉面。
汪直突然开口：“你是哪儿人？”
乌黑的眼珠子灵活地转了一圈，她笑吟吟地开口：“那你是哪儿人？”
“徽州歙县柘林人。”他倒是干干脆脆地自报家门，说完之后就看着她。
“我知道，徽州嘛，黄梅戏的故乡，”衣秀峰笑眯眯地跳了起来，站在软榻上捏了个手势，摆好身段，开口唱了起来，“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
看一眼汪直，脸上居然没有任何表情，她突然想起来什么，顿时“哎呀”一声。
“怎么了？”汪直看着她一会儿唱一会儿跳的样子，觉得自己实在是跟不上她的反应。
衣秀峰小心翼翼地察看他的脸色，他应该没起疑心吧？
糟糕，一激动居然忘掉了黄梅戏这会儿还没出来呢。
“没事。”看不出他的反应，她这才放心地坐了下来，一眼瞥见他腰上挂了件玉器，忍不住“咦”了一声，有些两眼放光的感觉。
“你喜欢？”他淡淡开口。
废话，“春秋时期的玉器，不喜欢的才是傻瓜呢。”她的两只眼睛依旧粘在那块玉器上。
那是件青玉虎形佩，玉质晶莹细润，虎形低首弓背，尾尖上卷，口与尾部各有一孔，用丝线系了起来，虎身上的纹饰是用粗细不同的阴刻线条和剔地的隐起面处理相结合，背部磨光，纹饰很是古朴，造型生动且刻工精细。
春秋时期的古董玉呢，一想到上面不知道会有那个时期的什么人摸过用过佩过戴过，她就有种为历史的沧桑感而不自觉地生成的感喟。
嗯，她喜欢。
“送给你。”原来她真的懂这些东西，汪直索性伸手把那块玉饰摘下来送到她面前。
她却警觉地朝后一闪，“送我？”
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嗯。”汪直点了点头。
“不是想跟我用这个换那张欠条？”她是很小人之心的。
“不是。”汪直愣了下，随即哑然失笑，原来她以为……
“那、那，是你说不会问我换借条哦，不许反悔。”她笑眯眯地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左看右看，眉开眼笑得标准小人得志的嘴脸。
“就这么喜欢？”他好奇地开口。
“那当然，很有历史感嘛，经历过这么长的岁月，”她爱惜地摸了一下，“真想知道它背后的故事。”
原来是这样……汪直看了一会儿她灵动多变的表情，忍不住弯了下嘴角。
这女人，还真是随时都有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是真的贪钱吗？
“你这人还真不错，我决定了！”她突然跳了起来。
“什么？”汪直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
她得意洋洋地开口，折扇一合，红唇漾出好看的笑纹，“今天晚上我请厨娘给你们做徽州小吃，保准地道！”
那……就让他拭目以待吧。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
楔子
“挑明了说，你根本就是个财迷。”古怪的研究室内，乱七八糟的仪器堆里，一个清丽秀妍的女子对某人嗤之以鼻。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可没说我不是钱迷。”接话的是一个明丽动人的长发美女，此刻她正悠闲地躺在一把奇怪的软榻状的椅子上，洒脱地以手支颐，似笑非笑地看着其他几个人。
“那你还费尽心思躲在研究室里干什么？直接出去捞钱不就好了？”又一个斯文温雅的女人冷哼着开了口。
她掩唇而笑，明眸流转，一一扫过众人，“也不是不好，不过我暂时还是比较欣赏别人找上门来喊我大师，求我帮他鉴宝或者是提供投资方法。”
“是哦，衣大师，这样可以满足你变态的操控欲是吧。”说话的再次换人，短发中性美人也颇不认同地开口。
身着繁复华丽长裙的黑发美女微微伸出修长美丽的腿，她的脚上没有穿鞋，上面戴了串璎珞，不经意间与身下的软榻相撞，随即丁当脆响，她浅浅一笑，“操控欲就操控欲，干吗还加上变态两个字？何况我是偏爱操控别人，起码这样比别人操控我来得好。”
“事实上，你也是常常扮猪吃老虎。”众人忍不住一起唾弃她，“我们真想看到某天你吃瘪的样子。”
“即便我吃瘪，也不会让你们看到。”她勾唇一笑，襥得不得了，“而且不用我提醒各位吧，今天咱们难道不是来看看千代的研究进展得如何吗？怎么现在变成我的声讨大会了呢？”
众人瞪她一眼，这才把目光收了回去，交给那个清丽秀妍的女子。
清丽秀妍的女子微微一笑，神情很正常，但是语气里却似乎带了一丝捉弄人的感觉：“你们是不是真想看看我的成果？”
“当然。”众人频频一致点头。
“OK，看好了！”背对着众人的女子利落地在面前的仪器上某个地方伸指一按，随即双手抵在桌子前一推，高脚椅便借助那一推之力转了过去重新面对着众人，她伸手对那刚才还笑得很襥的衣姓美女挥了挥手，“BYEBYE。”
就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衣姓女子的身影倏然消失在众人眼前。
“你、你……”备受惊吓的另外两个人指着那个笑得一脸无辜的女人，手指开始抖了起来。
“你怎么也不说一声！”斯文温雅的女子最先反应过来。
“没必要。”她笑笑地耸了下肩。
“你把她丢哪儿去了？”短发中性美人饶有兴趣地追问。
“不就是唐……”她回身扫了一下桌上仪器的按钮，脸上的神色突然大变，“糟糕！”
“怎么了？”其他两个人顿时吃惊地冲了过来。
“我好像不小心按错键了。”她很心虚地开口。
糟糕，一得意就容易犯错的毛病到现在还没改掉。
“那你把她丢到哪里去了？”那两个性急的人连忙开口。
“战国。”她喃喃开口。
“那还好。”短发中性美人松了口气，“她中国历史还蛮顺溜的。”
叫做千代的女子再次心虚地开口：“可是、可是……我说的是日本的战国时期……”
“啊？”完美的女声二重奏。
虽然是惊讶的语气，但是为什么总让人觉得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味道呢？
悲剧往往会叫人意外深刻。
例如，对于一个平常热闹无比的旅馆来说，最大的悲剧莫过于它突然之间没有了客人。
比如此家旅馆，从正门看过去，可以清晰地看到店门上方黑底金字的匾额上写了三个大字——六本木。
高檐拱角下吊着的铜铃此刻随风而动丁当有声，倚靠在店门口的是一个清秀少年，并没有把头发剃成月代的样式，额发都还保留着，只用黑色丝带在后面把上层的头发束了一绺以免挡在眼前碍事，穿了件浅色和服，样式很简单，年龄大概在十二三岁的样子，此刻正闲闲无聊地数着手指头，和门边的太平水桶对峙。
“三四郎，店里的客人为什么这么少？”一个女人的声音懒懒地飘了过来，极软、极糯，仿佛带着浓浓的睡意一般，但是却该死的好听，仿佛糖被熬到了极点，可以抽出丝来的那种味道。
“不知道。”他连头都没抬就开始回答问题，然后继续数手指头。
“难道这种时候不应该是我们招待客人赚钱的时候吗？还是我们有了新的对手，客人都被招揽走了？”那个声音依旧慢悠悠意倦倦地响起，却明显地带着突然兴起的兴奋。
“老板娘，即便有对手，也不是突然之间就会冒出来的。”叫做三四郎的少年停下了数手指头的动作，无奈地叹口气。
真不知道老板娘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要不然她怎么总是在想着是不是有对手送上门来挑战六本木？
先不说他们六本木到底如何了，起码有平户城的松浦隆信大人罩着，一时半会儿应该是不会有人妄想找上门来踢馆子吧？
没错，踢馆子。
六本木是家集酒肆、茶楼、客栈、饭馆等等于一身的……那个，呃，旅馆，虽然老板娘曾经一度心血来潮想把它更名为银座，但是后来招牌都做好了，她叫了两天后却又嫌难听，只好把原来的招牌拿出来继续用。
“所以我就说，日本这块地方好没趣，人少得可怜，能出来一个了不起的对手我就该喊阿弥陀佛了，现在局势又这么乱，男人总想着争霸天下——”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女人声音再次响起，并且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无聊地轻叹一声，“好没趣，还争霸天下呢，这天下也不过是个弹丸之地而已，可笑。”
三四郎像往常一样，他的脸又绿了，颇有些愤愤然地开口：“老板娘，我怎么觉得你总在讽刺我们？”
“咦？我有吗？”那个女声好惊讶地开口。
“难道没有？”三四郎直起身子叉腰反问。
“唉！”一声轻叹，女人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我还以为我很会掩饰呢。”
三四郎几乎想扯着头发跳起来，跟这位老板娘讲话，他起码偷偷白上数十根头发，“老板娘！”
什么时候女人居然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温柔贤惠体贴温顺……了？
“三四郎，你又在心里偷偷念我对不对？”女人笑得很是温柔，仿佛有无数水珠溅在玉盘上的感觉，声音清晰无比，清脆清灵。
“我哪有？”少年不甘不愿地停了片刻才开口，心里却在暗想，怪不得老板娘都二十多岁了还没嫁人，说不定就是因为她太多话的原因。
“不过你在心里念我我也听不到，”女人慢悠悠地开口，“算了，记得吩咐下去，今天要是有客人来的话，酒钱菜钱全部加倍。”
三四郎跳了起来，“那样的话还会有客人上门吗？”
“谁让他们现在不来？六本木今天的营业额明显会减少嘛，身为大老板的人难道不该想办法保证它的正常营业额吗？”女人理所当然地开口。
三四郎满头黑线，正常营业额？有吗？他怎么不知道六本木什么时候有正常营业额这么一说？
“还有，”女人又开口了，“你出去看一看，为什么今天会没有客人来。”
“我知道了。”被女皇奴役惯了的少年低头嗨依了一声，然后便穿上一旁被他甩掉的木屐离开了六本木的店门。
一阵风吹过，店门口招牌上方的上方，一条类似披肩状的彩色轻纱随风拂起，然后又垂了下去，刚刚好挡住了招牌上的落款。
透过薄薄的彩色轻纱，朦胧地可以看到上面写了四个小字——
衣秀峰题。
日本肥前国，松浦津港口。
一艘中等大小的船渐渐靠近，最终停了下来。
船上的人也跟着跳了下来，岸边久候的人群立即迎了上去。
“汪船主，终于等到你了。”领头那个来迎接的男人约莫二十岁，瘦长脸，皮肤白皙，单眼皮，唇上留着短短的一字胡，顶前剪发，椎髻向后，是典型的月代发型，中等个子，穿了身黑色细条纹和服，一脸难以错认的热情，他便是九州肥前的藩主松浦隆信。
“松浦君，好久不见了。”虽然经过长途跋涉，但是从大船上最先跳下来的那个男人却并不见倦色，脸上也没有任何松浦隆信想看到的疑似遭受过打击的挫败感。
“路上安全吗？”松浦隆信含笑开口问他。
“还好，总算是到地方了。”男人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他大概三十岁上下，穿了身粗布衣裳，但是眉目俊朗，身材更是修长挺拔，往那儿一站，便给人一种极赳昂的感觉。
松浦隆信倒没怎么在意他的冷淡，只是他身后跟着的武士们却小小地鼓噪了起来，不服气的目光更是扫向从船上跳下来的这一行数人。
藩主如此客气地对待面前这个男人，这男人居然如此不识好歹？！
被松浦隆信称呼为汪船主的男人扫了一眼那些武士，无谓地扬了下唇角。
“汪船主一路辛苦，就容在下做东，给汪船主接风洗尘吧。”松浦隆信哈哈一笑，伸手向他示意，“请汪船主先行。”
男人也不推辞，举步便走在了松浦隆信的前头。
松浦隆信身后跟着的武士们终于不干了，一把武士刀“刷”的一下子拦在了他的身前，随即持刀的那个身材瘦高的武士站了出来，一副面色不善的样子。
男人停下了脚步，伸指在那把武士刀上弹了一下，转头看向松浦隆信，“松浦君，这是什么意思？”
“和泉，放肆！不可对汪船主无礼！”松浦隆信连忙开口。
那叫和泉的武士手中的刀依旧拦在汪直身前，冷冷开口：“我听说汪船主身手不错，所以想讨教一二。”
“船主……”男人身后的那些人叫了起来。
那个男人却挥挥手示意他们闭嘴，随即似笑非笑地看着和泉，“你是要和我比试吗？”
“难道汪船主不敢？”和泉嚣张地看了他一眼，根本不把他放在眼中。
他低头一笑，“我只是怕伤了你，松浦君面子上不好看而已。”
“能不能伤到我，等比试过了再说吧！”和泉“刷”的一下子扬起了刀，挟带着虎虎风声，直直朝他逼了过来。
“砰”的一声响，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仿佛突然划过了一个小小的闪电，带着声响，吓得众人一瞬间莫名地掩耳，惊骇万分，接着就看到和泉已经丢开刀痛苦地捂着腿倒在了地上。
“这是……”松浦隆信吃惊地看着那男人手里形状细长中空的东西。
对面的男人拿着那东西对他点头一笑，“火绳枪，葡萄牙人叫它为铁炮，难道松浦君没见过？”
有人将倒在地上的和泉抬了起来，松浦隆信看到他腿上的伤口正朝外不停地流着血，转脸羡慕地看着对面汪船主手里的火绳枪，但是他随即发现他的视线正放在自己身上，于是连忙微笑着移开了视线，“让和泉扫了汪船主的兴，真是不好意思。”
对面的男人却只微微扬了下唇，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
松浦隆信也报之一笑，他的确对刚才那把火绳枪有兴趣，因为它伤人又快又准，从天文十二年这东西传入日本后，就一直备受关注，而松浦家与近邻龙造寺、对马岛的宇久家和大村城的大村家一直有冲突，要是能拥有了比他们先进的武器，就绝对能在战斗中占据优势抑制住他们。
但是不急，他可以慢慢来，只要抓得住面前这尊大佛，还怕没机会拿到火绳枪？
对面的男人又是一笑，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枪收了起来，“没关系，松浦君，请。”
这下子再没人主动拦他们的路了。
松浦隆信挥手示意下人把和泉一起带走，随即连忙跟了上去，带着他们一行人离开了港口，直奔他最常去的地方。
六本木旅馆。
清秀少年飞奔回到六本木，气喘吁吁地望着房顶上的那一角彩纱。
“三四郎，不要告诉我你赶着回来生孩子，跑那么快干什么？”猫儿一样不知道大白天潜伏在什么地方的女人又开口说话了。
“什么啊！”三四郎自觉受到侮辱，忍不住捏起了拳头，“老板娘，你还不赶快做准备，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松浦大人等会儿带着他的贵客就来了。”
“贵客？有多贵？”女人的声音微微上扬起来。
“我怎么知道，我只看到他居然走在松浦大人前面，然后松浦大人就带他朝这边来了，所以我就飞奔回来给你报信。”三四郎终于缓过气来，看着面前那飞来荡去的一角轻纱，有种想把它一把拽下来的冲动。
“难道是织田他们？不对啊，历史上似乎没有提过松浦隆信和他们有交情，毕竟不是同一个重量级别的人，人家争霸日本能办得到，但是松浦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女人疑惑地嘀咕了两句，随即问他，“有没有打听出来是从哪里来的客人？”
“我知道我知道！”三四郎一下子激动起来，“就是你说的中国人嘛！”
“哦？”女人拖了个长长的尾音，以示对他的眼光很有商榷的余地。
“你不相信？”三四郎跳了起来，“他们穿的衣服和我们的不一样啊。”
女人顿了一下，随即又开口：“你去跟吴婶说一下，让她准备准备，说不定今天需要做中国菜，然后再跟厨房里说一声，其他一切照松浦大人的习惯来做。”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三四郎应了一声，随即匆匆朝店内走了进去，木屐在地板上走过的时候，发出了啪哒啪哒的声音。
过了片刻，房顶上方，伸出了一只手，无意识地绕着那条彩色轻纱，那只手十指纤纤，肤质细腻，手腕处挂了无数串金丝银线绞织的镯子，看起来沉甸甸的颇有分量。
店内厨房里，大厨们正在忙碌地做着准备工作，三四郎来回跑个不停的脚步啪哒声不断地传入人的耳中，严重干扰着某人好梦。
微微叹了口气，那只手又缩了回去，随即似乎听得几声呢喃，然后便没有了动静。
一行十数人渐渐接近六本木旅馆，因为日本人一般不在家里宴请客人，所以为了尽地主之谊的松浦隆信才将他的客人带到了这里。
三四郎早已经等候多时了，看见人来连忙迎了去低头行礼，“松浦大人。”
“别客气。”松浦隆信挥了挥手，随即朝四周扫了一眼，“你们老板娘呢？”
三四郎很尴尬地朝房顶上看了一眼，然后才低声开口：“老板娘说这种天气正好适合睡觉。”
但是，“她是猫吗？居然睡到房顶上？！”看一眼垂在风中犹在飘呀飘的彩纱，松浦隆信有些忍俊不禁。
女人的声音含糊地响起：“松浦大人，你又在说我什么？”
“说你是猫嘛，可爱又优雅。”松浦隆信立即变脸，笑眯眯的也不朝店内走，就站在门口仰着脸看着房顶。
他身后跟着的汪船主那一行人心内忍不住好奇，这房顶上的女人是谁？
“这还差不多。”女人又嘀咕了一句，伸手出来对他挥了挥，“进去吧，厨房里应该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你不下来见见我的贵客吗？”松浦隆信含笑招呼她。
“我现在下来恐怕会惊扰到你的客人，所以只好抱歉了。”那只手伸出来又挥了挥，手腕上的镯子相撞而发出低低的金属声。
“也行，那我们就先进去了。”松浦隆信哈哈一笑，带着人就朝店内走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没走两步，就听到一声清脆的瓷器破碎声，被吓了一跳的众人看过去，才发现原来是走在最前头的人不小心踢碎了摆放在店门口的大花瓶。
松浦隆信瞬间皱起了眉，但是还没等他说话，就听到女人惊慌的声音响起来：“等一下，等一下！”
众人忍不住退后几步朝房顶上看过去，随即就感觉仿佛是一片彩云飘然落下，那个裹在彩云里的女子一边对下面那个正抬头看她的男人开口一边从房顶下跳了下来，“拜托，接我一下！”
被她选中的男人下意识地伸开手臂，稳稳地将从房顶上跳下来的女人接在了怀里，当她完全落入他的怀抱时，他提起来的心也终于掉了下来，随即他低头开始打量自己接住的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女人。
很美。
这是他的第一感觉。
明眸皓齿，黑发浓艳，素色重衣上披了条七彩长纱，不觉得花里胡哨，反而更让她恍如重彩泼墨般的光艳照人，虽然脸上带着浓浓倦意，但是那只会让她看起来更像只骄傲的猫儿一样，仿佛下一刻她就会优雅逃开。
实在是美丽。
他的第二、第三感觉依然如是，但是……那又与他何干？
从房顶上跳下来的女子也看着抱着自己的男人。
三十岁上下，有一身蜜色的健康皮肤，眉目俊朗，眼睛尤其好看，深不可测得让她猜不透似的，脸上带着些微的漠然。
他哪儿来的这副表情？
她愣了一下，忽然想到刚才那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随即轻巧地从抱住她的男人怀中挣脱开来，伸手一指那些男人，“谁打碎了我的花瓶？”
一旁的三四郎见势立即冲进店内。
一堆男人们面面相觑，过了片刻有人站了出来，“是我不小心……”
她抬眼看过去，似笑非笑地弯了下眉。
冲进店内的三四郎抱着算盘、拿着纸笔砚又匆匆跑了出来，往她面前一站，“老板娘，给！”
利落地伸手接过算盘，她一边拨得算盘珠嗒嗒作响，一边笑眯眯地开口：“哪、可别说我是讹诈，我这只花瓶可是宋朝时的珍惜贡品，少说也值个十来万，不过你们是松浦的贵客，那就再加百分之十的价，好配合你们身份，这样算的话，好吧，就算十万两的底价好了，再加百分之十的话，一口价，十一万两。”
她还不如去抢！
众人心中顿时纷纷冒出这样的想法，满头黑线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难道你们觉得这个价格配不上你们身份，那……加百分之五十？”她又拨了下算盘。
十五万？！
众人顿时觉得自己快晕了，有这么狮子大开口的吗？
难道她以为他们都是开钱庄的？
“不然就赔我一个这样的花瓶？”她再次“好心”地提议那群看起来已经傻眼的男人。
“姑娘，不要太过分！”刚才接住她的男人在她身后突然开了口。
她笑眯眯地伸手指向自己，“你是在说我吗？”
“难道这儿还有另外一个女人？”那男人脸上依旧带着那种漠然的表情，
“你……说我过分？”她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开口。
看着她这样的表情，一旁的松浦隆信悄悄朝后退了步，然后又是一步。
“你这只花瓶，质地一般、做工粗糙，怎么会是贡品？想必你买的时候被人骗了，这只花瓶，能值十一两银子就不错了。”他淡淡开口，视线落在了她的脸上。
“你！”她怒视他，适才的优雅小猫顿时化身为母狮子，而且似乎还是满心火气的那种，“你说它质地一般、做工粗糙？”
“没错！”他的唇微微一扬。
“放屁！”面前的女人顿时如泼妇般双手往腰间一叉，三七步一迈，“你居然敢怀疑我的专业？”
专业？
众人一头雾水地看着她，对面的男人眨了下眼睛，也闭上嘴看着她。
她弯腰从地上捡起几片较大的碎片，把那男人的手拉开，然后将碎片放入他手中，“你给我看清楚了，这怎么可能你说的那种赝品，它以玛瑙为釉，温润古朴，精美细致，质地一看便知。而且它的釉色如雨过天晴，触摸釉面的话，平滑细腻，如同美玉。你看这里，还有这里，它的釉面有一些细小的开片，如果迎光就可以看到其中时隐时现的光点。釉与胎的结合处微现红晕，看起来就格外赏心悦目，这根本就是汝宫窑的极品，说它是极品绝对没有夸大。”
男人惊讶地挑起了眉，看着面前几乎怒发冲冠的女子，他本来以为那花瓶不过是她随便买的，不见得会知道那花瓶到底如何，没想到她不但识货，而且还说得有模有样，看来他实在是小看她了。
“怎么样？没话说了吧？”她得意洋洋地扫一圈众人。
三四郎连忙跑了过来，把纸笔和自己的背给她，砚台则端在自己手里，让她开始代那个可怜的男人写欠条。
“等一下。”刚才那个和她交锋的男人伸手握住了她的笔。
“干吗？想赖账？”她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
“我的兄弟没有钱，我代他还。”他淡淡开口，“我叫汪直。”
“汪直……”她突然顿了一下，然后便开始上下左右打量他，眼睛也越瞪越大。
她似乎……从哪里听过他的名字……
“怎么了？”男人疑惑地开口。
她突然又笑了，“没事没事，你还就你还。”
一只花瓶十一万，赚到了赚到了。
她开心得眉飞色舞，欠条一挥而就，然后把笔交给叫汪直的男人，“画押签字，不许赖账！”
“衣秀峰，”汪直也顿了一下，“你不是日本人？”
“我为什么要是日本人？”看着他签字画押，她笑眯眯接过欠条抖了两下那张纸，然后很宝贝地把它收了起来，“好了，没事了，进店里去吧。”
很大方地挥着手把那些人迎进了店中，她笑眯眯地跟在后头慢悠悠地走着，三四郎与她对视了一眼后，面无表情地开口：“你又坑了他们一笔吧。”
“小孩子少管我的事，我存钱当嫁妆不行啊！”她佯装出的凶狠样子完全掩饰不住唇边的笑意，走在前头的汪直下意识地回头，只觉得眼前一片霞光。
跟刚才那个泼辣的样子还真是不一样呵。
六本木店里间，一群人陆续走了进去，还好这个房间很大，完全不至于产生没地方可占的尴尬情况。
松浦隆信盘膝坐下，一边无奈地笑着开口：“对不起，衣小姐就是这个样子，你可以打碎她的花瓶，但是绝对不可以批评她的眼光。”
“她对瓷器很有研究？”汪直疑惑地开口。
“不仅仅是瓷器，珠宝玉器、书法画卷她都有所涉猎。”松浦隆信笑了一笑。
“那她怎么会在这里开店做生意？”汪直微微皱了下眉。
“不清楚，但是看她做得也蛮开心的。”松浦隆信也疑惑地皱了下眉。
“她不是这里的人？”汪直又问他。
“不是，一年多前她才来到这里的，不过，”说到这儿，他笑了一下，有些无奈，“我儿子镇信和她更熟一点儿。”
汪直拧眉毛看着他。
松浦隆信笑着开口：“镇信偷偷溜出门玩遇水几乎丧命，幸好被衣小姐看到救了下来，说起来，她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
原来是这样，汪直略点了点头，然后便不再追问下去，正好，门被人拉开了，店里的小伙计三四郎开始上酒上菜。
待三四郎把东西慢慢端上来后，松浦隆信将自己的酒杯在清水中涮一下，杯口朝下在同时送上来的纱布上按了一按，杯口上的水珠随即被纱布吸干，然后他才斟满酒双手递给了汪直，“汪船主一路辛苦，请满饮此杯。”
“多谢，大人太客气了。”汪直接过那酒杯一饮而尽，随即按照他刚才的步骤倒了杯酒给他。
杯来盏去之间，宾主尽欢。
看一眼刚刚陆续端上来菜，汪直颇疑惑地朝半闭的门外看了一眼。
他面前摆放的居然是中国菜，而并非松浦隆信面前的日本传统食物。
松浦隆信看一眼他的表情，随即笑着开口：“汪船主真是有口福，这个做菜的厨娘可是衣小姐不肯外借的六本木镇店之宝呢……”
门“刷”的一下被人拉开了，众人看过去，可不就是刚才那位把算盘打得噼啪响的又美女又泼妇般的女人？她笑着开口堵住松浦隆信的话：“是啊，要不是松浦大人你来的话，我怎么可能麻烦厨娘费这么大心思招待客人？”
“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松浦隆信开心得合不拢嘴。
“当然，”她似真似假地开口，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需要我喊舞伎来助兴吗？”
“不必了，”汪直突然淡淡开口，“草莽之辈，不懂得欣赏歌舞。”
“既然汪船主说不必就不用喊了。”松浦隆信笑着伸手，似乎是想在她手上拍一拍以示安抚。
衣秀峰却突然伸手过去另外取了杯子，倒满酒后含笑看着松浦隆信，“既然是大人的贵客，我自然要敬一杯酒以示欢迎。”
松浦隆信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对她含笑点了点头。
衣秀峰看向汪直，“既然咱们都不是日本人，也就不用按照他们的习惯来敬酒了，请！”
汪直看了她一眼，伸手给自己倒上酒，然后对她略略点头示意，将杯子里酒一饮而尽。
衣秀峰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以袖遮面将杯中的酒喝了下去，只是有大半却都故意撒在了袖子里。
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汪直的嘴角似笑非笑地扬了一下。
衣秀峰迎上他的目光，只笑了一下，随即又对松浦隆信开口：“不知道大人的贵客会被安排住在何处呢？”
“衣小姐，你想要说什么？”松浦隆信笑着开了口。
“当然是希望松浦大人多多关照我的生意嘛。”她笑着看他，眉眼婉转。
“行，没问题，我本来就打算安排他们在六本木住下，所以衣小姐你可得替我好好招呼他们。”松浦隆信看到她的表情心下忍不住一动，话语顿时脱口而出。
衣秀峰立即笑容满面地站了起来，“那我立即去给他们安排房间住宿。”
又赚到了，这一群人的住宿费、吃饭钱怎么着也得好大一笔吧。
汪直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她翩然而去的身影上，再回头，却看到松浦隆信同样着迷的眼神，他忍不住叹一口气，随即又扬起唇，现出一个讥诮的表情。
老虎嘴上拔毛，这个女人，难道不知道自己是在玩火？
六本木旅馆的装置在当时建造时便与别家旅馆不同，它是天井样式，围成四方形状，一楼的全部是吃饭的地方，二楼则供人休息，院中空地种了无数花草及好几棵四季常青的针叶松，但是在东向处，却并没有围墙堵住，反而开了口朝外延伸了一段出去，加盖了两层小木楼，那是六木木老板娘的休息场所。
整个儿就是不伦不类的感觉，但是没关系，住的人觉得无所谓就好。
像此刻，傍晚夕阳欲坠，烧出一片红霞，余晖透过来，给花树下抱着书而眠的人添上了几分金色。
那是棵樱花树，这个时节，樱花几乎全部落完了，偶尔的几片残瓣随风吹落在树下软榻上的人身上，她却丝毫没有察觉，只是倦倦地翻了个身，没有理会那些花瓣。
素色重衣在身下压出微微的褶皱，长长的彩色披巾零乱地缠在手臂上，而手臂则放在额上挡着光，身子微微蜷起，没穿袜子的脚半遮半掩地藏在层层裙衫内。
她还真是好眠。
无意中走到这里来的男人忍不住皱眉，难道她不知道她现在这个样子很惹人犯罪吗？
察觉到脚步声靠近，软榻上的女人含糊地开口：“三四郎，你又跷班？”
她在说什么鬼话？
男人再次皱眉，索性毫不掩饰躲藏地走到了软榻跟前。
迟钝的女人终于反应了过来，稍稍挪开手臂，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看了一下，顿了片刻后又合上了眼睛，“原来是你啊。”
按理说，他应该会走远一点儿，和她隔开一段距离，或者选择直接走开，那么，就更不用她费心了。
“衣姑娘，你不是六本木的老板吗？怎么你又在睡觉？”结果他既没走远也没走开，反而站在那儿连动都没动。
无奈地叹气，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这样睡着说话好像很没气势，她只好起身坐好，伸手摸过一旁的折扇抵住额头，这才看着他，“难道你不觉得随便闯入别人的院落很没礼貌？”
“我以为这只是和旅馆挨着的客房而已。”他耸下肩膀，然后看着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厨房里有大厨，跑堂的有三四郎，管账的有账房先生，所以，”她微微一笑，“我就只好睡觉了。”
基本上，只有在有钱好赚、有钱好骗、有钱好坑的情况下，她才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况且，难道要告诉他是因为她大姨妈造访而带来的生理抑郁吗？
“那你不是没有任何实权？”他心下暗忖，或者她根本就是一个挂名老板吧？
“这不叫没有实权，”她竖起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一晃，“是人尽其用，术有专攻而已，我只负责管理，不负责其他的，只要店内人事不散，这个店就能开得下去。”
“什么意思？”他疑惑地问她。
衣秀峰叹口气：“就是说如果你是做生意的话，大可以放手，把一些事情完全地交给你的下属去做，而不必事事躬亲，否则的话不累死也会气死，只要你抓住最有决策力的那一点，那么你永远会是最有权力的那一个。”
“我以为大家都会喜欢大权独揽。”他轻轻扬了下唇。
“所以用尽心思，死得就比较快一点儿。”她手中的折扇打开，笑掩了一张芙蓉面。
汪直突然开口：“你是哪儿人？”
乌黑的眼珠子灵活地转了一圈，她笑吟吟地开口：“那你是哪儿人？”
“徽州歙县柘林人。”他倒是干干脆脆地自报家门，说完之后就看着她。
“我知道，徽州嘛，黄梅戏的故乡，”衣秀峰笑眯眯地跳了起来，站在软榻上捏了个手势，摆好身段，开口唱了起来，“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
看一眼汪直，脸上居然没有任何表情，她突然想起来什么，顿时“哎呀”一声。
“怎么了？”汪直看着她一会儿唱一会儿跳的样子，觉得自己实在是跟不上她的反应。
衣秀峰小心翼翼地察看他的脸色，他应该没起疑心吧？
糟糕，一激动居然忘掉了黄梅戏这会儿还没出来呢。
“没事。”看不出他的反应，她这才放心地坐了下来，一眼瞥见他腰上挂了件玉器，忍不住“咦”了一声，有些两眼放光的感觉。
“你喜欢？”他淡淡开口。
废话，“春秋时期的玉器，不喜欢的才是傻瓜呢。”她的两只眼睛依旧粘在那块玉器上。
那是件青玉虎形佩，玉质晶莹细润，虎形低首弓背，尾尖上卷，口与尾部各有一孔，用丝线系了起来，虎身上的纹饰是用粗细不同的阴刻线条和剔地的隐起面处理相结合，背部磨光，纹饰很是古朴，造型生动且刻工精细。
春秋时期的古董玉呢，一想到上面不知道会有那个时期的什么人摸过用过佩过戴过，她就有种为历史的沧桑感而不自觉地生成的感喟。
嗯，她喜欢。
“送给你。”原来她真的懂这些东西，汪直索性伸手把那块玉饰摘下来送到她面前。
她却警觉地朝后一闪，“送我？”
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嗯。”汪直点了点头。
“不是想跟我用这个换那张欠条？”她是很小人之心的。
“不是。”汪直愣了下，随即哑然失笑，原来她以为……
“那、那，是你说不会问我换借条哦，不许反悔。”她笑眯眯地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左看右看，眉开眼笑得标准小人得志的嘴脸。
“就这么喜欢？”他好奇地开口。
“那当然，很有历史感嘛，经历过这么长的岁月，”她爱惜地摸了一下，“真想知道它背后的故事。”
原来是这样……汪直看了一会儿她灵动多变的表情，忍不住弯了下嘴角。
这女人，还真是随时都有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是真的贪钱吗？
“你这人还真不错，我决定了！”她突然跳了起来。
“什么？”汪直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
她得意洋洋地开口，折扇一合，红唇漾出好看的笑纹，“今天晚上我请厨娘给你们做徽州小吃，保准地道！”
那……就让他拭目以待吧。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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