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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少年渐烦恼

  “对了,”余旸忽然放低声音,“姑丈,我今天把这本书拿去学校被老师看到了。他说,让你们家长明天过去一下。”

  余旸九岁,三年级。

  “刘胡兰这种大无畏的精神,实在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生的伟大,死的光荣’这八个字,正是她光辉而短暂一生的……”

  语文老师百无聊赖,第N次重复背着教案,虽然对着一批又一批不同的学生,但是每次都是他在说,下面的孩子呆呆地坐着没有反应,真是很没激情。

  “同学们,有千千万万像刘胡兰这样的先烈为了我们的幸福生活……”忽然老师眼睛一亮,发现面无表情的学生当中,竟然有一个眼中浸润着感动的泪水。一看就知道被他声情并茂的讲课方式给吸引了注意力,以至情难自禁。

  老师感动得差点冲上去抱住他。

  果然是高山流水有知音,多少年了,今天竟然给他找到这么一个听课认真并且感情丰富的好学生,这学期来的辛勤教学没有白费,这些年来的自我唾弃根本就没有必要,没评上优秀教师又怎样?年终奖领最低又怎样?老婆跑了又怎样?总有一天,全世界会知道,他,朱治山,其实是有实力的!

  满满的成就感充斥胸臆,朱治山从讲台上走下来,一边以自认为最富感情的语调讲述着那十五岁少女宁死不屈的光辉事迹,一方面慢慢向“钟子期”同学走去。

  呜呜呜,萧峰死掉了。

  余旸不久前才从中抬起头来,喟然长叹,泪盈于睫。“我们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更应该好好珍惜!”朱老师手口并用,名副其实地言传身教。

  余旸含着热泪朝老师点头,心骛八极神游万里。一时间也没发现老师几乎是在对着他一个人讲课。

  “他们的无耻行径,实在是令人发指,让人义愤填膺!”朱老师双眼暴凸,激情四射。

  余旸深有同感,重重点头。

  阿朱死了,阿紫死了,结拜大哥不要他,中原武林不要他,这样一个大英雄、大豪杰,天下之大,竟没有容身之处!中原人、契丹人真是太可恶了!

  “余旸同学,对于这个故事,你的感想是什么?”老师发挥完毕,决定给这节课听得最认真的学生一个表现机会。

  如果他在场,肯定不会让萧峰就这样自杀的,他一定要施展绝顶轻功,把他从千军万马中解救出来,然后拜他为师,苦练武功,把大辽和大宋的头头抓到一起,叫他们再也不许打架……

  “余旸?”虽然没有得到回应,老师还是和颜悦色。

  这孩子一定是听得太入迷,以至于一时回不过神来。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他讲得这么生动呢。

  简单重重撞了撞他的手臂提醒,“余旸!”

  跟他说了不要在上课的时候看,现在死定了,朱老师是所有老师里脾气最坏的,虽然今天奇迹般地还没发火,恐怕再过一会儿就要地震加海啸了。

  余旸的神思在猛烈撞击之下终于归位,猛地发现四周寂然,瞳仁里映出一个戴茶色眼镜的大头。

  咦,这是谁?看起来很像坏人的样子。

  全冠清?不像。

  耶律洪基?哪是啊?

  马夫人?怎么可能?马夫人虽然坏也不至于长成这样啊。“余旸!”简单急了,一脚踩上余旸的破球鞋,余旸大呼一声,痛得跳了起来,然后是兵荒马乱,马乱兵荒——

  桌子掀翻,将前面的瘦皮猴撞到差点吐血事小,露馅事大——膝盖上厚厚的书斜斜飞了出去,打到朱老师肥肥啤酒肚后跌落在地。封面上赫然是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天龙八部。朱治山的脸色瞬息万变,最后以一记佛门正宗的狮子吼作为终结。

  “给我滚出去!!”

  简直是气壮山河,风云变色,内力深不可测啊。

  “你在找什么?”余俪正端菜上桌,见丈夫在屋里角角落落探头探脑,还念念有词的。

  “我昨天在看的那本书啊。早上明明还放在茶几上的,现在怎么不见了?”那可是他在单位图书馆里借的,还不出来多不好。

  “不会是你记错了吧?找过别的地方没?”

  “想得到的地方都找过了,就是没有。”

  “会不会是晗拿去看了?”

  晗刚做了会儿作业从房里走出来吃饭,听到自己的名字随口道:“什么事?”

  “晗,你姑丈在看的书有没有在你哪里?”

  “没啊。什么书?”说出来也许他见过。

  姑丈颇为不好意思地做了几个小动作,才说:“那个……是《天龙八部》。”

  原来是武侠。晗好笑地耸耸肩,“我没见过。”他是不看武侠的。

  余俪在一边插嘴道:“吃完饭再找吧,一会儿菜都凉了。”说完又招呼了声景,景应声出现。

  姑丈左看右看没见余旸,“旸旸呢?”

  “放学回来就蹲厕所,快一个钟头了都不出来,不知道怎么回事。”

  “不会是掉下去了吧。”景笑着敲了敲厕所门,“里面有人吗?”

  余旸没支声。

  “余旸大人,我们等您开饭那。”景加大敲门力度。

  “哦……就来。”

  里面终于传出如梦初醒般的声音。

  余旸洗完手“现身”的时候,除了姑姑笑话一句“睡着了”以外,本来也没人有什么反应。但是他过分刻意的走路方式却惹来晗注意。

  “你干吗把手放背后?”抬头挺胸的,还踱个小方步,又不是拍电视。

  “呃,没什么。嘿嘿。”余旸脸色有点僵硬地打着马虎眼。景不声不响到他身侧抽走了藏在背后的东西。

  “天龙八部?”什么东西?

  姑丈拿过来一看。

  “就是我那本嘛。原来是被你拿去了。”

  “我说呢,怎么上个厕所那么久,原来是看。你两条腿蹲着不酸啊。”姑姑看他俯首认罪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呃,还好。”余旸说得很小声。

  今天也不知道倒了什么霉,学校里家里都被抓住,他都用这种地下工作的方式把五册书看完了,临了才出事,真不甘心。

  “人在专心书本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腿酸不酸脚痛不痛?”姑丈替他补充答案,带着笑意。

  “以后可不许这样了啊,躲在厕所里多难受啊。”姑姑接过书,随手放到茶几上,“吃饭吧。”

  “哦。”好了,以后他们肯定会加紧戒备,不让他看了。

  今天朱老师痛心疾首地说,这种武侠和黄色差不了多少,小孩子不能看,看了会学坏。

  虽然他没看过黄色,也不觉得看过这种书以后自己有什么大的改变,但在办公室里的老师们,认识的不认识的,轮流上来批评、教导之后,他至少知道,大人是不会让小孩看这种书的。

  姑姑他们没骂他,已经很不错了。

  “旸旸,你觉得这书好看吗?”姑丈和颜悦色地问。

  “……”说好看会不会又被批评?

  看出他的迟疑,姑丈连忙道:“你直说没关系啊。”

  “……好看。”说就说嘛,反正姑丈从来都不凶他的。

  姑丈双眼放光,“真的好看?”

  “好看啊。比课本好多了。”虽然有些字有些话看不懂,但是里面的故事可比小猫钓鱼之类的好玩很多。

  姑丈一下激动起来,“你看了多少?看到聚贤庄大战了吗?看到少林寺武林大会了吗?”

  余旸确定姑丈没有责备的意思,自然也兴奋地打开了话匣。“看了看了,我觉得萧峰真是太英雄太可怜了!他明明什么错都没有,竟然所有人都要欺负他……”

  姑长叹息,“唉,这个世界上,懂他的只有阿朱而已,竟然那么早就走了。”

  “阿朱死得一点不值!”余旸发表观点。

  “我也觉得,这件事情又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她竟然采取了最极端的方法……”姑丈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说起来滔滔不绝。

  两人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起来,晗和景难以想象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姑丈竟然可以一下子讲这么多话,对象还是不到十岁大的小孩。余俪倒是见怪不怪——他家那口子,年轻时候起就爱看武侠,无奈讨了个老婆却对此毫无兴趣,诱惑她一起“修炼神功”的计划一次又一次的惨遭失败,郁闷得很,这回家里有人陪他说这个,当然是高兴个半死。

  “啊?原来化功大法和北冥神功后来合在一起了?我怎么不知道?”书里没讲啊。

  “嘿嘿,因为是在《笑傲江湖》里说的,你当然没看过啦。”姑丈非常得意。

  “笑傲江湖?”什么东西?

  “那是这个作者的另一本书,你想看的话我下次借来给你!”姑丈豪气干云,为培养武侠事业的下一代接班人而努力。

  “好啊好啊——”余旸高兴到一半,眼睛不自觉地向姑姑那里撇去——如果记得没错的话,家里好像是姑姑说了算的。姑姑如果不答应,姑丈肯定不敢把书给他看。

  “终于注意到我了?”余俪没好气地说。看到两双乞怜的目光,她抱怨,“你们不要把我看成恶婆婆行不行?好像我有多凶似的。去看啦去看啦,只要别荒废学业就好。”她老公看了这么多年武侠,除了偶尔人来疯一下外,也没怎么变坏,小孩子爱看就让他看吧。

  余旸乐得尖叫,“谢谢姑姑!”

  虽然他每天都顶着一张无忧无虑的笑脸,这么开心的时候倒不多,大家看了,都颇为欣慰。

  “对了,”余旸忽然放低声音,“姑丈,我今天把这本书拿去学校被老师看到了,他说,让你们家长明天过去一下。”

  “……”

  余旸十岁,四年级。

  “余旸,我们为什么要打架?”一看就知道是乖宝宝的男孩子发问。

  “干吗不打?是男子汉就要打架!”余旸头抬得高高的,做出睥睨天下的姿势。

  “但是打架的话回去妈妈会骂。”乖宝宝有下情禀告。

  “我爸爸还会揍我。”简单最近成绩不太好,老爸老妈的以往因为成绩单上分数暂且搁下的怨气沸反盈天。

  “我倒是没什么。”瘦皮猴咧开嘴,露出尖尖的吸血鬼牙。他瘦得全身上下只剩一把骨头,爸妈早晚进补都来不及,谁敢动他一根毫毛?“但是,”他又垮下脸,“郑小帆会不理我的。”

  不用猜,郑女是他的暗恋对象,起因于一次放学路上的模拟抢劫——瘦皮猴学艺不精,一个口误把“要命的把钱留下说成要钱的把命留下”。佳人展靥,瘦皮猴从此心心念念,魂牵梦萦。

  “没骨气!”余旸啐了一口,“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怎能效小儿女之态?”——糟糕,忘记是哪本里讲的了,今天再去复习一下。

  “你好厉害啊!”三人以崇敬的目光看他。

  余旸不但总会从嘴里蹦出他们听不懂的词儿来,而且对大家也很好,他们那一圈人上课说话做小动作被老师发现,每次都是他站出来说是自己起的头,考试明明会做的题目自己都故意写错,然后把正确答案告诉他们,等等等等,总之,因为他很厉害又讲义气,大家都是很服他的啦。

  但是他最近老是嚷嚷着要打架,这样好像不太好耶。

  “打架我们肯定打不过你的。”简单实事求是。

  余旸虽然不是他们中最高的一个,但是力气绝对最大,体育绝对最好,到现在为止扳手腕还没人能赢过他。

  余旸想了想,也觉得无缘无故打架绝非侠客所为,于是下了赦令:“那算了。”

  谢天谢地!

  三人松了口气,却又因为他接下来补充的话傻了眼,“你们只要把衣服扯破就好了。”

  “啊?”

  余旸跑进家门。

  “姐!姐!”

  “吵什么吵什么?”景火大地出来,手里还拿着把梳子,“我生意跑了你赔钱!”

  这时,她房里传来孩子的哭声,景狠狠瞪了他一眼,回头安抚。

  余旸吐吐舌头,跟着走进她房间。

  “三哥不在?”

  “废话,他在还会有人哭吗?”

  余旸对着小祖宗又唱又跳又是扮鬼脸,终于把人家哄到破涕为笑。

  唉,这种时候最怀念三哥了。

  景把孩子放在身前,继续刚才的工作——分头路。

  “这回又是谁家的孩子?”余旸坐在一边看着姐姐利落的手法,一边闲聊。

  景目不斜视,微微侧头回他,“同学的侄女。”

  余旸惊叫,“哗,你们的生意都做到这么远了?我这里还有些破衣服你要不要?”

  帮孩子做发可爱的发型是余家兄妹“创收”的第二个方法,自从有次景一时手痒,给晗带的某个小女孩梳了个颇受好评的羊角辫后,帮忙梳辫子的请托便络绎不绝。

  这回不用二哥提点,景依样画葫芦收起了费用,所得也颇为可观。所以到现在为止,一家人的收入来源已经有五条了:姑姑、姑丈的工资奖金,大哥寄来的越来越多的钱,二哥寄来的一部分打工的钱,三哥课余带小孩的费用,姐姐帮小孩“美容”的收入。

  大家都有志一同地把赚来的钱交给了姑姑,姑姑也不忸怩,拿了就走。直到某一天,到处乱玩的余旸从抽屉里发现四本写着他们各自名字存折的时候,才引起了兄妹们的极大不满。绝食抗议的威胁之下,姑姑终于承诺把那些钱提出来存进了自己的账户。

  五管齐下,家里的生活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拮据了。每餐都有肉可以吃、黑白电视换了彩色是余旸最直接的感受。

  在所有人都那么能干的情况下,余旸自然也不能示弱,四处寻觅“创收”的方法,可惜成效一直不太好。

  气喘吁吁帮忙老爷爷推车,干完活要钱,老爷爷竟然义正词严地跟他讲起了雷锋精神红领巾使命,他羞愧得连忙找了个公厕钻进去,辛苦一场就此泡汤。

  替同学做值日生扫地,钱倒是拿到了,好死不死被班主任知道,狠狠批评了一顿,说他不懂得互帮互助,惟利是图。

  就连写武侠投稿给报纸,都被退回来说幼稚无聊不堪入目错别字连篇,建议重新从小学读起——寄信地址是姑姑的单位。

  在充分了解到赚钱的艰难后,余旸决定把“工作重点”转移到帮忙兄姐赚钱上来。

  这第一件,就是开发姐姐一双巧手的所有潜力。

  话说有一次和某同学一起回家,该同学一个没走好摔了一跤,裤子上破了个大洞,反正已经快到家,余旸就把该已经痛哭流涕的同学“掩护”到自己家,让姐姐把破洞缝好了。该同学回家后,他母亲大赞简直是把裤子补得天衣无缝,所以第二天就拿了好几件材质上佳的破衣服请姐姐缝补。完成后姐姐小赚一笔,还拜托该同学的母亲广为宣传自己的手艺,新一条财源由此开拓。

  余旸见状,举一反三地让交好同学挨个儿把衣服弄点破洞之类的拿给姐姐去补,补完了再让他们告诉爸爸妈妈,有同学的姐姐是一个“神针”——这个也是他想出来名字哦,就是灵鹫宫那个符仪敏的封号啦。

  景见他抖出这么多件衣服,不禁失笑,“你是怎么逼他们把衣服扯破的?”

  “我告诉他们,我们家很穷,需要帮忙。大家都很好心的。”余旸冲她开心地笑。

  如果让姐姐知道,他在学校里“无恶不作”,那还得了?

  余旸十一岁,五年级。

  这一年,家里发生最大的事情不是二哥升入研究所,也不是三哥考上本地的大学,更不是有男生一路跟着景回家或者余旸在课堂上偷喝牛奶被发现,而是姑丈做出的大胆决定——放弃公职,下海经商。

  “庸庸碌碌活了大半辈子,就让我去闯这么一回吧。”一句话,制止了姑姑所有的劝阻,姑丈与朋友合伙自组公司,干起贸易。

  这一年家里的条件明显变好。装上了电话,买了大冰箱,原来的黑白电视机卖给了捡破烂的,原来的18寸彩电放进了房里,客厅里摆上个二十五寸的,气派极了。现在住的房子这一带要拆迁,余旸正在想会不会被赶到大街上的时候,姑姑告诉他,“拆迁”就是他们马上就可以花少少的钱住进新房子了。

  总之,除了余旸的成绩还是不怎样以外,一切都十分顺利。家里的电话响个不停,除了姑丈联系业务以外,最多的就是有小女生打电话来找余旸了,理由不外乎问家庭作业借东西之类,频繁得直教家里所有人惊叹——凭他这副脾气,这种成绩,竟然还有女孩子会喜欢并且为数众多?这倒也解开了为什么他能拿到扯破的女孩衣服来让景缝补的千古之谜。

  余俪一边核对拿回来加班的工资报表,一边为余旸的桃花运感到好笑。

  “铃铃铃。”

  “旸旸,接电话。”八成又是这小子的。

  余旸兴冲冲地从房里走出来,拿起话筒。

  “喂。”家里装了电话开始,接听电话就成了他一大爱好。每次拿起话筒,猜测线路那边会是什么人让他觉得十分新鲜。不过最近这种热情有降温的趋势——

  咦?怎么没声音?“喂?请问你找哪位?”姑丈说的,接电话要用礼貌用语。

  “……是余旸吗?”那头传来低低的声音,藏不住的羞怯蔓延开来。

  余旸翻翻白眼。不是我难道还会是令狐冲?看了看在不远处坐着的姑姑,他硬声声地把到了嘴边的奚落咽回去。

  “我就是。请问你是谁?”微笑,记住要微笑。

  那边的女生听到他这般好声好气,简直是受宠若惊——女生们说余旸接电话时候的口气和平时态度完全不一样,果然是真的。

  既然他没有一点要骂人的样子,那就不用紧张了,“你好,我是蒋莎莎。”

  “哦,你好。有什么事吗?”

  余旸拿着话筒转了个方位,背朝姑姑,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作了个不耐烦的鬼脸。这些女生真烦,老是打电话骚扰他,不知道要做什么。

  他背过身去的举动被余俪理解为害羞,扑哧一声笑开。

  “也没什么事——”

  有病是不是?余旸在心底狂吼,没事打什么电话?钱多啊?钱多不会直接拿给他花,还来占用人家“练功”的时间。小鱼儿还困在粪坑里没出来,知道他看得有多急吗?

  “就是想跟你说,我买到了《枪神》的贴纸,你要不要看?”最近电视里在播《枪神》,男生都很喜欢看,余旸也不例外,每天早读的时候就听他们在讨论前天晚上的剧情。

  余旸眼睛亮了亮,“是吗?有尹平安的吗?”那演员拿枪的样子非常值得学习。

  “当然有,还有他很多不同的姿势呢,我明天给你,好不好?”明天是星期天,拿去的话她就可以知道余旸家住哪里了,好想看看他家哦。

  啊?至于这么急吗?后天去学校看不就好了,明天不看贴纸又不会自己长翅膀飞掉。

  “不用了,你星期一带去学校让我看就好。”嗯,这样说话好像有点命令的语气,姑姑又会说他不礼貌。想到这里,余旸不情不愿地在最后加了“可以吗”三个字。

  哦,余旸真的好有礼貌哦。

  女生对于全班惟一帅哥的欣赏又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那好吧,我星期一一定带来给你看!”

  干什么干什么?说得像发誓似的,他又不是不看就会茶不思饭不想。

  “嗯,那谢谢你了。”唉,做男人真辛苦。

  “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女生在那头红了整张苹果脸。

  去,我还为人民服务呢。

  “余旸……”

  “还有什么事吗?”余旸发誓如果这个蒋莎莎再这样扭扭捏捏下去,明天他绝对要去把她揍扁!

  “请问我以后可以经常打电话给你吗?”女生紧张得声音都有点颤了。

  打电话干什么?他早上都会自己起来不需要闹钟,晚上看完电视就乖乖去睡觉,根本就不需要有电话照三餐来催好不好。

  对于这种莫名其妙的女生,他也只能使最后一招了。

  “啊,那你跟你爸爸妈妈出去吧,嗯,再见。”

  挂断。

  他毫不在意地转身就往房间走去,绝代双骄,我来了!

  那边蒋姓女生抱着话筒,苦苦思索最后几句话的深刻含义。

  “讲完了?”姑姑一声叫唤,定住他自创的凌波微步。

  “嗯。”唉,为什么女人都这么烦呢?

  “旸旸,姑姑不是反对你和同学来往,但是你三天两头和女生打电话,总归是不太好的……”不是担心侄儿干出什么坏事来,毕竟他平时都是很乖的。她只觉得该尽一个长辈的规劝之责。

  余旸委屈地辩解道:“都是她们打来的啊,而且也不全是女生。”都是那帮家伙到处宣传说他家装了电话,而且他讲电话的态度好到乱七八糟,才会有这么多人胆敢不怕死地来试着玩。

  “姑姑知道,是你魅力比较大。”余俪笑看眉清目秀的侄儿,大哥大嫂五官里好的地方,都被他给继承来了呢。

  “啊?”余旸张大了嘴,疑惑,“什么魅力?”不就是一群人无聊寻他开心吗?魅力又是啥玩意儿?

  原来他还不懂这些。余俪有些吃惊。他那堆武侠里不是常有人谈恋爱吗?“魅力就是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啊。你不知道吗?”

  余旸更吃惊,“她们怎么会喜欢我?”怕他还来不及呢,他是上课说话做小动作被老师叫去办公室再教育的惯犯,偶尔还会打几场小架玩玩,虽然算不上罪大恶极,但也是号令人头疼的人物,怎么会有女孩子喜欢他?吃错药了她们?

  现在她相信丈夫关于旸旸看武侠,都是见到人家谈恋爱就刷刷刷地翻过去,单挑比武来研究的论断了。

  余旸十二岁,六年级。

  余旸今年当上了小队长,这是他小学生涯中惟一一个“官衔”,因为姑姑一句似真似假的叹息——我们家的孩子,就旸旸一个人是没当过“官”的。于是他自荐去当了小队长,手臂上挂着一条杠子走来走去,弄得他好不别扭。

  他的职责是每天放学后督促自己小队的人扫地,教室加包干区都是他指手划脚的地盘。因为同组同学都是关系很好的几个,放学之后的时间就等于是变相的在玩,倒也开心得很。

  这天他回家,看见几个男人从家里出来,心想大概是姑姑姑丈的客人,就冲着他们笑了笑,那些人看也不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走开。

  好家伙,竟然还有人对他天使般的笑容免疫?

  余旸颇为失落地推开门进去,下一刻就被满地的狼藉吓到。

  姑丈蹲在墙角,不发一言;姑姑坐在沙发上,靠在姐姐肩上哭,姐姐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好像来到这里以后,姐姐就没有哭过。

  “姐,怎么了?”余旸走到景面前,轻声询问,生怕惊吓了姑姑。

  景轻叹,“姑丈有一大批货压住没办法转手,合伙人跑了,刚刚这些人是来找姑丈要货款的。”货款以前都是先付头期等找到买主脱手拿到钱后再缴尾期,现在那些布匹根本就没人要,家里哪来这么多钱还人?

  余旸并没有十分听懂姐姐的话,但至少感觉到,眼下的情况,应该是十分糟糕了。

  “那,怎么办?”

  景看看泣不成声的姑姑,再望望委靡不振的姑丈,无奈摇头,“不知道。那些人说,他们还会来的,如果姑丈没办法筹到钱,那么就法庭见。”

  “阿详,要不我们逃吧。”余俪擦了擦眼泪,对丈夫说。

  “逃?就算真逃得开,旸旸他们的学业不是荒废了?况且明明我欠了人家钱,怎么能拍拍屁股逃走就算了?”姑丈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语气却是十分坚决。

  景心中升起了久违的愧疚。他们每个人都在努力地不成为姑姑姑丈的包袱,想不到还是拖累他们了。

  “姑丈,你们走吧,旸旸我来照顾就行了,反正三哥住在宿舍他们找不到——”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姑姑生气地责备,“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姑姑刚才心一急,没想到你们读书的事,是姑姑不对,你可别自己胡思乱想去了。”

  景无言。怕再说下去,姑姑又有更多的抱歉,他们姐弟……受不起。

  “我们分头去借钱吧,俪。”姑丈猛地站起来,“卖了这张脸皮,东拼西凑,好歹总还人家一些,大家都不容易。”

  姑姑跟着站起,“我先去银行里看看还有多少存款。”她抱歉地看向景,“小景,你们兄妹赚来的那些钱,姑姑只能先拿去应应急了。”上次被他们发现后,她以自己的名头又开了个户头,专门存余家兄妹塞给她的收入。

  景有些了然,连忙说道:“那些钱你们早该用了,现在能救急,当然要拿出来。”

  “嗯,那我们先出去了。你和旸旸乖乖看家,有人来了也别去开门——”

  “我知道啦,你们快去快回。我们等你们吃饭。”景一手一个,皮皮地将余俪夫妇往外推。

  姑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可千万别告诉老二个这事,他大老远的操心也没用。”

  “知道了知道了。”景挥挥手,卷起袖子去厨房做饭,“别忘了把门带上。”

  她只是说知道了而已,可没答应。既然是一家人,那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旸旸,给你二哥打电话!”

  三天后,暇赶回了家,带着妻子以及对方丰厚的妆奁。与他那娇羞不胜的妻子不同,暇脸上没有新婚的快乐,只有比更甚原来的冷静沉肃。

  他没多说,也没人好意思当着他们夫妇俩的面问什么。

  但是所有人都隐约猜到,暇为了帮忙还钱,付出了很多很多。

  这一年最让人开心的事,就是余旸在毕业考试中,拿到年段最高分,跌破所有师长眼镜之余,还轻轻松松地进了本城最好的初中,校方举行的超难学力测验结果更是让他被划进了人人称羡尖子班。

  谁也闹不清这是怎么回事。问余旸,他通常会露出再纯洁不过的笑容,搔搔头说:“我也不知道啊。”

  余旸十三岁,初一。

  余旸在所谓“尖子班”的痛苦生活,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究其原因就在于他是常人,而班里其他生物,从老师到同学,都个顶个的怪。

  早上到校的时间定在七点,对于刚从小学升上来、习惯睡到七点半才起床的他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折磨,谁知道这一班的外星人们竟然非常自觉地要求把到校时间再提前一点,说是在学校早自修效果非常好,如果不好好把握时间一天学习效率都会降低。

  感动得要死要活的班主任龙心大悦,为了感受一下全票通过的虚荣,还特地假惺惺地说,“同意班长建议的同学请举手”,没到一秒钟长长短短的手就完全笼罩了教室的上空。

  谁料受过特殊训练的老师竟然还能拨云见日地发现有人躲在角落里负隅顽抗,于是那一天,余旸就成为尖子班被老师“请”去办公室谈话的第一人。

  老师唾沫横飞地从学习态度到积极性、令行禁止意识等等方面教诲了他整整一个钟头,饿得他是随便听他说什么统统应“是”,只求能够快快解脱。反正少数服从多数,他就算再怎么反对也不得不根据全班同学万众一心订立的时间表作息。要知道学校跟他家简直就是一个天南一个海北,骑车都需要四十分钟才能到,现在又说要六点半到校,那就意味着他每天早上得在五点起床才有吃早饭的时间。

  整个初中生涯,余旸每天都会想至少一遍的事情是,他怎么就不会轻功呢?

  不但如此,班里的每个同学都是那种只要有一本练习册在面前,厕所可以不上,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一定要用最快最密集的方式将之“消灭”掉的学习狂。所以在别的班级下课传出响亮的喧闹声时,尖子班里永远静悄悄,不是老师拖堂,就是学生自习,看得每个路过的老师都羡慕不已,然后在自己任课的班级拼命宣传说尖子班有多么多认真,多么多么自觉,听得人耳朵都长茧了还是不肯住口——这是在普通班就读的简单说的。

  他是多么怀念以前那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当然这个只是比喻豪迈洒脱啦——的生活啊,早知道就不要那么傻乎乎地去认真做那些测试题了,他出试场的时候才知道其实有很多人只看到第一题不会做,就趴在课桌上睡了一个小时。当时要是让他知道尖子班那么没劲,非在试卷上画几个鸭蛋然后直接交卷不可。

  没过多久,余旸就被发现是尖子班里的异类了。他几乎没有一天早上是按时到校的,他几乎没有一节上课是不睡觉的,他几乎没有一课作业是不抄别人的,他几乎没有一次考试不是垫底的。

  伤心欲绝的班主任难以接受自己班上怎么会出现这种害群之马——不对,简直是害群之驴害群之牛,从教务处的考卷档案里花了三天三夜时间不眠不休地找余旸当时测验的试卷,谁知道竟然就是他那张不见了,心虚的保管员承认他某次内急时随手抓了张纸用以“抢险”。班主任对此至感怀疑,甚至一度揣测是不是余旸在学校内部安插了什么细作之类。

  虽然搜证工作无功而返,但这并不表示他就可以容忍眼皮子底下出现这样祸国殃民的败类,终于,期末考试的全年段第五低分让余旸如愿被逐出师门,改投普通班门下。

  “没关系,”姑姑知道了以后一句重话都没说他,“本来你进尖子班就出乎意料,现在回到正轨,也是件好事。”

  这一年,市场回暖,姑丈那积压了半年多的赔钱货一下子成了抢手货,狠赚一笔。全家心里乐开了花。

  这一年,景复读考上重点大学,又是喜事一件。

  这一年,暇拿到硕士学位,回家帮忙姑丈打理公司,公司日益成长壮大,从原来的异地贸易扩展到境内外贸易,简陋的老房子拆掉以后,全家人搬进了崭新的大房子,生活一天天好起来。

  暇毕业回来,妻子并未随行。“我们离婚了。”在姑姑问起他时,暇如此回答,脸色如常。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