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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青轩女

  临安,南宋小朝廷的临时安身之所,也就是如今的——

  “师父,城门上写的是杭州。”

  花画楼昂头站在城门外。

  “是的。”

  “你直接说杭州不就行了。”临安?几百年前的地名?

  “这附近真的有个临安县。”唐求赶快澄清。

  花画楼转身将师父拉到树阴下,“师父,你那位朋友的地址是哪里?”

  “莲花街孙家桥八号。”

  “……会不会是……我们走过头了?”花画楼升起不妙的预感。无惊无险过了天目山,到达杭州府,难不成还要走回头路?

  天目山地境清幽,灵气茂盛,是妖魔的欢喜地。幸好此时浩日当空,妖魔缩在洞穴里睡大觉,一路上没出什么意外。如果师父将临安和杭州混为一谈,只怕他们还要往回走……

  “好好的地名,变来变去是能怎样?”她气愤抱怨。

  为师多年的唐求怎会不知徒弟心思,连连笑着安慰:“不会错了,就是这里。我们不用往回走。”

  “师父确定?”她将信将疑。

  “十分确定!”

  “那走吧。”她扯了唐求直冲城门。

  “画儿啊,你看这天色……”

  “还早。”

  “不如我们吃了午饭再去……”

  “晌午没到。”

  依着唐求记下的地址一路打听,杭州府里真的有莲花街孙家桥八号,那里住着一户姓孙的人家。

  师徒二人站在门外,花画楼叩门,不多时,一名躬腰的老仆拉开一道门缝,上下打量几眼,疑惑地问:“两位这是……”

  花画楼抱拳一揖:“请问这里可是莲花街孙家桥八号的人家?”

  “正是。”

  “请问贵家主半个月前是否写信到味江山?”

  “您是……”老仆将门拉开,惊疑不定。

  “请老人家告诉你家家主,味江山故人到了。”花画楼退开一步,请老仆进屋通报,并无进门的意思。

  老仆连连称是,门也不关,直冲里堂通报去了。不多时,一名绸袍公子领着两名家仆匆匆跑来,见了花画楼便是长长一揖:“不知味江山唐先生到,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

  久不闻声音,绸袍公子揖得腰酸,只得自己抬头,手向里堂一比:“唐先生请!”

  花画楼不动。

  “唐先生?”绸袍公子怕他怪自己礼数不周,不由更加小心翼翼。

  “……请问,你从哪里看出我是唐先生?”花画楼微笑。

  绸袍公子也是一惊:“难道先生不是味江山唐求唐公子?”

  花画楼肩上探出一颗脑袋:“我是唐求。”

  绸袍公子“啊”了一声。

  也不怪他要惊讶,两人都是一身清爽长袍,花画楼负手直立,虽然年少,却有翩翩风度,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而唐求……背上系着包袱,腰边挂着水袋,在花画楼身后蹦来跳去,举止顽皮轻浮,怎么看都像小厮……绸袍公子立即觉察到自己不应该以貌取人,赶紧拱手:“失敬失敬,孙某不识先生真面目,请先生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唐求不以为意,“孙奉迟身体还好吗?”

  “……家父已在一年前过世了。”

  “啊?”

  “先生快请!”绸袍公子让道。

  唐求摸摸鼻子,跟着绸袍公子入内。走了几步,他软软出声:“你是……”

  “我是长子孙凝德。家母已在堂内等候。”绸袍公子听他直呼先父之名,语气像是对晚辈,不免对他的能力有了更多猜测,也更恭敬。

  唐求不再多言,一行人很快来到内厅。

  师徒二人才迈过厅门,呼啦啦一群人围上来,又扑通扑通跪下地,为首的老妇高呼:“请唐先生救我孙家一家老小性命!”呼完抬头,却发现前方空荡荡,刚才受跪拜的少年公子不知何时缩到一名背包袱的年轻男子身后,撇嘴摇头。

  “……”老妇大受打击。

  孙凝德扶起老妇,将她引向唐求:“娘,这位是唐先生。”

  “那他……”老妇看向少年公子。

  刚才唐求并未介绍花画楼,孙凝德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求助唐求。唐求道:“我徒弟。”

  “原来是唐小先生。”老妇自圆其说。

  “画儿不姓唐。”唐求叹气,“我这徒儿扮相亦男亦女,可男可女,但她到底是女孩子,你们这样认错,她会生气的。若是我徒儿生气了,我也是没办法的。”

  老妇尴尬半晌,憋出一句:“原来是画儿姑娘,老身老眼昏花认错了,请姑娘不要见怪。”

  花画楼摆摆手,并不计较。

  “画儿……”唐求扭过脸想说什么。

  花画楼立即道:“师父,正事要紧。”正所谓师父尾巴一翘,徒弟就知道他想扮什么嫩。多年经验可不是白白积累的。

  唐求撒娇的话卡在喉咙里,嘴巴嘟了半天,终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弃,悻悻垂头,有气无力地问老妇:“你家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

  自然是诡异事。

  听孙家老母孙吴氏言,孙家近一年来怪事不断,二子三女都被妖秽之物缠上了身。

  “你有那么多兄弟姐妹啊……”唐求向孙凝德看去。

  “呃?”孙家长子显然不明其意。

  “你娘说二子三女都被妖怪缠上。”唐求一指孙吴氏。

  “哦!”孙凝德恍然大悟,赶紧解释,“娘的意思是我的二弟和三妹,并非指我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停了停,怕自己解释得不清楚,他追加道:“二弟孙凝义,因身体病弱,未能迎接先生。三妹孙凝雪,她……唉……”三妹怎样孙凝德没说,却叹得忧心忡忡。

  “孙老夫人,你继续。”唐求将话语权抛给孙吴氏。

  孙吴氏显然被家中多桀之事绕得心力俱残,对他的误解并不放在心上,将诡事原委逐一道来,这又要从种在孙家北院院角的一株植物说起。

  北院有一株西府海棠,是孙奉迟的父亲移植栽种。其父对这株海棠珍爱有加,拔草除虫、春养冬护,无微不至,每年花期到时,其父在院中煮酒烹茶,写诗作画,甚至长夜眠于花下,对娇美的妻子视若无睹,常让妻子独守空闺,时间长了,妻子难免生出怨怼之心。一年春日时分,其父外出,家仆修剪院中枝叶,将西府海棠剪去数枝,其父归家后得知,大怒,将那家仆仗打二十,赶出孙家,又对着剪下的枝杆默默流泪,妻子受不了他爱花成痴,抱怨了几句,却不料他正在悲痛之际,听妻子怨言就如针芒刺耳,当天便将妻子赶迁到南厢居住,北院再不许旁人进入。

  其父死前,命孙奉迟将自己的骨灰埋于西府海棠根下,希望死后也能长伴花眠,直入花间不寻径。孙奉迟遵从父命,埋父骨入花下,此后,这株西府海棠更见茂盛娇艳,每年花期都较其他花种要长,开花时,馥香满院,夜里还能听到喁喁笑语。孙奉迟早年有点害怕,总觉得事出诡异。但数年下来,只见花艳满院香,不见其他危害,他也渐渐放下心,将这株西府海棠视为家中奇景,每年父亲忌日都在树下焚香祭祖,多年来一直无事。

  孙奉迟也爱这株西府海棠,但没有其父的痴狂,娶妻孙吴氏,生下两子一女,每逢元宵中秋,或闲来无事,一家人于海棠树下品茶读书、促膝长谈,其乐也融融。

  一年前,孙奉迟病逝,而前一日,西府海棠一晚开花,浓香四溢,街巷可闻。临终前,孙奉迟也留下了“埋我骨于花下”的遗愿。孙凝德遵照父亲愿望,收骨埋之。

  诡事由此而起,孙家三小姐孙凝雪不知何时得了夜游病症。夜深人静时,家仆见她面无表情在院中一圈圈游荡,嘴中念念有词,侍女不敢惊动,只能暗中跟随。到了白天,孙凝雪对夜里发生的事全无印象,大夫只说是癔症,吃了不少药却不见好。如花似玉的三小姐从此心神俱疲,日渐消瘦。

  接着是孙家二公子孙凝义。他就像祖父一样迷上了那株西府海棠,亲怜爱语如同对待一名女子,夜里在房中点灯焚香,自饮自酌,自言自语,弹琴述曲,好似有人陪伴一般。孙吴氏不忍儿子病态痴狂,请来几位法师作法,却被孙凝义统统赶了出去。

  西府海棠亦是诡异。孙凝雪夜症、孙凝义痴症后,这株树夜夜开花,繁盛如春,浓香弥漫不绝。等到天明时分,落蕊如雨,一树丽花尽数凋零,花瓣铺地周匝,似一层花毡。

  孙家只当是花妖作崇,从天目山请来高僧作法。不料高僧念了一晚的经文,却把花妖惹恼了,天明时只听到高僧一声惨叫,再无声音。家仆等太阳出来了才壮着胆子进北院一探究竟,却只看到高僧被埋于花瓣下,昏迷不醒。叫醒后,也变得痴痴颠颠,最后还是小和尚把高僧带回天目山。

  孙吴氏万般无奈,突然想起孙奉迟曾提过父亲留下的一个匣子,说是家中若逢巨变,可凭匣中物获救。孙吴氏找到匣子打开,看到两朵豆蔻花和一封写好了地址的信封。信封里有两张纸,一张纸的信头上写有“唐求”二字,其他空白,另一张纸则告诉后人如何使用这封信。孙吴氏依照第二张纸上的方法,在写有“唐求”的纸上书下家中异事,请唐先生看在往日故人的面子上出手相救。信写好后,与匣中两朵豆蔻花一齐装进信封,投到急递站。

  寄信半个月,杳无音讯,孙吴氏的希望渐渐熄灭。她以为,唐求既然是上辈老爷的故人,年纪应该不小了,也不知还在不在世。今日一见年轻公子,她以为是唐求的后人,却没想到居然是唐求本人。心中虽骇,却也有一丝惊喜:岁月百年,唐求还是年轻模样,想必是高人中的高人,孙家应该有救吧。

  “西府海棠在哪里?”唐求提袍站起,气势十足。

  “在、在北院。”孙吴氏立即看向长子,“德儿,快带唐先生去。”

  “是。”孙凝德前面引路。

  不多时,一群人来到一处略显年代的院落。推开门,一株高大茂盛的绿树映入眼瞳。的确是有些年纪了,树杆粗壮挺拔,繁枝翠叶翻然成盖,一部分枝杆已经将屋顶覆盖泰半。

  近午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投照在地,皑皑斑驳,隐隐有青烟浮动,仿佛叶片中的精灵在空中喧闹嬉笑。

  唐求直接向西府海棠走去,花画楼跟在他后面。孙家人因为心存怯意,只在院门外张望。

  师徒二人绕着西府海棠走了一圈,唐求笑问:“画儿,看出什么来?”

  花画楼盯着树身下方的一道瘤痕,“一棵奇怪的树。”

  “什么树?”

  “西府海棠啊。”

  “哪里奇怪?”

  “我也说不出来……”花画楼提袍蹲下,凑近树腰上的瘤痕。几十年的树木,树皮上总会有些小伤痕,这些伤痕在成长中会形成一个瘤。西府海棠身上的瘤痕很奇怪,是斜着劈下来的,像是有人拿刀将树拦腰砍断,然后将断掉的树身和树杆重新拼在一起让它们长好,从而形成了一个倾斜的圈。

  “嫁接。”

  “嗯?”花画楼看向唐求。

  “它是嫁接出来的。”唐求曲指在瘤痕上扣了两下,“应是幼株嫁接。趁西府海棠幼株时削下苗枝,嫁接到现在的砧木上。这样可使植物更易存活。”

  “砧木?”

  “就是承嫁幼株的底木。”唐求凑近树根辨认,“是槐苗砧木。”

  花画楼也凑近端详,伸出指头戳戳浮于地表的树根。

  “瘤痕细腻,嫁接很成功。”唐求低语。

  “师父,白天她不出来。”花画楼双眼晶亮,“我们把她引出来!”

  唐求叹气:“画儿,这种事就算你有把握,也要慢、慢、来。”

  “怎么慢?”

  “这样——”唐求回头看看院门外张望的孙家人,笑容满满走过去:“此物根基甚深,要一时拔去恐怕有点困难,我需要在你们房屋四角方位设几道符印,组成天罡地煞阵,这可能要费些时间……”

  “无妨无妨。”孙吴氏叠声急道:“请唐先生大展神威。”

  “我还需要准备一些法器……”

  “先生需要什么尽管说,德儿,快去取银票!”孙吴氏指使儿子。

  孙凝德一溜烟跑远。

  唐求在北院院门外划下一条线,叮嘱他们不可越过,如果没事,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孙家人见他从容自信,当下千恩万谢地散了。未几,孙凝德拿着一大叠银票跑来。唐求接下银票,照旧叮嘱了一下,将他赶走。

  “师父!”花画楼双眼大睁,亮得起火——这就是慢、慢、来?

  “为师总要为你存些嫁妆。”唐求将银票塞进口袋。

  “……”

  日落之前,师徒二人将孙家里里外外绕了个遍,还在街上买了四串糖葫芦。

  日落之前,发生了一件小事。孙凝义听闻北院被唐求划下一道线,立即冲来找他们,一见面就大叫要将他们赶出去,骂他们是破道士烂和尚。孙吴氏将儿子骂了一顿,无奈孙凝义入痴成狂,哪里听得进耳。

  为避免手脚碰撞,花画楼缩在唐求身后。一场喧闹,她只觉得孙凝义疯疯颠颠,脸色苍白,眼下发青,袍子挂在他身上就像晒在竹竿上。比较一下,还是钱蓬莱较为可爱。

  “画儿喜欢小蓬莱吗?”唐求突然回头。

  她一怔,才发现自己将比较之语说了出来。“不喜欢。”她淡淡道。

  “可惜。”

  “师父可惜什么?”

  “没什么,为师就是忧郁一下。”

  “那师父你慢、慢忧郁。”花画楼转身。

  “画儿你去哪里?”唐求追上。

  “去会会那个海棠妖。”

  “画儿走慢点,这个时辰她还没睡醒。”

  “师父你又知道?”

  “小蚕平时不都这样?”

  “……那倒是。”

  师徒俩边说边走,转眼不见。孙凝义的吵闹,孙吴氏的骂子,家仆的劝阻,这一切就如楼台外的车马喧嚣,不必去细听,不必去理会,因为与他们完全无关。

  走了一段路,花画楼听身后脚步声缓慢,不由停下,侧身站着等师父。

  天色已黑。

  “画儿啊……”唐求迈着梯云步慢慢悠悠晃到徒弟身边,“这一路上见你小有所成,为师深感欣慰。”

  “那是师父教导有方。”花画楼垂眸一笑。

  “啊……”唐求捧起脸,“画儿又夸为师了。”

  “……徒儿只是随口说说。”

  唐求不受她的冷淡影响,以软绵绵的调子道:“现在是提升修为的好时机,等会儿为师放出百来个符纹,看你能训化多少。”

  “……”

  “画儿,你这种表情是……见猎心喜?”

  猎?猎物在哪里?

  花画楼捂住眼睛,以肯定的语气对自己说:“习惯了……”怕是连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明明是传道授业的正经话,师父就是能说得缠缠绵绵。

  但真要比较起来,师父教给她的符纹却是摧枯拉朽的厉害。

  师父说,不管是道士的鬼画符还是和尚的经咒文,其放射出的法力都来自字符本身。

  换言之,文字本身就是一种具有法力的存在。

  但世间的符和文已经不是最初的符和文,它们经过多代的复制、变形、会意、假借,早已失了最初的本力,不过,有灵力的人以正确的方法将他们念出来,或者辅以图阵、契法,仍然俱有不可忽视的杀伤力。所谓虎死威犹在……大概就是这种意思。

  如今泛滥于和尚道士天师之间的,就是以上。

  符文,其实应该是“符纹”。

  师父说,人界最接近符纹的存在是小篆,勉强算是第三代。

  师父的力量有多深,她不知道,但师父所拥有的符纹却是千年大妖也不敢惹的。师父曾说,他的符纹是第二代。

  第一代是什么,师父没说,神神秘秘竖起一指,在她眉心轻轻弹了一下。

  她以为,符纹就像师父囿养的一群妖兽伏神,幻物、幻人、幻兽、幻禽、幻妖、幻器,上至三十三天大三千,下至细毫小三千,千姿万态,不尽枚数。她的符纹全部承学自师父,也就是师父所说的“训化”。

  什么是训化?

  这么说吧,挑个清风习习明月星朗的夜,师父将他囿养的符纹放出来……类似于关门放狗,这些符纹各成体态,横冲直撞,她则以自身灵力虚空写成诗句,再放出她自己的符纹……也是关门放狗,她的符纹与师父的符纹幻出各种形态进行搏斗,若她的符纹能打败师父的某些符纹,那些符纹就算是被她训化了,他们的法力会注入她虚空写出的诗句中,寻找他们喜欢的字体进行安家。

  他们,就是她掌中书册里幽居的符纹。

  赵家村网尽骄虫的“网”,师父召出的“佳人喜”,楼烦城噬食鲵齿的“雪色老人”,醍醐寺教训猫怨的单符,均是符纹强大的物化能力。

  她的掌中书有个气势磅礴辉煌万丈的名字——全唐诗。

  就是……薄了点……不过没关系,总有一天她的“全唐诗”能有师父的强度、广度、深度和厚度——总有一天。

  何况,她的符纹承训自师父的第二代,没有摧枯拉朽的厉害,也是摧枯拉朽第二。

  寻思之间,师徒二人来到孙家北院。在门边踌躇了一下,她不怎么放心地开口:“百来个……会不会太多?”

  “有师父给你靠,怕什么。”唐求拍胸口。

  ……就是只有师父靠她才担心。

  “画儿你什么眼神?”

  “是对师父崇拜的眼神。”

  “当真?”

  “当真。”

  “为师怎么觉得画儿的眼中有鄙视?”

  “错觉。”

  唐求满意了,挺胸昂头,傲骄翘尾巴:“好吧,我们去会会那只西府海棠妖。”

  月上中天,只挂一盏灯笼的北院格外的阴森兮兮。

  等到渴睡的徒弟在掩嘴打出第十一个哈欠时,终于忍不住对师父说:“她不出来,师父!”

  “画儿你要知道——”唐求语重心长,“妖不是兔子。”

  “……什么区别?”

  “守株待兔可以,守株待妖是不行的。”

  “那……我们躲起来?”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唐求断然道。

  “……”师父你说反了,我们是来捉妖,不是被妖捉——花画楼扁嘴叹气,自我反省:“是不是我刚才修练的动作太大,把她吓到了?”师父放了八十八位符纹,她训化了四十九位。可能是她旁若无人的在海棠妖前修练,让海棠妖觉得他们没有尊重她吧?

  “这叫下马威!”唐求字字铿锵。

  “可现在株也守了,威也下了,她就是不出来,怎么办?”

  “……我们回去睡觉。”唐求殷勤地取下灯笼。

  “不是应该引蛇出洞吗?”花画楼小步小步跟在他后面。

  “她又不是小蚕……”已经走到门边的唐求突然停了声音,花画楼在鼻尖距离他背部一寸距离险险刹住,保全了自己的鼻子。

  “师父……”才叫了一声,她也顿语。

  身后响起铃铛成串成串流动的声音,微微的光乍收乍绽,从树杆中飘逸而出。

  师徒二人慢慢转身。

  一树花开的情景要如何形容?

  没有声音,只有光。仿佛星星自银河雨坠般飞落,每一片海棠叶的叶尖都闪烁起光,一片压着一片,一点连着一点。枝叶间发起无数花芽,转眼成骨朵,拥簇在枝头,不笑不闹,静静等待着什么,直到树尖也簇满花骨朵。

  微风乍起,翠盖连摇,像是千名乐师听到齐凑的鼓击,嘭,澎,澎,由上至下,惊涛拍岸,澎湃如叠波。星光中绽出雪白,雪白中韵出丝粉,一树娇艳,一树迷离,一树怒火般泼墨的红尘醉舞。

  色浓轻雪点,香浅嫩风吹。馥而不腻的花香依稀被天官之笔错手点到,丝丝卷卷如祥云,在点点星光中有了隐隐约约的形状,直比天女七彩层叠的旋转舞衣。

  有些事尽管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眼前景如百年醇酒,闻之已醉,夜夜顾盼,怎不令人倾心倾情?

  溢彩流光中出现了女子身影。一袭绿水芙蓉衣,其形,鸣弦惭夜月,绀黛羞春风;其貌,小腰秀颈;其态,长袂拂面;其音,朱唇缤纷缓缓开:“最爱青青水国中,莫愁门外间花红。纤纤无力胜春色,撼起啼莺恨晚风。”

  娇嗔似喜的清脆,妩媚入骨的婉转。

  芙蓉大袖拂掠而起,露出身后一毡一桌:“知先生远来,小妖自备薄酒一壶,请先生下纳。”

  毡,席地而铺,脱鞋即可坐上。

  桌,琉璃壶一樽,透明的液体荡漾其中,仿佛乾坤流云。

  “师父师父师父!”花画楼拼命摇唐求的袖子。

  唐求抬手捂住徒儿的眼睛,偏首皱眉:“好花似雪。”

  女子曲袖施礼:“小妖并无害人之心。”

  花画楼早已心痒难捺地扯下师父的手,但眼神清明很多,以一种微笑、欣赏和小心翼翼的神情注视繁花坠枝的西府海棠……和树下的女妖。

  唐求脱了鞋,曲膝坐在柔软的毡席上。花画楼依样照做。

  女子曳裙在他们对面坐下,提袖斟酒后,婉道:“小妖青轩,并非海棠花妖,原本是西府的一缕游魂,巧遇孙郎,寄居这株海棠幼株中,被孙郎移种到杭州。我与孙郎相敬相爱,约定三生相守。算起来,孙家后辈也是我的后辈,我爱护还来不及,怎会伤害。”

  听起来很浪漫,唐求曲指在桌面一扣:“总有一事错。”

  歪头思索,谨慎问:“小妖何事有错?”

  “乱花期。”

  “……我只想见孙郎,却没料到这一层,是我错。”惶惶垂头。

  女子都希望将最美的一面展现给所爱之人,她夜夜花开,香气盘绕,也不过是爱美之心作祟罢了——花画楼很理解地点了点头。

  唐求瞥了徒弟一眼,又问:“为什么缠着孙凝义?”

  “他像孙郎。”

  “为什么让孙凝雪染上夜症?”

  “想借她的身体触摸一下这凡尘之物、雕梁画栋。”

  “为什么等了半天你不出现?”

  顿时沉默。不是她答不出,但是,任谁看到他们师徒展现符纹灵力后都不敢跑出来自投罗网吧——被人虎视眈眈的感觉可不好。

  好在唐求并不纠结这个问题,“为什么只挑孙凝雪的身体?”

  “因为她八字属阴,极好借用。”

  “你侵用她的身体,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先生教训,小妖谨记。以后……不会了。”

  唐求抬头,盯着一簇焚天怒焰般的花枝,叶尖星光点点,更见璀璨。他拿起桌上染了海棠花香的酒,一饮而尽,不吝赞美:“不错的海棠酿。”

  微笑:“有花有酒,有月有夜,不如让小妖为先生、姑娘弹奏一曲?”

  唐求不置可否,指了指身边的徒弟。立即向花画楼看去。花画楼啜着海棠酿,连连点头:人美酒美,曲也应该是美的。

  芙蓉袖翻然成扇,一柄五弦琴出现在桌上,素指勾弦,含笑唱起:“春日融融……池上暖,竹牙出土……兰心短……”

  春日池水已泛起暖意,野间竹子才破芽,兰花亦是短短寸许。

  “草堂晨起酒半醒,家童报我园花满……”

  一晚酒醉,清晨醒于草堂,小儿欢喜地跑来告诉我:园中花开了。

  “头上皮冠未曾整,直入花间不寻径……”

  欣然而起,散发走于园中,信步留连,随意取道,不必依着旧有小径而错过花景。

  “树树殷勤尽绕行,举枝未遍春日暝……”

  绿树行行成阴,我却视而不见,绕过它们,只想寻那满园花色。

  “不用积金著青天,不用服药求神仙。”

  我视世间的名利钱财为粪土,我视鬼神的仙丹长寿如无物。

  “但愿园里花长好,一生饮酒花前老。”

  我的愿望很小、很小。我只愿、满园花色长长久久,我只想、饮酒花前一生到老。

  曲止半晌,花画楼沉浸其中,回味难拔。甫出时所吟“纤纤无力胜春色,撼起啼莺恨晚风”颇有情诗之味,此一曲,更见缠绵。

  但愿园里花长好,一生饮酒花前老——对人类而言,这是多么奢侈的梦想,穷尽一生也无法实现。可正是因为无法实现,才心心念念地期盼能一生饮酒于花前、慢慢变老。

  也只有会老的人类,才能生出如此感慨。

  天际,云走掩月,院中,徐徐生风。怒绽的西府海棠似乎用尽了力气,一朵一朵开始坠落。风渐吹渐强,花瓣籁籁如雪,华丽飞扬如天藻,纵然你有一只龙猛笔,只怕也无法绘其浓烈、画其芬芳。

  花瓣落了师徒二人一身。

  “献丑了,先生。时辰不早,请容小妖告退。”隐去身形。

  等花落尽,花画楼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衣袍,抖落一身粉白。转头,却发现师父身上一片花瓣也无。“师父,所说的孙郎,不会是孙凝德的爷爷吧?”她如此猜。

  “是。”唐求重新提起灯笼,与徒儿一起出了北院。

  一片白中染粉的海棠花瓣夹在花画楼颈后的发丝中,随着她的走动滑入衣领。

  “两朵豆蔻花是师父给孙家爷爷的?”

  “是。”唐求知道徒弟一问起来,定是打破沙锅,索性一并解释了,“当年我腹中饥饿,孙奉迟之父赠我一块饼。虽然只是一块饼,也是一种恩赠。我就顺手摘下两朵豆蔻送给他,以此为凭,日后回报他的一点恩赠。”

  他不想担人恩惠,必报之、还之、不欠之。

  花画楼却想到一个问题:“师父,你今年多大?”

  唐求一呛,捂脸羞道:“为师永远十八。”

  “……”

  拉扯着新旧不一的话题,花画楼很快回到孙家为她安排的客房。除衣时,衣领下贴于颈后的花瓣蓦然一闪,失去踪影。

  天鹅曲折般的皓颈上,一朵花瓣形的浅色印记浮出。

  那一晚后,唐家师徒在孙家逗留了三日,白天外出游湖,夜里与饮酒,状态颇有点乐不思蜀。

  第四日,花画楼以一种怀疑和猜测的表情问:“师父你要把带走吗?”

  “……”

  “不然我们为什么还留在这里?”重音在“还”字上。

  “……画儿,为师要给你培养一双窥视一切的眼睛。”

  “窥视?”她眨眼。

  唐求叹口气,端起腰摸下巴:“画儿可有想过,海棠的灵气聚集在身上,那槐木根的灵气在哪里?”

  “嫁接的砧木也有灵气?”她惊奇地睁大眼,“不是合二为一了吗?”

  唐求弹弹她的鼻尖,“为师有教过你,桃木可驱鬼,什么可引鬼?”

  “槐木可引鬼。”她恍然大悟。

  “七月十五快到了,你真的相信的说辞?”

  “……”她是真的信了。

  “人心尚且隔肚皮,何况妖。“

  “师父教训得是。”

  “你既然理解,我们今天就告辞吧。”

  “……”

  “这叫以退为进。”唐求扯了徒弟收拾行李,很快向孙家辞行。

  他夜里做过什么,孙家是真的不知道,但见北院那株西府海棠不再做怪,孙吴氏倒也松下一大口气,备下重礼送师徒二人出门。唐求也不推辞,将一叠银票塞进怀里,又在装满了丝绸、鲜鱼、茶叶、干货的马车上写下地址,告诉车夫赶去此地,自会有人接收。车夫看不懂他在车门上写的字,埋头赶马,等马儿停下不肯再动时,居然真有人等在那里。将车交给那人,车夫赶着马儿回到杭州,一去一回只花了一个时辰。

  花画楼跟着唐求出了杭州城,走了不足一盏茶的功夫,在一所门前停下。她抬头,停顿半晌,慢慢垂下眼睛,平移视线,斜视师父。

  “我们先在这里打扰几天。”唐求讪笑。

  “醍醐寺?”她念出门上的大字。

  “准确地说,是醍醐寺寂静院。”不等徒弟问为什么,唐求效法西子捧心的柔愁之态捧住脸,“为师要给画儿上一堂重要的课!”

  “什么课?”

  “窥视一切。”

  “我们假装离开孙家是为了迷惑,让她以为我们相信了她的说辞。等我们走后,她才会原型毕露,然后我们折回去捉她的现行。”她知道师父的用意,但——“直接留宿在杭州也可以的。”

  “这里住的比较舒服。”

  “只有这个原因?”她不信。

  “不用花钱。”

  “……”

  “还有猫怨陪你玩。”

  “……进去吧,师父。”徒弟垂袖败走。

  两夜后,到了七月十二的夜。

  醍醐寺,寂静院,孤夜亭。

  亭内悬一颗夜明珠,照若白昼。

  一袭扶风织锦广袖袍,眉山目水的寂静院主手持一卷书,斜斜靠在亭柱上,桌上一壶酒,两只樽,对面……的地上,躺着另一人。

  与优雅绝姿的寂静院主相比,此人容色不仅不输,甚至有一种让人注目便移不开眼的强烈吸引力。只不过此人以随意懒散的姿势躺在竹簟上,手枕在颈后,一腿伸直一腿曲起,弓曲的腿正随着脚板打击地面的拍子晃动。

  “唐先生在我这里住得可还舒服?”寂静院主似乎不太习惯孤夜亭内不应该出现的脚掌拍子声,说话的同时忍不住向那只泛着幽幽玉光的赤足看去。

  唐求不吝赞美:“环境清幽,舒服。”

  “可我为何觉得您的高徒十分不舒服。”寂静院主向亭外盘膝而坐的花画楼瞥去。花小徒弟沐浴月光下,宝相庄严,左掌翻然向上,掌心银光密密如星子,右手结成真武印悬于胸口,双目轻敛,眉心浅皱。

  猫怨保持毛皮雾化的小黑猫一只,在远远的檐角柱下探出脑袋,表情……抑郁。

  它很怕花画楼身上的灵气,特别是这种毫不掩饰的外绽,害它全身上下几千个毛孔没一个舒服的。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跑来这里暂住,来的那天晚上,它被她念了两个时辰的“要做好事要做好事……”,真的是一句话反复念,念得它耳朵里现在还响着“做好事……做好事……”,喵吖!谁能救救它?

  抑郁的猫怨弹出它黑色的小爪子,对着檐柱狠狠一挠。

  “嗯?”慢慢敛收灵气的花画楼缓缓睁眼,向檐柱方向看去。

  猫怨赶紧抬起爪子左右摇晃,“喵吖……”

  花画楼收回视线。

  猫怨扭头偷偷吐口气。看,只要有他们师徒在这里的一天,他就要丧权辱国出卖色相。

  他为什么要做好事?为什么要做好事?为什么要做好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可怜的柱子被它刨得兹兹起烟。

  “画儿,我们去孙家看看。”唐求对徒弟招招手。

  喵吖?猫怨停下摧残柱子的举止,小心翼翼滑出一双眼睛。他看到唐求和花画楼一起走出寂静院。是要去天目山收拾妖魔鬼怪吗?弓身,竖尾,踩着慢吞吞的步子踏进孤夜亭,在寂静院主的腿边趴了一会儿,他抬头:“院主,他们是不是想扫荡天目山?”

  “哦?”寂静院主移开书卷,垂下眼看他,“你和天目山里的那群是朋友?”

  “……有几个关系不错。”

  “是你通知他们唐先生要过山?”

  猫怨沉默须臾,老实点头。他总要警告一下朋友,免得他们不知死活撞上唐家师徒,到时就真的不知死活了。

  “你做得对。”寂静院主将注意力调回书卷。

  喵吖?

  “花小姑娘似乎很喜欢你。你要多讨她欢心。”

  还要出卖色相?猫怨一脸的抑郁。

  “于你无害。”寂静院中说着意义不明的话。

  “可我只要跟着院主就好了。”猫怨嘀咕。

  绯红色的唇闻言勾起一道弦,孤夜亭里,寂静院主无声翻过一页。

  就在寂静院主翻过一页书的时候,唐家师徒已抵达孙家。

  北院内,一片凌乱。

  妖艳的凌乱。

  怒放的西府海棠下,形如枯木的孙凝义和患有夜症的孙凝雪披着三层雪绸衣,搂成一团,放浪形骸。婢女弹凑着不知名的曲子,四周的下仆个个眼神呆滞,状如失魂。孙家其他人不见踪影。

  这就是孙吴氏难以启齿而故意隐瞒的真相。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孙凝雪妖态横生,将唇贴到孙凝义耳边,轻嗅着快要枯竭的生气。

  “但愿园里花长好,一生饮酒花前老。”

  天籁般的吹息如风掠起,惊动了沉迷的孙凝雪。她放开痴痴迷迷的孙凝义,用力回头,看清来人后,脸色大变:“你们没走?”

  “走了。”唐求认真回答。

  孙凝雪:“……”

  “不过又走回来了。”

  孙凝雪一脸被馊水呛到的表情。花画楼对此深表同情。但孙凝雪表情变化也快,她拉袖掩面,垂下眼柔柔弱弱地说:“先生垂怜,小妖实在忍受不了相思之苦……”

  “还装。”唐求叹气。都撞到现行了,再装未免矫揉造作。

  孙凝雪表情又是一变,双目暴睁,五指箕张向唐求扑来,但冲不过丈许,身体撞上一堵无形的墙,被反弹回去。她趔趄几步,脑中巨痛突袭,忍不住抱头大叫。

  但愿园里花长好,一生饮酒花前老;但愿园里花长好,一生饮酒花前老——像是无数双嘴在她耳边念着这一句,浅浅金色的符纹从芝麻小的微光渐渐生长成手掌大小,绕着孙凝雪飞快旋转,转眼组成乾坤锁妖阵。

  一缕光气自孙凝雪身上剥离,浮于虚空,隐隐约约渐成体态。

  孙凝雪的声音突然变了,低沉沙哑。蓦地,她发出一道野兽撕裂的号叫,身躯剧烈颤抖后,软倒于地。

  绿水芙蓉衣,满脸泪水的望了唐求一眼,向呆滞的孙凝义扑去,口中哀哀叫着:“孙郎,孙郎!是我害了你呀!”

  唐求叫徒弟:“画儿,看清楚没有?”

  “看清了,师父。”花画楼走到孙凝雪身边,抬手一劈,浅金色符纹被打散消失,乾坤锁妖阵自破。

  唐求微讶。

  孙凝雪一跃而起,眼角龟裂,周身妖气盘缠。她大笑:“唐求,你能瞒天过海,我就不能釜底抽薪?”

  若在以往,唐求一定会睁大眼以敬佩到不行的语气说“原来妖也懂三十六计啊”,然后,他的徒儿一定会以云淡风清的调子反呛他:“妖为什么不能懂三十六计呢,师父?妖也有知识渊博和不渊博之分啊。”但此刻,唐求没有任何动作。他看着缓缓转身的徒弟,目之所极,海棠花瓣的纹印从徒弟颈后一路漫延到脸上。

  花画楼清澈的双眼已被海棠花瓣色取代,她左掌翻起,右手结真武印,直向唐求冲来。

  唐求苦笑。画儿是他从小教到大的,就算画儿使出浑身解数也未必伤得了他一根头发,但……徒弟反水……也罢,换个角度看是个好机会,正好试试画儿近年所学成绩。但,要试画儿所学如何,他随时有机会,不必在她被妖物控制心神的时候试炼。

  难道还让他真的教训不成?

  怎么舍得……

  曲指在徒弟眉心一点,他大喝:“画儿!”

  画儿!

  画儿!

  其音如符,其威如狱!

  银光浮动流离,海棠花瓣色自双目褪去。花画楼抱着低吟,倏地,她抬头大喝:“滚!”

  覆盖在脸上的花瓣纹纷纷消退,颈后银光乍起,一片海棠花瓣被她体内苏醒的灵力弹出,坠地。花画楼狠狠一脚踩碎海棠花瓣,双目灼灼直视唐求。

  “画儿……”唐求眼角含泪。不教训徒儿果然是明智选择,不然现在被教训的就是他。

  “师父!”花画楼一把揪住唐求拼命摇晃,“你不是让徒儿培养一双窥视一切的眼睛吗?徒儿有一事不明,请师父赐教。”

  “画儿随、随意……”唐求被她摇得眼花花。

  “附在孙凝雪身上才能接近孙凝义,现在她被师父的符纹驱逐出来,为什么孙凝雪还是妖气冲天?这株西府海棠究竟怎么回事?”

  唐求只觉得衣襟处越来越紧,为了能尽快呼吸到新鲜空气,他飞快说:“嫁接!都是嫁接惹的祸。西府海棠的砧木是槐苗,槐木引鬼,而且孙家两代男子都埋骨在根下,槐木根吸收了他们的伥念,又将土地里的怨气吸附过来,让形成另一种性格,邪恶的性格。”

  “所以她附在孙凝雪身上,通过她吸食孙家人的生气?”

  “对。”

  “但她对孙凝义特别情有独钟。”

  “因为三生相守的誓言。”唐求拍拍徒弟的脑袋,“以为三生相守就是三代相守。”

  孙家祖父辈两名男子已经埋骨根下,还差一人,所以她看中了孙凝义。

  “就是说——”花画楼手指一转,直指孙凝雪,“她现在是的第二性格?槐木怨气?”说完侧身一让、一带,将师父拉过来,动作一气呵成如流水,避开孙凝雪的扑杀。

  “没错。”唐求以老怀安慰的眼神注视自家徒弟,“夜夜花开并无害,但槐木性格却在等候七月十五,她以花为媒,吸人精气,等到鬼门大开日,她就能吞噬,直接取代她的位置。”

  “我明白了。”花画楼放开师父,转身面对孙凝雪,灵气暴涨。缓缓抬手,掌影漫天飞舞,泰山压顶般盖向孙凝雪。孙凝雪欲避不及,当胸受下一掌,一口血喷出。

  唐求缩到角落咬衣袖。

  花轻蕊乱掌,又是花轻蕊乱掌。他从来没教过,画儿怎么可以师从小蚕?怎么可以?

  “落花一度无再春,人生作乐须及辰。君不见楚王台上红颜子,今日皆成狐——兔——尘!”花画楼轻吟浅啸,一掌击出的同时,两道银芒从掌心射出,翻空凝化成花豹大小的尖耳狐脸兔,张嘴咬向孙凝雪。

  孙凝雪肩头被狐兔整个咬进嘴里,狐兔用力一撕,就听见尖叫连连,孙凝雪缩成一团,颤抖不停,但肩上并无血迹和咬伤。

  狐兔再要扑来,孙凝雪伏地求饶,“真人饶命!我再也不敢了,不敢了。”嘴中求饶,她五指却在大袖的掩盖下深抓入地,暗暗伺机反袭。

  花画楼眯眼盯她片刻,冷道:“我今日饶你,他日谁来饶孙家。”眼底银芒一闪,狐兔得了命令,裂出尖齿直冲孙凝雪。

  狐兔穿透孙凝雪的躯体。

  孙家三小姐软倒在地,全身无伤,狐兔跃落在地,嘴中叼着一个缺少肩部的灰黑色人影。尖牙咀嚼,三下两下将挣扎的灰黑色人影吞下腹。只是,狐兔并不满足这一只盘中餐,紫色的舌尖掠过獠牙,眼睛向看去。

  “回来。”花画楼冷喝。

  狐兔对恋恋不舍。

  “回来!”花画楼展开左掌,眼底一片青寒。

  狐兔臣服于她,本能地感受到她此时不算温和的心境。冲裂裂獠牙,它一步一回头,突然纵跃而起直扑花画楼。

  尖牙在接触衣襟的一瞬间,狐兔就如受到重击的镜面,蓦然碎化,缩成两道银光隐入她袖内。

  对于此时的徒弟,唐求给出赞许的微笑。

  当断即断,不必怜悯——这是他对画儿刻意培养出的性格一面。画儿的沉稳不惊、淡定从容只要对他就好,对妖物,画儿的脾气可以再暴躁一些、再冷漠一点,没关系。面对妖物时,他需要画儿保持果断之心,否则受伤的就是画儿。而这,是他绝对避免的。

  他的徒儿哟,自己都舍不得重声重语,轮得到妖物代劳吗?

  “师父。”花画楼指指和满脸呆滞的孙凝义,“这个怎么处理?”

  唐求清清嗓,和颜悦色道:“青轩,你如果不想害他,就等他百年之后埋骨于树下,也算圆了三世相守的誓约。”

  哭着点头,泪水滴在孙凝义衣上,了无痕迹。

  “他被槐木吸去太多生气,时日也不多了,长则十年,短则三年。”唐求补充道。

  放开孙凝义,垂泪之间隐去身影。满树的西府海棠,刹时凋落。

  未几,地面隆起,海棠根将地下一物推挤出土。花画楼定眼细看,是一只黑色的瓷坛。唐求只看了一眼便道:“骨灰。”

  “谁的?”花画楼傻傻问。

  “这要问孙家,他们到底埋了几个人的骨灰在下面。”唐求弹指,四周下仆如梦初醒。房中被迷去神智而沉睡的孙家众人也醒过来。

  扶走孙凝义、孙凝雪,一干人聚于大堂,孙吴氏也将隐瞒的往事委委道出:当初孙奉迟之父沉迷西府海棠,其妻曾两次伐树,但两次都被赶回家的孙奉迟之父救下,不过,也因此伤了根;其妻心怀怨怼,见丈夫对自己不理不睬,由此,怨怼日积月累,终于变为毒咒,每天都在心底诅咒西府海棠,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甚至在死前,她也命下仆将自己的骨灰埋于海棠树下。

  “她的毒咒成了槐木根最好的养料。”唐求为孙家祖辈的故事下了断语。

  紫台穹跨连绿波,红轩铪匝垂纤罗。

  中有一人金作面,隔幌玲珑遥可见。

  忽闻黄鸟鸣且悲,镜边含笑著春衣。

  罗袖婵娟似无力,行拾落花比容色。

  落花一度无再春,人生作乐须及辰。

  君不见:楚王台上红颜子,今日皆成狐兔尘。

  孙家事了,师徒二人重返醍醐寺寂静院。至于孙二公子的身体如何调养,孙三小姐清醒后发现自己整张脸变成猪头而尖叫,都不是唐家师徒要管的事。

  唐求发现自己的徒儿略有失常。因为,就算他故意赖在寂静院不走,画儿也不催促。

  第一日,不催。

  第二日,不催。

  第三日,不催……猫怨却开始炸毛。

  “你不会这样一直盯着我直到鬼门关上吧?”猫怨站在檐柱后,对直勾勾注视他的花画楼说。

  “鬼门?”花画楼眨眼。

  “吖吖!今晚是七月十五。七月十五你懂不懂?”猫怨弓起脊背。万鬼出匣,魑魅魍魉的狂欢夜,它想出去溜达溜达。

  “怎样?”花画楼横瞥一眼。

  冷漠的眼神如冰雪淋头,将猫怨一肚子的蠢蠢欲动淋个支离破碎,他还要乖乖并拢前足趴下,谄媚用力地摇尾巴表示自己不会捣乱——色相出卖到这种地步,他是能怎样?喵!

  收回视线,花画楼继续沉浸刚才被打断的思绪。

  被一片花瓣控制,实在耻辱。她经验不足,意志不定,而这统统归为一点——她不够强。如果强大到像师父一样,又哪有机会让花瓣入侵自己的神智。果然她还需要刻苦修炼,沾沾自喜和骄傲自满都是不对的。

  袖下五指成拳,她撑掌而起。

  猫怨吓得跳出三尺高。

  孤夜亭里,寂静院主为对面的唐求斟满梅子酒,轻道:“但愿园里花长好,一生饮酒花前老。先生,这个梦,我做得。”

  “嗯。”唐求应得心不在焉。

  “先生可曾有梦?”

  “我……”唐求本欲调笑,却见徒弟一马平川冲进来,脸上金光闪闪——

  “师父!”

  “怎、怎么?”唐求也吓了一跳,但是没有猫怨跳得高。

  “我的‘全唐诗’太薄了!”

  “……为师没有嘲笑你。”

  “从今以后,我一定要刻苦修炼!”

  “画儿锐意精进,为师深感欣慰。”

  花画楼吐了口气,金光消失,斗气浅淡,满脸忧心忡忡:“师父我有没有打伤你?”

  唐求拍拍徒弟的背:“等你能伤到为师,你就能出师了。”

  “我一定要像师父一样强大!”金光重回脸上。

  唐求捂住胸口,一脸怯弱:“画儿这副样子……为师好怕……”

  猫怨在远远的檐柱后撇嘴,对此人扮弱非常之不屑。

  寂静院主神容不动,已然适应。

  院中气波突然一震,寂静院主偏首凝眸。中庭裂出一道橙黄色闪电,裂纹中跳出一人,杏色泛金的水纱莲裙,两条粗大的辫子垂于肩臂,头上……有一对尖耳。

  其貌,如人类十岁女童。大眼睛,小嘴唇,腰边系一对铃铛。

  她左看看,右看看,提裙直奔孤夜亭,叮当叮当,悦耳动人。瞧到桌上摆放的酒樽、丝琴,她大眼一瞪,气急败坏地跺脚:“家中失窃了,你们还在这里乐不思蜀!”

  “咦?”师徒二人同时一怔。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