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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南泉猫怨

  行行重行行。在唐求没有刻意留宿的前提下,花画楼满意地赶了两天路。傍晚时分,两人进入苏杭地界。

  “画儿,苏杭一带山寺众多,我们今晚不如找一家寺院暂住?”唐求很认真地向徒弟建议。

  花画楼斜去一眼:“只是暂住一晚?”

  “只是。”

  “师父看中了哪家寺院?”

  “我刚才听到前面有钟声,不如就前面那家吧。你看,从这条道上去应该就行。”唐求指着一条上山的小径。

  花画楼抬头,夕阳已落山背,只剩边角余光挣扎不去,隐隐约约可见山中有一座佛塔,距离他们所在的位置也不远。她想了想,担心道:“我是女孩子,寺院会让我借住吗?”

  唐求大袖一挥:“画儿少年公子打扮,浊世翩翩。你不说,谁知道你是小姑娘。”

  花画楼点点头,不再说什么,抬脚往上山的小径迈去。

  但对于徒弟的温顺,唐求却全身不自在,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磨磨蹭蹭跟在徒弟后面走了几十步,他试探着开口:“画儿,你觉得我们借宿寺院好吗?”

  “有何不好?”花画楼随口反问,不回头。

  “画儿,你今天怎么这么乖?”

  “画儿哪天不乖吗,师父?”

  ……这倒是。他这徒儿尊师重道,他要她往东,她肯定一路杀向东方。思此,唐求用力点头,见前面的徒弟看不见,快走两步赶到徒弟前面,又用力点了两下头。

  “师父你头痛?”

  “……我是在肯定你的话。”

  “什么话?”

  “画儿哪天都乖。”

  “多谢师父赐赞。”花画楼偏头一笑,步子更见轻快。

  唐求却更不自在。他索性张开双臂跳到徒弟前面拦住:“画儿,我们今晚真的要在这间寺院借住?”

  花画楼叹气:“师父,刚才在茶棚歇脚的时候,你不是也听当地住民说了吗,这条路夜里不太平,有抢马贼。”

  “我们没马。”

  “既然是贼,如果见到我们没马,那不是要抢其他的。”绕过他,花画楼继续上山。

  “又不是真的贼……”唐求摸着鼻子小声咕哝。

  适才在茶棚里,当地住民说两地之交的地界十分不太平,有人星夜骑马,见路边隐隐约约有道人影,以为是和自己一样赶夜路的,便停马打声招呼,谁知那道人影一回身,头大如鼓,黑蒙蒙一片不见五官,只有两只眼睛像镜子一样闪光。人影突然跃起向马扑去,骑马的人惊惧堕地,人影在他头上踩了一脚,跳上马骑走,骑马的人惊怖而亡。

  骑马人已死,他的所见所闻又如何被旁人得知?

  当地住民只将此事当成饭后闲言,不料几天后又有一事发生。也是一人骑马夜行,在半路遇到一人,那人与骑马者同行,且道:“我一人独行,能遇君为伴,实在妙不可言。君有马,速度甚疾,不如我跟在马后随行。”骑马者放慢马速,那人随马步行,步速倒也不慢。相伴走了一里,骑马人道:“我听说这条路上夜间有怪物,不知君可曾见到?”步行人道:“不知君说的是什么怪物?”骑马人道:“听说这怪物全身乌黑,两眼如镜,形貌甚为恐怖。”步行人笑道:“君见我如何?”骑马人偏头一看,不见步行人,只见一团乌黑中闪着两只镜面般的眼睛,恐怖异常。骑马人大叫坠地,爆胆而亡。

  两日后,骑马人家中不见他回,沿道寻找,却在道边找到他的尸体。家人大悲,放声痛哭。附近僧人路过一问,才知又是夜怪作祟,便告诉那家人,此乃抢马贼,日后若有赶路,切勿在夜间骑马,至此,当地住民皆不敢夜间骑马赶路。却有外地人不知两地之交的诡异夜怪,偶尔骑马经过,亦会遇到夜怪抢马,屡屡事故。因此,对于赶路的外地人,茶棚老翁总会好心提醒。

  这也是唐求咕哝“不是真的贼”之原因。

  “就因为不是真贼,我们更要小心。”花画楼停步,“师父,寺院到了。”

  “画儿有没有想过,我们可以为民除害!”唐求昂首挺胸,正义凛然。

  师父正义凛然?

  ——或许是。

  花画楼没在这个问题上放太多心思,直接将他的头扳向寺院:“看,到了!”

  门可罗雀的小小山门上挂着一幅匾,匾的四周已有朽枯之态,但上书三字却神采熠熠——醍醐寺。

  醍醐寺不大,除了偶尔接些香油,寺中僧人亦自给自足,在山坡开有几亩田地,早起耕种,日落而归。唐求师徒就是被锄田而归的僧人引入寺院。

  僧人也好客,听闻他们远道而来,立即备上斋饭,又整理出两间客房供他们休息。引他们去客房的是一位叫小福的年轻僧人。进屋点灯后,小福准备告退,在门边合掌一揖:“两位施主,若是夜早不想休息,可在本寺四下游赏,只是有一处万万进不得。”

  “哦?”唐求好奇,“何处?”

  “后山,寂静院。”

  “为何?”

  小福摸头笑道:“寂静院中住着一位智者,喜静恶吵,为人疏淡,也不喜欢与陌生人说话。若是有人不听劝告撞进去,智者多有不快。所以主持让贫僧提醒两位,以免冒然闯入,引来尴尬。”

  “听你这么说,寂静院难道是那位智者的私家院落不成?”

  “也……也可以这么说。”小福点头,“寂静院是后来建成的,听主持说,就是智者出资所建。”

  “那位智者在寺中住了多久?”

  “有些年头了。他与主持是好友。”

  “年岁几何?”

  “三十左右。”

  “如何称呼?”

  “不知姓名,主持只让我们称他‘红尘久客’。”

  “多谢小师父。”唐求双掌用力一合,啪地一声响,再冲小福点头,“我们记下了。”

  小福提着灯笼告退。一盏茶的时间,伙头僧送来沐浴温水,师徒谢过抬桶的僧人,关门沐浴,洗去一天尘累。

  看看天际月色,果然时辰尚早。

  唐求整整衣襟,垂着一头湿发敲徒弟的房门:“画儿,为师想去观赏醍醐寺夜景,你要不要随为师一道走走?”

  花画楼在房内梳头,闻声摇头,“不了,师父,我要睡觉。”她才不要夜里去树丛喂蚊子。仲夏时节,蚊虫正盛。

  唐求也不强求,只道:“也好,你早点休息。”转身,没走一步又折回来,叮嘱:“山寺夜凉,虽然是夏季,你也要记得盖好被子,别着凉!”

  “知道啦,师父!”

  “乖徒儿。”唐求满意地点点头,寻幽探密去也。

  在前院随意走了一圈,他脚尖一转,直往后方寂静院,转眼便站在寂静院门前。小福说寂静院是后来建成,以他观之,其建筑的新旧感却并不突兀,瓦墙与其他殿院融为一体,幽深中透着宁静。

  一种与世隔绝的宁静。

  门没关,轻轻一推便开。

  他缓步走进,入目便是亭台流水,一道小拱桥架于流水之上,依山势而建,心意妙巧。四周,网丝挂墙,彩萤绕梁,一所宽阔屋宅面向曲桥流水,帏幕垂摇,层层不辨深浅。

  未几,一人掀开重重帏幕走出来,手持托盘,盘上酒一壶,樽两只。

  一身长袍,三十左右的文士样貌。

  文士道:“贵客远到,我只有浊酒一壶,请贵客不要见怪。”

  唐求微勾唇角:“你怎知我是贵客?”

  “能进我寂静院,自然是贵客。”

  唐求并不领情:“院门没关,谁都可以进来。”

  “贵客这是在怪我没有远迎。”文士轻笑,“虽然院门没锁,但常人破不了我门上的禁制。能迈过院门而体态自若者,岂非贵人。”

  唐求睨去一眼:“虚情假意。”

  端着酒樽向曲桥小亭走去,文士又道:“我对贵客从不虚情假意。”言语之间,袍裾向后飞扬,文士外表如水涤涛洗,缓缓荡去虚华表象。

  其衣,扶风织锦。

  其貌,眉山目水。

  其形,绿竹临水。

  “请贵客于我这寂静院孤夜亭一坐,可否?”他在亭内放下酒樽,揽袖相邀。

  唐求垂眸一抬,含笑步入孤夜亭。

  双双坐定,唐求道:“阁下自言红尘久客,不知客了多久?”

  “一个人间称呼而已。”此人微笑着为唐求斟酒。

  “那我又该如何称呼阁下?”

  “先生若不嫌,叫我寂静院主即可。”

  “我倒有个更好的称呼送给阁下。”

  “哦?”寂静院主抬眼望向唐求,眼勾尾处一波妖氛隐隐荡漾。他问:“不知先生有何赐名?”

  “醍醐寺大妖。”

  寂静院主笑意不变,淡然道:“我以诚心相待先生,先生何苦讽刺于我。”

  唐求取樽饮酒,浅尝后,微笑:“好酒。我若讽刺你,又何必坐在孤夜亭里喝这樽酒。”

  “先生所言极是。”寂静院主不卑不亢。

  唐求亦笑,“院主幽居醍醐寺,为何?”

  “读史。”

  “请教:阁下读了哪些史?”

  “春秋之书,战国之乱,秦皇一统,西东两汉,三国魏晋,南朝北朝,隋唐五代,北宋南宋,大元混一,明廷初建。”

  “读完了?”唐求不掩赞赏,“阁下好耐心。”

  “没有。”寂静院主摇头,“才略翻了一遍,正从头细读。”

  “细读到哪里?”

  “南朝北朝。”

  “南史……北史……”唐求闭目想了想,“这两部史书是唐太宗召人撰的吧。”

  “正是。两部都是李廷寿所撰。”

  “你觉得如何?”

  “有春秋之味。”

  “听起来你喜欢李延寿写的史书?”

  “不瞒,的确是喜欢。”寂静院主为唐求再斟一樽,徐徐道:“史书的存在,就是让后世不忘前人。春秋之味,近接事实,同一时间,不同事件,读来经纬分明。但春秋之后的史官却拘泥无新,一味讲求正史体例,以己为尊,往往訾美失传,却不知梳理梳理,就要有梳有理。那些史官所记之书,就如枯冢腐骨,腐烂而已。倒是李延寿所撰南北两史,鸠聚遗逸,以广异闻,让我重拾春秋之味。”

  “的确。”唐求支起下巴,似乎赞同寂静院主的话。听着亭外潺潺流水,他突道:“但我还是不知道你为何幽居在此?”

  寂静院主叹气:“先生难道不知逍遥随兴?”

  “不知你的‘逍遥随兴’界定在哪里?”

  “西塞山边白鹭飞,春江细雨不须归。霅溪湾里钓渔翁,笑着荷衣不叹穷。松江蟹舍主人欢,醉宿渔舟不觉寒。青草湖中月正圆,乐在风波不用仙。”

  唐求抬起中指在桌上一扣,慢道:“无利无名,无荣无辱,无烦无恼。夜灯前,独歌独酌,独吟独笑。”

  “谢先生理解。”

  “非我不理解你。”唐求蓦然睁眼,俊目深处一波流光滑过,声音冷下来,“只是,你既然在此,抢马贼又是怎么回事?”纵然大妖宛于寺中,但毕竟是大妖,就如猛虎一尺方圆内安有白兔幸存,大妖领域之内,怎会有小妖小魅作怪?

  除非,是他默许。

  寂静院主呵然笑道:“先生既然不明,何不自己寻找答案。”

  “我会。”唐求正要立起,却惊觉全力无力,他看了寂静院主一眼,“你以为这点酥骨酒能放倒我?”

  “不会。”寂静院主很有自知之明,“我只是想和先生玩个游戏。”

  “什么游戏?”

  “已经开始了。”

  唐求沉默须臾,双眼一瞪:“画儿!”

  “先生勿惊。”寂静院主坐到亭侧琴桌前,“枯坐无趣,不如让我为先生弹奏一曲。曲止时,若先生的徒儿能找到先生,我便告诉先生抢马贼的原由,如若不能……”

  不能又如何,他没说。山眉水目斜斜向唐求一瞥,曲指用力一勾,琴声悠然响起。

  屋宅下,帏幕垂摇,因风起波。

  寂静院外,只有蟋蟀低鸣。

  梳头,拭干,跑到屋顶坐了片刻等发丝全干后,花画楼折回客房。

  闭门,落锁,吹灯。

  除衣,上床,盖被。

  闭上眼睛……我要睡觉我要睡觉我要睡觉……倏地,她掀被跳起,拉开房门看天色。果然,夜色太早,睡不着。

  不如也去前面佛堂走走……寻思着,她掩上门,重新点灯穿衣,片刻后,一身清爽从房内走出来,取道小径,直奔佛堂。佛堂后面种了两棵香樟,暗夜沁香,驱蚊驱虫。她抬手从垂枝上摘了一束樟叶,衣角袖角各拍几下,希望能身染樟香,令蚊虫退避。

  绕到堂前,见里面有道打坐的身影,头顶光光。她想了想,还是不要打扰,迈开脚要走,却听佛堂里打坐的和尚说:“施主既然来了,何不进来。”

  她并拢双足站好,双手垂于身侧,敬道:“在下不敢打扰大师修行。”

  “能被打扰的修行不算修行。”打坐的和尚似乎笑了一下。

  “那我进去了。”花画楼迈过门槛进了佛堂。

  等两足落地,她立即感到一股压力自上而下,压得她全身无法动弹。打坐的和尚慢慢回头,脸上一团黑,只有两只眼睛亮如圆镜,圆圆的头上不知何时生出两只尖耳,恐怖异常。

  魍魉?她心中一惊。

  “吖吖吖吖!”没有五官的和尚发出奇怪的笑声,慢慢伸手,以山猿匍匐爬行的姿势向她靠近。她试着挣扎,指尖微微一动,却无法结印。没有五官的脸已经近在咫尺,两只圆眼瞪着她,“吖吖吖”笑个不停。

  “等等!”她大叫。

  “咕?”魍魉歪头。

  “请教一个问题。”

  “咕?”

  “你没嘴巴,声音……从哪里发出来的?”

  “……”魍魉绕着她爬了一圈,重新盘腿坐在地面上,“你不怕我吃了你?”距离很近,让她清楚听到声音是从喉咙发出,并且,在人类称为嘴的位置裂开了一道薄薄的缝。

  “有嘴?”她的表情明显一愣。

  魍魉不高兴了,“为什么你会以为我没嘴?”

  她鄙视:“你照过镜子没有?”

  魍魉歪头。

  “你到镜子前面去照照,哪里像是有嘴的样子!”将全身力气集中在手上,她趁魍魉松懈的一刹那结出真武印,“破!”

  符文浮于指尖,疾射魍魉。

  “吖吖吖!”魍魉轻易躲开她的符字,四肢并用飞快在佛堂四壁爬了两圈,大笑,“你已在我界内,小小符咒能耐我何。”

  花画楼被魍魉绕得眼花,索性闭上眼睛,不见为净,偏偏吖吖吖的笑声穿透耳鼓,不胜其烦。她凛然睁眼,大吼:“别以为我怕你,抢马贼!”

  魍魉身影微滞,突然跳到她前面,左右爬了四步,竟然翻身在地上打起滚来。一边滚一边笑:“吖吖吖!抢马贼!抢马贼!吖吖吖!”

  她盯着魍魉打滚嘲笑,清爽翩翩的秀脸浮现些许厌恶。原以为抢马贼是附近小妖物作祟,现在看来却是寺院养魍魉,如此祸害之举,不必饶恕——心思即定,嘴角不禁勾起一缕讥笑。她双手同时结出真武印,掌心向下,突然用力向上一翻。

  魍魉忘了打滚,不相信她不取符不念咒居然只凭一个动作就破了自己的“界”。

  左掌徐展,微光点点浮动。

  “网!”清玉交击的低喝,网字成符,漫天张开直取魍魉。

  “吆——”魍魉发出吃痛尖叫,向佛堂南北角逃窜。符网直锁妖物,又如何给它逃窜的机会,不过须臾,银光网符已将魍魉兜头罩个结结实实。

  魍魉挣扎,网符越缚越紧,越缩越小。最后,地上只剩下一团细网紧缠的黑物。

  通体幽黑,两只眼睛却闪着浅绿色的荧光,又圆又大。

  她收紧网符正要彻底灭了魍魉,不料它却大叫:“不要杀我!我是开玩笑!开玩笑啊,高人!”

  “高你阿爹!”花画楼嘴角一扯,语无禁忌。

  “真的是玩笑啊——”魍魉被网缚得全身焦痛,兹兹冒烟,忍不住抽泣起来,“他说……是他说让我跟你开个玩笑,我没有想要吃你,也没有想要杀你,呜……我知道抢马不对,我改,我一定改……嗝……不要杀我……呜……”

  花画楼捕捉到它话中的关键字,清澈秀眸狠狠一眯:“谁让你跑来跟我开玩笑?”

  “呜……噜……”

  “说清楚。”

  “吆——”魍魉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叠声尖叫:“寂静院的大人!是寂静院的大人!”

  寂静院?花画楼想到什么,抓起网符对魍魉大叫:“在哪里?快说!”

  “在……在后院……”魍魉被她狰狞的表情吓得再缩小一圈。

  “师父!”花画楼提着兜成一团的魍魉直冲寂静院。

  曲止。

  无人进寂静院。

  寂静院主突然笑道:“先生,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一首诗。”

  唐求不言不睬。

  寂静院主自得自乐吟起诗来:“抱琴开野室,携酒对恋人。林塘花月下,别似一家春。”

  “别似一家春?”隐忍的闷喊在门边响起。

  咯啦!两片门板被人徒手掰了下来。

  一物抛向孤夜亭,落地哀呜,骨碌骨碌滚了三圈,撞上寂静院主的腿,刹住。

  寂静院主眼角一闪。能进他寂静院,还能将他的院门扳下来,绝非力气过人。这小姑娘在手指接触门板的毫厘之际用了符文。

  “名师出高徒。”他看向对面的唐求。这一看,吓得表情一僵。

  寂静院主自认阅历红尘太长太久,已到心如止水的境界,但刚才被吓得一僵的感觉却让他僵了第二次。若说唐求解去酥骨酒的药性暴跳而起,他不会太惊讶。换句话说吧,无论唐求怎样发难发威发狠,他都不会太惊讶,但偏偏……刚才还是静坐仙化的俊公子此时泪眼汪汪,可怜兮兮的样子比路边小狗还狼狈。

  这、还、不、算!

  唐求更以饱受欺凌备受冤屈的哽咽调子大叫:“画儿,你终于来救为师了!”

  所以,寂静院主光荣的僵了第三次。

  扫视两圈,花画楼已将院内情形打量个透。松开门板任其落地,她扬唇一笑,又恢复成沉稳不惊的徒弟,以略显惊讶的情绪扬了扬眉角:“师父,你在会恋人?”

  “没有!”唐求否认得非常干脆。

  “那他为什么说携酒对恋人?”花画楼指向寂静院主。此人眉目精致,精致得一看就知道不是人。

  “他无聊。”

  “他会比师父无聊吗?”

  “有过之而无不及。”

  “……也难得师父谦虚。”花画楼走进孤夜亭,扫了酒樽一眼,叹气:“师父,你怎么总喜欢在小事上胡闹。”

  “画儿……”唐求抱住徒弟的胳臂。如果不是寂静院主在这里,他其实想抱徒弟的大腿。

  花画楼沉稳不惊地看了他一眼。

  唐求对徒弟沉稳不惊的反应很不满:“画儿,为师面临生命之危,你为什么没有大惊失色?”

  “我有大惊失色。”

  “为师看不出来。”

  “其实我天天都在大惊失色。”

  “骗人!”师父指控。

  “就是因为天天都大惊失色,师父你习惯了,看不出来,以为我沉稳不惊。”

  “是这样吗?”师父低头沉思。

  “是这样。”徒弟沉稳不惊。

  寂静院主从三僵中回神,借低头抚袖的动作掩饰脸上的不自然。只是,又对上另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

  寂静院主:“……”

  脚边某只可怜魍魉努力眨眼。

  寂静院主:“……”

  可怜魍魉拼命眨眼。

  寂静院主只得抬头:“小姑娘,他也是可怜之物。还请看在我的薄面上,放了他吧。”

  “他是抢马贼。”花画楼不动。

  “只是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寂静院主硬着头皮看向唐求,“先生,如果他要伤人,又何止是夜间骑马之人。请先生念在他可怜薄命的份上,请小姑娘高抬贵手。”

  “他戾气太重。”唐求背手于身后。

  “……”寂静院主惊奇于他刹那的仙化。

  花画楼对师父飘忽不定的形象见怪不怪,只问:“他有什么冤?”

  “不如让他自己说。”寂静院主垂眸对兜成团的魍魉道:“猫怨,快多谢小姑娘。要不是她心软,你已经烟消雾散了。”

  “多谢姑娘!”魍魉在网里伸出两只前爪抱了抱。

  “猫怨?”花画楼瞥了师父一眼,见他没阻止,曲指召回符文。

  束缚一除,缩成团的魍魉在地上打了两滚,变成一只绿眼黑猫,舔舔爪子,跳上琴桌。

  “你真的是猫?”花画楼指着黑猫不掩疑问。

  “是。”猫怨羞愧地垂下头。

  “为什么扮成抢马贼?”

  “大人说我可以晚上出去吓吓人类。”

  花画楼指责的视线立即调向寂静院主。

  眉山目水的院主浅浅一笑:“猫怨与我相伴多年,久住寺中,难免有时候无聊,他说想出去玩玩,我同意了。”

  “你这是放他出去为祸!”花画楼一巴掌拍上桌子。

  寂静院主抚额低叹:“小姑娘,如果你养了一只猫,难道只把它关在宅子里不让它出去?猫儿是最耐不住寂寞的。”

  “……”

  “我只在夜里放他出去。”

  意思就是说——猫怨跑去吓人不过是他这个主人在溜猫?

  花画楼只能如此猜测。纠结了一会儿,她想到另一个严重问题:“你要溜他,也要管住他别把人吓死啊?”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人类见怪要怪,自己吓破胆子,与我何干。”寂静院主神情疏淡,没有特别讽刺,亦没有特别抱怨,似乎只说着一件客观平常的事。

  此话听起来有道理,细想却觉得不负责任。花画楼不知如何应对,只得看向师父。

  唐求拍拍徒弟,盯着寂静院主,问的却是猫怨:“你怎么死的?”戾气如此之重,绝非一只猫的怨念可以聚集。

  猫怨忆起旧事,泽吻磨牙:“我是被南泉杀死的!”

  “南泉?”唐求睁大眼,难掩惊讶。

  “就是南泉!那个该死的和尚!”猫怨全身炸毛(是说……如果那些飘浮的黑雾算是毛的话)。

  要说原由,不得不提南泉斩猫这段公案。唐代有位普愿和尚,因兴资建造南泉寺,故而又被称为南泉禅师、南泉普愿。一日,南泉寺东西两堂的和尚因为一只猫起了争执,两堂和尚都想要这只猫捉老鼠,普愿听到争吵,问明原因,提刀将猫儿斩成两截。

  争源消失,两堂的和尚也罢数,但南泉斩猫去祸源却成为百家争论不息的诘事,有褒有贬,有责有斥。

  猫是灾祸之源,灭了灾源,人心得以清净,人心清净,便不再有争执。听起来很有理,够有理,非常有理。可是——猫本无辜,却遭断身之灾,慈悲何在?参佛何用?

  此案还有一个后续:普愿有名弟子叫赵州,也是个对佛法如痴如醉的人,普愿斩猫后,赵州回寺,普愿将事情告诉他,赵州听后脱下草鞋顶在头上,普愿一见,便叹:“子若在,救得猫儿。”此时,普愿已悟出自己斩错,心中升起愧疚。

  身断两截的猫对人世仍然残留了一丝眷恋,普愿这一点愧疚正好助长了猫的戾气。

  一缕猫魂盘缠在南泉寺内不去,又吸纳了附近死亡猫只的怨气,凶戾渐渐增长,居然让它得了自由,出了南泉寺。它游荡人间,山林鬼路,捕食一些残魂烂尸,这才形成今日的魍魉猫怨。

  寂静院主遇到猫怨也是机缘。

  那晚月色皎洁,寂静院主独坐孤夜亭自酌,听到林中有响动,走过去一看,是猫怨误撞进他的“界”,逃之不去,正泽吻磨牙,打滚挣扎。他见猫怨可怜,便收留在寂静院中,至今。

  “听起来……”花画楼沉吟,“你是很可怜。”

  “小姑娘你真睿智……”猫怨两眼泛泪,狗腿得明目张胆。

  睿你阿爹!花画楼瞪他一眼:“吓人是不对的。”

  猫怨抖了一下,缩到寂静院主袖子后。

  “师父,要不要收他?”花画楼问得明目张胆。

  “画儿觉得呢?”唐求将判断的主动权交给徒弟。事有断定,他这徒儿修为渐进,有些事也该让她自己学会如何决定。

  “打狗也要看主人面子。”花画楼郑重其事地点头,转向寂静院主,谦虚地问:“我要收他,院主你看如何?”

  寂静院主:“……”

  猫怨:“……”

  醍醐寺,寂静院,孤夜亭。

  亭内静得诡异。

  “院主?院主?”花画楼伸手在僵化的寂静院主眼前晃晃。

  “我不曾养过狗。”寂静院主要笑不笑。

  “我不是狗!”猫怨惴惴不安的从他袖子后伸出脑袋。

  “我是比喻。”花画楼正色答道。

  寂静院主侧身换个坐姿,亦道:“如此,我也说个比喻吧。”

  “请。”花画楼恭敬垂头。

  “我见猫怨,就如人类之见弃猫老狗,他毛皮俱脏,瘦骨嶙峋。要将身心俱伤的弃猫老狗养得毛皮水滑,健康如常,需得好水好肉,好生爱惜,训练教训一不可太紧,二不可太松。小姑娘觉得他抢马伤人,我却觉得……”寂静院主偏眸瞧了袖后的猫怨一眼,再懒懒移向花画楼,吐出四个字:“无伤大雅。”

  无伤大雅,不过看事的角度罢了,正如殊途亦可同归。

  花画楼若有所思。

  “院主的比喻让我也想起一句诗。”唐求背靠亭柱,在徒弟身后笑道:“终始行一意,无乃过愚公。”

  人哪,始终如一,只执一念,岂不是比愚公还愚。常人又有多少能从一而终?有多少可以一生无过?南泉普愿斩猫有过,但因赵州倒屐而心生愧疚,这一点愧疚,亦是对猫怨的回赠。孰对孰错,不必强辨。

  寂静院主含笑:“猫怨,快谢先生替你求情。”唐求开口,自然有放猫怨一条生路的意思。既然师父开口,徒弟应该不会执着。

  唐求谦让:“先别谢我。我这徒儿一向顽固不化,油盐不尽。她要收要放,我只凭她的意思。”

  也就是说,他刚才的感慨不过是无聊之极随口说说罢了?寂静院主和猫怨同时鄙视他。

  唐求往徒弟身后躲。

  花画楼对他们的眉来眼去视若无睹。听师父的意思是猫怨收不收都可,但师父和寂静院主早已勾搭成奸,高人们一枝红杏出墙去,默默达成共识,所以她这个小徒弟才不会坚持非收不可。问题在于,寂静院主溜猫没错,而且以后也会继续溜(无伤大雅嘛),那——猫怨再跑去吓人是能怎样?

  寂静院主听完她的疑虑,敛睫沉思,片刻后,义正词严地说:“这……的确是个问题。”

  我当然知道是问题——花画楼眯了眼睛:我要的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先生,你看如何解决才好?”寂静院主又向唐求抛媚眼。

  唐求看徒弟:“画儿,你觉得他怎样才能不吓人?”

  “收了。”

  “除此之外呢?”

  花画楼抬头思考,嘴里轻轻喃了句“火瞳瞳也不吓人……”,突然调转视线,炯炯有神地看向猫怨。但在猫怨眼里,她的炯炯有神就是火辣辣,当即被她吓得全身一抖,尾巴都竖了起来。

  火辣辣,释意为:形容因被火烧或鞭打等而产生的疼痛感觉。

  “咕!”猫怨弓起背,黑色戾气炸得像毛一样。他才不要被收!绝对不要!

  嘻!花画楼弯眸一笑,爽朗亲切,憨然俏皮。

  猫怨:“……”

  “也可以不收你。”她蹲到琴桌边与猫怨平视,“人们被你吓到,是因为你的模样太恐怖,只要你把自己打扮得漂亮可爱一点,我想那些人看到你也不会觉得可怕了。”

  “……”

  “你可以变成人形吗?”

  猫怨缩到亭角,背对他们挠柱子。

  “怎么?”她不解。

  寂静院主以隐忍的表情开口:“他是魍魉,生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化不成人形。”

  她理解了,“那你可以变成白猫或花猫吗?”

  兹兹兹!柱子被猫怨挠得冒烟。

  寂静院主以虚弱的表情开口:“他生来就是黑猫。”

  “脖子下面系个铃铛。”

  挠挠挠……

  “爪子上系蝴蝶结。”

  挠挠挠……

  花画楼走到亭柱前,抱膝蹲下,眨眼叹气:“你最不吓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猫怨慢慢回头看她一眼,眼帘徐徐抬起,又慢慢落下,无辜极了。

  他现在这个样子还不够可爱吗?

  “你……”花画楼惊奇,“你的原形就是现在这么大这种颜色的猫?”

  猫怨用爪子梳梳头上的黑毛(……如果有的话),挺腰坐正,前爪搭直,骄傲地抬头。猫可杀,不可辱!

  “莫非你……”花画楼捂住嘴。

  猫怨抬眼看亭顶:知道他的骨气了吧……

  “英年早逝?”

  猫怨颓然趴地,骨气全无。

  徒弟玩得很开心,不过……唐求掩嘴打哈欠:“画儿,睡觉时辰到了。”

  花画楼回头:“猫怨怎么办?”

  唐求手一指:“问他。”指尖对着寂静院主。

  不等花画楼质问,寂静院主自己先说了:“以后猫怨再要出去玩耍,就用现在这个样子。小姑娘可满意?”

  你们自己都定了,我还能有什么不满意?花画楼也忍不住掩嘴哈欠,慢吞吞站起来。

  “此地清幽,你能在这里静心读史,也不失乐趣。”唐求牵起徒弟的手往没门的大门外走。

  “谢先生赞言。”寂静院主以玉竹临风之姿将他们送到门前。

  目送师徒二人隐入花木,猫怨忍不住问:“大人,他们是什么人?小姑娘好生厉害。”

  寂静院主用脚尖顶顶他的肚子:“你惹不起的人。”

  猫怨垂头丧气。寂静院主突然弯腰打量他,若有所思。猫怨的小心肝顿时挤成一团,“怎么了,大人?”

  “在你脖子上系个铃铛也不错。”

  “……”

  “不行,你喜欢上窜下跳,太吵了。”

  猫怨一爪按向胸口,偷偷松了口气。

  “系蝴蝶结吧。”

  猫怨一头撞上门框。

  回到客房。

  唐求将徒弟推进房,体贴地为徒弟关上门。吐口气,飞快跑进自己房里,转身关门时,砰!门被一脸从容的徒弟推开。

  “画儿……”师徒心虚又虚弱。

  “师父!”徒弟面含微笑。

  “这么晚了……”

  “应该休息。”

  “画儿快去休息!”

  “徒儿有个问题,如果得不到答案,整夜都会辗转无眠。”

  “……为师愿为画儿解答?”

  “徒儿正有此意。”

  “画儿请问。”

  徒弟伸手,轻轻抓住师父的衣襟,以缓慢得近乎膜拜的谨慎拉向自己,牙缝里飘飘忽忽挤出几句话:“留宿醍醐寺又是师父故意为之对不对?莫名其妙收到夹了两朵豆蔻花的信,根本就是师父为了会恋人故意找的理由对不对?一路上,走到哪里,除妖到哪里,师父的朋友根本没有危险,不然……师父你到底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为……师……没有磨蹭。”

  “那我们这次出门的终点在哪里?”揪衣襟的手指紧了紧。

  “……”

  “师父?”

  “已经到了。”唐求冷静且飞快地说,将徒弟濒临承界点的脾气尽数戳漏。

  徒弟眯眼睥睨:“到了?”

  “临安天目山,离这里不到两个时辰。”

  “骑马还是不骑?”

  “不骑。”

  “到底是临安城还是天目山?”

  “翻过天目山,就在临安城。”

  “是师父那位写信还夹豆蔻花的朋友?”

  “……是。”

  徒弟松开揪住衣襟的手,细心为师父抚平衣领上的皱褶,歪头笑眯眯,“不早了,师父早点休息。”

  突逢巨变,师父受宠若惊。

  徒弟退出,为师父掩上房门,轻轻的,恭恭敬敬的。

  门缝合拢的瞬间,师父透过缝隙看到徒弟微笑的脸。

  “画儿真体贴……”师父咬着袖子无以复加的感动。

  徒弟回到房间,落锁,除衣,上床,盖被。

  倦意袭来,安稳入睡。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