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好奥楞，这是达Q娜第51次飞行第15天记录。
再过十小时，太古吴钩就能到达目的星球……你想说我现在就应该到了，对吗？
对不起奥楞，太古吴钩遇到致命笑巫，我启动防护战舰攻击……战舰损失6。6分率。另外，致命笑巫身边存在三颗新的星体胚胎，宇宙坐标中没有标记，应该是近几个月出生。
奥楞，我愿意为这次失误承担一切责任。
——达Q娜·Zalder·东字雷鸣，第51次飞行第15天记录完毕。
统计完损失数据，达Q娜命令埃美尔逐层扫描飞行梭，防止因“致命笑巫”强大的吸引力及宇宙磁波而造成的“可能隐患”。
“太古吴钩”中控舱——
盯着三百六十度中控屏上的一幅定格画面，淡红软发的女子缩坐在转椅里，以指尖轻轻扣打金属台面，面无表情。黑发男子站在椅边，脸上是一抹抱歉。
磕哒——磕哒——冰冷的音波回荡，触耳惊心。
未几，女子轻轻开口：“麦维，你知不知道……我二十岁从费拉拉学团受训结束，太古吴钩陪伴我五年，50次航行，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么狼狈过。而这——”长腿一推，她转向黑发男子，拉起一缕黑发将他引向自己，迫他不得不弯腰与自己对视，冰冷的呼吸亦吐在他脸上，“全因为你。”
近在咫尺的唇几不可察地嚅动了一下，他默默盯着银黑混杂的“太古吴钩”号，眉心皱起。
“麦维……麦维……”细语若情人间的呢喃，语中冷酷的腔调却容不得忽视，“看看，为了你一时的好奇心，我把它伤成什么样子！你不会知道……”
是啊，他当然不会知道，也不可能知道——飞行梭的完整与否，对星系勘探员而言是尊严，是骄傲，是生命的宣誓，是永恒的荣誉。
她的荣誉，因为他而划上第一道裂痕。
黑发男人的唇动了，“对不起，我……”
“你只是好奇那颗星球上有没有生命，因为它外表大气成分类似地球。所以你和埃美尔打赌，让它改变航道。”她抢下他欲出口的解释，轻轻一哼，“你以为‘太古吴钩’在这个距离不会受行星引力的影响，但你绝对没想到它竟然会把飞行梭吸过去，对不对？埃美尔那个笨蛋，我迟早送它进修理场。”最后一句变为咬牙低咒。
“达达……”感到她的五指慢慢插入发中，他挣了挣，想摆脱弯腰的姿势，却换来她更用力的扣压。
眼对眼，呼吸交错，她微微眯了眯眼，“麦维，我看不出你有道歉的诚意。你在……想什么？”
“想刚才那颗星球。”
闻言，她脸色刹凝，气息一呛。冷冷盯他一分钟，她抿紧唇，压抑地挤出一句：“我真想把你……扔出去。”
“我道歉，达达！”微微侧脸错开她的呼吸，他猜测着“太古吴钩”在她心中的分量，大概……可能……飞行梭对她而言就像英雄惜宝剑、肝胆相照那种，“那颗……致命笑巫到底……”
“你真是疯狂，现在还想着致命笑巫？”她抬头看舱顶，语似无力，“我该说你是疯狂的赌徒，还是好奇心旺盛的学者？”
“疯狂的赌徒和好奇心旺盛的学者并不矛盾。”他盯着她的眼睛正色说，“你答应给我解释。”
解释？他脑子里只想要解释？嘴角抽搐，她想瞪他，却……哦，东字雷鸣！这双淬了毒汁的眼睛到底想让她怎样？为什么他满脑子只想着知识知识，即使做错了事，也一副“错不在我”？真是个麻烦……
慢慢放开扣在他脑后的手，她头痛地蹙起典雅的眉，靠回中控椅，“没错，那颗星体是活的，我们叫它——致命笑巫。”
“这不可能！”他激动地向她靠近一步，黑如宇宙的眸牢牢盯着她。
“为什么不可能？”她斜斜扫去一眼，却在对上那双黑眸时微微闪神。他很少用淬了毒汁的眼神这么直勾勾看她，只除了那天兴奋过头而抱着她说……
“埃美尔说过，它是一颗元素星体，你说它是活的，难道……它有意识？有思想？它的肉体是——”
“住口。”喋喋不休的唇被她捂住，“别对我讨价还价，麦维。是、是，就像你眼睛看到的，它是活的，但不是肉体。你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生命都必须依附肉体存在。”
黑眸瞪大，他点头，没有躲开她的手。
“黑暗宇宙中充满了漩涡、坟场、黑暗三角区，甚至是活的、会吞噬一切的星体和云团，就算我们知道它的边沿，也未必会吃饱了没事到处乱跑。就像你们，知道自己生存在一颗圆形星球上……”
“地球！”他拉开捂在嘴上的手，申明。
“……是是，地球。”瞪他一眼，她并不介意这种称呼，接着说：“但你们会想跑遍这颗星球……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吗？地势会限制你，而你们所谓的国家、信仰也会制约你的行动和思想。这和知道宇宙有边沿但未必跑遍宇宙所有角落的道理是一样。”
“对……不能以常理判断……”他低头喃喃，脑中仍有不解，“它将飞行梭吸过去是为了……”
“捕食。”
“那——”他突然握紧从嘴边拉开后就一直没放开的手，兴奋道：“致命笑巫怎么诞生？怎么存活？又怎么……”短暂停顿，他思考用什么形容词，“我的意思……它是通过什么方式生出那三颗小致命笑巫？”
“……”瞧瞧被他无意识握紧的手，她试探着说：“你现在只想知道这个？”
“对。”
“不害怕我把你重新扔回宇宙？”
“这个问题我们稍后讨论。”
视线从交握的手移向发亮的眼睛，她眨——努力地眨眼，然后才以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喃道：“我相信你可以为了知识献出自己的生命。”既然如此，她也将负起自己的责任。
“达达？”他催促。
“致命笑巫是很珍贵的星体。”舒胸轻叹，她沉声开口，眼神慢慢发生变化，不再有玩味，不再有纵容，而是一个标准的星系勘探员的眼神——犀利尖锐，冷酷无情。
黑暗宇宙的平衡守则，必须由冷酷无情的执行者维护。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又怎会不知她的变化。只是，得到知识的喜悦让他忽视这一变化，手被她紧紧反握住也不觉得。
“黑暗宇宙中，有坐标记录的是八十八颗致命笑巫……它居然一下生了三个……”略稍闪了闪神，她极快控制住自己：“它们生存在宇宙边沿，以母体分裂方式产生后代——简单说就是复制。你看到的三颗应该是分裂不久的星体胚胎，它们成长到母体二分之一大小就会脱离，但不会漂离母体太远。”
怎么听来听去都像最原始的孢子分裂？黑发男人想了想，问：“母体寿命有多长？”
“一百年到五百年不等。”
“死……”
看他表情，她就知道会有怎样的问题，索性不让他开口，自己先答出来：“致命笑巫死后，星体会慢慢塌缩，最后消失。”
“不……”他无意识地反驳，头微微倾斜，眉心蹙起，“如果它塌缩……假设物质发生塌缩，最后总会留下一个点物质……就像咬着尾巴吃掉自己的蛇，它的嘴巴不会消失。”
“当它塌缩得乱糟糟、残缺不全时，悬浮在四周的致命笑巫会将它当成食物吸捕，所以，不等吃到嘴巴，它就无影无踪了。这么解释……你满意吗？”
弱肉强食，适用于任何生命体。
显然，他对得到的回答很满意，视线散射，恍恍惚惚陷入沉思：幸而他不是宇宙生物学家，了解学习的念头大于研究，也没什么执念，若是让宇宙生物学家看到致命笑巫，不疯也狂……嗯，从生殖进化角度看，致命笑巫应该归为落后、非常原始的生命体吧？
“想什么？”
耳边传来轻轻询问，麦克斯维想也没想，脱口答：“致命笑巫。”
“哼！”一声冷笑，他的后脑再度被一只手扣住，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将恍惚的一张脸扳过来，“你现在应该想想自己。”
“我？”
“依据宇宙平衡法则，所有将会、可能或已经造成破坏勘探员航行任务的因素和潜在因素都要被除去。你引诱埃美尔篡改我的航道数据，是一；害‘太古吴钩’遇险而损耗护甲，是二。单这两点，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扔进宇宙当漂浮垃圾。”
这些话无非只有一个意思——他会死。
出乎意料，黑发男人竟拉出笑弧。
“笑什么？”她冷冷地问。
“没关系。”视线滑过她的双眼，最后落在金属地板不知名的一点上，他的声音轻轻的，“反正我已经死了，如果对你造成困惑，你就……再把我扔回去吧。”
话，幽怨而悲伤，然而，说这话的人却眸绽玄华，仿佛说的是旁人而非自己。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达Q娜迷惑了。
他对她说谎——也许他不愿意提起“死”前的事——好吧，这点她可以不追究。他对知识充满狂热，并会因狂热而胡言乱语——就是那句“达Q娜，我爱你”。他是个疯狂的赌徒——大事小事都可以拿来赌，完全是入骨入髓没救的那种。他还是……对了对了，还是个花心的家伙，十一个地球情人……
“麦维……”
他的唇是淡淡而健康的红，皮肤光滑却不苍白，瞳孔是飘浮着罪恶的黑……仿佛受了罪恶的蛊惑，她慢慢贴近，慢慢……就在唇与唇之间仅毫厘之追的一刹那，她突然放开，退后一步，大眼重重眯起，瞳中的光芒令人难以捉摸。
而他，亦是不解地回望。他明白她刚才的意图，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意图——吻他的意图。
视线在空中交汇，她冷然如电，眼神像两柄划破宇宙的雷电剑锋，他温润如水，黑眸如两泓深不见底的深潭漩涡。
闪电劈入漩涡，不见痕迹。
蓦地，她转身，摇摇腕上的银镯，“埃美尔！”
“来了，达达！”完美的嗓音从银镯上传出，三秒后，水蓝色长发在麦克斯维身后飘起，“还差一点就扫描完毕。”
“把他锁在卧舱里，你，再敢和他打一个赌，我立即让你速冻。”达Q娜挥手，“麦维，你最好祈祷我别把你扔出去。”
这一句，星系勘探员的冷酷一展无遗。
埃美尔嘟嘟嘴，不敢惹气头上的主人。向黑发男人露个无奈的笑，它听男人说：“达达，我可以……把这本历史书带回卧舱吗？在成为宇宙垃圾之前……呃……我想看完它。”
达Q娜的背影僵硬了一阵，二十八秒后，埃美尔才见她晃手，似乎从嘴里挤出两个字：“可以。”
一小时后——
“达达，你真要把他扔进宇宙？”埃美尔站在达Q娜身后，知道她对着“千井星际”播放的节目发了一小时呆。
“为什么不？”五指拂过淡红软发，达Q娜轻描淡写送去一眼，“他不仅毁了‘太古吴钩’，毁了我优秀的荣誉，回去后我还得……哦，东字雷鸣！”想到回去即将面对奥楞那张可怕的脸，她真想就这么飞下去，永远。
“可……”埃美尔做出拉头发的苦恼模样，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轻道：“奥楞到现在也没责怪你，也许她不会……”
“对了。”突然一掌拍向中控台，达Q娜大叫，“我的飞行记录已经送回这么久，她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常理来看，她那张冷冰冰的脸应该立刻出现在我面前，质问我为什么会失误。还有……对，还有爷爷！那个不甘寂寞的老头子居然没有影讯骚扰，我犯了这么严重的失误，他最该幸灾乐祸。”
“……达达，他是爷爷！爷爷不会对孙女幸灾乐祸。”
“会，他一定会。”达Q娜撇嘴。
“那么——”埃美尔以她的判断得出结论，“如果爷爷对你的失误幸灾乐祸，他一定会非常高兴见到麦维，因为是他让你失误。这样，你还要把他扔进宇宙？”
嘴角抽了抽，达Q娜抓抓头发、呆坐片刻，才无奈道：“埃美尔，你在维护他？你明知我不会把他扔掉，非让我亲口说出来吗？”
埃美尔非常可疑地笑了笑，完美的嗓音出现丝丝颤抖，如宇宙边沿的光须，不可察觉，“嘿，达达，我发现和他打赌非常有意思，他让我的宇磁波处于一种巅峰状态，就像……全身毛孔舒畅的扩张，中枢神经兴……”奋字没出口，它已聪明地感受到主人的冰冷视线。
狠狠瞪着埃美尔，瞪到它低头绞手做害羞态，达Q娜才跷起腿搁上中控台，双腿抖个不停，前一秒的森冷情绪已被她牵回瞳孔最深处蛰伏。
“埃美尔，我为他……倾倒。”低哑的嗓音带出些许感慨。
尽管他是个疯狂的赌徒，又来自文明落后的星球，但那双淬亮夺目的黑眸总能害她失神闪神，看久了还会晕晕的。
虽然疯狂，却也认真。正是这抹认真吸引她，让她为之倾倒。
“是的，你为他倾倒。”埃美尔用最近调出来的揶揄口气说，“倾到每天晚上从床上滚下来。”
额边翘起的软发微微一动，“你什么时候有偷窥的习惯？”
“不是啦，达达！”埃美尔听得语气不对，立即为自己辩解，“你每次从床上滚下来，都把人家撞得好痛。虽然我是一块撞不坏摔不死磨不烂踩不扁的智能随行器，可是……达达啊，你把我戴在手上磕碰磕碰的，我也会受不了。”
达Q娜斜去一眼，埃美尔正好拉低它那件根本不存在的宇磁波竖领小背心，露出线条完美的肩胛。
翘起的软发又是一动，“你干吗？”
“看！”将披散的水蓝长发打个结，埃美尔弯腰，“我的肩全青了，就是被地板磕的。”
跳……脑后神经跳……
“埃美尔……”女子的声音有挤出的味道，“我不知道宇磁波还能青一块紫一块，嗯？”
轻轻的“嗯”，非常非常轻，像宇宙飘浮的尘埃。
“啊，麦维说宇磁波绝对不能像人的皮肤那样真实完美，也不会长鸡皮疙瘩——就是地球上一种动物拔毛之后的表皮，我就和他赌……赌……”糟，它怎么觉得主人的眼神这么犀利？
“赌什么？”指尖轻拂腕间的银镯，女子问得轻悠悠。
“没、没赌什么。”笑，它完美地笑。
盯着它的脸，达Q娜鼻中冷冷一哼，继续抖腿。
中控室一片寂静。半晌，埃美尔的声音响起：“达达，你真的真的不会把麦维扔出去？”
“不会。”
“真的真的为他倾倒？”
“是的。”淬亮的黑眸闪过脑海，眼神恍惚一荡，似被某种东西引诱着，达Q娜轻轻抬起手，指尖在空中轻轻一绕，仿若绕起一缕黑发。
“可爷爷希望你能嫁给阿勒密。”埃美尔翻出储存的音波数据，学起老头子轻快醇厚的声音，“哦……咳咳，哦哦……是这个声音……啊——我的棉毛纯兔，阿勒密是个好孩子，聪明又有礼貌，前途无量，你就真不考虑考虑？”
扑！某人从椅上斜倒。
“达达？”（注意：埃美尔此时仍然采用老头子的音波数据。）
千辛万苦抬起一只手臂，达Q娜发现自己咬牙的次数越来越多，“你，给我出去！”
又错了？
寂静的卧舱内，黑发男人静悄悄翻着书，默默看着数百年甚至数千年的历史在指尖飞快流过。
他又错了？呵！原本不带任何情感的唇拉出一缕笑，完全没有愧疚的意思。
虽然害达Q娜损失了护体舰，如果损失可以换来他从未接触过的生物、或者知识，他并不觉得牺牲有多大。
他会抱歉，仅此而已。
曾经，他非常喜欢与同伴进行一种无恶意的赌局，输输赢赢，赢赢输输，无论怎样，前提是“无恶意”……也许，只有他才这么想吧，在他以为的无恶意，在同伴看来却是轻蔑与鄙视，特别在他赌赢之后。
已经死过一次了，对于是否被再次抛入宇宙成为垃圾，真的没什么可介意。他只希望在成为宇宙垃圾前、达Q娜能让他读完宙外星系的历史。如果能解开寓言之谜……当然更好……
大脑如干燥的海绵，一面吸收宙外星系几万年的历史，一面还要留出一个角落思考寓言的意义，因此，他完全没空去担心自己被抛入宇宙后的生存率是一亿分之一。
意识渐渐昏沉，无数的历史画面在脑中跳跃，天鹅、龙虾和梭鱼时不时在这些画面中穿梭……
鹅、虾、鱼……他发誓，绝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三种动物……在哪儿……在哪儿读到过……到底在哪儿……如果他能想起来……
脸上落下某种东西，像蝴蝶的翅膀翩然扇出的凉风，轻轻的，柔柔的，令人舒畅。麦克斯维动了动，将脸贴向……不对，这儿不是地球，没有蝴蝶，没有凉风。
他倏地睁开眼，对上一张兴味盎然的笑脸。
“醒了？”达Q娜放下指间把玩的黑发，笑脸上看不出一丝冰冷，“我还以为你永远都精力旺盛，不想睡觉。”
“我……睡了多少？”他看看自己：平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印有东字雷鸣家族标志的毛毯，历史书摊开在手边。
“三小时。”她勾指招过埃美尔，“麦维，你该吃东西了。”
诧异扬眉，他见埃美尔将托着食物的二维平面盘推向自己，笑眯眯地说：“我特别给你准备了一杯泛大陆气肿液。”
“……谢谢，埃美尔。我可以要一杯漩涡毒汁吗？”撑坐而起的手突然有些无力，他相信自己完全适应了宙外星系的名称。
“不行，勘探飞行梭不储备漩涡毒汁。”埃美尔很无奈地耸肩。
不再多说什么，他盯着食物，原本没有的饥饿感奇迹般从胃部传来，可大脑却没有进食的欲望。食物很简单，一碗半胶质浓汤，一块嚼不出什么东西做的面包——他很庆幸自己第一次吃这种东西并叫它“面包”时，埃美尔在点头。
呆呆盯着……无人出声。
“为什么不吃？”达Q娜伸手在他眼皮下晃了晃。
视线从食物移开，他看她一眼，“你……不生气？”就算她有一笑泯恩仇的宽广胸襟，可他才睡了三小时啊，三小时就能让冷酷无情的脸春暖花开？
“生气？”她歪了歪脑袋，“当然，我生气，但我会合理支配自己的意识，无谓的事不必保留太长时间。”
也就是说，生他的气是一件无所谓的事，可有可无？
他貌似明白地点了点头，喝下一口泛大陆气肿液。
“你很……沉迷历史？”她挑了一个适当的形容词。
轻轻颔首，他不否认。
“你不仅仅是单纯的地球宇航员吧？”她语有猜测。
“宇航员研究历史很奇怪吗？”他微笑，黑眸正视她的眼睛，“知识是不分界限的，一个天文学家也可以是一个历史学家。历史是很奇妙的东西，人类总是想改变它……呃，我是说地球人，我们。因为时光机器目前只存在于意念中，所以，在不能真正改变历史的情况下，我们喜欢假设，就像——如果埃及艳后不是死于蛇吻之毒，那么屋大维将和凯撒一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时光机器？”忽视屋什么凯什么的，她轻轻哼了声，毫不掩饰嘲讽的意味，这也引来他大胆的猜测——
“难道你们……”
“时间是不可以被穿透的。我很遗憾你们还困扰在这种问题上。即使它被穿透，也不会给你机会去改变什么。”她的唇边是一抹冷笑，出口的话亦如钢铁般冰冷而坚硬，甚至带着发达文明对落后文明的讥诮，“历史，从来不可以更改。”
他呆怔片刻，才不安地问：“这种困扰很……幼稚？”不是他要贬低地球文明，实在是她的表情……难道人类对时光机器的美好向往就像远古人类因解释不了闪电而盲目崇拜？
“不是很，是非常幼稚。”
听，多轻蔑的口吻。麦克斯维立即低头喝泛大陆气肿液，决定不计较这种近似人格的侮辱。没关系没关系，反正他的所学所知已经被颠覆得差不多了。
他想沉默，她却不会放他安静，低低笑了声，她突道：“为什么不吃东西？因为害怕被我扔回宇宙，所以吓得没了食欲？”
他不知想什么，含着一口泛大陆气肿液嗯嗯点头，心不在焉。因他的举动皱起眉，达Q娜正要开口，他突然直了直腰，想起什么似的看她一眼，“达达，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爷爷的寓言来自地球，你觉得可信吗？”
她眯起眼，“什么意思？”
“我记得很久以前在一篇论文里读到过，俄国作家克雷洛夫的寓言里有这么一个故事：一只龙虾，一只天鹅，一条梭鱼共同拉着一辆车，它们拉的很用力，但龙虾使劲往土里爬，天鹅拼命往天上飞，梭鱼使尽全力往水里游，结果车子一步也走不动。寓言告诉人们，虽然三种动物都在努力，但没有合作，所以一切枉然。”
“这和我要找的星体有什么关系？”
“他们给你一个范围，但没有方向。你需要的是一个坐标，或者说，一个指出星体位置的方向。”
“对。”
“寓言的角色就是给你一个方向。”他有些激动地向她挪近了些，“天鹅冲向云霄，龙虾只能后退，梭鱼正在回家，我们假设天鹅、龙虾、梭鱼分别代表三个方向，空间力学中有一种换算叫‘力合成’，若是将三个方向视为三种力，依据力的平行四边形法则将它们进行合成，最后得到的合力方向，会不会指向你要找的星体？”
“假设？”达Q娜颇为玩味地侧起脑袋，“你一直在想寓言？”
在睡梦中皱起眉头，盯着食物却没有食欲，心不在焉地发呆，这些反应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在想如何解开寓言之谜？
“是啊！”他转头，“埃美尔，快计算三方合力的结果。”有一块智能随行器就是方便啊。
水蓝长发悠悠飘荡，双掌并拢再拉开，立体的淡灰色宇宙坐标立即出现。埃美尔按照他的假设在坐标空间内拉出三道深蓝色光线，一阵乱七八糟的几何图形叠加、闪烁、扭曲之后，结果——
“不行，麦维，数据太多，力没有大小，没有角度，我至少合成了三千万个方向。”
不用埃美尔多解释，黑发男人早已瞪着交错的图形发起呆来。坐标内，因为合力太多而使深蓝光线形成无数个空心圆锥，这些圆锥叠合在一起，像极了矢量状态的百合花。
不对吗……差什么……要加点什么……眉心蹙紧，麦克斯维无意识地咬起下唇。
差点什么……既然假设寓言来自地球，什么是地球独有而宙外星系没有的……
地球独有……地球独有……
琉璃般的色泽在黑眸中一闪，五指在空中虚虚一抓，他开口：“我再加上——地球重力。”
“怎么加？”埃美尔没好气丢去一个白眼：加多一个，它就能合出六千万个方向，越加越乱。
“矢量计算，将所有假设全部集中在一个平面上。”麦克斯维伸出食指，在影讯上画出类似“人”字形的三条线，角度恰好将一个平面分成三个120度，“埃美尔，你把宇宙坐标看成一个四方的二维平面，将角度平均的三个力套进去，力的大小就以中心点到坐标边沿的距离……是多少？”
“天鹅123宙速，龙虾和梭鱼158宙速。”
“……是长度？”麦克斯维看它一眼。
“对。”
麦克斯维抿嘴笑了笑，他可以想象两类数据的差异，大概和芝麻比地球差不离。尽管如此，黑眸依然流光闪闪，“正下方加上地球重力……嗯，埃美尔，我知道地球重力相对宙速来说很小很小，你试着合成一下。”
埃美尔看看一言不发的女子，由她的表情数据判断出：达达对麦克斯维的兴趣远远大于寓言谜底。
呼！偷偷吐气，它开始换算。将所有假设集中在同一平面的确简单不少，合成合成再合成，很快，它得出一道向上倾斜0。8度的合力。
“将这个合力在立体坐标内旋转一周。”麦克斯维紧盯那道深蓝射线，看着它在淡灰色坐标内绕出一个敞口向上的空心圆锥。
它转——
“结果？”
“十颗。”埃美尔看向达Q娜，惊喜大叫：“达达，圆锥面上只有十颗星体。”
“呃？”女子因它的大叫回神。
坦白吧，她听是听了半天，可惜一个字也没进耳朵，只顾着看那神情专注的人了。若说他的眼因为得到知识而盛满毒汁，波光璀璨，那他的举手投足则在一抹专注的认真下闪闪发光……哦，东字雷鸣，是她喜欢的浪漫……
“达达！”
埃美尔快乐的叫嚣声弥补了她的走神，听完解释，她慢慢将脸贴近依然皱着眉头的男人，声音轻轻的：“麦维，在成为宇宙垃圾之前，你还想着为我解开寓言之谜。”
发梢因他的转头拂过她的鼻尖，他点头，“啊，是的，能解开当然最好，但……十颗，还是不够准确……再加点什么进去才行……”
说到最后变成自言自语，男人又陷入思考状态。
“不。”轻快的笑声溢出口，她心情极好地又贴近了些，“十颗已经够了。我讨厌猜来猜去，这种似是而非的东西总让我脑子一团乱。无论对错，这次，我们就赌十颗中有我要的星体。”
麦维……他身上也有谜呢，才短短几天就已将她的脑子搅得一团乱了。
虽然他是她救的第一个地球人，虽然他很落后，虽然他说谎，虽然他嗜赌，虽然他要知识不要命，虽然他……有一双淬满毒汁的眼睛啊……
被他蛊惑了吗？为什么仅是盯着他看，她就神魂颠倒？为什么全身的浪漫细胞如同沸水般不安，拼命叫嚣着，沸腾着？为什么明知星际护防盟会对她的失误进行惩罚，她却宁愿自己负责也不想牵他分毫？
为什么，会有这种不顾一切的感觉？
为什么……
达Q娜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她脑子里闪出一种奇怪的念头，这念头促使她将致命笑巫抛开，将鹅虾鱼的寓言抛开，将奥楞、爷爷、埃美尔全数抛向脑后，只剩他。
声音，因低沉而沙哑，因缓慢而诱惑：“麦维，你不想我和打赌吗？”
“赌什么？”他的气息喷在她脸上。
“赌在回到宙外星系之前，我不会把你扔进宇宙。”
他有点惊讶，每当惊讶时他总爱抿唇。达Q娜为这个发现而高兴，听他说：“这没什么可赌的。”
“赌注是一个吻。”她露出带点狡猾的笑，“你，吻我。”
或许就像爷爷说的，如果一个男人让她神魂颠倒，让她是非不分，让她愿意用一切的一切来换他的一个微笑，一个注视，一个……温柔似水的吻……她爱上他了吧！
“而在这这前……”指尖划过他的唇角，留下温暖的诱惑，“为了谢谢你解开爷爷的寓言……”
声音消失在相触的唇边。
轻轻吻上他的唇，无关赌注，只是，她垂涎已久。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
再过十小时，太古吴钩就能到达目的星球……你想说我现在就应该到了，对吗？
对不起奥楞，太古吴钩遇到致命笑巫，我启动防护战舰攻击……战舰损失6。6分率。另外，致命笑巫身边存在三颗新的星体胚胎，宇宙坐标中没有标记，应该是近几个月出生。
奥楞，我愿意为这次失误承担一切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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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计完损失数据，达Q娜命令埃美尔逐层扫描飞行梭，防止因“致命笑巫”强大的吸引力及宇宙磁波而造成的“可能隐患”。
“太古吴钩”中控舱——
盯着三百六十度中控屏上的一幅定格画面，淡红软发的女子缩坐在转椅里，以指尖轻轻扣打金属台面，面无表情。黑发男子站在椅边，脸上是一抹抱歉。
磕哒——磕哒——冰冷的音波回荡，触耳惊心。
未几，女子轻轻开口：“麦维，你知不知道……我二十岁从费拉拉学团受训结束，太古吴钩陪伴我五年，50次航行，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么狼狈过。而这——”长腿一推，她转向黑发男子，拉起一缕黑发将他引向自己，迫他不得不弯腰与自己对视，冰冷的呼吸亦吐在他脸上，“全因为你。”
近在咫尺的唇几不可察地嚅动了一下，他默默盯着银黑混杂的“太古吴钩”号，眉心皱起。
“麦维……麦维……”细语若情人间的呢喃，语中冷酷的腔调却容不得忽视，“看看，为了你一时的好奇心，我把它伤成什么样子！你不会知道……”
是啊，他当然不会知道，也不可能知道——飞行梭的完整与否，对星系勘探员而言是尊严，是骄傲，是生命的宣誓，是永恒的荣誉。
她的荣誉，因为他而划上第一道裂痕。
黑发男人的唇动了，“对不起，我……”
“你只是好奇那颗星球上有没有生命，因为它外表大气成分类似地球。所以你和埃美尔打赌，让它改变航道。”她抢下他欲出口的解释，轻轻一哼，“你以为‘太古吴钩’在这个距离不会受行星引力的影响，但你绝对没想到它竟然会把飞行梭吸过去，对不对？埃美尔那个笨蛋，我迟早送它进修理场。”最后一句变为咬牙低咒。
“达达……”感到她的五指慢慢插入发中，他挣了挣，想摆脱弯腰的姿势，却换来她更用力的扣压。
眼对眼，呼吸交错，她微微眯了眯眼，“麦维，我看不出你有道歉的诚意。你在……想什么？”
“想刚才那颗星球。”
闻言，她脸色刹凝，气息一呛。冷冷盯他一分钟，她抿紧唇，压抑地挤出一句：“我真想把你……扔出去。”
“我道歉，达达！”微微侧脸错开她的呼吸，他猜测着“太古吴钩”在她心中的分量，大概……可能……飞行梭对她而言就像英雄惜宝剑、肝胆相照那种，“那颗……致命笑巫到底……”
“你真是疯狂，现在还想着致命笑巫？”她抬头看舱顶，语似无力，“我该说你是疯狂的赌徒，还是好奇心旺盛的学者？”
“疯狂的赌徒和好奇心旺盛的学者并不矛盾。”他盯着她的眼睛正色说，“你答应给我解释。”
解释？他脑子里只想要解释？嘴角抽搐，她想瞪他，却……哦，东字雷鸣！这双淬了毒汁的眼睛到底想让她怎样？为什么他满脑子只想着知识知识，即使做错了事，也一副“错不在我”？真是个麻烦……
慢慢放开扣在他脑后的手，她头痛地蹙起典雅的眉，靠回中控椅，“没错，那颗星体是活的，我们叫它——致命笑巫。”
“这不可能！”他激动地向她靠近一步，黑如宇宙的眸牢牢盯着她。
“为什么不可能？”她斜斜扫去一眼，却在对上那双黑眸时微微闪神。他很少用淬了毒汁的眼神这么直勾勾看她，只除了那天兴奋过头而抱着她说……
“埃美尔说过，它是一颗元素星体，你说它是活的，难道……它有意识？有思想？它的肉体是——”
“住口。”喋喋不休的唇被她捂住，“别对我讨价还价，麦维。是、是，就像你眼睛看到的，它是活的，但不是肉体。你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生命都必须依附肉体存在。”
黑眸瞪大，他点头，没有躲开她的手。
“黑暗宇宙中充满了漩涡、坟场、黑暗三角区，甚至是活的、会吞噬一切的星体和云团，就算我们知道它的边沿，也未必会吃饱了没事到处乱跑。就像你们，知道自己生存在一颗圆形星球上……”
“地球！”他拉开捂在嘴上的手，申明。
“……是是，地球。”瞪他一眼，她并不介意这种称呼，接着说：“但你们会想跑遍这颗星球……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吗？地势会限制你，而你们所谓的国家、信仰也会制约你的行动和思想。这和知道宇宙有边沿但未必跑遍宇宙所有角落的道理是一样。”
“对……不能以常理判断……”他低头喃喃，脑中仍有不解，“它将飞行梭吸过去是为了……”
“捕食。”
“那——”他突然握紧从嘴边拉开后就一直没放开的手，兴奋道：“致命笑巫怎么诞生？怎么存活？又怎么……”短暂停顿，他思考用什么形容词，“我的意思……它是通过什么方式生出那三颗小致命笑巫？”
“……”瞧瞧被他无意识握紧的手，她试探着说：“你现在只想知道这个？”
“对。”
“不害怕我把你重新扔回宇宙？”
“这个问题我们稍后讨论。”
视线从交握的手移向发亮的眼睛，她眨——努力地眨眼，然后才以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喃道：“我相信你可以为了知识献出自己的生命。”既然如此，她也将负起自己的责任。
“达达？”他催促。
“致命笑巫是很珍贵的星体。”舒胸轻叹，她沉声开口，眼神慢慢发生变化，不再有玩味，不再有纵容，而是一个标准的星系勘探员的眼神——犀利尖锐，冷酷无情。
黑暗宇宙的平衡守则，必须由冷酷无情的执行者维护。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又怎会不知她的变化。只是，得到知识的喜悦让他忽视这一变化，手被她紧紧反握住也不觉得。
“黑暗宇宙中，有坐标记录的是八十八颗致命笑巫……它居然一下生了三个……”略稍闪了闪神，她极快控制住自己：“它们生存在宇宙边沿，以母体分裂方式产生后代——简单说就是复制。你看到的三颗应该是分裂不久的星体胚胎，它们成长到母体二分之一大小就会脱离，但不会漂离母体太远。”
怎么听来听去都像最原始的孢子分裂？黑发男人想了想，问：“母体寿命有多长？”
“一百年到五百年不等。”
“死……”
看他表情，她就知道会有怎样的问题，索性不让他开口，自己先答出来：“致命笑巫死后，星体会慢慢塌缩，最后消失。”
“不……”他无意识地反驳，头微微倾斜，眉心蹙起，“如果它塌缩……假设物质发生塌缩，最后总会留下一个点物质……就像咬着尾巴吃掉自己的蛇，它的嘴巴不会消失。”
“当它塌缩得乱糟糟、残缺不全时，悬浮在四周的致命笑巫会将它当成食物吸捕，所以，不等吃到嘴巴，它就无影无踪了。这么解释……你满意吗？”
弱肉强食，适用于任何生命体。
显然，他对得到的回答很满意，视线散射，恍恍惚惚陷入沉思：幸而他不是宇宙生物学家，了解学习的念头大于研究，也没什么执念，若是让宇宙生物学家看到致命笑巫，不疯也狂……嗯，从生殖进化角度看，致命笑巫应该归为落后、非常原始的生命体吧？
“想什么？”
耳边传来轻轻询问，麦克斯维想也没想，脱口答：“致命笑巫。”
“哼！”一声冷笑，他的后脑再度被一只手扣住，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将恍惚的一张脸扳过来，“你现在应该想想自己。”
“我？”
“依据宇宙平衡法则，所有将会、可能或已经造成破坏勘探员航行任务的因素和潜在因素都要被除去。你引诱埃美尔篡改我的航道数据，是一；害‘太古吴钩’遇险而损耗护甲，是二。单这两点，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扔进宇宙当漂浮垃圾。”
这些话无非只有一个意思——他会死。
出乎意料，黑发男人竟拉出笑弧。
“笑什么？”她冷冷地问。
“没关系。”视线滑过她的双眼，最后落在金属地板不知名的一点上，他的声音轻轻的，“反正我已经死了，如果对你造成困惑，你就……再把我扔回去吧。”
话，幽怨而悲伤，然而，说这话的人却眸绽玄华，仿佛说的是旁人而非自己。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达Q娜迷惑了。
他对她说谎——也许他不愿意提起“死”前的事——好吧，这点她可以不追究。他对知识充满狂热，并会因狂热而胡言乱语——就是那句“达Q娜，我爱你”。他是个疯狂的赌徒——大事小事都可以拿来赌，完全是入骨入髓没救的那种。他还是……对了对了，还是个花心的家伙，十一个地球情人……
“麦维……”
他的唇是淡淡而健康的红，皮肤光滑却不苍白，瞳孔是飘浮着罪恶的黑……仿佛受了罪恶的蛊惑，她慢慢贴近，慢慢……就在唇与唇之间仅毫厘之追的一刹那，她突然放开，退后一步，大眼重重眯起，瞳中的光芒令人难以捉摸。
而他，亦是不解地回望。他明白她刚才的意图，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意图——吻他的意图。
视线在空中交汇，她冷然如电，眼神像两柄划破宇宙的雷电剑锋，他温润如水，黑眸如两泓深不见底的深潭漩涡。
闪电劈入漩涡，不见痕迹。
蓦地，她转身，摇摇腕上的银镯，“埃美尔！”
“来了，达达！”完美的嗓音从银镯上传出，三秒后，水蓝色长发在麦克斯维身后飘起，“还差一点就扫描完毕。”
“把他锁在卧舱里，你，再敢和他打一个赌，我立即让你速冻。”达Q娜挥手，“麦维，你最好祈祷我别把你扔出去。”
这一句，星系勘探员的冷酷一展无遗。
埃美尔嘟嘟嘴，不敢惹气头上的主人。向黑发男人露个无奈的笑，它听男人说：“达达，我可以……把这本历史书带回卧舱吗？在成为宇宙垃圾之前……呃……我想看完它。”
达Q娜的背影僵硬了一阵，二十八秒后，埃美尔才见她晃手，似乎从嘴里挤出两个字：“可以。”
一小时后——
“达达，你真要把他扔进宇宙？”埃美尔站在达Q娜身后，知道她对着“千井星际”播放的节目发了一小时呆。
“为什么不？”五指拂过淡红软发，达Q娜轻描淡写送去一眼，“他不仅毁了‘太古吴钩’，毁了我优秀的荣誉，回去后我还得……哦，东字雷鸣！”想到回去即将面对奥楞那张可怕的脸，她真想就这么飞下去，永远。
“可……”埃美尔做出拉头发的苦恼模样，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轻道：“奥楞到现在也没责怪你，也许她不会……”
“对了。”突然一掌拍向中控台，达Q娜大叫，“我的飞行记录已经送回这么久，她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常理来看，她那张冷冰冰的脸应该立刻出现在我面前，质问我为什么会失误。还有……对，还有爷爷！那个不甘寂寞的老头子居然没有影讯骚扰，我犯了这么严重的失误，他最该幸灾乐祸。”
“……达达，他是爷爷！爷爷不会对孙女幸灾乐祸。”
“会，他一定会。”达Q娜撇嘴。
“那么——”埃美尔以她的判断得出结论，“如果爷爷对你的失误幸灾乐祸，他一定会非常高兴见到麦维，因为是他让你失误。这样，你还要把他扔进宇宙？”
嘴角抽了抽，达Q娜抓抓头发、呆坐片刻，才无奈道：“埃美尔，你在维护他？你明知我不会把他扔掉，非让我亲口说出来吗？”
埃美尔非常可疑地笑了笑，完美的嗓音出现丝丝颤抖，如宇宙边沿的光须，不可察觉，“嘿，达达，我发现和他打赌非常有意思，他让我的宇磁波处于一种巅峰状态，就像……全身毛孔舒畅的扩张，中枢神经兴……”奋字没出口，它已聪明地感受到主人的冰冷视线。
狠狠瞪着埃美尔，瞪到它低头绞手做害羞态，达Q娜才跷起腿搁上中控台，双腿抖个不停，前一秒的森冷情绪已被她牵回瞳孔最深处蛰伏。
“埃美尔，我为他……倾倒。”低哑的嗓音带出些许感慨。
尽管他是个疯狂的赌徒，又来自文明落后的星球，但那双淬亮夺目的黑眸总能害她失神闪神，看久了还会晕晕的。
虽然疯狂，却也认真。正是这抹认真吸引她，让她为之倾倒。
“是的，你为他倾倒。”埃美尔用最近调出来的揶揄口气说，“倾到每天晚上从床上滚下来。”
额边翘起的软发微微一动，“你什么时候有偷窥的习惯？”
“不是啦，达达！”埃美尔听得语气不对，立即为自己辩解，“你每次从床上滚下来，都把人家撞得好痛。虽然我是一块撞不坏摔不死磨不烂踩不扁的智能随行器，可是……达达啊，你把我戴在手上磕碰磕碰的，我也会受不了。”
达Q娜斜去一眼，埃美尔正好拉低它那件根本不存在的宇磁波竖领小背心，露出线条完美的肩胛。
翘起的软发又是一动，“你干吗？”
“看！”将披散的水蓝长发打个结，埃美尔弯腰，“我的肩全青了，就是被地板磕的。”
跳……脑后神经跳……
“埃美尔……”女子的声音有挤出的味道，“我不知道宇磁波还能青一块紫一块，嗯？”
轻轻的“嗯”，非常非常轻，像宇宙飘浮的尘埃。
“啊，麦维说宇磁波绝对不能像人的皮肤那样真实完美，也不会长鸡皮疙瘩——就是地球上一种动物拔毛之后的表皮，我就和他赌……赌……”糟，它怎么觉得主人的眼神这么犀利？
“赌什么？”指尖轻拂腕间的银镯，女子问得轻悠悠。
“没、没赌什么。”笑，它完美地笑。
盯着它的脸，达Q娜鼻中冷冷一哼，继续抖腿。
中控室一片寂静。半晌，埃美尔的声音响起：“达达，你真的真的不会把麦维扔出去？”
“不会。”
“真的真的为他倾倒？”
“是的。”淬亮的黑眸闪过脑海，眼神恍惚一荡，似被某种东西引诱着，达Q娜轻轻抬起手，指尖在空中轻轻一绕，仿若绕起一缕黑发。
“可爷爷希望你能嫁给阿勒密。”埃美尔翻出储存的音波数据，学起老头子轻快醇厚的声音，“哦……咳咳，哦哦……是这个声音……啊——我的棉毛纯兔，阿勒密是个好孩子，聪明又有礼貌，前途无量，你就真不考虑考虑？”
扑！某人从椅上斜倒。
“达达？”（注意：埃美尔此时仍然采用老头子的音波数据。）
千辛万苦抬起一只手臂，达Q娜发现自己咬牙的次数越来越多，“你，给我出去！”
又错了？
寂静的卧舱内，黑发男人静悄悄翻着书，默默看着数百年甚至数千年的历史在指尖飞快流过。
他又错了？呵！原本不带任何情感的唇拉出一缕笑，完全没有愧疚的意思。
虽然害达Q娜损失了护体舰，如果损失可以换来他从未接触过的生物、或者知识，他并不觉得牺牲有多大。
他会抱歉，仅此而已。
曾经，他非常喜欢与同伴进行一种无恶意的赌局，输输赢赢，赢赢输输，无论怎样，前提是“无恶意”……也许，只有他才这么想吧，在他以为的无恶意，在同伴看来却是轻蔑与鄙视，特别在他赌赢之后。
已经死过一次了，对于是否被再次抛入宇宙成为垃圾，真的没什么可介意。他只希望在成为宇宙垃圾前、达Q娜能让他读完宙外星系的历史。如果能解开寓言之谜……当然更好……
大脑如干燥的海绵，一面吸收宙外星系几万年的历史，一面还要留出一个角落思考寓言的意义，因此，他完全没空去担心自己被抛入宇宙后的生存率是一亿分之一。
意识渐渐昏沉，无数的历史画面在脑中跳跃，天鹅、龙虾和梭鱼时不时在这些画面中穿梭……
鹅、虾、鱼……他发誓，绝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三种动物……在哪儿……在哪儿读到过……到底在哪儿……如果他能想起来……
脸上落下某种东西，像蝴蝶的翅膀翩然扇出的凉风，轻轻的，柔柔的，令人舒畅。麦克斯维动了动，将脸贴向……不对，这儿不是地球，没有蝴蝶，没有凉风。
他倏地睁开眼，对上一张兴味盎然的笑脸。
“醒了？”达Q娜放下指间把玩的黑发，笑脸上看不出一丝冰冷，“我还以为你永远都精力旺盛，不想睡觉。”
“我……睡了多少？”他看看自己：平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印有东字雷鸣家族标志的毛毯，历史书摊开在手边。
“三小时。”她勾指招过埃美尔，“麦维，你该吃东西了。”
诧异扬眉，他见埃美尔将托着食物的二维平面盘推向自己，笑眯眯地说：“我特别给你准备了一杯泛大陆气肿液。”
“……谢谢，埃美尔。我可以要一杯漩涡毒汁吗？”撑坐而起的手突然有些无力，他相信自己完全适应了宙外星系的名称。
“不行，勘探飞行梭不储备漩涡毒汁。”埃美尔很无奈地耸肩。
不再多说什么，他盯着食物，原本没有的饥饿感奇迹般从胃部传来，可大脑却没有进食的欲望。食物很简单，一碗半胶质浓汤，一块嚼不出什么东西做的面包——他很庆幸自己第一次吃这种东西并叫它“面包”时，埃美尔在点头。
呆呆盯着……无人出声。
“为什么不吃？”达Q娜伸手在他眼皮下晃了晃。
视线从食物移开，他看她一眼，“你……不生气？”就算她有一笑泯恩仇的宽广胸襟，可他才睡了三小时啊，三小时就能让冷酷无情的脸春暖花开？
“生气？”她歪了歪脑袋，“当然，我生气，但我会合理支配自己的意识，无谓的事不必保留太长时间。”
也就是说，生他的气是一件无所谓的事，可有可无？
他貌似明白地点了点头，喝下一口泛大陆气肿液。
“你很……沉迷历史？”她挑了一个适当的形容词。
轻轻颔首，他不否认。
“你不仅仅是单纯的地球宇航员吧？”她语有猜测。
“宇航员研究历史很奇怪吗？”他微笑，黑眸正视她的眼睛，“知识是不分界限的，一个天文学家也可以是一个历史学家。历史是很奇妙的东西，人类总是想改变它……呃，我是说地球人，我们。因为时光机器目前只存在于意念中，所以，在不能真正改变历史的情况下，我们喜欢假设，就像——如果埃及艳后不是死于蛇吻之毒，那么屋大维将和凯撒一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时光机器？”忽视屋什么凯什么的，她轻轻哼了声，毫不掩饰嘲讽的意味，这也引来他大胆的猜测——
“难道你们……”
“时间是不可以被穿透的。我很遗憾你们还困扰在这种问题上。即使它被穿透，也不会给你机会去改变什么。”她的唇边是一抹冷笑，出口的话亦如钢铁般冰冷而坚硬，甚至带着发达文明对落后文明的讥诮，“历史，从来不可以更改。”
他呆怔片刻，才不安地问：“这种困扰很……幼稚？”不是他要贬低地球文明，实在是她的表情……难道人类对时光机器的美好向往就像远古人类因解释不了闪电而盲目崇拜？
“不是很，是非常幼稚。”
听，多轻蔑的口吻。麦克斯维立即低头喝泛大陆气肿液，决定不计较这种近似人格的侮辱。没关系没关系，反正他的所学所知已经被颠覆得差不多了。
他想沉默，她却不会放他安静，低低笑了声，她突道：“为什么不吃东西？因为害怕被我扔回宇宙，所以吓得没了食欲？”
他不知想什么，含着一口泛大陆气肿液嗯嗯点头，心不在焉。因他的举动皱起眉，达Q娜正要开口，他突然直了直腰，想起什么似的看她一眼，“达达，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爷爷的寓言来自地球，你觉得可信吗？”
她眯起眼，“什么意思？”
“我记得很久以前在一篇论文里读到过，俄国作家克雷洛夫的寓言里有这么一个故事：一只龙虾，一只天鹅，一条梭鱼共同拉着一辆车，它们拉的很用力，但龙虾使劲往土里爬，天鹅拼命往天上飞，梭鱼使尽全力往水里游，结果车子一步也走不动。寓言告诉人们，虽然三种动物都在努力，但没有合作，所以一切枉然。”
“这和我要找的星体有什么关系？”
“他们给你一个范围，但没有方向。你需要的是一个坐标，或者说，一个指出星体位置的方向。”
“对。”
“寓言的角色就是给你一个方向。”他有些激动地向她挪近了些，“天鹅冲向云霄，龙虾只能后退，梭鱼正在回家，我们假设天鹅、龙虾、梭鱼分别代表三个方向，空间力学中有一种换算叫‘力合成’，若是将三个方向视为三种力，依据力的平行四边形法则将它们进行合成，最后得到的合力方向，会不会指向你要找的星体？”
“假设？”达Q娜颇为玩味地侧起脑袋，“你一直在想寓言？”
在睡梦中皱起眉头，盯着食物却没有食欲，心不在焉地发呆，这些反应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在想如何解开寓言之谜？
“是啊！”他转头，“埃美尔，快计算三方合力的结果。”有一块智能随行器就是方便啊。
水蓝长发悠悠飘荡，双掌并拢再拉开，立体的淡灰色宇宙坐标立即出现。埃美尔按照他的假设在坐标空间内拉出三道深蓝色光线，一阵乱七八糟的几何图形叠加、闪烁、扭曲之后，结果——
“不行，麦维，数据太多，力没有大小，没有角度，我至少合成了三千万个方向。”
不用埃美尔多解释，黑发男人早已瞪着交错的图形发起呆来。坐标内，因为合力太多而使深蓝光线形成无数个空心圆锥，这些圆锥叠合在一起，像极了矢量状态的百合花。
不对吗……差什么……要加点什么……眉心蹙紧，麦克斯维无意识地咬起下唇。
差点什么……既然假设寓言来自地球，什么是地球独有而宙外星系没有的……
地球独有……地球独有……
琉璃般的色泽在黑眸中一闪，五指在空中虚虚一抓，他开口：“我再加上——地球重力。”
“怎么加？”埃美尔没好气丢去一个白眼：加多一个，它就能合出六千万个方向，越加越乱。
“矢量计算，将所有假设全部集中在一个平面上。”麦克斯维伸出食指，在影讯上画出类似“人”字形的三条线，角度恰好将一个平面分成三个120度，“埃美尔，你把宇宙坐标看成一个四方的二维平面，将角度平均的三个力套进去，力的大小就以中心点到坐标边沿的距离……是多少？”
“天鹅123宙速，龙虾和梭鱼158宙速。”
“……是长度？”麦克斯维看它一眼。
“对。”
麦克斯维抿嘴笑了笑，他可以想象两类数据的差异，大概和芝麻比地球差不离。尽管如此，黑眸依然流光闪闪，“正下方加上地球重力……嗯，埃美尔，我知道地球重力相对宙速来说很小很小，你试着合成一下。”
埃美尔看看一言不发的女子，由她的表情数据判断出：达达对麦克斯维的兴趣远远大于寓言谜底。
呼！偷偷吐气，它开始换算。将所有假设集中在同一平面的确简单不少，合成合成再合成，很快，它得出一道向上倾斜0。8度的合力。
“将这个合力在立体坐标内旋转一周。”麦克斯维紧盯那道深蓝射线，看着它在淡灰色坐标内绕出一个敞口向上的空心圆锥。
它转——
“结果？”
“十颗。”埃美尔看向达Q娜，惊喜大叫：“达达，圆锥面上只有十颗星体。”
“呃？”女子因它的大叫回神。
坦白吧，她听是听了半天，可惜一个字也没进耳朵，只顾着看那神情专注的人了。若说他的眼因为得到知识而盛满毒汁，波光璀璨，那他的举手投足则在一抹专注的认真下闪闪发光……哦，东字雷鸣，是她喜欢的浪漫……
“达达！”
埃美尔快乐的叫嚣声弥补了她的走神，听完解释，她慢慢将脸贴近依然皱着眉头的男人，声音轻轻的：“麦维，在成为宇宙垃圾之前，你还想着为我解开寓言之谜。”
发梢因他的转头拂过她的鼻尖，他点头，“啊，是的，能解开当然最好，但……十颗，还是不够准确……再加点什么进去才行……”
说到最后变成自言自语，男人又陷入思考状态。
“不。”轻快的笑声溢出口，她心情极好地又贴近了些，“十颗已经够了。我讨厌猜来猜去，这种似是而非的东西总让我脑子一团乱。无论对错，这次，我们就赌十颗中有我要的星体。”
麦维……他身上也有谜呢，才短短几天就已将她的脑子搅得一团乱了。
虽然他是她救的第一个地球人，虽然他很落后，虽然他说谎，虽然他嗜赌，虽然他要知识不要命，虽然他……有一双淬满毒汁的眼睛啊……
被他蛊惑了吗？为什么仅是盯着他看，她就神魂颠倒？为什么全身的浪漫细胞如同沸水般不安，拼命叫嚣着，沸腾着？为什么明知星际护防盟会对她的失误进行惩罚，她却宁愿自己负责也不想牵他分毫？
为什么，会有这种不顾一切的感觉？
为什么……
达Q娜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她脑子里闪出一种奇怪的念头，这念头促使她将致命笑巫抛开，将鹅虾鱼的寓言抛开，将奥楞、爷爷、埃美尔全数抛向脑后，只剩他。
声音，因低沉而沙哑，因缓慢而诱惑：“麦维，你不想我和打赌吗？”
“赌什么？”他的气息喷在她脸上。
“赌在回到宙外星系之前，我不会把你扔进宇宙。”
他有点惊讶，每当惊讶时他总爱抿唇。达Q娜为这个发现而高兴，听他说：“这没什么可赌的。”
“赌注是一个吻。”她露出带点狡猾的笑，“你，吻我。”
或许就像爷爷说的，如果一个男人让她神魂颠倒，让她是非不分，让她愿意用一切的一切来换他的一个微笑，一个注视，一个……温柔似水的吻……她爱上他了吧！
“而在这这前……”指尖划过他的唇角，留下温暖的诱惑，“为了谢谢你解开爷爷的寓言……”
声音消失在相触的唇边。
轻轻吻上他的唇，无关赌注，只是，她垂涎已久。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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