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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缘生起,疑

  火光突然泯灭,烛台上烛油犹如淡水,清可鉴人,但是转瞬便凝结成蜡,白色的一片。

  天方亮,雨未停,木门却轻轻响起一阵暗叩,迷糊中若有似无,好像是自己出现了幻觉。阮幸杰被这阵敲门声惊醒才发现天已蒙亮。

  匆匆起身将门打开,眼前的是名中年和尚。身子已湿地一塌糊涂,袈裟被雨湿成深黄,脖子上那串漆黑佛珠颗颗淌水,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面捞起来似的。但见他眉目着珠却依然轻松,丝毫不显窘迫,嘴边还挂有坦然安抚人心的微笑,目光亮蹭蹭地直视阮幸杰,完全从容。料想他定是昨日小二口中的和尚。

  “大师……”

  “阿弥陀佛,施主,女施主可怎样了?”

  “大师认识十姑娘?”

  “乃是旧识,和尚我已在屋顶上等候一夜,怎料施主你还未打算离去,不得已才来打扰!实在是怕延误女施主的病情。还望施主原谅和尚……”

  “大师既是十姑娘的朋友,就且先进来再说!”

  “阿弥陀佛……”了然迈步进门,行到床边替十两金把了把脉,突然发现她眉心一点朱红却不是红痔,心中吃了一惊,便道,“女施主恐怕病得不轻,施主将她交给和尚照看如何?我想施主也是万忙之人,切不可耽误大事啊!”

  经这么一说,阮幸杰才想起自己已离开军营一夜,五哥定是急了,可面前这和尚到底可不可信呢?

  “呵呵,施主大可放心,出家人不打诳语,和尚会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十姑娘!”见阮幸杰似有犹豫,了然软言解释道。

  “大师多虑……那么,在下就先告辞了!”阮幸杰抱拳,行至门旁拾起自己的伞道,“大师,十姑娘就有劳了。”

  “和尚自当尽力。”

  伞上雨声‘沙沙’作响,阮幸杰立于雨中踟躇片刻,便疾步离开。

  “阿弥陀佛……世间情皆灼人,偏生女子易得情伤,罪过啊!”了然回身端看十两金片刻,摇头又叹道,“因果循环,却累及他人,实在是罪孽深重。”

  十两金的虚弱自是看在眼里,但若是单纯的风寒也未免太过,她的双颊苍白无血,唇色已经开始显紫,怕已经病入骨血了!

  “女施主?”了然试着叫唤道。

  十两金缓缓撑开杏目,轻启薄唇道:“你……怎会是你?”

  “女施主,你所盼望之人可是阮将军?”

  十两金不言语,将头转向另一边。

  “施主不想回答和尚,和尚心里也是知道的。不过,女施主,你切不可再用情了,否则毁的还是你自己。你且听和尚这一回……”

  “和尚,你怎会知道我住处?昨日打赌你并未赢我,休要对我说教!”

  “呵呵,女施主多有不知,昨日乃是和尚我先于施主到达这里……和尚我还于屋顶坐了一夜!”

  十两金回头看了看了然,袈裟上的水珠正啪嗒啪嗒滴于石板上,清脆悦耳。再看他脸上,虽然一如沉稳,但脸色却早已添入些许疲倦,看来并不是有心揶揄。

  “那你……咳……为何不进来?”

  “君子有成人之美,和尚虽称不上什么君子,但也不是小人,和尚怎好意思打搅二位!”

  “你这身湿衣服怕是不便,且坐下来生堆火烤烤吧!”十两金吃力地支起身子,又干咳几声,用力捶胸道,“怕是得了风寒了!”

  “施主得的并不只是风寒!”

  “你说什么?”十两金抬头,乌黑眼珠里掩饰不住的惊异,她掀开被子蹒跚扑向了然,被了然及时扶住。

  “女施主不要激动!”

  “你说什么?我得的不只是风寒?除了风寒还有什么?”

  了然点头,将十两金扶到床边坐下,才又道:“你还中了一种叫秋觞情的毒!”

  “秋觞情?此为何毒?”

  “情毒!只要施主你心中还有情,此毒便不可解,每年秋季便更深一层,直到三载后,便会毒入心脉,回天乏术。此为第三年……施主……”

  “不可能的,我怎会中这种毒?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中毒,你骗我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中了毒,你岂会知道!不,不,你是骗我的……”十两金忽而从床上跳起,大嚷道。

  “施主稍安毋躁,离冬季还有月余,如果施主你在这一个多月时间里能忘情却爱,和尚能保证施主无性命之忧。”

  “如果忘不了情却不了爱呢?我就必死无疑吗?”十两金含泪瞪住了然,一张脸却空洞地好似死人。

  “必死,无疑……”

  “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有中什么秋觞情,你在说谎……我没有中毒,我没有!我自己都不知道中毒,你又怎会如此清楚!”

  “阿弥陀佛,秋觞情乃是西域毒魔水成方为惩罚其妻与情郎私奔所制,因其妻平日里喜好各种香芬,故将此毒制于香料中,奇香扑鼻,闻香便中毒……”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知道了,我明白了!哈哈……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我真等不到那一天了吗?不要……不能这样……”泪滴划过脸庞,十两金重重跌到地上!

  “和尚也未曾想到施主会身中此毒,真是罪孽……”

  “你怎知道我中了此毒?”

  “和尚曾经有一位朋友,便是被此毒折磨直至身亡。中此毒者,每入秋便会相思更盛,心内郁结,却难以察觉,直到第三年秋末,眉心出现朱红一点,朱红日日加深,待变黑之时,便是心脏难以承受更多的压力而最终崩溃之时,这便是死因,若是用药物缓解心脏压力,或许可以延续些时日!”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为什么要来?你到底是谁?”自地上爬起,十两金目光凛冽,直逼了然。

  “和尚了然,乃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阿弥陀佛……”

  “你早就在接近我了?”

  “这么说也未为不可!”

  “哼,没想到堂堂七燕子的师傅竟会如此做小人勾当,亏你还是出家人。”

  “阿弥陀佛,施主,你还是好生歇着吧!”

  “和尚,你走吧,无论你受谁所托,忠谁之事,也不论你是善是恶,我都不想与你有干系。”

  “接不接受在于施主,然做不做在于和尚。”

  夜半,窗外大雨骤小,冷风习习自门底吹入。了然在屋里头架了火篝,于一旁打坐。

  十两金默默下床,替了然拿了条薄毯披上,又为自己倒了杯水,在桌边坐了下来。

  冰茶入口,冷冽的滋味刺激每一处味蕾,十两金觉得清醒不少,细细回忆那日的迷香,没想到今日却成为她命中罗刹,痛恨无以复加。

  “施主莫再执着,若想多活几日,当好生歇着才是!”了然闭着双眼,口中念念有词。

  十两金放下茶盏,瞥头道一句:“今日外头下雨,我姑且让你留一晚,明日一早你便走罢!”说完便起身走入床中,放下布帏,陷入无尽回忆当中。

  记忆飘渺——

  “那枝,那枝好看……”

  “这枝?”

  梅园内一名五、六岁女孩着白面短袄仰头指向高她三四个头处的两朵红梅,蹬脚叫着。另一名约莫十来岁的男孩拿了剪刀跳上面前的木凳,显然是想剪梅。

  “对的对的,是这枝,快剪快剪!”女孩小脸被冻地通红,双手放到嘴巴下使劲哈着热气。

  男孩撩起剪刀,干脆利落地‘咔嚓’,一枝梅花便落入他手。他微笑地跳下凳子,将花递给小女孩,摸了摸她脑袋又转身背起小女孩道:“可以回家了吗?”

  “恩!不过为什么那条狗狗一直盯着我们瞧?”

  “什么?”还未来得及看一眼狗在哪里,便听到前方一阵狗吠。

  男孩将背上人箍得更紧,慌忙转身拔腿就跑。幸而小小年纪就有不错的轻功底子,假山小湖乱绕,一会儿便将狗抛开了,可两个人却不知行到了何处。

  “呜……这是什么地方?”女孩挣扎地下来,坐在地上不肯走。

  “唉……”若不是依着她到人家园子里来偷梅花,也不至于被狗追得迷了路,“乖,咱们找个人问下好不好,不哭了小宝贝!”

  女孩眼泪鼻涕大把,刚折到手的梅花也不知丢在了哪里,干净的白面短袄上片片水渍,她点点头,拉住男孩手掌。

  偌大的庭院中竟无一人,寻着寻着便进了一间房。房间内遍布书籍,墙上垂挂尽是山水,那山黛青幽静,那水也似潺潺流动,或有溪水丁冬作响,或有飞瀑云霄直下,青山之内似有鸟鸣,红枫林中秋蝉鼓噪,一切宛如身临其境。若是将这些画拆开来一幅幅地看就不见其神韵,摆在一起,却成了一组浩瀚江山图,气势之磅礴,世间罕见。

  书房内东边是个延伸的亭子,亭子建于水上,其中摆有桌案,笔墨纸砚各色颜料一应俱全。亭外却是座小山丘挡住视线,好像隔了座山丘就成了两个世界,世界这边是书画海洋,世界那边就不得而知了。

  “好漂亮的梅花啊……”女孩爬上桌案,拉出一张宣纸叹道。

  可不是吗,雪白宣纸上别无它物,唯有两朵血梅跃然,红得骄傲之极,无半点隐藏之意。这红与白的比对,本身就有致命的吸引,而这画上梅花一朵含苞,一朵怒放,生生吐气纳露,这不是活物是什么?看得久了,越发觉得周遭一切都黯然失色,万千景致竟不敌这两朵血梅。

  “这不是刚才我们剪下的那两朵梅花吗?”男孩喃喃道出心中疑惑。

  女孩嬉笑地将画纸折好,放入衣内。

  “这是别人的东西,我们不能拿的。”

  女孩冲他吐吐舌头,跳下桌子,向门外跑去……

  斗转星移,回忆又跨过时光滑到另一片天地——

  天阶夜色凉如水,豆火独黄小花闺。月如银盘高悬于天际,徐徐夜风吹过似荡涤出醉人波晕,一瞬幻化;天上星玫亦像心头希望,璨烨光辉闪闪萦绕。

  有女身着大红嫁衣,头盖刺绣红盖头,在荧荧月光下轻扣竹门。细看之下,那盖头上绣的竟是满满的血梅,一朵还盛一朵,将整张锦帕绣满了梅花,下尽了工夫,花尽了心思。

  竹门开出一个人的缝隙,阮幸杰只着寝衣立着,暗中看不出是何表情。

  “元哥哥,元哥哥你在我面前是不是?”

  “钗儿你又顽皮了,快些将嫁衣换下,明天才是婚期。”

  “不,元哥哥,我要让元哥哥第一个看到钗儿着嫁衣的模样,而不是最后一个。”

  “你真是……唉,大婚前新人是不能相看的。”

  “元哥哥也这般迷信?我才不信呢?若是看了会怎样?会眼睛生疮还是拜不成堂?”

  阮幸杰笑着摇头,搀起她一只手将她领进门:“勿要让爹娘瞧见了!”

  “不会不会……”落座于床边,她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双手不安地摆放在膝盖上,使劲搓揉着金丝嫁衣,“元哥哥,你喝酒了吗?怎这屋子里这么醉人?”

  阮幸杰拾起火折将灯点上,细细望住床上端坐的人儿,并不理会她的疑问,反而说道:“你这盖头好不精巧,山下还有这等巧手?”

  “可不是,”暗暗垂眉,喜笑掩于梅帕之下,“我可是花了十两金子买回来的。”

  “十两金子?这也未免贵了点,你倒是下得了手买啊!”

  “元哥哥你肯定不知,这原是张白锦帕,上面密密麻麻乃是血梅,花蕊花瓣丝丝分明,针针是女儿家的心血,根根梅线都是新嫁娘的情意。你说她这等心思可值十两金?”

  “见你将这锦帕夸得如此好,想必绣这梅花的女子定是……”

  “定是谁?”覆盖锦帕之首猝然抬起,虽隔着片片梅花望不出头,然寸寸情谊已如青烟袅娜,旖旎整屋。

  阮幸杰微笑不语,思了片刻之后才接着道:“此人乃是‘桃花村里桃花巷,黛中墨云生金光。千丝帕下碧玉人,舌拈红丝弄梅花’。”

  “元哥哥说的可是我?”

  “非你还谁?”

  “呵呵……元哥哥,你既知钗儿待你这般情谊,那你白天千里相思的可是我?”稍稍定了定神,她将头偏过一边轻声问道,声音甜恬,问话之中早已泄露其雀跃之心。

  “这个,留于明夜再谈不迟。”阮幸杰起身度到竹屏前,轻轻拂过屏风,软袖扫过似有一阵微动。

  “为什么不能今夜说?定要在洞房之夜才能告诉钗儿答案吗?”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她忍不住咆哮起来,“为什么不能现在说?我就要现在知道。要是定要在洞房之夜说的话,元哥哥,你就将今夜当作是明夜好了呀!”

  “钗儿不许胡来……”

  “元哥哥!”她起身,疾步赶向阮幸杰这边,未知前头木凳挡路,整个人便扑向地面。

  “当心!”阮幸杰纵身接住她小小的身子,一瞬间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

  无骨柳腰似水蛇般贴住他,双臂环拢紧紧圈住他颈项,再不舍得放开。梅帕缓缓自头顶滑落,终于露出一张娟秀清澈的小脸。只是平时不施粉黛的她,今夜双颊似乎涂了胭脂般尤其红,眉目如画过般尤其浓黑,小口微张,还似点了朱红,凝脂细脖随着急促的呼吸发出‘咕噜’的声音,顿时羞得埋首他胸前不敢也不知该如何。

  赫然的本能欲望顿时弥漫整间小屋,好似地上锦帕里传来淡淡的梅香,被夜风吹呀吹,吹散开在最柔嫩最敏感的心尖。天上银光洒进窗口,荧荧烛火间,宛如洞房花烛夜。

  他的钗儿竟长大了,竟如此美丽,如此媚惑着他,她也懂得脸红,也懂得成人世界的种种,莫非真应该把事情告诉她了?

  “元哥哥……”声音细腻,三个字好似渗透出蜜浆,将人的心都弄得软绵绵,甜丝丝的,“元哥哥,拜不拜堂只是世俗的观念,如若你愿意,钗儿……钗儿随时都可以成为你的妻子。”

  这句话犹如当头一棒,瞬间将那颗原本已意乱情迷的脑袋打得犹如潭水般清凌。不,她还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她对他的,只是迷恋、执着、偏激、霸占,何况,就算没有这些,今夜也不许他做出这等事情来。许是刚才的美酒扰人心智,他醉了吧……

  “钗儿,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温吞似水的一句话,若在平日里会渐渐安抚她焦躁的心,而这次,却刚刚相反,激怒地她一把推开阮幸杰,怒斥道:“我没有胡思乱想!若说郎有情妾有意,那就本该在一起,又何须要那套世俗礼节?怕只怕,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却无心伏它赴东流!……元哥哥,难道你……??”讶异于这心底最恐惧的想法竟在这个时候说出来,满脸写满了不敢相信,不要相信,而在眼睛里流出来的却是肯定的眼泪。

  “钗儿,回房去吧,不要再胡思乱想了!”看着这摸样,心内反复疼痛。她是不懂爱的,她怎么能懂爱呢?自小接触的人就那么几个,她怎能轻易言爱呢?他是等着她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学会爱的,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她现在如此坦诚地表露心迹,她不懂她现在只是迷恋,只是迷恋……今后的日子除了同甘还要共苦啊,她不懂的。

  “不,不要,我不要!”她猛烈地摇头,泪花洒落,滴进他殷殷的一寸苦心,“我要的是答案,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是真的想与我成亲的吗?你心里没有其他人?”

  “钗儿!”断然阻喝,他从未那么大声与她说话,心里倍感歉疚,下一句话道出时,已作春泥护花,细腻地教人难以去指责他刚才的失语,“钗儿,难道……你还不相信我的诚意?”

  人之所以念及,因念里有个想念的人。回忆是共有的。

  烛火随风跳动,晚风拂起床头洞箫上的流苏,投入参差的影来。阮幸杰举杯细啜了一口清酒,记忆中的刚才那一幕又从混沌变得清朗——

  屋子里依旧一团黑暗,阮幸杰提壶往杯中注水,水声轻灵,好像高山泉水自云端一泻而下,又似款款从远古来的一泓清泉泻落之声。

  注满一杯,提壶的手顿了顿,似乎嫌一杯不够,又拿了个杯子注满。

  “此下无人,你且出来罢!”

  听得一声唤,悠悠从竹屏后面度出一名妙龄女子,虽于黑暗之下看不出生的什么脸孔,然依着轮廓可见其身段玲珑,举手投足自有一股婀娜。

  只见她碎步行至阮幸杰面前,施施然屈膝作揖道:“多谢阮公子收留之恩。”

  “不必言谢,这是在下义不容辞之事。”

  女子起身,端起其中一杯茶水放至嘴边抿了一小口道:“高山泉果然甘之如饴,不知高山泉所酿女儿红是否也较寻常的更胜一筹?”

  “你所指可是明日桌上佳酿?那岂是琼浆玉液所能比拟的……十五年陈酿明日便可痛饮之。”阮幸杰儿时亲眼见其封泥存入地窖,那坛中除却桃花村特有高山泉清冽甘爽之味,又有桃花鲜香之气,闻之令人抖擞,品之更赛过杜康。每每下地窖时便是酒香扑碧,闻闻便觉已深醉。

  女子点头:“公子说得我也好想先饮而快。”

  “明日便可,明日我且带一盅与你!”

  “恐怕小女子无福品尝了……”淡淡的惋惜之味飘渺自嘴间流落,女子转过身放下茶盏度到窗前,“独酌亦无味。”

  阮幸杰低头思了片刻,便上前牵起女子无骨鞣荑跑出屋子。大手掌将小手掌包裹在里面,若说无骨,那双手才当是真正无骨,握之竟觉像水,盈润地好似不曾握住。与夜风齐肩,四足交替踏出一段繁花,穿梁绕竹,行色匆匆间便停在了地窖里。

  淡淡的酒香中果然渗透着桃花若有还无的清香,丝丝缕缕,痴缠于两人鼻间。阮幸杰不知从哪里变出两只青玉酒杯,掀开其中一坛酒取了两杯。顿时,酒香浓厚,还未尝而心先醉。

  “今夜便不是独酌了吧?”阮幸杰将其中一杯递给女子,微笑地道。

  女子接过,放于鼻下闻了闻:“我已醉了……”

  两人谈天说地,一杯还复一杯,好不痛快。几杯下肚,竟有微微醉意,便知不能再喝了。

  “天已不早,我们也快些回去吧。”阮幸杰收起杯子,打开墙上一处暗格将杯子放了进去。

  “唉……”女子叹气,“如此美酒当真无缘再喝了。”

  阮幸杰转身,倍感疑惑。

  “公子,明日既是你的大喜之日,越灵也不便再留……”

  “你要离开?”

  “自是哪里来,往哪里去。这几天叨扰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公子有公子的路要走,越灵也有越灵的桥要过,终需要分道扬镳的。”

  “可是,若你出了桃花村,岂不又要为人追赶?你又将何去何从呢?”

  “公子不必担心越灵,于这儿躲了几天,那帮人想必早已放弃寻我的念头了。越灵只不过小小一介风尘女,于他们来说只是失了赚钱的工具,自是有另外的工具来代替的。”

  “也罢,既然你去意已决,我再留你也显得矫情。只是你找到落脚的地方千万要告知我一声,也好叫我放心。本来还想着明夜让你与钗儿相见的,她定会十分高兴。”

  越灵摇摇头,苦涩一笑:“多谢公子美意。机缘巧合得知你们相安无事,越灵心中多年的石头也可落下。”

  “爹娘对你一直不曾忘怀,每每家祭之时便会念叨你们一家。”

  “一家?呵呵……”暗暗然笑道,“一家如今独剩我孑然一人,还怎算家呢?公子,其实越灵一直有个问题多年未解。”

  “何事?”

  “为何当初,公子一家会突然举家迁移,埋名于此?”

  阮幸杰眉头倏然绷紧,旋即又松弛了下来:“恕我实在不方便相告。”

  “越灵唐突了!”恭然一礼,越灵轻轻度到阮幸杰身边,“阮公子,过往之事已成过往,你我之约,也已作青烟任其散了吧!”

  “灵儿……”阮幸杰喃喃道,似有追忆。

  “公子,越灵已不是当年的越灵,越灵再也承受不起公子的一声‘灵儿’,那只会使越灵想到,我与公子之间相隔的,不仅仅是十五年的光阴错别。何况……公子你,也再不是当年越灵的阮哥哥了,而是如今傅小姐的元哥哥。所以,越灵请公子再不要这样唤了……”越灵垂首,缓缓度出地窖在外头唤道,“公子,外头朗月星空,清风涤面,不如出来走走,也好散了酒气。”

  阮幸杰的心,沉得发痛,抬步跟随出去:“灵儿,当年我们不辞而别实属必不得已,我替阮家向你说声对不起。”

  “良辰美景当前,公子说这些岂不煞了风景?”

  闻言举目四望,星斗璀璨,圆月高挂,风吹动竹叶‘娑娑’作响,留落一地班驳残影,周遭深静如水,沁润心扉,的确良宵难得。

  “公子,可曾记得过我?”

  “额?”

  “公子不说越灵也看得明白,公子心中装地满满的,是傅家小姐。没想到当年襁褓中的婴孩如今出落地这般秀丽。公子是有福之人,越灵岂敢有窃福之心。”

  “灵儿,若是有下辈子,我定当还你这世所欠。”

  越灵笑着摇头,曝露于月光下的脸庞温润如玉,五官精致似能工巧匠细心雕琢,刀刀不落虚位,恰到好处,目光则如点睛一笔,仿佛天上星芒镶入眼中,熠熠生动。

  “你既已来,不如见见二老?”

  “不必了。若是现在相见,只怕更让他们心里愧疚,不如不见。”

  “灵儿……”

  “不知公子能否答应越灵,不要将越灵之事告诉他人?”

  阮幸杰默然点头,忽见一女子姗姗步往竹屋,红衣飘飞间,脚底似乎生风般一会儿便闪过不见。

  “傅姑娘头上所蒙锦帕非一般绣娘所能为,看来委实下了一番苦功。”

  阮幸杰缓目注视她消失的地方,吟吟笑道:“那就不能辜负她一片心意。”

  时光如流水,晃晃然已身在军营。

  营外细雨骤停,一弯皎洁明月自云间探出头,顿时撒下遍地荧光。

  “对月我独酌,杯中影成双。谁言猢醍晕,我道庙堂黑。”取下床头洞箫,流苏缓缓自手中流过,一股温馨暖暖从心尖生出,瞬间填满胸膛,清清楚楚听见暖流填充的声音,如水般充实,无缝不溢,无穴不填。

  萧声浅浅响起,好似静湖中投石,未惊起心中如涛波澜,却振荡出颤人涟漪,蔓延四周,宫律中殷殷切盼,痴痴缠缠于月光中,化为一袭光,洒向无边无处去。

  每节音律每个转调跌进心中底谷,重重叠叠与记忆中的曲调交叉,好似找到一块宝玉镶钗,能契合地正好,好到天衣无缝。

  十两金睁开双目,回忆落定,如尘埃消散于角落里,再难寻觅踪迹。

  “阿弥陀佛,缘起自有缘落,兜兜转转、因果循环中,得失必有失得……”

  布帏内人儿翻转个身,既而归入平静。

  翌日,十里红山云雾袅绕宛如仙居;十里坡下军旗滚滚,人马俱候。

  石门关城门口百姓云集,熙熙攘攘排成一幢人墙,或有相搀热泪盈眶,或有抱拥嚎啕大哭,亦或有倚于人后独自沉默。

  阮幸杰着铠甲跨上马背,未等出发号角响起,前方却出现一阵骚动。

  “何事?”倾身询问刚从前方检阅回来的钱五,阮幸杰眉头深锁。

  钱五的马未站稳,前蹄不定拖沓,钱五也一脸不安:“禀将军,前方有一名童儿拦住去路,哭着喊着要见将军。”

  “童儿?可是梳牛角髻插银钗的?”

  “是梳牛角髻,但并未插银钗!”

  “这就对了。”阮幸杰眉宇渐松,一蹬马肚,‘嗒嗒’朝前方赶去。

  众士兵围着一名童儿好说歹说叫其让路,岂知童儿扑通跪倒在地,放言:“不见将军不起。”

  “丫头……”阮幸杰下马匆匆扶起丫头,见她膝盖上裤子破了个碗大的洞,黄泥沾满露出的肌肤,渗透斑斑血渍,“膝盖怎么了?”

  “没事,”丫头掸掸身上黄泥,“刚才太急摔的。大哥哥,这是十姐姐让我交给你的。”

  丫头从怀间掏出一锭金子:“十姐姐叫我传话给你,说‘君既相忘,金子奉还’。”

  “君既相忘,金子奉还?”接过金子,阮幸杰百思不得其解,“还有什么?”

  丫头侧头想了想,摇头道:“十姐姐就说了这么句话,没了!”

  阮幸杰复而笑道:“你十姐姐是个怪人,说的话也是怪话。丫头你且回去吧,说金子已收下。”一瞬间又想起什么似的,自衣内掏出银钗,“喏,这个也还于她,就说无功不受禄,后会亦无期,记住了吗?”

  丫头低头背诵了一遍,旋即抬头问道:“大哥哥,你不回来了吗?”

  阮幸杰点点头,漆黑目光闪过一丝决绝。

  丫头拉住阮幸杰手掌,低声叫唤道:“大哥哥,你答应我叫我娘亲回来的,你是大将军,不能反悔的。”

  阮幸杰抬手摸了摸丫头脑袋:“大哥哥记着呢!丫头要乖,要听父亲的话,切不可再将家中值钱东西拿出来玩了,危难关头可是有用的。这包药粉你拿好,回家让你父亲洗下膝盖伤口再撒点这个,便不会痛了,明日就可痊愈。去吧!”

  丫头似懂非懂点点头,接过药粉走出军队,一路跑远。

  号角沉沉响起,军队浩浩荡荡向东方挪移,百姓纷纷下跪,默默目送他们的救世阮将军。

  “君既相忘,金子奉还……相见相语不相亲,怎堪月明两销魂……”马背颠簸,而心内默默念道,默默背诵这些,既然言忘,岂不是相识?可真是不记得自己曾与一位面有刀疤的女子相识啊。若说女子,生命里恐怕也只有两个,这两个……一个对其满身愧欠,一个却是真正疼惜、爱惜,既然不曾出现第三个,为何会有第三个女子对自己说‘相见相语不相亲’呢?是怪人怪语还是疯言疯语呢?

  为何不亲自将金子还来,身体还未恢复还是怕他拒绝,又来一场类似‘夜闯军营’之争?也罢,现在她恐怕也拿到了那支钗子,大概气得要跳脚了。

  若说十两金是怪人,无疑那和尚更是个奇人。虽然只照了一次面,但那种若清风等闲的从容不是一般游方和尚能有的修为。他好似望不穿秋水隔不断青峦,似平既谰,真正教人看不出端倪。若他非出家人,他倒觉得与老师有几分相象,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深’。只是老师是深冷,而那和尚却是深暖,截然相反,但感觉上却有莫名的联系。普天之下,各路英雄豪杰当中,有此当修为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和尚……也就此一人吧!和尚来头不小,那十两金岂不也非凡夫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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