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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兰草蒂姻缘

  大明宫殿里,每日也有不同流行。

  近来时兴养兰花。各宫各院,处处寻找奇花异枝相互攀比。朱棣此人,除了了无生趣,倒不失为一个好人。我私下拿他与诸王孙比较,都庆幸自己是他麾下的职员。

  只有一样,此人性情过于执拗。说俗点就是一死心眼。在这点上,他与景弘是天生一对主仆,二人极有共同语言。

  话说太祖寿宴在即,朱棣听说太子等人欲献珍奇兰草,又动了他那争强好胜之心。每日里微服私访,带着我与景弘,满城里寻访打听,欲觅一株绝代珍品。

  景弘说:“若有名花,早得主顾。市井之间,怎可寻常得见?”

  朱棣不以为然,“朝野尚有遗贤、何论花花草草?”

  我说:“咳咳!”

  朱棣说:“三保诸样都好,就是太过谨小。如今我们主仆三人,茶楼端坐,哪里来的隔墙之音?”

  话音刚落,就听得隔墙传来阵阵哭嚎。

  朱棣说:“如今天子脚下太平盛世。怎会有人青天白日,在此哭丧?!”

  然而此语才毕,隔墙便道:“老夫冤枉——”

  接着更有小儿女嘤嘤哭泣。我心言此情此景好不眼熟,岂非鲁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的段子?可见酒楼茶肆古往今来逃不脱是非之地。只是不知今日由谁扮演鲁提辖的角色。

  我用眼角看着景弘,景弘眼尾扫着朱棣,朱棣持杯端坐,慢悠悠转向红格窗扇,只唱道:“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我满面黑线,暗道自己生不逢时,大宋斩了梁山一百单八将,害得大明镇日无英雄。

  三人默默无言,提筷子吃饭,半晌,隔壁又是一阵骚乱。

  有年轻人喝道:“反了反了!亲王太子也不能这样欺负良民!小二且端来纸墨,看我代你写了状子,你来滚钉板我去告御状!”

  我筷子一抖,肉片当即滑落脚面。

  景弘绷紧了面皮向我望来,唯朱棣反应最快,才听到亲王太子四字,他就掀袍提袖挥着扇子往隔壁移步去了。

  不多时回来了,面带喜色。我们燕王面带喜色只两件事。一是和五皇子有关时,一是和太子有关时。此时五皇子不在,想必事关后者。

  景弘说:“隔壁想是出了乱子。”

  朱棣说:“原来那小老儿是一城郊养老的员外,家中女儿颇有些闲情逸致,闲时观花种草,竟养出一株异苗。不知怎的,被皇兄手下得知,强买不成,种下祸根。那女儿家恐怀璧自罪,原想将兰草托付给京内大户家的朋友。走在路途,被皇兄手下连花带人一并劫去,如今生死不知!”

  我说:“这是因花得祸了。不过既已有人强自出头……”

  朱棣慷慨激昂道:“平民百姓尚且知道冤鸣不平。小王怎能视而不见?!”

  我哑然。只得转头瞪眼小声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朱棣又说:“适才那义士姓袁名珙。我与他三言两语,但觉心意相连。”

  我道:“就是那个滚钉板你来告御状我去……的?啧啧,果真心意相连。”

  景弘眉目忧虑,“此事既与太子相关,王爷涉入恐生嫌隙。”

  朱棣说:“甚是!此事交由你二人去办。需详详盘察各中细故,报与我知!”

  我,景弘:“……”

  一个时辰过后,我二人改头换面,换了平民衣衫,在庆峤楼上与“义士”袁珙相见。

  此人相貌雄伟,龙行虎步,果真长得十分义士。苦主已被安置进客栈,用的当然是燕王的钱。

  袁珙说:“如今天下稳固亦当居安思危,王公贵族竟以兰草相斗,真是岂有此理!”言罢,重重拍案。

  我默然,景弘默然。我们当不了请别人滚钉板的义士,只得暗中做另一番盘算。燕王的意思,是要这诈人出面。但搜寻线索,还得靠我们暗中察探。

  走出酒肆,来到街面。

  景弘说:“此事需人证物证俱全。”

  我说:“一面之词也不可尽信,怕是要到太子府上走一遭。”

  “各府都有眼线,我们两个又不眼生。”景弘思虑,“怕是混不进去。”

  我笑嘻嘻道:“这个简单。”

  当下推景弘回内宅,借来了丫环侍女们的衣裳,从里到外逼迫景弘换上,再拿梳子细细梳了头,插了翠绿的对玉簪。眼前活脱就一天仙。

  我说:“太子要是有了抢强民女的爱好,定然不能放过你!”

  景弘恼了,面色顿时一冷。

  我忙道:“你这孩子就是开不得玩笑。明日我与你扮装之后,一并去太子府后巷挑担卖兰草。借机打探消息。”

  翌日抱了府内的兰花,又买了些廉价的兰草,一并放在担上,挑去后巷。太子府管事人多,出出进进,自是看不上路边的花草。但因景弘生得太美,走来过去的总不免找个借口装作观花实则看人。

  “小姑娘模样好生端正,可惜花草却恁的平庸。”

  好色的小管事把手揣在袖子里,摇头叹气。

  景弘早已耐性尽失,只两眼望天不管答话。我一边在背后掐他,一边问道:“那不知怎的才算是好的兰草?我们姐妹初入京师,一向自负家乡的兰好,打听着京都有主顾才不远千里挑担而来。难道王府竟无识香之人?”

  景弘当场冷笑,只耳语道:“你学女人讲话倒是惟妙惟肖。”

  我拿脚踩他,也耳语道:“没有你扮女人惟妙惟肖。”

  管事说:“若是前些天来,倒不吝好坏,买就买了。反正上面在要。这几日已得了心上名种,自然看不上俗粉胭脂。”想了想,终究敌不过景弘虚情假意的一笑,还是掏钱买了几株,一面不忘频频回首。

  回来路上,景弘与我说:“看来那兰草果然到了太子府。”

  “只是不知养花的,现如今是死是活。”

  “若是活的,倒也好办。怕是捅到上面,找不到活人对证,到时候主子又落空了盘算。”

  二人正聊着,忽然迎面走来了个身着绸缎手拎鸟笼嘴叼牙签头戴歪冠的纨绔子弟,身后还跟着几个保镖家丁。我生怕上演俗辣戏码,连忙拿起兰车上的斗笠给景弘戴上。擦肩而过时,却听得那人嘿嘿一笑道:“小姑娘生得好俊俏!”

  我大惊,这大明的纨绔子弟练了隔纱观面的神功?却未料下一秒咸猪手向我伸来。

  话说现代那会儿。

  我从小就满面青春——痘。深夜行路也分外安全,直至长大,痘花下去了,我那剽悍的性格也练就了,纵横大学校园多年,还真没有哪个不开眼的胆敢调戏你姑婆我。

  没想到穿越大明,反而遭遇了这么青春的事情。

  想要伸手隔挡,蓦地发现手臂短了一截。上辈子练的跆拳道、日式散打、女子防身术、眼下全派不上用场,马三保这身体冻死缓不过劲发育迟缓经常感冒,平常路走多了也头晕无力,眼下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下意识往景弘身后躲闪。景弘护住我,也无废言。转身欲拉我走,却被团团围困。

  那轻薄儿动手动脚更兼言语调唆,景弘冷哼一声,直接抽出挑担的棍子,和他们打作一团。

  他平日里练的是剑,棍子拿着不称手。景弘生得虽比我这冻死的高,但比寻常人要矮,年纪又小,以寡敌众,眼看不支。急着护我,后背被结结实实打了几拳。

  正闹腾着,忽闻有人大喝一声:“天子首府,日光大道!竟敢欺负弱小!”一边雄赳赳走上前来,血盆大口剑眉星目,直喝道,“先问得我手中公理二字!”

  不是袁珙又是哪个?

  不过此人确实有点功夫,几拳打跑闲散人等,蓦地抓起我双手,喜滋滋向我邀功:“这位姑娘……”

  才说了四字,忽然白眼一翻扶墙晕倒。我瞪眼望去,原来是景弘拿着棍子从后面赏他一棒。

  “他虽讨厌!但也不至于这样吧……”我瞠目结舌。毕竟人家才刚刚救了我耶……

  景弘淡淡道:“他皮粗肉厚血气太旺,放倒休息有利消暑降温。”说着扯出怀中手帕,给我擦手。擦到第十二遍,才把手帕往地上一扔,拉过我的手说,“回府去吧。”一路都握着我的手腕,虽然有点诡异,但我见景弘气色不对,也不敢多语。

  回到府上,急着想看景弘的伤,景弘却强说不碍事,硬是逞强换了衣裳就拿着棍子,去找府上的护卫统领,让人家教他舞棍棒。

  护卫们都知道景弘是燕王面前的红人,一向给他面子。见他要学,也就认真教他。棍棒无眼,少不了挨肩砸背。我虽然担心,又要服侍朱棣吃饭。等终于忙完了回去,见景弘在院落里已能将棍子在手中舞成光轮,足以饰演齐天大圣闹龙宫那场。

  侍卫大哥赞道:“别小看这一个动作,景弘有学武的天赋。”

  我心言,屁!他寒冬腊月不敢停歇地练剑自然练出了功底。只是他体弱力小,若再长几年,今日那群不长眼的,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回到房内,我对景弘说:“世间学问均非一日之功,即使弹琴下棋又怎可日进千里?更别说手上不能作假的力气。”

  景弘自知言语从来讲不过我,当下也不回应,擅自拉了被子要蒙头睡。被我用力掀开,强拽几次方才拉下被角,如豆灯影下,赫然发现,他那眼圈竟是红的。

  “受伤不擦药,知道痛了吧!”我故意恶声恶气,咬着牙说。

  景弘动了动嘴皮,似乎有所反驳。但听不分明说了些什么。

  我也装作未曾听到的样子,转身吹灯睡了。

  次日天空晴艳风和日丽。

  朱棣收到了五皇子自封地遣人送来的兰草一盆,锦盒若干。喜上眉梢,只顾爱不释手地赏玩。

  景弘自我醒来便不见踪迹,大抵又扎入哪个墙角练功去了。我一人换上女装,独自摸到太子府后巷。绕着走了几圈,还是寻不到得其门而入的机会。

  正在踌躇间,却见有一年轻人,穿件杏黄色长衫,明瞳温润仪表不凡,负手站在太子府正门前,朗声道:“朗朗乾坤之下,圣德恩浩之时,一朝王侯怎肯行此污秽之事!”态度冷冽,一派傲然。

  眼见太子府内有人出门应答,我心想这书生要糟,未料到他们并不动手,只是赔笑劝告:“陈公子有空可来府上喝茶,无事还请自行告退。”

  怪哉!看来此人大有来头,太子竟不强行逐他。只是不知他所闹之事,与我心中之事,是否同为一桩?

  眼看这公子冷笑拂袖,我连忙尾随其后。一路穿街过巷,见他竟进了国公之府。

  思忖着此事蹊跷,回去欲告诉朱棣。

  却在府门口碰到袁珙,吓了一跳,连忙绕走后门,换回衣服,才敢摸进正厅。我生怕袁珙来告昨日后巷闷棍之仇,心惊胆战进了正堂,却见他后脑兀自肿着大包却神采一派飞扬,正与朱棣口沫横飞兴致盎然地讲些什么。

  朱棣看到我,微微一笑,“三保来得正巧。袁珙这里有新鲜情报。”

  我左右看看,只见景弘双眼望天,微带不屑,想来十分看不起袁珙的为人。

  袁珙说:“兰花之事,原有内情。昨日按那员外给的地址,去寻访那养花女子的闺中密友。原本只想打听清楚那株兰花的品名。没曾想,此女竟大有来头。你们料是哪个?”

  朱棣眉梢一挑,向我微笑接道:“原来那养花女的朋友,竟是徐国公家的小姐。”

  徐达的女儿?我心口一跳。虽然我自幼懒读史书,也知道徐达是辅佐大明开国皇帝朱元彰的重臣。二人有布衣之交,非比寻常。

  袁珙道:“找人带话进府后,徐郡主立时震怒。已经嘱托了她妹子未来的夫家,陈氏公子去与太子要人。”

  “原来如此。”我插嘴,“适才在太子府前见过此人。交涉似乎并不顺利。”

  朱棣哼道:“越是不顺才越好!此番王兄不但滋扰百姓,还得罪了徐陈两门。如今我们也不必出头,徐郡主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不过需得表些意思,给他们一点助力才好。”

  我心想,这个自然,燕王真是好生讨巧。一边打击太子,一边巴结国公。转头再看看袁珙,忽然对义士这个行当好生失望。

  朱棣吩咐:“下午去拜见徐家小姐,只说佳节将近,送盏花灯。私下可详表兰花之事,问她如有所请,燕王府自然相帮!”

  于是我挑了花灯,下午赶赴徐国公府邸。国公生性简朴,府内一派大气,青石草木,气宇天成,不屑修饰。

  因有袁珙熟门带路,倒是顺利在府内八角亭内见到郡主。

  远远踩在石子小路,见亭内那人身姿窈窕,豆蔻年华,雪裙素袍,乌发盘成吉祥双髻,只插一支流苏雪穗的金步摇。待得转身,嘴唇红润,杏眼微挑。与我打个照面,二人一并“咦”出声来。

  “原来是你!”

  旁边陈家公子也正端坐,见此情景与袁珙面面相觑,想是思量他未来的大姨子何时竟与燕王府上的家奴成了旧识。

  我讪讪只得问:“那兔子还好吗?”

  郡主一笑,灿若春花,“那小东西连燕王的箭也射不死,又怎么能不命大?如今也活蹦乱跳地在园中跑跳哩。”

  我笑道:“原来燕王与郡主有缘。上次是月兔,此番是兰花。所牵所系,总是相同的事物哩。”

  郡主并不搭腔只是话锋一转:“那养花的原是我金兰姐妹。太子蛮横留花也就是了,此次竟扣人不放,着实有些过分。此事我已有计较,多谢燕王愿意相助,此情已然铭记在心,但身份缘故,还请不要过多牵涉为好。”

  我心想,这姑娘年纪虽轻,看问题却甚为澈透。比我家燕王更要成熟。既然她说已有计较,那就一定已经有了救人的方法。我也不再多言,只放下了礼盒,准备告辞。

  “这是燕王送郡主的花灯。”

  郡主露齿一笑,只言:“多谢。”

  我拉着袁珙离开徐府,一路只觉那陈家公子面露古怪,不时盯着我与郡主,目光流连不知有什么盘算。

  猛地抬头,发现袁珙也正盯着我看。

  “你看我干什么?”吓得我往后一闪。

  袁珙疑惑道:“觉得小兄弟甚为面熟。”

  “这两日整日与你相见,怎能不熟?!”我瞠目。

  “不是这个意思……”袁珙摸着脑后的大包,遥望苍穹,语气悠然神往,“日前在街面上偶遇一位卖兰的姑娘,真是人比兰香……仔细看,竟与你长得神似。”

  “错觉、是错觉!”

  干笑几声,回府复命。

  本以为此事已了,未料想竟盘生若干枝节。

  原来徐郡主一向蒙高皇后喜爱,每每入宫常到娘娘处走动。这日入宫见了皇后,只说本寻到一株兰草要送给皇后赏玩,不料路上被人劫了去,却又偏偏拿出了所绘卷轴,将那养花女子的模样与兰花一并细细绘上。

  兰花素来娇贵,太子恐怕换人侍候会于献花日前凋谢,因此扣住养花女不肯放人。太祖寿辰之日,又命养花女精心装扮捧花亲献于宴前。

  高皇后一旁观坐,其中经过,自然洞若观火,然而不好点明。燕王怕惹太祖生气,自然也不会当面告状,只是语有讽意,与太子在殿前相互讥嘲。太祖何等人物,察言观色自知不对,回宫详问皇后,察知了底细,十分震怒。一面命人将养花女送回去细细安抚,一面又打探此事知情人都有哪些。为保住太子的颜面,并未有任何面上苛责,心里却对此很不高兴,把太子叫去责备了一番。没想到太子心高气傲,却因此事恨上了郡主。满心窝火,竟在御前出言不逊,说郡主徐棠与燕王朱棣素有私情,此事是他们捏着套子合伙算计他。皇帝半信半疑,徐达则怒言绝无此事,愿以身家性命担保当场与太子顶杠。

  皇帝无可奈何,只好命人把朱棣与徐棠二人分别困在宫内,又派人暗中到徐府与燕王府做了一番搜查。也不用问,徐府有燕王府送去的密制花灯,而在燕王府某下人房内找到徐家小姐贴身手帕一条。当下奸情成立,也不顾二人有多冤屈。徐达的面子哗啦碎地,哭求皇后做主。最后太祖说了:“罢、罢、罢!”

  当场赐婚,竟把徐家这位聪明慧黠可令伶可俐的小郡主徐棠,配给了我们燕王朱棣做燕王正妃。

  那天我与景弘均在场,眼看着朱棣当场一口气顺不过来险些喷死当地。所以说坏事不能做啊。此番太子没有拉下马,他倒是莫名其妙多出一段姻缘来。

  我心说徐郡主嫁他算是徐郡主的委屈。

  但朱棣面色苍白坐朝东南抱着五皇子送来的花盆整整十天半月也没有说话。

  景弘整日练习武功,不问窗外世事。我忙着燕王府国公府两头跑,给两个强捆一处的未婚夫妻传送消息。

  太子阴阳怪气不时往我们府上递交帖子,明说是恭喜燕王,实则满腹妒意。这桩亲事此时满世界除我之外都无人满意。

  太子心烦燕王从此有了徐达这老丈人当靠山。

  徐达心烦从此有了朱棣这个麻烦精做女婿。

  皇后心烦向来喜欢的小郡主嫁了向来看不上眼的燕王爷。

  皇上心烦太子和燕王明争暗斗终于上了台面不知道要拿这两儿子怎么办。

  府内上上下下心烦满都城都有名望的徐郡主嫁过来不知会怎么严整府邸。

  在一片怨声载道声里,亲事终于还是尘埃落定。

  而我因陪大管事日日跑往徐府商对亲事细节,一来二去不知怎的,和徐府那边负责张罗的陈大公子,套上了交情。

  陈公子姓陈名仲良,人品潇洒性格风趣。不厌弃我下人的身份,只是见我办事老练特别叮嘱了燕王府的管事,要我留他做帮手,张罗料理此番亲事的详规细举。

  陈仲良说:“三保年轻,却行事沉稳。想是燕王教导有方。”因而对燕王人品大予加分,身为联襟甚觉面上有光。

  我只笑不答。心想某年假期无事,考了会计资格证书,那项目核算报表我都算得当当响,区区一场婚礼这点小账,还能算不过来吗?

  就这样一来二去,亲事终于落了帷幕,不情愿的新郎与不情愿的新娘一并送入洞房,各府大小管事顿觉重担卸肩,神清气爽。陈仲良不理高官贵客,却偏要拉我去月下小酌。

  我知他一向有狂生之态,也不推脱,反正我乃现代来客,一向没什么阶级观念存于脑壳。对着燕王称奴才是为了领薪水活着,面对不讲这些的陈仲良我也落得分外轻松。

  月下听涛,石间饮酒。除了那年毕业前在海边与人彻底疯狂一番之后,还真就再无这种轻松时候。

  一杯酒落肚,就忘了乡愁。

  二杯酒仰喉,就忘了悲秋。

  不去记来到这突兀年代已有几许,反正人是习惯的动物,总有一天,在这里生活的天数必将超越郑椿萱那浅薄的人生。

  “三保?三保?”

  “嗯?”

  被叫了几遍,才依稀想起那是我的姓名。醉眼看去,见陈仲良捧着杯子,正出神地看我。他轻启薄唇微笑道:“你我一番相遇,难得投缘,不如结拜金兰!”

  我吓到酒醒,只苦笑道:“你是翩翩公子,我是王府侍从。中间距离,委实相差天渊!”

  仲良说:“我与你交往,欣赏你为人爽利。别拿什么身份之话来搪塞我呢。”他又握住我的手,“我知道你身世飘零,无依无靠。若当我是朋友,今后有何难处,均可向我倾诉。我这人向来见不得别人受苦。”

  我静静微笑,看不得别人受苦,他不知道这句话说得有多傲慢。

  辞别了这品格高调的贵公子,我意兴阑珊,拿了盏花灯,摇晃着脚步回府。今夜有大喜之事,众人均燃花点炮,饮酒贪欢。回来迟了,府中也并无人盘问。只是在自宅小院门前,迎面撞上了根柱子。

  我摸摸他的胸膛,醉得看不见脸,也知他是哪个。只笑嘻嘻道:“景弘今夜不去练功啦。呃!”不防及酒气翻涌,当场哗啦啦吐了他一身。

  景弘皱眉骂道:“醉得不成样子!”又冷言讽刺,“可是结交了贵人朋友,心下实在欢喜得很?”

  我大着舌头,“什么贵人朋友?才不要与他们一起玩耍!”用手捧住景弘的脸,硬是凑过去,鼻尖对着鼻尖,再喷他一脸酒气。

  我笑着说:“你我一番相遇,不如义结金兰……”

  语未尽,直接晕倒在他怀里。

  景弘咬牙抱我回屋内,忙着换衣袍,又喂我喝清水,环着我的肩膀小心摇晃,那发丝凉凉软软落在颊上,或许月色宜人,或许眼波深黝。我只径自梦周公去,梦里花落花开几经春秋,待到天明,又是另一番人世风景。

  徐小郡主向来都有女诸生之威名。

  在这位年轻主母当家之下,燕王府安静了不少日子,朱棣也无暇再走街串市,每日老老实实操练兵马。景弘过得年来,略略长高,人却更显清瘦了。成天跟着朱棣与亲兵侍卫们混在一起,越发沉默寡语。我则常陪在郡主身侧,帮她料理府中账簿。与景弘碰面的时间,日益减少。

  这两年大了,又成了燕王面前的红人,住宿条件也与日俱增,两个人都有了自己的房子,以前赖着习惯还是睡在一处,最近时间碰巧,他忙着与燕王研究火器,我忙着与郡主整理生意,反而看来疏远了。

  这天风轻月凉,我坐在花木扶疏的庭院内,倚着石桌正在研墨。景弘披件袍子从外面低头进来,我一抬头,二人打了个照面,彼此竟不知说些什么。

  “你那……”

  “你那……”

  讷讷一同开了口,又摸着鼻子相互低头,终于我看见他那月色下凌乱的眉毛,找到了话题,皱眉道:“你那眉毛杂乱得碍眼心烦。过来这里坐。”拍拍身畔纹理分明的石凳,从怀里掏出镊子,“我帮你修理修理。”

  “又不是女人,修什么眉?”他羞赧起来,嘴上反驳,却一点点靠近坐了下来。双手撑在腿上,面向我坐,却把眉眼低垂转向另一侧低矮花木的阴影内。

  “你头也不抬,要我怎么修?”我打趣道。

  他嗫嚅着动动嘴皮,终于乖乖扳正了脑袋,闭上眼睛抬起脸来。

  景弘的睫毛颇长,在月下浓淡不匀地落下暗影,映着高挺的鼻骨,修长的眼型越发漂亮。我小心地替他把眉毛旁边多余的杂毛拔除,试图修出剑眉的形状。但穿越时空之后,这手艺久未练习不免有点生疏,拔得前浓后淡,修成了微蹙的愁眉样。

  有点失神地瞧着景弘的脸,他听话地闭着嘴,被揪疼也只微微皱眉,见我半天没有动静又不言语,才猛地掀开了眼睛。

  一径深黑的色泽中宛如倒映满天星斗。

  景弘的眼,明耀如有星嵌。

  这样四目交替,怔怔对视,嗅得到彼此的衣香,感觉得到喷在脸上的热气。我有些别扭,握紧了镊子别过了头,不愿被那样一双眼怔怔地瞧。

  那还是少年的残留着稚气面影的脸孔,不知有些什么令我心惊的东西,像隐隐跳动的小小火苗。

  我说:“你一向容易发烧,最近又黑又瘦,要当心身体。你我是病死无人疼的命,更需懂得照顾自己。”景弘无声而笑,他说:“反正你若病了,定有我照顾着。”

  我的手一沉,镊子落了青石板地。

  景弘弯腰轻手轻脚拾了起来,没有放在石桌上,却塞回到我手里。

  我握着镊子,忽然无法抬眼,景弘也没有更多语言。月夜洒下清辉一片,二人相坐竟默默无言。

  有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令我如此尴尬。好似一出戏剧,若谁也不提先行离场,就只能这样坐到明月升起坐到枫子落下。

  好在朱棣忽自月洞门那边走了过来,搓着双手口中只管笑骂:“你俩不怕冻死的,坐在这里吹风!肃儿送来一车烟花!快与我拿来放!”

  景弘率先调转过头,“王爷小声些吧,莫让王妃听到,又没收了去。”日前五皇子送来的蛐蛐、天下绝好的笔墨、此间没有的特产……一律被徐小郡主没收充公,朱棣没少唉声叹气。

  朱棣骂道:“你只管与外面的军兵不学好!竟拿话占主子便宜。三保帮我好好管教!”

  我苦笑道:“景弘有错要打要骂全凭王爷。不兴拿三保连坐。”

  景弘凤眼一挑,黑暗里猛地回头,我装作看不见,只道:“烟花放在了何处?不如我们叫了郡主,一同观赏吧。”

  朱棣忙不迭摇头,“可别叫她。女人最是麻烦。又说怕燕王府走火,又要我需修身养性低调做人,我们惹不起她,偷偷拿车装了烟花,到城郊去放!”

  景弘说:“那我叫护卫们过来,黑天半夜的,总是小心为妙。”

  我才想说要跟着同去,景弘甩下我走得飞快,背影挺直,竟像是在生气。我在背后冷眼瞧他。朱棣却没有观察下人的闲心,只管一径高兴地带着我们跑到城郊荒野痛痛快快闹了一场。

  烟花明明烁烁,游丝千尺如雪纷落。

  朱棣胆大,不要手下去放,自己捂着耳朵去点那小桶粗的花炮。猛地蹿起一阵火球飞向半空,雷声凛凛吓得我直往后跳,背后抵上一人的胸膛,回头,见那人默然地看我,双手从后面抱住了,马上又轻轻地放了开来,随后,身姿一变,挡在了我的前面。

  隔着那个细瘦却坚挺的肩膀,看着在空里舞成游龙的烟花经历一刹短暂的繁嚣,纷落成点点光丝,静静飘坠隐没在草丛中不见了痕迹……

  朱棣犹自意兴未泯,嚷嚷着五皇子送来的烟花奇巧工丽。一回头看到了我,笑着抓住我的手,只问:“三保一向能言善道,怎么今天成了闷葫芦了?”

  景弘的眼角一跳,心有不甘地抿了下嘴角。我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觉得心里那份说不出的古怪也如那烟火悄然弥漫塞满胸腔。我只得笑着回应:“这场烟花,恐怕半城的人都看到了。三保在想,回去以后,怎么向郡主交代呢。”

  黑暗里,看不清景弘的脸。只听得到我自家渐渐变快了的心跳。

  烟火的事,徐棠来不及教训燕王,倒是被太子拿去殿前又参了一本。说燕王府内私藏火器,结交外戚一向有图谋不轨之嫌疑。

  这帽子扣得太大,搞得府内人人自危。徐棠连娘家也不敢回了,只让我代为修书给陈仲良送了几封信,暗中叮嘱了徐国公,又亲自进后宫见了高皇后。朱棣忍气吞声,只能困坐家中,他一向心高气傲不肯输人,竟要靠王妃出面摆平,心里十分郁闷。面色也阴晴不定,把景弘叫去细细嘱咐一番。

  我站在书房门口,等着景弘出来,问他:“王爷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景弘负手而立只淡淡说:“不过是一些牢骚而已。”

  我心里有气,只说:“好啊。你如今成了燕王跟前第一红人,竟连我也瞒了。”

  景弘凤眼轻瞟,诧异道:“却不知我与你何等关系,原来竟是瞒不得的。”又说,“不如去问陈家表贵人,反正那人与你无分上下异样投合。”

  我毫无来由被他一番挤兑,当下变了脸色。也不再追问,只管拂袖而去。

  不久,皇帝那边终于有了反应。想是已经被这两个儿子弄到心烦不堪,加上徐郡主的呈请面子大,索性顺水推舟封赐了朱棣凤阳宝地。算是明升暗降,使其迁出都城。

  我说:“郡主此计甚好!我们惹不起太子,总躲得起他。远走高飞彼此再无干系,他也就生不出许多嫌隙!”

  能得此顺利解决,徐棠也甚感快慰,命府中上下收拾包裹,准备车马,在三千亲兵的护卫之下倾府而出迁往凤阳。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