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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点绛唇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这几日,连绵好几场春雨将这偌大的紫禁城洗刷得恍如雨后春笋般洁净清雅,夜里,几盏宫灯悬挂檐头,淡淡一抹晕黄照着天际绵绵洒落的雨雾,迷迷蒙蒙犹如置身仙境。

  踏着湿淋淋的青石路面沿着内廷一路往东,便可见奉先殿与斋宫之间,有一座多进式长方形院落,其中尤以一座工字型殿宇甚为显眼,因着那歇山顶全然铺满琉璃瓦,即使到了夜里,依旧不能将它的尊贵减弱分毫。

  雨中的殿宇,宏伟中却又多了份平日里所没有的雅致,迷蒙的雨雾沿着殿宇精致的轮廓勾勒着别样的风情,门前一左一右两盏宫灯吐露着淡淡的光晕疏疏落落地照向正中一块蓝色琉璃瓦匾额,“毓庆宫”三个行楷烫金大字连同满文便顺势清晰呈现。

  且说这毓庆宫,本为东宫之殿,可自康熙五十一年太子允礽二度被废后便始终闲置,后因皇孙弘历天资聪颖深得康熙喜爱,故令养育宫中亲授书课。直至半年前,新皇雍正甫定登基后,他即刻密招怡亲王允祥、礼亲王允礼及心腹大臣张廷玉、鄂尔泰面书立储密旨,特立弘历为继承人,并将诏书藏于锦匣,置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之后。此番又因弘历尚未成亲,复又命其迁往毓庆宫居住,自此,毓庆宫便成了当今四阿哥弘历的住所。

  而此番,在这片守卫森严的毓庆宫门前,却有一团黑影顿立于台阶之上,过不多时,前殿的大门竟是打开了一条缝,门内透出的微弱光线混合着密集的雨丝疏疏落落打在那人影身上,勾勒着他一身黢黑的氅衣,直将他拢出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只是那人似乎是这里的常客,不消多时,原本还掩着一条缝的门瞬时大开,那黑衣人身形一闪已是进了门内,眨眼间,门又再度合上,宫门前即刻恢复一片宁静,只有丝丝细雨一如既往地下着,窸窸窣窣,仿佛适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却说那黑衣人进了毓庆宫,早有随从打着羊角宫灯在前引路,他们一前一后迤逦而行,两人皆是兀自低头并不说话。直至穿过院落踏过游廊,一座耳房赫然立于眼前,那随从躬身一让,便先行离开,甚至连手上的宫灯都不曾留下。那黑衣人却也毫不在意,他见随从渐行渐远,这才转身轻叩屋门,只听叩声虽小却节奏清晰,三快一慢交互呈现。

  过不多时,耳房的门缓缓自两旁打开,有一团烛火率先跳入视线,橘色的光晕泼向墙面,斜斜的有一剪人影浮动。先前的黑衣人只是站在门边未曾动弹,却听黑暗中乍然响起一把浑厚低沉的男性嗓音,“你们都退下。”

  “嗻。”先头给黑衣人开门的两名随从依言退下,行至台阶处还不忘带上屋门。

  见屋内已并无旁人,黑衣人立时跨步上前袍角一撩,朝着隐没在黑暗中的人影就是一个流畅的打千礼,明暗交替跳跃间,但瞧那黑衣人在一袭黑衣的包裹下,越发显得他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奴才给四爷请安。”只是从略带低哑的嗓音上辨别,此人应已年过不惑。

  “起来。”隐没在暗处的弘历将视线就这黑衣人的身影闲闲一扫,随即,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扬手一指近旁座椅,他语气平缓,且听不出是何心绪,黑衣人虽说心下忐忑,可倒也不曾多想,只恭恭敬敬地行礼谢恩,缓缓起身后便顺着弘历的指示沿着座椅前缘轻轻一坐。

  两人间的几案上,舞动的烛火与屋内的黑暗交错缠绕,明暗交替的光影掩映在弘历俊美的侧颜上,勾勒出他那张对男人来说过分好看的五官,只影影绰绰间,那对只有爱新觉罗家族才有的黢黑深眸内,盈盈流淌着一股旁人难以忽略的凛冽没来由地教那黑衣人浑身一颤。且在犹豫着他是否该说些什么的当口,却听闻弘历已然缓缓开口,嗓音清峻掷地有声,“今儿叫你来,确有要紧事。”他一边端起茶盏用碗盖轻轻撇着面上的茶叶沫子,一边不紧不慢地道:“这几日,皇阿玛对河道上的事甚为关心,这回治河的差事之所以举荐你去办,一来,你的办差能力确是有目共睹;二来,这么些年把你放在内务府,也尽够了,这会子是到了该出来帮衬我的时候了。”弘历将茶碗凑近唇边浅啜一口,温热的茶水混合着微苦的清香朝着唇齿间蔓延开去。少顷,他状似不经意地往黑衣人身上一瞥,复又道:“这朝堂上的事,不外乎就是尔虞我诈、党争迭起,此番你协助江南河道总督赵世显办差,挂的虽是苏州织造的虚职,可干的却是实事。此番乍看之下,你虽是孤军奋战如履薄冰,夹在中间两头不讨好,可也正因着你看似不属于任何一党,旁人到底一时半会儿摸不清你的底细,即便那赵世显亦奈何你不得。”见黑衣人唯唯诺诺不住点头称是,弘历顺势将几案上那盏已然微凉的茶往他面前一推,又接着道:“皇阿玛这回虽将这样重要的差事全权交办予我,可到底还是不放心,那赵世显倒自罢了,即便他是皇阿玛的人,可差事办砸了,他也照样吃不了兜着走。只我身边还有个三哥,他可绝不是个省事的阿哥,你日后办差可得仔细再仔细,切莫教三哥抓了把柄才是。”

  “请主子放心,奴才定将差事办得妥妥当当,绝不叫主子丢人。”黑衣人突然来了精神,竟是离开了座位再度移至弘历跟前跪地清清脆脆磕了个头,再抬头时,恰逢一簇烛火奋力一跃,那倾洒的光晕清晰地描摹着黑衣人的五官——容长脸、卧蚕眉、吊梢眼、鹰钩鼻、八字胡、纤薄唇。那模样,分明就是那内务府主事高斌!

  弘历见他这般郑重其事,自然欢喜得紧,他含笑亲自起身扶了高斌起来,口中只不经意地问道:“右文,我听说你有个女儿,年方十三?”

  高斌心中一跳,今儿个晌午,闵靖扬虽已同他说过一早选秀的事,可他如何料得这位少主子竟会这样快就同他提起宛月的事。然而对于弘历的心思,高斌自然明白,遂他赶忙敛起心神,迅速在脑中斟酌了一番方才道:“回主子的话,奴才家中确有一女,名唤宛月,今儿已与旁的几名包衣秀女一同被内务府选中留守宫中,明日奴才便会亲自将她们派往实处以供内廷主位使令。”言下之意,便是如若弘历喜欢,要他将自个儿女儿送往毓庆宫绝非难事。

  只是一想到选秀前,宛月知道自个儿要被留在宫里时的神情,高斌的心便会没来由地一阵抽痛,毕竟自个儿生的女儿,他怎能不心疼?而且宛月的心思,他自然是晓得的,打小心高气傲的她,是宁可落选嫁个普通人,也不要留在宫中受人奴役。只是这一切都是她的命,她既出生在包衣世家,便注定了她卑微的人生。不过好在,这丫头到底生了副好模样,平白就是叫弘历主子给瞧上了,先前他还在为究竟将她送往哪个宫里犯愁,这会子倒好了,省了他的心思。何况能留在弘历身边伺候也算是她的福分了,眼下谁人不知万岁爷对这位少主子的偏宠?这往后的日子里,还能少了富贵?

  正当高斌天马行空恣意设想的当口,却被弘历清朗的嗓音打断,“时辰不早了,你且回吧!待得河道上的差事办妥后,我定然当面向皇阿玛举荐你为苏州织造,届时,你便正式归于我门下,再不用避讳旁的了。”

  完全不曾料到弘历竟会如是说,高斌瞬时跪地谢恩,心下已然感慨万千,真真不曾料到,他们高家世世代代包衣为奴,此番竟能因着宛月的缘故轻易攀上了弘历这根高枝。虽说前些年,他隐没在内务府受弘历的吩咐也在暗中替他办过不少差事,可这到底不作数,今日弘历既能如此许诺,真还多亏了宛月。

  掩不住内心雀跃,高斌仍是不住谢恩,连同那嗓音都是颤抖的。最后,他终是退出了屋内,带着一颗澎湃的心融入这恍如泼了墨的夜色中,连同他一身的黑衣行至转角,直至消失不见,唯有氅衣袍角悄悄掀起一弯谜样的弧度,似在预言前路漫漫,曲折辗转。

  雨不知何时已是停了,重重漫卷的浓云悄然散开,露出清冷的月,美则美,却是残的。今夜凉如水,孤月冷凄凄,初春的子夜,凉风轻拂,却是抖落一地团团梨花,那簌簌飘零的花瓣沐浴着清冷的月色,像极了姑娘的泪,纯洁剔透,惹人怜爱。

  未来,又会是怎样的呢?

  仲秋时节,天高云淡、叠翠流金、层林尽染,放眼望去,远远有大片银杏长得正旺,那参天的金黄直衬得天空都似隐隐泛着黄艳艳的光晕。轻轻的,似有微风袭来,清冽的气息裹着秋日的玉露金风将挂满枝头的银杏叶子片片吹落,橙金色的阳光交错裹着纷飞的叶瓣,摇摇曳曳旋转飘扬,竟是像极了挥动双翼踮起足尖的舞娘,待得落回地面,直铺了一地灿灿金辉。

  转眼间,雍正皇帝登基已然第五个年头了,可朝廷的纷争,却终日不曾停歇。前儿因皇三子弘时之事,雍正已然心力交瘁。说起这位三阿哥,他自幼便是个放纵的性子,以往皇帝总念着他年少无知,即便行事颇有不谨慎之处,也多半是训诫教导着罢了。可自打去年,弘时竟与当时的廉亲王允禩密谋逼宫篡位,雍正获知后不仅震怒异常,更是心痛得无以复加,在他心里,弘时虽不如弘历贴心,可好歹这么多年来他再如何放肆,也总不至闹出了格,只如今,事实已然摆在眼前,弘时竟不顾父子之情同自个儿多年的死敌允禩为伍密谋夺得皇位,如此阴狠狡毒不忠不孝之人断不可留于宫廷,故那时,雍正一气之下便将弘时归为允禩之子,撤去黄带子,并逐出宫中交予履郡王允裪养赡约束。本来事情至此,可算是告一段落了,怎奈弘时却仍不思悔改,上个月竟然被人发现在自己的居所以魇镇之物诅咒弘历,此事一出,自然又是一起轩然大波,雍正自知弘时狠毒无情已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此人不除,日后定然后患无穷,雍正当即以弘时“年少放纵,行事不谨”为由削宗籍赐死,至此,雍正与弘时的父子情分,便自尽了。

  此事过后,雍正接连病了好几个月,自然朝廷上下更是人心惶惶,许多弘时与允禩的昔日旧部见此光景尽皆忙着撇清关系,他们人人自危,心想着皇帝对待自个儿的亲生儿子尚且如此,更别提他们这些臣子奴才了,闹个不好,下一个遭殃的,便是他们了。

  好在因着四阿哥弘历明日便要成亲,这紧张的气氛终是得以告一段落,这会子,整座紫禁城因此尽皆沉浸在一派欢欣鼓舞之中,犹见各宫各殿张灯结彩、披红戴绿,洋洋洒洒整个一片红色的花海,好不热闹。

  而毓庆宫内,则更是忙做一团,因着宫里的规矩,阿哥们自成婚或封爵之日起便不再于宫中居住,而是转往宫外自行开府建衙,敛收门客。弘历虽说已然是位储君,可面儿上他到底只是名普通皇子,成婚后假如依旧住在毓庆宫,不免落人口实引人怀疑,但如若要他同旁的阿哥一般辗转宫外,却又有太多的不便,思来想去,雍正最终还是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他特命人在乾西二所里归置了一处既僻静又离乾清宫相对较近的住所作为弘历的正式府邸。这样,他既搬离了毓庆宫,却仍留守宫中,真真叫做两全其美。

  可这两全其美的办法虽好,却是忙坏了弘历手下的奴才们,但瞧阖府上下,人流攒动,且因明日弘历大婚,洞房自然设在乾西二所的新府邸,只见那些下人们在毓庆宫与乾西二所之间来回奔波,府上太监总管高云从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平日里的冷静自持此番全然消失不见,就见他一会儿奔至前厅指挥小太监搬动家具,一会儿冲到耳房偕同侍女清点贺礼,这边才刚解决了果品糕点,还未及最终确认摆放位置,那边又有小厮着急忙火地呈上戏单请他过目,可他才看了两行,侧边突又窜出一名哈哈珠子扑倒在他面前,告状说有人打坏了瓷器却诬赖于他,高云从抬手一抹满脑门子的汗,强压下火烧火燎直往胸口窜的怒意,径直跟着那哈哈珠子就朝外走,就这样,整个一上午,他便同行军打仗一般,直弄得自个儿灰头土脸,连个喘息的功夫都没有,想来剿灭个叛军,也不过如此吧!

  一直忙忙碌碌到了黄昏时分,灿若圆盘的太阳都躲进西边檐头的当口,弘历手下的奴才们在高云从的带领下终是干得差不多了,为了能在酉时之前彻底干完,高云从把阖府上下所有的下人分成两拨,一拨留在毓庆宫做好收尾事宜,另一拨则随他往乾西二所布置洞房,高宛月,便是这第二拨中的一员。

  沿着紫禁城内廷西路的西六宫径直往北,便可见五座宽敞适宜且古风朴雅的院落依次林立,这五座院落,便是人们常说的乾西五所。这乾西五所始建于前朝之初,与东路的乾东五所相对称而闻名,其内部也与乾东五所一样,皆为南北三进院的布局,建筑由东向西分别称头所、二所、三所、四所和五所,乾西五所和乾东五所正是由此得名。弘历往后的住所,便是这乾西五所中的二所——乾西二所。

  穿过明间那扇古钱纹棂花隔扇来到正殿,绕开侧边紫檀雕花屏风径直往内,便来到了预备给弘历与嫡福晋的卧房。因着此刻已近酉末,窗棂外,沉沉夜色兀自吞咽着西边残存的一缕霞光,两相交汇而出的色彩竟是像极了宛月面前的那对青花斗彩团寿小杯,那滑腻的瓷器表面涓涓向着口沿及腹底流淌出一汪绝美的青花弦纹,缓缓就着杯壁近口的菱花红地白如意慢慢晕去。

  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宛月无端端地记起了这首诗来,虽说并不甚恰当,可用在此处,倒也别有一番情致。缓缓将目光自对杯上移开,思绪却是已然飘忽。犹记得两年前,她和同事相携游玩故宫时,似乎也看到过类似的器皿,当时的她如若知道自己会在两年后穿越到清朝当宫女,心情又会是怎样的呢?自嘲地笑了笑,她沾湿抹布擦拭着红木圆桌,想来当时即便是知道了,她也只全当自个儿精神错乱了吧!

  “姐姐有什么喜事吗?瞧你竟是笑得这般高兴。”被高云从指派前来打扫卧房的宫女,除了宛月外,就是这名唤作琉璃的女子了,因着她前年才方入宫,故她便唤宛月一声姐姐,以示敬意。而琉璃此刻只是盯着宛月直瞧,细长的凤眼里淌满惊叹。这宛月姐姐本就生得极美,平日里却是难得见她一笑,今儿个无意被她瞧见,不曾想竟是这样令人着迷,尤其她那嘴角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一如池中待放青莲,翠绿中掩着一抹粉嫩的娇羞,分外地撩人心神,用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来形容也毫不为过。饶她自个儿同样身为女子,也不禁望得痴了。

  而宛月已是被琉璃这样直勾勾地瞧得不自在起来,再加之蓦地被她这样一问,更是止不住一阵心虚,芊芊玉指抚上面颊,真有那么明显吗?她本能地移开视线,心中已然哀嚎出声,她这脸上挂不住心事的毛病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改啊!以前为了这个在公司里吃的亏还少吗?这样想着,宛月狠狠揪了下自己的大腿以示惩罚,才刚要呲牙露出疼痛的表情,眼角却瞥见琉璃正满含探究地瞧着她。突然意识到她似乎还没回答琉璃的问题,尽管她真的不知该如何作答,可别人既然问了,她也不好不回答,只好硬着头皮胡诌一通,且先混过这一茬再说。

  这样想着,宛月已是嫣然一笑,那神情,却又更美了。只听得她不紧不慢娓娓道来:“这喜事自然是有的。明儿个主子大婚,我心里自然跟着高兴,这会子我瞧着妹妹也是一样,今儿一大早便是满脸的喜气,光是瞧着都教人心里明快。”说话间,宛月的笑意更深了。

  琉璃听罢俨然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她单手轻抚面颊,一张红扑扑的团脸洇满羞涩,“姐姐可真会说话,我若生得哪怕只有姐姐一半的好样貌,也见天躲被窝里偷笑了呢!”话虽这么说,可被人赞扬,心里总是高兴的,却见她好似突又想到了什么,她谨慎地环顾四周,神秘地凑近宛月压低嗓门正色道:“说到主子大婚,不知姐姐可曾听说,主子明儿个要娶的福晋富察氏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她和主子的婚事还是皇上亲自指的婚。前儿一早我路过上房,无意间听里头的姑姑们议论说福晋的娘家人背景可不是一般的了得,就连皇上见了福晋的阿玛都得卖他三分薄面,此番万岁爷让主子娶了朝中要员的女儿,定是对四爷存有重用之意,如此看来,咱可算是跟对主子了!”琉璃眨巴着眼神采飞扬地好似在说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怎奈宛月却是并不做声,只嘴角含笑默然倾听。原来在这世上,不论何时,不论何地,女人多的地方永远都有听不完的八卦。不过若说弘历明日要娶的福晋,她也是略有耳闻的。

  听闻那富察氏出身显赫的官宦世家,察哈尔总管李荣保便是她的阿玛,如此这般身家背景,却难得她性情温婉,不仅如此,据说她的模样也是一等一的俊俏,想来与弘历倒是极般配的。

  宛月如此这般想着,一旁的琉璃却丝毫不曾发现她的闪神,只自顾自聒噪着:“我还听说四爷的额娘熹主子也顶满意这门婚事,听常在熹主子跟前侍奉的宫女们说,这几日熹主子的景阳宫里可不是一般的热闹,那些个后宫里的娘娘们成日里往熹主子跟前凑,连平日里极少出门的贵主子都——哎呀!糟糕!”

  “怎么了?”琉璃一惊一乍的嗓音直将宛月吓了一大跳,抬眼望去,原本那张淌满狡黠的脸庞此番只余如临大敌般的懊恼。

  琉璃已然急得团团转,竟是连嗓音都变了,“可了不得了!贵主子一早差人叫我过去,这会子忙了这大半日,竟全然给忘记了的,这下可如何是好?”

  经她这样一说,宛月也乍然想起确有这么一件事。前儿夜里,听闻贵妃年氏有件氅衣不小心给香笼里溅起的火星子烧了个洞,为此她还狠狠哭闹了一番。本来身为贵妃,断然不会因着一件氅衣失了身份,可偏偏那件氅衣是今年万寿节时皇帝单独赏赐的物件,据说那件氅衣的面料在此番苏州进贡的绸缎里实属一等一的商品,整个宫中除了皇帝,皇太后外,唯有年氏获此赏赐,可见在雍正待她确是恩宠有加。

  得了此等赏物,又独享了皇帝的专宠,更兼这氅衣上的花样子又正是她最中意的,年氏心中自然满心欢喜,可这氅衣到底是件稀罕物,平日里她自然是舍不得穿的,此番恰逢弘历大婚,她便吩咐宫女将大氅取来预备一试,怎知宫女才方伺候她将氅衣披上,近旁香笼里扑上来的火星子便径直在那上等面料上烧了个洞,好端端的一件氅衣,竟是连穿都不曾穿过一回便自毁了,这下可急坏了年氏,哭闹间,她却是忽然记起自个儿近旁的宫女华伶曾对她说过,当年在丽景轩时,她有个要好的姐妹,手是极巧的,平常姐妹间干活时不留心勾坏了的衣裳都央她缝补,但凡经她补过的衣裳,无不针脚细密焕然一新,偶尔衣裳坏得厉害时,她竟能想出在破洞处绣出朵花来当作掩盖。

  当时年氏听罢并未将之放在心上,只是略微赞赏一番便自过去了,怎知今日倒是派上了用场。赶忙差人唤了华伶过来跟前一问,她所说的那个女子原来名叫琉璃,此番在毓庆宫四阿哥那里当差,年氏哪里等得,若非天色甚晚,她恨不能立时就叫了琉璃来。

  好容易挨到了第二日,天才方蒙蒙亮,年氏就忙不迭差了太监去请琉璃。只是不巧正赶上明儿四阿哥大婚,毓庆宫里的下人们早已忙得人仰马翻,琉璃更是先一步往乾西二所布置洞房去了。好在管事太监高云从是个极机灵的人,他听说永寿宫里来了太监,自然不敢怠慢,连忙亲自给那太监泡了壶上好的茶。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年氏如今独享圣宠,他得罪了谁都不能得罪这位贵主子。可他这厢也极缺人手,琉璃即便要往年主子的永寿宫去,最早也要待过了晌午方可定夺。

  沉吟片刻,高云从还是如实将眼下的情况对那太监说了,难得那太监倒是个极明事理的人,说回了后永寿宫定然如实给年主子回报,说完那太监便径自去了,就是连茶都不曾吃上一口。高云从见状也不好再驳了人家的面,再怎么说他自个儿的主子也要唤年主子一声母妃。这般想着,他急忙亲自赶往乾西二所找到了琉璃,吩咐她务必在戌时之前赶至永寿宫替年主子缝补氅衣。

  然而此番已近戌时初刻,琉璃人却还在乾西二所,从这儿往永寿宫的距离,最快也要小半个时辰才能到,瞧着琉璃这会子已然急得团团转,宛月便出言安慰,“妹妹且别心急,这会子年主子并无遣人前来催促,想来定然还有余地。这里有我一人便可,妹妹这就往永寿宫去吧!可别无端误了年主子的差事是真。”

  琉璃听罢自然连声道谢,想来那年主子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等,如今她的兄长当了抚远大将军王,她在后宫的地位自然扶摇直上,听闻就连皇后见了她都要礼让三分,若这姑奶奶的差事叫她给办砸了,这往后她也别活了。这样想着,琉璃不禁打了个寒颤,嘴里更是小声念叨,“如今这世道,变得可真是越发叫人琢磨不透了,好坏她年主子过往也是个奴才,现下当了主子娘娘,怎就将往日做奴才的苦衷忘得这样干净?”一抬头,却见宛月只是浅蹙娥眉略带埋怨地瞧着自个儿,琉璃自知失言,她吐了吐舌头,嬉笑着便自赶着往永寿宫去了。

  偌大的卧房内转眼只剩了宛月一人,她望着圆桌上的烛火出了一会儿神,那冰绡刺绣海棠图案的灯罩拢出的一圈鹅黄投射到她的眸心,只晕开了她内心淡淡的一抹忧愁。她弯下腰,轻轻抽出桌下的红酸枝圆凳一张一张小心擦拭,鼻端隐隐飘来的,是这老红木奇异的酸香,桌上影影绰绰洒落的灯光沿着她纤弱无骨的身姿一路蜿蜒而下,在经过她那不盈一握的腰身时便彻底将她的风情与柔媚渲染到了近乎完美的极致。擦完圆凳,她又辗转来到梳妆台前,面前铜镜里映出的人儿,仍是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因着宫中有喜事,宛月难得换上了只有万寿月才能穿的红色旗装,那滟滟的深红伴着发间几朵绒花,一如傍晚的天空燃起的晚霞,衬得她颊边肌肤细润如脂、粉光若腻,真真叫做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只那绝美的容颜却是没有半点喜色,消瘦的脸庞上只见两只空洞的大眼兀自泛着迷惘的色泽,直到此刻,她依旧不能习惯自己这副玉簪螺髻的模样。

  独自一声轻叹,她偏转过头不愿再看,视线一离了铜镜,目光所到之处却是一张双人小紫檀木雕花卧榻,但瞧那床榻做工精细,光看床顶的花样渐次融汇了透雕、阳雕与深雕三种技法,便可知其雕刻手法甚为精湛,难得的是,门榻的贴金上还画上了宋太祖的故事,窗格花纹又是那般疏朗明快,整张床榻在如此繁复的做工下简直熠熠生辉。

  只是这卧榻精美是精美,可落在宛月眼里,却仍似少了些什么,但瞧床橼空落落的,突然记起自个儿随身带着的包裹里有平日闲来无事打的几条络子,想来挑出几根挂于床橼定是极好的。这样想着,宛月便取来包裹,碰巧寻得一根尚未打完的络子,瞧这图案,倒是同这卧榻甚为相称,想来一会儿若是再打出一根相同的络子来分别挂于床橼两侧,定然锦上添花。

  主意既定,宛月行至圆桌旁坐下,就着烛火倾洒的光亮动手打起了络子。误入清朝五年来,旁的不敢说,这打络子的手艺倒是见长,不过这紫禁城里的宫女们,哪一个不是练就一双好手艺?像适才琉璃这般擅长针线上的活计有之,像宛月这般打得一手好络子的更是比比皆是。宛月听闻有些宫女如若当月的银子不够用,便靠打些络子来挣银子花,据说宫女打的络子不仅琉璃厂古玩铺子里有卖,就连地安门估衣铺里都有得卖,很是值钱。

  看着满把五颜六色的珠线在她手中熟练地玩转,一阵挑、勾、拢、合过后,一朵艳丽的花结已然生成,真没想到,自己竟也会有这样一双巧手。忍不住一声轻笑,薄唇上扬,却是一缕苦涩悉堆嘴角。这样低声下气奴颜婢睐的日子,究竟何时才是尽头呢?宛月只觉胸口窒闷难耐,她慢慢闭上酸涩的眼,恍惚间,却似有一名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朝她缓步而来,他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直到他温润俊逸的脸庞清晰浮现,那男子……竟是弘皙!

  宛月心中猛地一紧,猛然睁开眼,视线所及,却只余淡淡一抹晕黄倾泻满室,刻意忽略胸口不断蔓延的失落,她放下花结,满腹愁肠。

  如若那一日,她不顾一切执意跟了他去郑家庄,她是否会有着与此番全然不同的心境?这般想着,五年前那日的一幕幕便如同奔涌的急流,排山倒海般朝她直扑而来,在满世界的回忆将她彻底淹没前,唯有一双湛黑深邃的眸子,是只在她面前才会流露的脆弱与哀愁。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