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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缘续来,思

  且说丫头怀里揣着银钗,手中拽着药包,一瘸一拐冲进单屋叫道:“十姐姐,十姐姐……”

  屋内空无一人,篝火刚灭,尽是烟雾云绕,呛得人直流眼泪。丫头想起什么似的,抹了抹眼泪又跑出屋子。

  “十姐姐,你真在这里——”气喘吁吁扑向桌子,也不管是不是大街上,丫头实在痛得一屁股滑落到地上说道,“痛死我了!”小小眉头皱成一团,脸色铁青。

  十两金见这般模样,忙扶起她,殷殷问道:“怎么了?你这膝盖怎么了?”

  丫头一脸天真,鼻间上还挂着些许黄泥,她咧嘴挤出笑容道:“嘻……没事,摔的,就是痛了点。”

  “今天这边也没生意,姐姐且背你回去。”匆匆将东西收了收,十两金把布包交给丫头,又蹲下道,“来,上来。”

  丫头屈着一条腿,瞪着乌圆的眼睛,向后一跳摇头道:“不,丫头不要。爹爹说过十姐姐身子不好,丫头太重了。”

  “傻丫头,”十两金回头甚是感动,“你忘记十姐姐可是会在天上飞的,姐姐带你飞回去怎么样?”

  “飞?十姐姐当真带着丫头飞回去?”

  十两金点头,眼睛弯成一弯莹月:“还不快上来。”

  丫头犹豫了片刻,便跳上十两金背,搂住她脖子道:“十姐姐,要是飞到天上,你又觉得丫头太重,会不会掉下来?”

  “抱紧了……”脚用力一蹬,一团身影便自地面窜起。

  风声声从耳边擦过,身边屋角挪移,脚下景物抛过一重又一重……多年前的假山小湖忽而从眼前流过,似一条小溪,绵长寻不到源头,梅花啊,书画啊,假山啊,小湖啊,毫不作停留,轻轻在脑中盘旋一下,又随溪水流走。眼睛生生发涩,一切都已作春水,东去不复回。

  “姐姐,你好瘦……”背上丫头喃喃呓语。

  滚烫泪滴瞬间被风吹走,风间似有男子轻语:“不哭了小宝贝……”

  待丫头睁开眼睛,膝盖上伤口已包扎好,十两金坐在床边安静地看着。

  丫头的睫毛像把羽扇,她扑扇两下,问道:“下雨了吗?”

  十两金摇头:“怎这么问?”

  “嘻……不知道。”丫头直起身子,凑近十两金看,“十姐姐,你那么漂亮,为什么要用白纱遮着自己的脸呢?”

  “我?漂亮吗?”

  “恩!漂亮!我长大了也要像十姐姐一样漂亮。”

  “傻丫头……”十两金疼惜地将丫头拥到怀里,“千万不要像十姐姐才好。”

  丫头不懂,她摇头,继而从怀里拿出银钗:“十姐姐,这是大哥哥让我交给你的。”

  “这……”十两金颤抖地接过银钗,一瞬间难以自己,“他想起什么了吗?”

  丫头摇头,嘟起嘴巴道:“没有,他叫我带话给你,说‘无功不受禄,后会亦无期’,十姐姐教我的那句‘你还记得千丝帕下碧玉人吗?’丫头没说。”

  十两金合上眼睛点头:“丫头是对的,不用对他说这句话了。”

  “十姐姐你哭了?”丫头伸手抹掉十两金眼角的泪花,“爹爹说,女子红泪珍贵,不能轻易为谁流的。”

  十两金轻轻抚摩丫头脑袋,点头道:“是的,你爹爹说的对,女子红泪珍贵,不能轻易为谁流。”可是眼泪却背叛心灵,源源不断地流出眼眶,湿了白纱。心里突然又纠结地疼痛不已,胸中窒闷,似乎有什么东西囫囵不出,刹时一口鲜血喷出来,将整张白纱浸满了红色,宛如当日梅帕,奢靡一片……

  水声在药罐里‘咕嘟咕嘟’作响,一把棕榈扇徐徐自炉子口扇过来又扇过去,炉上不停冒出白烟水汽,带出阵阵药香,弥漫整个院子。

  半晌,一只手捏住抹布提起壶盖用筷子搅了搅,又重新盖上,复而拿起药罐提到半空中,汁水清清亮亮注入碗内,一滴也未曾溅出。

  “你,还在这里?”十两金扶住门框,气嘘问道。

  “正是时候,药已经煎好,施主趁热服下吧。”了然端起药碗,本以为会迈出一步却在顷刻间来到十两金面前。

  十两金接过药碗,一阵扑鼻苦味直钻进鼻孔。她皱眉咽了口口水又问道:“你没走?”

  了然颔首:“和尚还未将施主脸上伤疤除去,如若离去,岂不成了和尚打诳语。”

  十两金不语,低下头将药汁吞进嘴里,含了一会儿,终于咽下肚子。瞬间,胸中似乎刮起一阵风,清新异样,活脉通窍,突然觉得浑身上下轻松不少。

  闭上眼睛仔细回味这种感受,刹时又觉得刚才的轻松只是一瞬而已,而原本的郁结之气又重新回来,继续周旋在胸口。

  “啊……”疼痛从心脏深处隐隐而来,转瞬又变成利剑一寸一寸插入,这是何等疼痛,这是何等疼痛啊……“和尚,你,你给我的是什么……”

  “阿弥陀佛,施主,百忍可成精。”

  “你……”上前拽住了然衣裳,十两金咬牙切齿,双目圆瞪,疼地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施主……”

  “啊!”一口气缓缓舒出,疼痛转淡,表情渐渐舒缓了下来,十两金慢慢松开紧拽了然衣裳的双手,不可置信,“这……”

  “置诛死地而后生!”

  “置诛死地而后生?”

  “不错,只有痛过更痛,才有准备。但施主你必须每天受此一痛,而且一日更比一日厉害才可。”

  “最后呢?”

  “这……”

  “还是得死是不是?”

  “只要能坚持到找到水成方为止。”

  “水成方?他在哪里呢?若是我坚持不到呢?”

  “施主切莫失去信心,一切贵乎命。”

  十两金微笑,摇摇头:“大师,我不要。”

  “施主,你……”

  “大师,我的命已经不贵了。所剩无几的日子,我不想拿来荒废在延续生命的事情上,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可是……”

  “大师,我的命就让我自己做主吧!多谢大师相助,小女子不胜感激。”

  “施主所言更重要之事,关乎阮将军?”

  垂下眼帘,轻轻摇头,一颗泪珠‘啪嗒’摔落,滴到手上是炙灼之痛:“不是,再不关乎他了!”

  “阿弥陀佛!”

  夕阳西下,漫天彩霞映照大地,辅地金黄。

  大堆人马就地扎营,生火做饭,这就是行到哪里便是哪里为家。虽言男子汉大丈夫以天为庐地为铺是潇洒、豁达,但当明月当头,思乡亦是情切。

  饭后,天已入黑。篝火明灭间是将士们被映衬地火红的脸,星火传递的不仅仅是光明,还有温暖。将士们没有在战场上,显少舒缓的脸上终于生动起来,这会儿一个围着一个,一堆堆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聊家常。聊家乡的老父,家乡的老母,父母不在的聊自家媳妇儿自家娃,也聊军中趣事,也聊战场上自己何其英勇,当然,更不会忘记聊那些永远都留在沙场上,回不了家的同伴,聊完这些,便是突然地、一致地沉默。

  钱五站在大伙中间,故事讲完一个又是一个,惹地周围人一会儿发出暴笑,一会儿又议论纷纷,自己也讲地一头大汗,好不热闹。人越来越多,一些值班巡逻的听闻这边热闹异常也赶过来凑合凑合,反正现在边疆相安无事,稳定地很,断定是不会有间谍、刺客之类的宵小之徒来袭,就都听着听着,屁股落地,一块儿坐下聊天说事了。

  但是,如意算盘自管打,有些事情是算盘算不到的。不是吗?他们个个陷入欢娱,谁也没曾注意到,此时正有一道黑影从他们旁边闪过,滑进将军营帐。

  黑衣人没想到如此轻松便接近目标,提剑快速奔到将军榻边,正欲动手,却见阮幸杰似做梦似地翻了个身,口中呓语道:“本将军给你一次机会。”

  黑衣人吃了一惊,难道他醒着?可阮幸杰说完这句话依旧闭着眼睛,无声无息,并没有跳起来狠狠给他一掌。

  “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黑衣人举起剑,正欲劈下,只听‘嚓嚓’数声,自己周围立时围过来一堆人,手中所举之剑‘哐铛’一声落地。

  仔细一瞧,这当中竟有刚才于火堆中滔滔不绝的钱五,又听外头此时鸦雀无声,心中大呼‘中计’。眉头一锁,眼珠一转,瞥见帐中开了一扇窗户,便提气欲跳出重围逃走。还未等脚抬起,‘飕飕’阵阵剑风刮过,自己脖子上立马架上了十余把削铁如泥的宝剑。

  阮幸杰睁开眼睛,坐直身子,笑道:“说了给你一次机会,你偏生不听,这下可好,看你怎么堵住这些将士的悠悠之口了。”

  “既然被逮了个正着,要杀要剐夕听尊便!”黑衣人将头一仰,做死打算。

  “哦?你家主子便是叫你这样迎接我朝功臣的吗?”阮幸杰挑眉,站起来扯掉黑衣人面罩,细细望住他,“这罪名可不小啊!谋杀功臣的罪名你家主子都怕背不起,你算什么呢?”

  “你……你想怎样?”

  “你也瞧见了,我这军营里数千只眼睛盯着你看,可都记得了你的模样还有你带来的钟家剑。无奈在下养兵无方,这些手下个个我行我素,从来不听在下指挥,若是能听我一言,那也就能保你家主子一命了,可惜啊……”

  “可惜什么?”

  “可惜啊,这些人偏生不听在下的话,若是回到京城,哪个不小心说漏了嘴,那可怎么办?”

  “不许对我家主子不利!”

  “好个忠心的奴仆。这样胜好……”阮幸杰转身,挥了挥手,将士们纷纷收起剑退到一旁,但各个都还是虎视眈眈,盯着黑衣人。

  “我不会伤你性命的。你大可以光明正大地从这里离开而不用掉一根头发。”

  “有什么条件?”黑衣人退后一步,放他走,天下岂有这么好的事。

  “大笨蛋,”钱五抱着剑晃悠悠从后面一按黑衣人肩膀,“若是我家将军这一路上出了什么事情,我们这么多弟兄一人吐一口唾沫也可将你家主子淹死,更不用说真刀真枪地上了。”

  “你们……你们……”黑衣人错愕,原来是早就设下的圈套让他钻,悔不该太草率行事,现在不但没完成任务,反而害主子落了把柄在他们手中,真是可恨啊。

  “怎么,还不走?想我们将军改变主意?”钱五手上稍稍一用劲,黑衣人便痛地直呲牙,“真不晓得你家主子怎么会派你出来,难道俯上没人了吗?就你这功夫还想靠近我们家将军?作春秋大美梦去吧!”

  众将哈哈大笑,一时让黑衣人无地自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起来算了。

  黑衣人干咽几口口水,转念一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便抱拳‘扑通’跪拜道:“多谢将军不杀之恩。在下告辞!”说完便转身冲了出去,后头狂笑更是如潮般袭来。

  “哈哈!这斯,回去恐怕得求神仙拜菩萨保佑我们将军平平安安回京了。”某将粗嗓子嚷道。

  钱五笑嘻嘻走过去以肩撞肩:“那可不是,都是我家少爷神机妙算,跟个活孔明似的。”

  “五哥,”阮幸杰转过身,依旧浓眉深锁,“不可早早定论。他怎会只派一人对付你我,恐怕好戏还在后头。”

  “将军不用顾虑太多,有我等在此,量那些牛鬼蛇神也不敢对咱们怎么样!何况今日被我们这么一吓,早就屁股尿流回去了,哪还有这狗胆。”

  “是呀,将军,不必担心,咱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们不成……”

  “对!……”

  众人一心,纷纷站出来说话。烛火照应他们刚毅的脸庞,教人不得不定下心来。

  “但愿如此!各位也忙活了大半夜,经此一计,恐怕他们近来也不会有什么活动,大家且都安心去睡吧!”

  各人见阮幸杰似乎放开,也都打笑着出去,只留钱五一人未离开。

  “五哥,你有何事吗?”

  “少爷!”钱五跨步行到阮幸杰身边,“少爷也未免太不当钱五是回事。”

  “此话怎讲?”阮幸杰瞥目盯住钱五,心里笑道,“这个五哥终究还是忍不住。”

  钱五似有气撒不出来,一拧眉:“师傅呢?”

  “呵呵……五哥呀,我料你是直肠子藏不住。老师的行踪岂是我们后辈能得知过问的?该出现时,他定是会出现,你我不必做过多揣测。”

  “我就知道你们瞒我,军中兄弟都问参谋哪里去了,我就只能说前头打点去了。少爷,钱五跟随少爷这么多年,随着少爷一起长大,还有什么事情不能与我说的呢?若是真看不起钱五没好出身,也大大方方讲出来,憋地我心里都难受!”钱五说完自顾蹲下不去理会阮幸杰。

  “五哥,”阮幸杰摇头,也陪他蹲下道,“五哥,你在我阮家十余年,我阮家何时拿你当外人看待?你我更是像亲兄弟似的同吃一碗饭,同拜一个师傅,看不起你之说又从何而来?我敬你爱你如兄长,尊称你为五哥,你就是我阮幸杰心里头实实在在的五哥哥。”

  “扑哧……”钱五笑出声,索性坐到地上摇头晃脑道,“你这声五哥哥倒让我分外想小姐了。也不知她一个人在京城怎么样……”

  阮幸杰起身,低头不语,心里的思念渐渐浓郁,好像长了翅膀似的任凭带着他的心思飞远。

  钱五看阮幸杰开始沉默,知是自己又钩起他的念想了,便起身拍拍屁股悄悄溜出营帐。

  这夜一闹,倒真是多日无事,日日云淡风清,一路人浩浩荡荡翻山渡水,无阻无难地半月便行了一半路程。

  这日,一骑快马自林中飞驰而出,骑上人浓眉大眼,一手抓缰一手挥舞马鞭‘啪啪’两声,惊起满天麻雀,此人正是钱五。只见他坐骑两旁挂满飞禽走兽,只只胸口淌血,显然是一箭穿心。

  随后奔出另一匹枣红马,马背上人风眉星目,青衫款款而飞,马肚两旁倒未挂任何畜生,反倒怀里躺着个着白衫的姑娘。衣角血梅翻飞,蒙脸的白纱上尽是片片血渍,不是十两金还有谁?

  急急进入营帐,将十两金轻轻放到榻上,阮幸杰端详许久,一副眉头皱得好似七旬老翁,汹涌如狂风旋涡。满腹疑问无人来解,百般猜测也毫无头绪,急地心里如同翻江倒海般难受。

  “少爷,军医来了……”钱五匆匆奔进来,领着一位儒衫白面男子。

  男子匆忙将药箱放到一旁,取出个软垫垫到十两金手下,左手兰指一翘搭住脉搏直皱眉头。

  “先生怎样?”阮幸杰见军医眉头深锁又不住摇头,顿时一阵麻痹,“没救了?”

  “恕属下无能。”军医收好软垫,毕恭毕敬说道。

  刹如霹雳击中心头,一种莫名其妙流失感渐渐浮现,明明在手中的东西偏偏在自己面前消失,一如多年前的恐惧重新占据思维。

  阮幸杰重重摔到椅子上,喃喃道:“要,死了吗?”

  “将军与这女子……”

  阮幸杰惨然摇头:“无多大关系。”

  军医讶异一抬头,左看看阮幸杰失魂模样,右瞧瞧钱五一副惋惜表情,心下生疑:“属下虽无能力挽救这位姑娘,但仍可试试暂时保住其性命,待回到京城另请高明医治。”

  “你有办法?”阮幸杰猛然抬头,目光中是切切的期盼。

  军医点头,又行礼道:“将军请将姑娘交于属下,属下定当全力以赴。”

  “好,好!只要你尽力即可,若真是回天乏术,本将军也不会怪你。”

  “多谢将军体谅。”

  秋风冷过一阵又一阵,刀刮般刺痛脸颊,但仍刮不开那道层层重锁的眉,犹如覆盖了千年冰雪,旁人一触及便会瞬间冰冻。

  他要她活着,是啊……他当然希望每个生命都能活着,任何人都能活着!

  阮幸杰来到帐外,穿过眼前山峦,思绪开始飘渺飞越崇山峻岭,一直到遍布桃花,常年高山泉倾泻不息,还有那绿竹僻荫的桃花巷,一幅幅美画跃进眼底,时空交错,片片旖旎。

  “夫妻交……”老人粗哑嗓子来不及喊出最后一个字,便抽搐倒地,喉头赫然插着一枚白色羽针,未见血就已封喉,老人使劲蹬两下腿便断了气。

  立时惊叫声响起,人群集体朝门口涌,谁知还未奔到门口便相继有人倒下,一样都是喉头插着羽针。堂里挂的彩球在混乱中被扯散,凌乱地到处飞扬。人群涌到哪里哪里便是葬身之处……

  “幸杰……”一位灰须老人搀住阮幸杰,“快带你娘与钗儿离开!”

  “爹!”阮幸杰一手护着新娘,一手拉住一名中年妇人,“要走一起走。”

  “臭小子,到现在还不听老子的话,叫你走赶紧走。屋后有地道一直通到山下,你们赶快走。”老人狠狠一推儿子,将他们推到边门。

  “元哥哥何事?”新娘子掀开盖头一瞧立马傻了。

  “还站在这里等死吗?”老人气得直跺脚。

  妇人挣开儿子手掌径直奔向丈夫,拉住他衣袖回头道:“幸杰你快带钗儿离开这里。他们在暗我们在明,万万不可硬拼,我跟你爹拖住他们,你快快带钗儿离开!”

  “娘,爹……钗儿不离开。”新娘说着便要跑过去,谁知被阮幸杰一扯带出门,遁入地道中,隐约传来一句‘欲绝其流必倒其源,欲除杂株必断其根’。

  地道中伸手不见五指,不时从顶上漏下水来惊得新娘瑟瑟发抖。新娘紧紧拉住阮幸杰的手,任眼泪无声地流。

  当钻出地面重见光明之时,新娘抬头一看,方知一直紧紧握着自己,保护自己的男人,早已泪流满面。

  “元哥哥!”

  阮幸杰‘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眼泪不住地淌,连绵不断,横亘整张脸,一滴滴掉进草丛。

  “元哥哥……”拈袖拂去阮幸杰满脸眼泪,但擦不干泪水湿不完红袖,更抚不平整颗疼痛褶皱成一团的心。

  “爹——娘——”咽嚅嘴唇,轻轻吐出一句话,“钗儿,应当叫我阮哥哥。”

  新娘杏目张圆,朱唇微张,原本精致妆容花作一团,靥上花黄掉了一半。

  “惊讶吗?你不是没名没姓,你姓傅,名唤念钗。寄意傅家永远以你为念想,以你为希望!”

  “傅,念,钗?”一字一字念出,脑中竟然空成一片,“我叫傅念钗……元哥哥,我叫傅念钗?”

  阮幸杰点头,再不言语。

  “你骗我,你骗我,我不是……我怎会是傅念钗,我只是你的钗儿,我没名没姓,我不姓傅!”傅念钗不住地摇头退后,突然又一步上前拽住阮幸杰衣裳咆哮道,“你告诉我不是!我不是爹娘口中傅家的孩子,我不是,我只是钗儿,你告诉我,快,告诉我!”

  “够了!”阮幸杰缓缓吐气,“十五年小心翼翼地保护终是到头了,你是傅念钗,你是傅家的孩子,而且是唯一的孩子!”

  眼泪滚烫地翻落下来,一颗颗砸到鲜红的嫁衣上:“这么说,是我害了大家?是我,害了桃花村?是我害了爹娘?是我,是我吗?”眼泪扑簌簌不断,她松开手,瘫软在地上,“是为了我才躲到这里,是为了我才改变你们的姓,是为了我才使你抛弃另一个女人害你背上失信之名……傅家骨血并没有遗落江湖,她一直在你们身边,每天陪你们吃饭,陪你们读书练武,而且还要嫁你为妻,那个人是我,就是我对吗?”

  “并不是,并不是因为你!”阮幸杰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濡湿,“是因为一个传说……”

  话还没说完,阮幸杰突然纵身拉起傅念钗跳上近旁一棵槐树。树下三三两两走过几个人,黑衣冷面,眼睛警惕地扫视四周,提兵器东劈一剑,西砍一刀,不放过任何一堆草丛。

  “这里有个洞!”一个黑衣人拨开地道出口前的草丛叫道。

  其他人纷纷赶过来,一人恨恨说道:“他们逃不远的,快追!”

  待确定那群人走远,两人方才从树上跳下。

  “来日方长,我定会告诉你详细,先回桃花村。”

  直直奔往桃花村,沿路桃花纷飞,落得异常悲哀。

  还未到桃花巷,便见有尸体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倒地凌乱,两人目睹是锥心之痛啊……地上躺着的,可是今早还是活生生的人啊!他们早上是来贺喜,是来喝喜酒的……可是,喜酒没有喝到,反而丢了性命。他们是犯了什么罪?他们是做错了什么?他们只是一群群居于山中,每年酿桃泉酒卖钱维持生计的普通人。就是因为与他们住在一个地方,就是因为他们今天来贺喜,他们就得死吗?

  “元哥哥——”无法从悲痛中缓过来,是傅念钗一声惨叫将他惊醒。

  听闻声音,阮幸杰疾步奔进巷内,顿时呆住,双目泛红,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轻轻提衣跨进门槛,生怕身边亡灵不得安息。只见傅念钗伏于地上不住颤抖,抬首时,已成泪人一团。

  阮幸杰未加理会,眼神直直望住前方,依旧轻轻一步步走进堂内,登时跪在地上。

  二老神采奕奕坐在上位,灰发不曾凌乱,眉宇上扬,正喜气洋洋望着他们,好像随时准备喝新人递上的茶,好早早送出红包。衣着还是那样鲜红,然而红中却新染了另一种红,红中加红,红地层层叠叠,红地一派糜烂。

  “元哥哥,元哥哥……”傅念钗爬到阮幸杰身边偎进他怀里,“怎么办?怎么办?”

  “烧了……”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整个桃花村红光通天,从此后,便再没那个摘得桃花酿泉酒的桃花村,从此后也再没有桃花村里的桃花巷……桃花村化为黑土,化为乌有,桃花村村民的亡魂呢?哪处得以安放?

  傅念钗将一坯黑土装进锦袋,捧在胸口细细闻那股焦灼之味。

  “钗儿为何带着这个?”

  “那里面有爹娘,有桃花村一百四十余口人,我要带着他们,将他们洒在我所住的地方,继续与我生活在一起,看着我手刃仇人!”

  熊熊火光似乎还在眼前未灭,空气中充斥的焦灼之味仿佛穿越时间穿越空间来到现在,胸中难以隐藏的悲痛突然间爆发,一百四十余口人啊……

  “少爷,少爷……”钱五兴冲冲奔向阮幸杰,未等站定便急不可待道,“十两金,十两金她醒了!”

  “醒了?”

  钱五气卡在喉咙一时说不出话,只得猛点头。

  阮幸杰此时冷若冰霜的眉宇终于有一丝舒展,一拍钱五肩膀道:“随我去看看!”

  步入营帐,十两金半倚于床榻上,微闭双目,旁边放着的药碗里药汁丝毫不减,还腾腾冒着热气。

  “你醒了?”

  杏目微微撑开,溅血的白纱并未摘掉,阮幸杰吩咐过军医,不得任何人看十两金的面目。

  “不需要你假慈悲救我,送我回去!”血纱下不知是何表情,是喜是忧,是想回去还是不想回去,从她语气里还真是听不出来。不管怎样,千辛万苦将她从阎王手中抢过来的人,是他阮幸杰,谁知第一句话非但不是道谢,反而是这般态度,这般不领人好心,真正教人心寒。

  阮幸杰着实不高兴,若她之前对他大吼大叫也罢,确是有所原因,但如今他好心救她回来倒成了假慈悲了,这怎能叫人舒服。

  “十姑娘别来无恙……”阮幸杰恭身施以一礼,念她顽疾在身,许是心情不好才这般刁蛮,不与她计较也罢。

  十两金将头转向一边,眉头皱成一团粲然笑说道:“将军没瞧见我快死了吗?哪里还无恙!”

  “既然这样,为何不让在下救姑娘?”阮幸杰站直,漆黑目光盯住十两金,一丝莞尔挂上唇翘。

  “不需要你来救我,你让我回去!让我回去……”十两金转过头来,狠狠敲击床榻,怒目对住阮幸杰熠熠目光,不禁心中一抽,忙捂住胸口颦眉不再言语。

  “我还从没见过这般刁的女子,就算我们家小姐也比她温柔甚多!”钱五眼睛像上一翻,原本应心中念叨的话居然脱口而出。

  十两金一听这话,瞬间泪意三分,有气无力垂首半倚在一边。

  “五哥你先去将早上打来的猎物处理一下,好让十姑娘补补。”阮幸杰轻轻拍了一下钱五肩膀,钱五心领神会,嘟嘟囔囔着步出营帐。

  阮幸杰见钱五已出去,这才走近十两金,正想弯腰将她身上薄毯盖匀称,冷不防十两金撂起手来一挥,旁边那只白瓷药碗便飞了出来。滚烫药汁随空泼出,直直飞向阮幸杰。

  阮幸杰摇头,无奈叹口气,旋即翩然一转身接住白瓷碗,又轻移锦靴,拿碗的手向上一兜,恰好将那些药汁统统收进碗内,半滴也未浪费。

  “十姑娘可知军营中一切资源都有限,今日为你熬这药已是不易,肆意浪费岂不为过?”阮幸杰端着碗,又从旁边托盘中执起瓷匙,轻轻翻搅药汁道,“这样也好,药已凉透,你且喝下吧!”

  十两金缓缓抬头,刚才三分泪意全消,目光凉凉注视阮幸杰片刻,问道:“既然这些药材如此难得,将军为何还要执意救我?我与将军非亲非故,虽不是敌对,但也称不上朋友,为何待我如此好?”

  “姑娘未拿我作朋友,在下却是!”

  “哦?小女子何得何能,竟让阮将军如此青睐?”十两金杏眼稍稍上扬,细眉轻轻一挑,缓缓起身拂上阮幸杰胸膛,媚眼对住那双漆黑星目,无不娇媚地说道,“莫非阮将军对小女子……”

  “胡闹!”阮幸杰毫不设防,一紧张手中药碗翻落,情急之下一扯十两金将她带入怀中退开几步,才未让她淋到药汁。

  ‘啪——’一声,两人齐齐望过去,地上湿了大片,瓷碗摔成几半,白晃晃散了一地。

  “哈哈哈……哈哈哈……”十两金大笑,“不喜欢我为何对我这么好?不喜欢我为何对我这么好!你凭什么对我这么好?你凭什么?”

  “家中已有爱妻,这三年苦苦等候,我岂会做出如此伤害她之事!十姑娘自重……”将她推开一边,阮幸杰目光第一次凛然。

  “你怎知她苦苦等候呢?你也说你们未正式拜堂行礼,她为什么就不能另择佳婿?”

  “钗儿不会!”

  “若是她已是不洁的女子,将军又会怎样对她呢?”

  “不管她是不是清白,只要她需要我,我便会在她身边。钗儿一向都不理会世人的看法的。”

  “不理会?哼……不理会……阮将军,若是一个深爱你的女子,若她已是不洁之身,她又怎会忍心让你受这等委屈?”十两金捂住胸口,依然定定望着阮幸杰。

  “若真是这样,受委屈的定是她……”

  再也遏止不住的疼痛穿袭,右手死命拽住胸前,根根青筋暴凸,嘴角依稀丝丝腥甜……合上眼睛,肉疤上一股灼热,一行热泪凄凄滑下……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