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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谁是计中人

  御花园中秋色怡人,皇后见日头尚好,便来到园子里游赏一番。

  池子里的金鱼四下游散,内侍送来的鱼食,她便立在亭台的回廊边,悠闲地喂着鱼。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奴才们纷纷跪地,“参见太子殿下。”

  “儿臣参见母后。”太子单膝落跪。

  皇后将手中的鱼食全部抛入池子中去,才慢悠悠地转身,睨了他一眼道:“起来吧。”

  身侧的宫女过来伸手相搀,扶着皇后在石桌旁落了座。

  “不知皇儿突然来找哀家,是为何事?”

  太子示意一眼四下,“你们都退下吧。”

  奴才们全部退走了,亭子里只留有他们母子二人。

  “儿臣是想问,昨夜的事,是否由母亲一手安排?”

  皇后淡淡一笑,就知他急匆匆地找来,多半是兴师问罪来的。

  她朝他手臂上看了一眼,语气随意地问:“你臂上的伤怎么样了?唐暄没有错手将你伤太重吧?”

  如此一句话已然算作了回答。

  太子微微蹙起了眉。

  “母后,儿臣说过,此事交由儿臣自己去处理,您也答应了。”

  皇后见他面色凝重,也随即冷下了脸色。

  “虽然你父皇如今身子尚健,但任何事当然是越早办越稳妥。玉致的身份你心里很清楚,此刻看你的态度却分明有为她不平的意思。皇儿,难道你多年的隐忍,当真养出了你心慈手软的个性了?”

  太子垂着目光,没有再出言辩驳。

  皇后见他是此态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沉声责道:“哀家本想借机助你一臂之力,不想你却不知把握机会,真是气死我了!”

  “儿臣原本有自己的打算,不过是想试试看能否让她真心接受我。”

  皇后嗤了一声:“真心?就算让你换来了她的真心,你敢保证自己不会在将来对她心软吗?真心这东西由来都是双方的,如你这般不够狠绝的性情,到时候要承受的只怕会比她更多!”

  太子默了片刻,说道:“玉致那边的态度已有软化,她已经答应来年开春就成婚。”

  皇后开始在心中盘算,如果计划顺利,来年开春时候成婚,也算正中她的心意。

  “那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

  太子回禀:“儿臣打算带她去一趟恭善王爷的属地。”

  皇后眸中闪现光亮,满意地点点头道:“也是时候让她去恭善王跟前露个面了,打算几时启程?”

  “儿臣还有些事要作安排,待一切准备稳妥之后就启程。”

  温善做人的好处就是,连皇上也不特别关注他,对于他的行踪更是放任自由,也是相信他性格沉稳必然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儿臣还打算,这一趟邀四弟一同前往。”

  玉致得到了消息,让百合替她收拾行装。

  百合眉开眼笑,边忙边道:“小姐,当太子身边的人可真是好处多啊。我们来宫中不过月余,已经是第三次出门了,而且这一次还是去那么远的地方。”

  太子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要去恭善王的属地。恭善王驻守边关,属地是在草原上。

  玉致心里自然也十分欢喜,因为从小到大,也只在哥哥口中听过一些关于草原的描述,并未亲身去过,十分向往那种纵马驰骋草原的生活。

  “如果太子妃是这样一个优差,那我能嫁给太子,也算十分幸运了。”

  百合闻言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自打狩猎回来之后,小姐对太子殿下的态度显然变了许多,连原先那些哀怨连连的话也未曾再听她说起过。

  “反正小姐你也不热衷那些荣华富贵和虚名,即使依殿下的性格,将来不一定会是一位手腕厉害的君王,但却一定会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夫婿。”

  虽然老爷与夫人送小姐进宫多半还是为了那些门庭荣耀,但在她看来,小姐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太子殿下为人和善,相信日后定会对小姐很好的。

  “而且这趟出远门,殿下的意图很明显哦,分明是要与小姐培养感情……”

  玉致嗔然一笑,拿手中的袍子丢她,“你这丫头越来越放肆了,什么胡话都敢信口就说。”

  百合瞧她目露羞色,不怕死地又补了一句:“小姐,你动心了!”

  “鬼丫头,你还说!”

  百合跳着退开,笑嘻嘻道:“您自己去照照镜子嘛,如今只要一提起太子殿下,您的眼睛都比寻常时候亮!”

  玉致恼不过,追着她打。

  主仆二人嘻嘻哈哈,笑声传到了冬暖阁的每个角落。

  唐暄踏入书房中来,见主子在案后写字,便俯身上前唤了一声:“殿下。”

  太子放下手中的笔,抬眼看了过来。

  “事情都安排妥了吗?”

  唐暄点了点头。

  “这一趟出门的机会并不易得,所以不许有差池知道吗?”

  唐暄谨慎地回道:“人已经去了预定的地点,属下也已经亲自过去探查过一番,确保不会出现什么纰漏。如今只等着殿下与四王爷经过那里,一切都会按照计划进行的,请殿下放心。”

  他出生至今,多少人在背后算计着他和他的母后,若非有自己的一套应对方法,他们母子也不会这样看似风平浪静地生活了下来。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道理,他很小的时候就懂,不轻易拿出来用,不过是为了掩人怀疑。如今也是时候予以反击了。

  四皇子完成使命从江南归来,一听说可以跟太子一起出门去草原,雀跃不已。

  太子就笑他说:“你好歹也是御林军统领,平日里见你训人的时候那般严肃,如今一听说出远门,怎么还欢喜得像个孩子?”

  仲锦秋开心道:“能和二哥一同出门,毕竟不一样嘛。”

  于是出行的日子便定在了三日后。

  可是离宫的前一夜,玉致竟然染了风寒,一夜冷汗,咳嗽不止。

  可是她却不让百合把事情泄露出去,以免影响到明日的出行计划。

  百合拗不过她,也没敢去惊动太医,自己偷偷跑到厨房里熬了碗姜汤让她喝下。

  第二日起来,玉致的咳嗽已经好了些,额头的温度也退了不少,只是脸色仍然十分难看。

  她原是打算搽点胭脂遮盖,偏偏太子那边已经派了人来催促,说殿下已经在门外等候了。未再有心思耽搁,主仆二人匆匆出了门去。

  踏出宫门,台阶下已经停了三辆马车,一前一后的马车都是锦蓝颜色,唯有中间的那辆是绛红色,一看便知是要给她乘的。

  百合看到末尾那辆马车旁边站着的人,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小姐你看,那不识趣的四王爷当真又跟来了。”

  虽说先前便得知此次四王爷会一同前往,但按理说他但凡有一点自觉,就不该做这种妨碍他人的事才对。

  玉致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多言。

  太子也已经候在了台阶下,见到她出现,上前几步迎了过来。

  待走到近前,便瞧见了她眉宇间的虚弱之态。仔细再看,连脸色也是苍白得不似寻常。

  他随即蹙了眉,目露关切之色,“脸色这样难看,是哪里不舒服吗?”

  玉致唯恐他看出什么端倪,阻碍了今日的行程,心虚之余矢口否认道:“没有,不过是昨夜想着今日要出门,一时太兴奋了,入睡得很晚,所以才会脸色不太好吧。”

  太子看了她一眼,又睨向一旁的百合。

  主仆二人皆是一脸心虚的模样,分明有事隐瞒。

  他肃起神色,探手抚上了玉致的额头。

  玉致一夜睡得昏沉,到此时身子也并未痊愈,所以神思依旧混混沌沌。可是当他微凉的掌心触上她额头的那一瞬,她整个思绪蓦地一凝,连目光也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没料想他会突然有这样毫不避讳的亲近举动,门口值守的侍卫和送行的一众宫人,林林总总也有十几人,他都不知避讳一下的吗?

  玉致的脸上泛起微烫。

  可是因为看得出他神色间的担忧之意,是那么明显,所以尴尬完了,感受更多的还是心底里冒出来的那一丝温暖与甜蜜。

  “殿下,我没事……”躲开他的手。

  “你分明是低烧未退,难怪脸色这样难看。”他转身就要吩咐宫人去传太医来。

  被玉致慌忙拦住:“只是一点小风寒而已,至多让太医配些药带着路上备用。”

  “身体要紧,这种事岂能儿戏对待?”他眉头紧蹙,显然不赞成。

  玉致放软了声音:“我只是不愿耽误了出行。”

  “可以将出行的日期延后,待你病好了再说。”

  见太子一脸固执,她便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殿下也知道我其实有多期望能够出宫去,多待一刻都是煎熬啊。”

  太子的脸色微微一沉,是因为知道这句是她的心里话。

  “殿下若是不放心,干脆带上太医同行好了。”

  太子看了她片刻,看得出她眼中的希冀十分恳切,他终是叹了口气作罢,转身吩咐一旁的宫人道:“去召一名太医来随行。”

  出了皇城,一路向北行进。

  越往北去,人烟越发稀少,行至第三日才遇上了第一个村庄。

  村子里只有一处简朴的驿站,先前派去的人已经将地方打点妥当,一行人马便在驿站前停了下来。

  因为有太医随行诊视,玉致的风寒已经好了,加之又逢上了有人烟的地方,因此心情格外的好。

  不过因为气候已经入了十一月,北方的温度远比京中还要寒冷许多。她兴高采烈地自马车上跳下来,顿时冷得打了个哆嗦。

  太子原先在吩咐宫人事情,转身就看到她缩手缩脚直哈气的样子,便朝着她大步走了过来。

  “天气寒冷,如果觉得冷就多添件衣裳。”

  百合捧着披风跟着跳下马车,送上前来,“小姐,还是披上吧。”

  玉致打了个喷嚏,却仍不见她上心,无所谓道:“我见外头暖阳高照,原以为不会太冷才是。”

  说归说,还是让百合替她系上了披风。

  太子蹙眉看了她一眼,这几日行路幸苦,她又病体初愈,脸色一直苍白得厉害。

  “带你出门原是想游玩散心,如果因为这个而拖累了你的身体,不就是得不偿失了?早知就该不受你的央求,留你在宫中调养好了身子再出门。”

  玉致听得出他话语里的关切之意,见他面色凝重,便故作无奈地叹气道:“殿下,你有点啰嗦啊……”

  百合小声打趣道:“小姐,殿下这是关心您啊。”

  太子却在她半是娇嗔的话语里,听出了亲昵的意味。他松下了神色,淡淡一笑。

  可是看着她信任的笑脸,他的心里却又忽然有了一丝凝重和犹豫。当然,他素来将情绪掩饰得很好,外人并不会得见。

  “百合,扶小姐进去休息吧。”

  玉致自然不愿意。

  这几日来大半时候都是待在马车里,难得可以出来透透气,又是这样一个日朗气清的好天气,哪有再窝进屋子里的道理?

  “我想去走一走。”

  太子朝四下望了望,宫人与随行的侍卫都在各自忙碌。他不愿打消了玉致的兴致,便回道:“好吧,我陪你去附近走走。”

  走过驿站正门的时候,朝里面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四皇子走了进去。

  他漫不经心地朝远处的唐暄一眼,唐暄会意,停下手边的事,跟着朝驿站里走了去。

  唐暄从驿站里走了出来,状似随意地朝台阶下那个正忙碌的身影看去一眼。

  苏姑娘的马车里带着东西,此刻百合正忙着吩咐仆人把东西搬下来。

  唐暄在心里略一沉思,举步踏下台阶来,朝着她走了过来。

  百合正专心忙碌着,回身之际忽然看到身后站了一个人,一时少了防备,吓得“哎呀”一声,手里提着的包也脱手掉了出去。

  唐暄眼疾手快,游刃有余地将包袱接了个正着。

  百合拍了拍胸口,惊魂未定。接过他递还来的包袱,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你好端端的站在我后面做什么?也不出个声,吓死人了!”

  她随苏姑娘进宫也有段日子了。这段时间里经常也有接触,不用说,一看就是个厉害的丫头。

  所以唐暄一点也不意外她的恶声恶气,反而无所谓地扬眉一笑。

  百合见他笑得古怪,防备地看了他一眼,很想快点把眼前这个碍眼的家伙给打发走。

  “你笑什么?”

  唐暄的目光一直定在她的脸上,也未见有避讳的意思,仍然嘴角噙笑,也不回话。

  看得百合心里越来越别扭了。这个莽人,不懂得男女有别的道理吗?青天白日之下,就这样盯着一个姑娘家看,到底是什么居心?

  不过转念一想,不会是她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吧?才会惹得他发笑。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咕哝一句:“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唐暄放声笑了出来。

  百合瞪了他一眼,干脆直接赶人了:“你若是没事就请让让,我这里还忙着呢。”

  唐暄找她,当然不只看着她发笑这么无聊。事实上,与她拉近关系才是他真正的目的。于是明知故问道:“我是想问,你知不知道殿下和苏姑娘去了什么地方?”

  百合已经转身去继续整理车上的物件,随口应道:“去前方田野赏风景去了。”

  唐暄点点头,又道:“那烦请给指个路吧。”

  百合这才听出了一点异样,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你要做什么?”

  唐暄理所当然地答:“自然是要跟随过去保护殿下和苏姑娘的安全了。”

  就说吧,这人何止是个莽人,根本还是个不识情趣、不懂风情的木头。殿下与小姐两个人相携游赏,他没事跑去凑什么热闹?

  “不知道。”她没好气地瞪他。

  唐暄也不以为意,点头道:“好,那我去问别人好了。”

  转身就要走。

  百合赶紧一伸手拉住了他,一时也忘了避讳。

  唐暄表情玩味地瞄向她的手,百合自己也是愣了一下,慌忙松开。

  “我是想说,殿下和小姐有话要聊,闲杂人等人就应该识时务地避开才对,难道不怕殿下治你个煞风景之罪吗?”

  没办法,只能把话都说白了。

  唐暄故作恍然地点点头,“哦,原来如此。”

  他的目光停在百合的脸上,眼中是一抹温暖之色。

  百合被他看得心里别扭,结巴着道:“你……你到底在看什么?”

  唐暄的表情却忽然又转了感慨之色,怅然一笑道:“你不要误会,我只是觉得,你长得很像我过世的妹子。”

  百合怔了一下。不……不是吧,这么巧吗?

  唐暄笑了笑道:“有唐突之处,还望百合姑娘大人大量,不要生气。”

  百合看着他笑颜温和的样子,心想,这样一看,他也不完全是一个不知人情世故的莽夫嘛。

  听他说到妹子已经过世,心里便对他有了一份同情,脸色也转了温和。

  “过去的事就不要多想了,放宽心才是首要的。”

  她见唐暄还是盯着她看,忽然感觉一阵尴尬,脸色也微微发起了烫。毕竟从未被一个男子这样盯着瞧过,她心里多少有了一丝慌张的情绪。

  她匆匆道:“我还有事,先去忙了。”

  抱起旁边的一个包袱,大步朝着驿站里走去。

  唐暄却又叫住了她:“等一下!”

  她驻足回头,听到他在说:“日后我若是又想起了我妹子,能不能找你聊聊天?”

  百合犹豫了一下,展颜一笑,“没问题。”

  唐暄一直站在马车边,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里面,他眼中的沉肃之色才浮现出来。

  与她接近,是因为看重她贴身丫头的身份。

  只是,她也不过是一个心思纯朴善良的姑娘。听到他说妹子过世,就对他撤下了防备,露出关切的目光。

  欺骗甚至是利用这样一个善良的人,将来,他一定会遭报应的吧。

  想着这些,心情更沉重了。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无声叹了口气。

  山野地方,周围群山环抱,小小的村落看起来有种遗世独立的味道。

  一路行来,路上偶遇几个村民,无不投来好奇的目光。

  也有玩闹的三两孩童,嘻嘻笑笑地从身边跑过。

  玉致喜欢这种天阔地远的感觉,少时的愿望便是游历完天下之后,再找一处远离世嚣的地方安居下来,过无忧无虑的人生。

  “‘桃花源记’里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处便给了我这样的感觉。若是能在此处落居,那也是一种享受啊。”

  太子眉目温和地看着远方的田野,但笑不语。

  “殿下此生的志向是什么?”她有些好奇地问。

  看他平日里都是温和做人,得天下做君王似乎不像是他的志向,所以她才会好奇,他心中向往的究竟是怎样一种生活。

  太子笑了笑道:“现在就说此生为时过早了些,应该说是我有生以来的志向。有生以来,我只愿母后能够得顺心意,过得无忧无虑。”

  他会说出这样的话,玉致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至少由表象看来,他对皇后言听计从,而平日里悠闲度日,也未见有什么属于他自己的特别爱好或是出众才华。

  “能看得出来,殿下是一个十分孝顺的人。”

  “母后这半生为我付出了很多,孝顺她都是应该的。”

  所以,也包括娶她这件事吗?

  想起这件事就令她有些耿耿于怀。虽然这世上多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就的婚事,但没有彼此倾情的人生,总是充满了遗憾。

  她因为已经在心里对这桩婚事妥协,所以一番心思理所当然都付诸在了他的身上,对他也开始变得在意,自然就更加在乎他对她的那份心意究竟如何了。

  他对她虽然体贴周到,但仔细一看,分明他在对待别人的时候也是这样。

  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他愿意放在心上,真心想要去特殊对待的人吗?

  “在想什么?叫你几声也不应。”太子侧目看了她一眼。

  “在想,倘若我不是皇后娘娘的侄女,殿下如果与我偶遇上了,只怕也不会多瞧上一眼吧。”

  她的话语中有几分感慨,也听得出有几分哀怨。

  “你为何这样想?”

  玉致抬头看他,无声一笑。并非是她胡思乱想,而是事实如此。因为回想初次见面,她与他在集市里遇上,她故意找麻烦也未能引起他的丝毫注意。

  “只是随口说着玩儿罢了,我是皇后娘娘的侄女,血脉相连,这是无从改变的事实不是吗?”

  怎能将心里的忧虑和惆怅告诉他知?她已然在心态上落了弱势,不想再让自己落入更尴尬的境遇里去。

  太子目光随意地瞥了她一眼,心中的意志却在她黯淡的眼神里,再次变得矛盾起来。

  倘若她不是身份特殊的那个人,他是否还愿意付诸一番心血来应付她?

  其实,她也不过是一个无辜的不知情的人。

  不,他不应该对她产生这样的念头。母后的警告他必须牢牢谨记,心软的确是他性格里的弱点,却不能放任它成为自己前行的羁绊。

  “起风了,回去吧。”他温然道。

  玉致点点头,转身踏上回去的路。

  途中要经过一处石桥,桥下有名村妇浣好了衣裳,端着木盆上桥来。

  迎面而过,那女子抬眸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

  玉致的目光与她遇上,微微怔了一下。那女子尽管是一身粗布打扮,却生得十分年轻貌美,只是看他们的目光里竟透着一丝凶狠之色。

  双方侧身而过,她正要悄悄提醒太子,忽然感到颈后传来一阵凉意。

  她慌忙回头寻望,就见那名女子果然发难,从木盆里抽出一柄短剑飞身朝太子刺了过来。

  “殿下小心!”

  太子却分明早有察觉,一把搂住玉致的腰,抱着她从容退开,将她安置在一旁,自己迎战上前。

  看得出来那女子身手了得,且招招露狠,不过显然太子武功修为在她之上,几招过后,她手中的短剑已经被踢飞掉,落入了河中去。

  玉致身后传来疾劲的脚步声,原来是四王爷赶来了。

  他腰际挎有佩剑,两三招便轻易擒下了那个刺客。

  女子被仲锦秋反手扣住动弹不得,却仍是气势汹汹地抬头瞪向太子。

  太子负手走至她跟前,沉声问:“你是何人?”

  “自然是要取你性命的人。”

  “为何要来行刺?”

  那女子冷冷笑了起来,“取不了狗皇帝的命,先取了你这个太子的脑袋也是一样,可惜我技不如人,让你捡回一条狗命!”

  四王爷大声呵斥:“放肆!”

  女子的脸上丝毫也未有惧怕之色,嗤笑一声道:“我既已事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四王爷看了太子一眼,询问他的意思。

  太子平静地道:“带回去,审问清楚再作处置。”

  转身走回玉致的身边,温声询问:“可有受到惊吓?”

  玉致摇了摇头,目光还停留在那名女子身上。听她刚才的那番话,怨气颇深。也不知她是受人唆使还是与皇家有什么恩怨,才会让她视死如归地跑来做这种几乎不可能成功的事。

  她随在太子是身旁往回走,四王爷已经押着那名女刺客超先一步回驿站去了。

  望着前方离远的背影,她忍不住问:“殿下打算如何处置那个刺客?”

  “问出结果之后,依法处置。”他侧目看她一眼,忍不住问,“若是换了你,你会如何处理?”

  玉致诧异地扬眉:“殿下怎会想到问我?”

  太子淡然一笑:“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玉致顿了片刻,忽然问:“倘若我给出了不一样的想法,殿下会因为我的想法而改变自己已经做下的决定吗?”

  太子微微扬眉,看向她:“所以你的意思是,从轻发落?”

  “我只是觉得,憎意分明的人倒不会成为真正的威胁,真正的威胁都是来自那些表面温顺,背地里锋芒尽藏的人。”

  事实上,她的私心不过是看那女子十分年轻,便想着若能为她求得一个生存的机会,那也算是做了件善事。

  太子饶有兴味地看了她一眼,又问:“你就不怕她此番逃脱,日后会卷土重来吗?”

  “她不过一介平民,即使想卷土重来,像今日这样的机会也并不是轻易就能得来的。”

  “可是显然,她并非一介平民,一介平民不会对本王的行踪了若指掌。”

  玉致怔住了,这话却是不假。

  “若是如此,也多半是受人唆使。”

  太子笑了起来:“看来你是铁了心要救她一命就是了。”

  “我只是瞧她年纪轻轻,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大奸大恶之徒。”

  “那好吧。”

  “殿下答应了?”语气里尤有几分不相信,他竟然被她三言两语就给说服了?

  “本王可以答应不杀她,不过现在人在四弟手上,他决定要如何处置,本王也不好插手太多。”

  玉致不由皱了眉。又是那个碍事的四王爷,真不知这一趟他为何偏要跟来。

  行至第六日,终于到达了恭善王的属地。

  恭善王的王府建得十分富丽堂皇,气派丝毫也不输于皇城内院。听说他是当朝皇帝的远房堂兄,当朝太祖分支出去,建立了中原王朝。而太祖的兄弟则留守在草原,子孙世代相传至今,守得一方平安,亦是中原王朝坚实的边防后盾。

  下马车的时候,玉致特地留意了一下四王爷那边的动静。

  那日被抓住的女刺客名叫陆飞霜,听说是南疆某邪教的教徒,心怀叛谋的心思。她不过是教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教徒,无意中得知了太子的行踪,就莽撞地跑来行刺。

  几日来她只交代了这些,四王爷一直亲自负责审问她,也未再从她口中审出更多的讯息来。

  恼火之余,他直言要将陆飞霜处死,却被太子拦下了。

  太子说:“此番我们为出游而来,不必为了这等小事败了兴致,还是暂且留她一命吧,待回到京城再做定夺。”

  太子发了话,四王爷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不过他见陆飞霜一脸精明相,所以连日都是他负责亲自看管陆飞霜,生怕她再生出什么花花肠子。

  玉致在心里感激太子。那日他态度不明,不想到了关键时刻他还是宅心仁厚地听从了她的话。

  她一边失神,未留心脚下,险些被台阶绊倒。

  太子走在一旁,伸手扶了她一把:“小心。”

  王府大门口,已经有成群的奴才恭候在了那里,行完跪拜礼之后,一名管家模样的人迎上前来。

  “奴才是府中的管家陈珏,见过太子殿下和四王爷!”

  太子示意平身,询问一句:“皇叔不在府中吗?”

  恭善王为人豪爽热络,换做寻常依照他的个性早已经出门相迎了。

  陈管家回道:“王爷前日巡查边关尚未回来,不过奴才已经命人去禀报过王爷,王爷大概三日后就能归来。”

  太子点点头:“有劳了。”

  陈管家惶恐道:“殿下哪里话,这都是奴才的本份。厢房都已经预备好了,请殿下和四王爷以及诸位赶紧入内休息吧!”

  说罢撤身退至偏侧,在前方引路。

  玉致朝陆飞霜那边看了一眼,就听到四王爷在吩咐说:“把她押到本王居住的地方去,本王要亲自看守她。”

  想不到那四王爷对于刺客竟是如此用心,到底是他太小心了,还是其实是抱着别的什么目的?

  太子见她又落在了后面,回身看了过来。

  她掩饰地回了他一个笑,随后跟上。

  在恭善王府安顿下来的第二日,太子带玉致策马出游。

  太子说,草原离边城不算远,骑马过去的话,到暮色时分就能归来。

  约莫行过一个时辰,果然来到了草原的边界。入秋时节,原上只剩一片枯黄颜色,沿途偶有几个牧民驾着马儿经过,姿态十分悠闲自在。

  他们驾着马爬上一处草坡,放眼朝前方望去,高低起伏的原野上耸立着一座座的帐篷,羊群聚成一片,远远望去像是天际边那一朵朵洁白的流云。

  繁华盛世,连这边塞地方也能拥有如此安逸祥和的生活,不得不说是皇权统治者的功绩。

  旷野苍茫,灰黄的草原仿佛与天色连成一线,人置身其中,只越发感觉出自己的渺小。放目远眺,仿佛人的心胸也在这样的浩瀚景色下变得宽阔起来。

  “真想去瞧一瞧,那帐篷里会是怎么一番别样的生活?”她看向太子,“殿下有见识过牧民的生活吗?”

  太子的马并驱在身侧,目光远眺前方,微笑回道:“少时曾随恭善王叔来过几次。”

  他侧目望她道:“你很想去见识一下?”

  玉致扬眉一笑,“都来了这里,自然。”

  太子笑了起来,调转了马头,转身对她道:“好,那跟上来吧,领你去一处地方。”

  他已经挥鞭策马,加速而去。

  玉致在身后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这是想测试她骑术如何吗?虽然她武艺骑术皆不如他那般厉害,总不至跟个路也能跟丢了就是。

  她亦扬鞭一挥,座下的马儿便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奔起来,朝着草原的深处驰去。

  到了一处牧民的帐篷前,他们这边方才下马,自旁边“嗒嗒”传来一阵马蹄声。

  玉致侧目望去,只见马背上驮着一名杏色衣衫的女子,那女子有一头如瀑的乌亮长发。马匹逆风而来,吹得那一头秀发随风飞舞,十分的娇艳动人。

  那女子人尚在马背上,已经朝他们这边兴奋地挥起了手。

  “金公子!”

  玉致诧异,一时未反应过来她口中的金公子是谁,却见身旁的太子朝那女子挥手致意。

  原来是他的相识,他几时就变成“金公子”了?

  杏衫女子的马刚一停下,她已经动作伶俐地自马背上跃了下来,满脸欢喜地跑向太子,伸展双臂就给了他一个令人侧目的拥抱。

  玉致在一旁冷眼观望,看她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还是这草原上的人果真生性比中原人豪爽?小小女儿家,竟也丝毫不知避讳。

  太子将她推开,却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温然笑道:“晚乔,三年不见,你已经长得这般高了。”

  那个叫晚乔的女子被他亲昵的动作弄得脸上一红,眼睛里透露出一抹娇羞之色。

  “我已十六岁,早已经是个大人了。”

  她留意到一旁的玉致,便问:“这位是?”

  凭女人的直觉,玉致可以感受到她对自己有敌意。

  太子笑着说:“她是苏姑娘,是我即将过门的妻子。”

  玉致心里原本正因他刚才对晚乔的亲昵举动而泛着一些酸意,听到他这样说才心情转好了一些。

  不过晚乔那小丫头看她的目光分明又多了几分敌意,喜怒似乎都在她那双灵动的眸子里了。

  玉致不想自己与一个小姑娘计较,所以尽管对方的态度不友善,她还是很和气地对她笑了笑。

  晚乔未再看她,转过身对着帐篷里喊:“阿爹,来贵客了!”

  即使有太子的话在先,她还是当着玉致的面,欢欢喜喜地拉起太子朝帐篷里走去。

  太子被她缠得一时也躲不开,只好笑着回头招呼道:“玉致,你也一同来吧。”

  玉致望着他二人亲近的姿态,眉心再次蹙到了一起去。

  也怪她自己,做什么要说来见识一下牧民的生活?如果知道这里会有这样一番状况在等着,她才不要来。

  该要想一想,找个什么借口快些离开才是。

  帐篷的主人叫额图,是个十分热情的人。他是越族一个小部落的首领,所以寻常牧民到处迁徙,他却和他的妻子女儿三口人一直定居于此。

  额图的妻子准备了丰盛的食物来招待他们,那个晚乔自始至终目光都停留在太子的身上,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爱慕之意。

  玉致也不知自己突然哪里冒出来的孩子气,见那晚乔大胆得放肆,她心里堵了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便故意朝太子身边靠了靠,还故意装作不会使用刀具,让太子替她切盘子里的烤羊肉。

  晚乔坐在她阿妈身边,根本不将她放在眼中,仍是不时地朝太子那边偷看。

  酒过半巡,额图瞧见女儿一晚上都心不在焉,因为知道她的心思,便决定替女儿探一探情况。

  “金公子,三年前你与我们一家人结识,我记得曾与你开过玩笑,说要把我家这个傻姑娘嫁给你,你那时以晚乔年纪尚幼推脱掉了。如今她已然长成,不知你的想法可有改变?”

  玉致今日着实算是长了见识,原来那个晚乔大方不知避讳,都是遗传自她的父亲。

  她心意微沉,脸上却维持着从容的微笑,侧目看向太子,有些好奇他会怎样应对。

  太子因为饮酒的缘故,加之帐篷里燃了火盆,所以映得脸色已有几分微红。

  不过看他的眸光,依旧清朗镇定,玉致心忖,还好他并未完全醉过去,否则酒意正酣的时候万一胡乱答应些什么怎么办?

  太子面带微笑,从容回道:“我一直视晚乔如妹妹,如她这般容貌出众的姑娘,想必这草原上多的是求娶的人吧。”

  晚乔闻言,脸色瞬间黯淡下去。

  太子侧目望了玉致一眼,“而我也有了定终身的人。”

  额图面露尴尬之色,晚乔却不服气道:“可是你们中原人不都是娶许多妻子的吗?”

  太子淡淡一笑,执起了玉致的手,说:“我们中原也有一句话,叫做‘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额图一家人听不懂,可是从他的举动和神态间,已经可以了解他要表达的意思了。

  玉致被他牵着手,心里微微有了一丝悸动,不光是为因为他的举动,更是为了他的那句话。

  额图性格爽直,眼见人家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他便笑着对女儿道:“丫头,你念了他三年,如今他也给了你明确的答复,你就死心吧,草原上还多的是好男儿等着你去选呢!”

  晚乔有些不甘心道:“我的汉文名字还是公子所取,那时候还当公子你对我有意,才会赠名字给我。”

  太子摇头一笑,也不将她孩子气的责难放在心上。

  “我相信,你一定会遇到一个比我优秀百倍的人。”

  玉致看着他温声软语的样子,忽然有了一种福至心灵的恍然。就是他这种对谁都温和的态度,才会让人家姑娘产生了误会。

  还替人家起名字,真是好兴致,哼。

  玉致不承认自己是吃醋,不过是觉得他对谁都好的脾气,实在应该改一改了。

  这些年,只怕还不知有多少人都受了他的蛊惑,对他产生了不该有的误会情愫呢。

  反正她是他亲口承认的未婚妻子,所以她觉得自己完全有立场去跟他好好地聊一下这个问题。

  回头定要跟他说个明白才行。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