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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的舅舅

  对不起,我爱你(钫铮)

  卷一

  对不起,我爱你

  楔子

  身在美国离家六年的舅舅徐家明,我最崇拜的男人,因不满我平淡如水毫无叛逆的青春期,每每透过视频聊天骚扰我,“咏哲,身边有没有让你心动的男生?”一副我不早恋会遗憾终身的德性。高考前的一个星期天,我终于给他答案,隔壁班有个男生,偶尔经过我的窗前。

  舅舅问我有无对隔壁班的男生放电。我晕,他当我电鳗?!我只向舅舅抱怨历史难背,真是够了,这堆古人又打又杀,又占地盘又抽大麻,把世界闹成现在这样也就罢了,还要我一年365天忙着背他们……

  舅舅大笑,我听到电脑音箱里传来的笑声是重叠的,不单是舅舅,还有另一个声音边笑边说,家明,你外甥女好可爱……

  在我身边的老爸疑惑,为何洛杉矶晚上十点的时候,舅舅会与室友同处一室?我十分不齿老爸的墨守成规,糗他,年纪越大越小气,难怪头发越掉越多,在头上创造地中海奇观。

  视频里的舅舅向我爸招呼,姐夫,早上好。他闲坐着品咖啡,穿白衬衫,头发披肩,目光清澈,气质优雅有光芒。舅舅的身上,没有上班族该有的锐利与浮躁,他倒像是个手握画笔,支着画架在湖边写生的艺术青年。

  我已经在Q上等足舅舅半个小时,每隔五分钟敲一条消息进去,“舅,救命!”我决定今天晚上非等到他不可,让他转告我那千辛万苦,待我高考结束才敢接了公差出国考察的爹爹快快回家。摸摸感觉上空落落其实肉感十足的胃部,我有气无力地再敲一条消息进去,哀号,“舅舅,救我——”

  没活路了。我娘半个小时前弄回一台跑步机,她穿着合体的职业套装,扭着岁月恒久远中永远保持在一尺八范围内的腰围,给我拟订减肥计划:每天只吃少许烫青菜,做有氧操半小时,慢跑二十分钟。

  我妈数落我:“小姐,你性格这么闷,除了死读书脑子也不会转弯,说好听是天真,说难听就是笨,当然要把自己拾掇得可以见人点。”吼,原来她一直觉得她的宝贝女儿没办法见人的吗?我了解,为了让我安心高考,我娘忍我的体重忍很久了。呀,说起来幸亏我考到了我妈给我预选的学校,若我又胖,又没考到理想学校的话,我妈会很气吧?万幸,万幸。

  Q上终于有反应了,舅舅清晰地传来一行字:“这么急?咏哲,什么事情?”

  我飙泪狂哭,“舅舅,我爹有没有找你?快点叫他回家,我妈要灭我。”

  “你妈灭你?她又不是灭绝师太,为什么?”

  “她让我减肥,每天只喂我两片菜叶,”我努力争取同情,“喂兔子也给点肉丝吧。”

  “咏哲,这个比喻错误,兔子食素。”

  啊,比喻错误?!管他的,我不依不饶继续大哭,“让我爸回来救我,我快死了啦……”

  “放心啊,你爸订了后天的机票回去,再过两天舅舅也回家。”

  我没办法只打雷不下雨地干嚎了,仔细研究那行字,小心确认:“你是说最近会回家吗?舅?”

  “是的,我正整理行李呢,回国后的工作也快安排好了。”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我深吸口气冲出卧室对着客厅大叫:“天啦天啦,舅舅要回家了,舅舅要回家了……”

  我妈在浴室洗澡,打开条门缝,露出半个带着泡泡的脑袋,“你说什么?”

  “舅舅,舅舅,”我兴奋得口吃,“舅舅要回家了,他说的,在电脑里……”

  我年迈的外公外婆兴奋之下齐齐抢进我的卧室,冲到电脑边,动作迅速利落,如有神助。

  ,徐家明,离家六年的徐家明,终于要回家了。这对我们家每个人来说,都是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这六年来,我们都很想念舅舅,尤其是我。哦哦哦,我最爱舅舅了,绝对比爱我爸妈多,从小如此,现在如此,今后如此!

  在舅舅之前回家的我爸,受到热烈欢迎。我外婆老泪纵横,握着我爸的手念叨:“是你劝了家明是不是?所以家明才肯回来。我一直觉得家明为了当初考大学的事情恨我,所以才久不归家。”

  “妈,您想多了,”我爸对我外婆一直都很尊重,说话用敬语,劝慰,“没那回事情,这么说可是小看了家明,他只是想在外国多学习几年,累积些经验,哪儿有恨您一说?再说,这次是他自己要求回来的,我没开口要求他。”

  外公满屋子转悠张罗酒,跟我爸讲:“晚上咱爷俩喝两盅,我下厨弄点好吃的。”

  我快吓死,这是信奉君子远庖厨的外公吗?弱弱问了句:“外公,你弄的东西能吃吗?”

  “能吃是恩典,不能吃是正常。”外公难得幽默,铿锵有力。

  家中群情激奋,心里眼里挂着的全是舅舅。外婆收拾房间,我妈已开始着手撒网布饵,寻摸着哪家女子的品貌学历与我舅般配,想当红娘想疯了似的。

  大家乱忙着,独我爸坐在沙发上沉思,仿佛很累。也是,飞了那么长时间,时差调不过来。我过去推我爸,“去睡会儿吧,坐那么久飞机很辛苦呢。”

  我爸趁我妈不注意和我咬耳朵:“相信老爸,我会救你的。”

  我嘿嘿一笑,我这两天已经后知后觉想得通透,让我爸救我其实没甚用处,认识我爸妈的人都知道,我爸是典型的妻管严,什么都听我娘的,等他救我的希望大概低于赤道下雪的几率。

  果然,晚饭我只能吃一小块鱼,啊,饿死我了。

  饭后我妈还念叨着逼我读书提高修养:“好歹脑子里总得有点东西吧,高考你是混过去了,大学哪儿有那么容易混,你总要写论文吧?”每次聆训,我都只有听的分,我娘她一向都聪敏而睿智。但她到底了不了解?她让她的女儿消化不良?她可只有我这一个女儿啊,逼死我她有什么好处?我泪涟涟。

  舅舅回来那天我家没人知道,他联络他朋友去机场接机,大箱子小包的,一共七八件行李。舅舅认定我们家除了老人孩子就是女人,唯一的壮年男性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是说我爸),索性自己解决劳动力问题,静悄悄做空降奇兵。

  舅舅按门铃的时候我正在跑步机上汗流浃背地玩命,累得像条狗一样地吐着舌头喘气。外公在旁边帮我擦汗,外婆就铁面无私地掐着秒表。我总怀疑外婆有意整我故意拖延训练时间,我不信我跑了那么久还不够二十分钟?听到门铃响的一刻,我滚下跑步机,冲去开门,终于找到借口脱离那鬼东西了。

  门外耀眼生花地立着个高大的男子,长发扎成马尾束在脑后,穿着件简单的纯白暗条纹短袖衬衫,米色卡其布宽裤,皮肤光洁健康,被晒成阳刚的古铜色,这是谁?我努力调整自己因跑步而弄得乱七八糟的呼吸,仔细辨认门口的帅男,那帅男似乎也有点惊讶地打量辨认着我,还是他先恢复理智,试探着说:“咏哲?!”

  我方省,“舅舅?!”

  然后我们同时怪叫,我说:“你怎么像是从刚果回来的?”

  他说:“你去唐朝做时光旅行了吗?”

  然后我们又异口同声:“和摄像头里拍到的差这么多?”

  嗨,真是的,估计舅舅回来后,我们家的摄像头可以光荣下岗了。

  闻声出来的外公外婆见了舅舅也是先呆怔片刻,之后就全都泪眼婆娑,外公埋怨:“都说父母在不远游,你这孩子可也远游得太久了吧?”

  舅舅和外公外婆抱在一起,眼眶就红了,那场面煽情得一塌糊涂,害得我也想哭。

  后来我妈我爸赶回来。我妈和我舅抱的时间最长最亲密,我舅再来一句“姐,这些年辛苦你了”,就把我妈也给弄哭了。我舅和我爸抱的时间最短,哥们式地抱一下,抿着嘴角,很有默契地笑笑,什么都没说。

  我都到好晚好晚,困得上下眼皮打架的时候才轮到抱舅舅,因何?无他,一来,人微言轻辈分低插不上嘴,二来,全家人兴奋得睡不着觉,好容易等他们都躺下了我才好去敲舅舅的房门,并抱着他临走前拜托我保管的箱子。

  舅舅接过箱子时候的表情很难描述,他手指抚摩着箱子上的樱桃小丸子,声音哑哑地问我:“怎么画了这个?有人要你打开它吗?”

  “对啊,”我做个鬼脸,“是外婆。”

  舅舅像小时候那样,用他的巨灵大掌摸摸我的头发,说:“看,几年不见你长这么高了,快170了吧?”我点点头,任他的手掌停在我的头顶。舅舅又笑,笑出眼里的一星水光,也没跟我客气道声辛苦,还揶揄我:“瞧瞧你吃的这身肉,也不节制点,来,给舅舅抱抱。”

  我只能说,舅舅抱我抱得最夸张,我听到他吸鼻子的声音,有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我的头发里,我舅,他哭了?

  我不惊异舅舅的感动与失控,因为我知道这个箱子曾经对舅舅有多重要。

  舅舅的箱子里,装的是一个叫钟蔓芬的女生给他的信。好像是舅舅从初中开始,就和那女生开始通信,到高中后,外公外婆曾隐晦地暗示舅舅,不要分心,专注考试,放弃通信算了。奈何舅舅不予理会,应付完繁重的功课,依然孜孜不倦,伏案疾书写回信。外婆曾因此恼怒过,当然啦,早恋耶,无论是现在还是当初,对学生来说都是很严重的状况吧?外婆横眉冷目,金刚表情,背地里跟我妈说:“都读高中了,还搞这些,不是早恋是什么?看那名字就讨厌,钟、蔓、芬,像三十年代的小电影明星,我偷看过信封上的地址,她家住华山路,要不找去看看?”

  我妈顾虑到舅舅的少男情怀,拦住了外婆,“不要这么急,等到家明读大学了自然会认识别的女生,反正现在也没影响到功课,算啦。”她们都没想到,即使舅舅后来在大学时候认识了好多女同学,这个叫钟蔓芬的人,仍一直和舅舅通信,直至舅舅出国前。

  六年前舅舅临行前的一晚,当着全家人的面,抱了一个防水的纸箱子出来。箱子很结实牢靠,里面满满的信,收件人是徐家明,寄件人的地址龙飞凤舞写着本市的街道名称和门牌号码。有的信很旧了,有的又很新,外婆盯着那箱子看了两秒才说:“家明,你还和你笔友保持联络吗?”

  “是啊,”舅舅轻松应答,笑意盈盈,拿着裁纸刀和胶带,当全家人面把箱子严严密密封起来,放在我面前,“咏哲,拜托你,帮舅舅保管好不好?”

  让我保管这些信?我傻掉,瞥到外婆眼里那一点点不满加受伤。

  “可以吗?拜托。”舅舅在旁边催问,他的眼睛里写满期待与信任。

  “可以啊。”我说,我的语言走在大脑思维的前面,话说完,也就不再犹豫,没什么比被舅舅信任更可贵的事情。我抱住那个沉甸甸的箱子,保证,“我一定拼命拼命地保护好这个箱子。”

  舅舅的唇边挂一抹宁静的微笑,吻下我的额头,亲昵地抱抱我,就此背上行囊,山水迢迢地去了美国。

  舅舅离开不久,外婆来我房间与我商酌:“咏哲,把舅舅给你的箱子借给外婆看看好不好?外婆包准不弄坏。”

  我不同意,难得的坚决与义正词严:“不给。”

  “就一下下。”外婆捏捏我的脸蛋,很是慈祥。

  我生气,舅舅拜托给我的事情,她为什么要来破坏呢?认定了外婆心怀叵测,出言无状:“不许再跟我要舅舅的箱子,不然我再也不当你是外婆。”

  我的大逆不道让外婆吃惊不小,我猜我爸妈也吓到了,光看着我发呆。外婆下不来台,被外孙女这般拒绝,面子里子挂不住,待想发怒,自觉没趣,想说什么又说不出,竟生生卡在那儿,面红耳赤的。

  一家子的静默里,是外公朗然而笑,“家明聪明,家明聪明。”笑完,把外婆拉走。

  我兀自呼哧呼哧喘粗气,到抽屉里找画笔,用我拙劣到羞于见人的画技,在舅舅的箱子上画似是而非的樱桃小丸子。画画的功能类似于封鉴,万一有人动这个箱子,我一定会发现。画完画,我还用衣服左三层右三层地把箱子绑住包好,累出一身大汗。

  后来我妈进来跟我说:“好啦,不要忙了,妈保证,没人会动你舅舅托你保管的东西,出来吃饭吧。”

  那天晚上,我抱着箱子睡的。

  这件事情过后的第二天,我爸亲自来接我放学,带我去吃KFC。我爸说:“丫头,不要紧张,爸会帮你的。”

  我爸言出必行,晚上就买了把锁头,帮我装在我房间的橱子上,钥匙只给我一人拿着。坦白讲,我被我爸感动得要死,就因为他费劲巴啦地帮我钉那把锁头。要知道是我爸耶。我爸是个百分百的书生,而且还是百无一用是书生的那种型书生。除了读书写文章,基本上是个生活白痴,他连怎么换煤气罐都不会。是在舅舅走了之后,从我爸戴着眼镜,手忙脚乱帮我为橱柜装锁那天开始,我和我爸之间变亲厚了。在爸爸的帮助下,六年来,确实没人再来动过这个箱子。

  想来舅舅也是了解外婆的,所以,才把信给我保管,交给我妈的话,搞不好我妈就拿给外婆看了,只有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笨蛋,才这么执拗地,慎重地保护着我最崇拜的舅舅拜托给我的东西。

  时光悠悠,六年光阴弹指过,这些曾经对舅舅来说很重要的东西,现在仍然重要吗?一定的吧,不然,他也不会那么伤心,抱着我哭。大男人掉眼泪,怎么说都很夸张啊,有那么值得感动吗?

  回家的舅舅像是一阵龙卷风,每个人都被吹得像陀螺样旋转起来。喝不完的接风酒,吃不完的流水席,亲戚,同学,朋友,走马灯样轮着请来请去,有很多天,家里只剩下我独自执行我妈交代给我的瘦身计划。

  其实就我个人而言,并没觉得胖影响了我的生活,不明白为什么要改变呢?可我又不能不妥协于我妈的期望和命令,或者每个人都一样吧,表面上无可奈何,循规蹈矩地活着,骨子里却藏着幅不为人知的浮世绘。

  今天早上,我躺在沙发上背我妈布置的功课:“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呃,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舅舅从他房间出来接正确的,损我,“你真有高中毕业吗?”

  “我有国家认可的高中毕业证书。”我说。

  今天舅舅可真帅,白长裤,深蓝长袖衬衫,搭配蓝底白点的颈巾,垂肩长发干净而柔和,他整个人清爽俊朗得像画中人物,可只要想想室外几乎是燃烧起来的空气,我就笑了,“舅,你约了谁?外面快四十度,还穿成这样?”

  舅长手长脚地摊在沙发上,吐口长气,“去参加老同学办的一个沙龙,他家冷气开得太足,昨天去玩差点冻死我。”

  “可怜。”我随口说,估计舅舅也急着出门,没打算和他聊下去,极其消化不良地继续背,“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到处是凄凉……”

  “是无处话凄凉。”舅舅没急着走,不厌其烦纠正我。

  真是挫败,我把词选丢去茶几上,不爽透,跟我舅抱怨:“背这玩意到底能多有气质?”

  “气质?”我舅舅愣了愣,“这跟气质有什么关系?是和感情有关。”

  我崩溃,哀号:“饶了我吧,一个气质我还没弄明白,这又来了个感情,安心让我活不成。”

  舅舅笑叹,“看你妈把你逼的,算了,今天舅舅不出去。回来这么多天除了吃饭就是吃饭,烦死,都没看看这座我从小长大的城市变成了什么样子,咏哲,带舅舅出去转转吧?”

  “我妈不让我出门,怕我晒黑。”我故意说,我知道,假如和舅舅出去,我妈也管不了。

  舅舅扭曲着嘴角,做个鬼脸,我了解鬼脸下的含义,管他的呢。

  “去换衣服,”我要求,“别指望我在这么热的天陪你衣冠楚楚地装上流社会。”

  “遵命,公主。”

  我和舅舅所说的转转,其实就是怀旧。真的太有闲情逸致了,我们顶着太阳,踩着快被晒化了的马路,寻去他读书时候的中学。我幼年待过的幼儿园,就在他中学附近。唉,我爸妈对我和舅舅之间的亲厚,常有不甘之意,却不说那些年,他们因为工作单位离幼儿园远,接送我有难度,外公外婆也忙,舅舅不忍见家人受奔波之苦,主动承担了接送我的任务。正当年少的他,每天用单车载着个白胖滚圆的小小孩子夹杂在一群半大孩子中间招摇过市。

  我童年有一大段的时光,就是晃悠在舅舅单车的后座上,唱不知所谓的儿歌,和舅舅分享甜蜜的可乐这样过来的。儿时的可乐,不是现在铺天盖地的蓝色罐装百事,而是最简朴的透明瓶装可口可乐,摆在路边的店铺门口,喝的时候老板用瓶起子撬开瓶盖,站在那里大口灌完,马上把瓶子还给老板离开。

  舅舅每次来接我时,都是踢完了足球大汗淋漓,风风火火冲进幼儿园,扯着嗓门叫“咏哲”。即使是小小年纪如我,也知道虚荣的,没有哪个家长像我舅那么青春洋溢,活力四射,所以整个人就跩起来,竟从不觉爸妈不来接自己是遗憾,反刻薄其他小朋友,用力显摆,“你奶奶走路太慢,我舅可以扛着我飞。”然后让舅舅抱我坐到单车后坐,跟他去喝可乐。

  舅舅偶尔也粗心,有几次,他忙着买可乐,忘了把我从单车后座上放下,直接单车撑脚一架,就冲进人满为患的杂货店门口去抢汽水。那年夏天,正是舅舅个子疯长的时候,他穿着运动背心,微黑的皮肤上滚着汗珠,剃短短的小平头也湿漉漉的,鹤立鸡群整高出别的同学半个头去,土匪一样横冲直撞。

  可怜我还在车上,人潮来去,撞到单车,我就在车上摇摇晃晃,随时有摔到地上的可能。幸有好心的男同学帮忙扶着车子,我舅拎着两瓶带着冰珠冒着凉气的可乐出来,涨红了脸谢人家:“多谢学长。”

  其实,现今回想起来,我舅的单车后座跟别人很不一样地附设一张藤编小椅座,也不知道他在中学那几年是怎么混过来的。

  事隔多年的如火阳光下面,踩着旧时街道,寻找旧时足迹,舅舅感慨:“现在的你,和舅舅当年一样大呢,人生和时间,是多奇妙的一件事情。”

  “是,那家小店都改超市了。”我没舅舅那么诗意和善感,瞅着雪柜里的罐装可乐,很现实地伸出四个手指头,意思要四罐。

  打开拉环灌一口下肚,我不得不承认,我还是更爱玻璃瓶装的可乐,我喜欢那种摸着挂满冰珠的瓶身的沁凉感。可世界就是这样啊,不断变化着,掉进时光的洪荒里的事物,无可挽救地被掩埋了,比如说,可乐瓶子,旧旧的小店,我们的年龄,笑和眼泪,还有……很多很多吧。

  路过我以前就读的那家幼儿园,喝着冰凉的罐装百事,溜着路边的树阴,我与舅舅去他的学校,在校门口与看更的老伯交涉半天才获准进校园看看。逛到小礼堂,舅舅说:“变化蛮大,盖了新校舍,也添了很多新设施。”说这话的时候,他凝视着小礼堂的舞台沉默很久。

  我以为舅舅想起他做毕业生代表上台致词的盛况,哪知舅舅却说:“我有个朋友,在这里演讲过一个题目,《也谈教育带来的读书恐惧》,很精彩。”

  我冲口而出:“你那朋友现在还活着吗?这题目好累,学校怎么会允许他上台?”

  “有啊,他还活着,”舅舅温柔浅笑,居然很骄傲的样子,“我的朋友就能办到,他是个很有勇气也很有大智慧的人,我做不到的事情,他能做到。”

  很吓人,我第一次见舅舅崇拜别人的样子。平时我都觉得我舅只是外表谦和,其实他骄傲得很,几乎没崇拜过谁。

  我本想问舅舅的朋友现在哪里,可惜他行程表排太满,很快进入下一项,“我们去哪里吃中饭?”

  我翻眼睛,“你不是说吃得烦死了吗?还要吃?”话是这么说,我仍兴致勃勃的,因为,最想吃的是我。我要求舅舅,“跟我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什么?你带我去吃的东西能吃吗?”

  “走了啦。”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了舅舅的胳膊去搭车。

  快饿疯了的我,带着舅舅去我高中学校附近的小吃街扫货。放假期间,人不多,我从葱油饼一路吃到椒盐排骨,而且执意用我的零用钱请舅舅,“终于轮到我给你接风了。”

  我舅一脸为难,“我不喜欢女生帮我付账。”

  “你可以当我是男生。”我递给舅舅一个肉夹馒头,“快吃,这和你以前从大学那边买回来给我的味道差不多。”

  重吃起当年钟爱的食物,舅舅依然有兴趣,赞叹:“好味道。”还给我感慨,“我们小时候吃的东西就是这样,看起来脏兮兮味道却好得不得了。”

  “吃这个有点违反你现在的生活品质是不是?”我问舅舅。

  我舅倒挺坦白的,“有点,不过可以接受。”

  我怒,“不许背叛你的青春。”

  最后吃我最最最爱的一款椒盐排骨的时候我舅再没提生活品质的事情,两个人手忙嘴忙,满脸油汗,把热腾腾煮得火候老道的排骨以手拆开,蘸着椒盐酣畅淋漓,狠吃了一通。舅舅拎着块骨头,学我的样子在碟子里用力磕,让骨髓自然震落到碟子里,边磕还边说:“过瘾,这样吃东西好过瘾,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会胖得跟正方形一样了。”

  “你应该庆幸你的外甥女不是横放的长方形。”

  “贫嘴,”舅舅笑骂,问,“在你教室窗外经过的男孩还好吗?”

  “不知道耶。”

  “你不是喜欢他吗?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情况?”

  “喜欢他?没有啊,”我好无辜,“你一直问我,我只好左看右看的,找个还看得下去的人跟你交代嘛,他的教室在我们教室后面,当然会偶尔经过我的窗前,别的我都不知道。”

  “不会连名字都不知道吧?”舅舅惊讶。

  “对,不知道。”

  “没打听过?”

  “打听这个干吗?谁在乎他叫什么?”

  我舅结论:“发现你有点无情无义,若能一直无情到老也不错。”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举起碗以汤代酒与舅舅干杯,一口气喝掉,这回满足了,托着丰足的胃叫老板:“结账结账。”

  结账完我尚余一元RMB,请舅舅喝路边卖的五角钱一杯的冰凉甘蔗汁,为这次的出游做了个完美的Ending,我跟我舅说:“你得把我带回家,我没钱了。”

  我和舅舅回家的时候一身汗臭,加上在小吃店里沾染上的满身葱花油烟味,一进门就被外婆识破,“你两个去哪里吃了?臭成这个样子?”

  我舅避重就轻地强调:“妈,这不是臭,是红尘味道。”

  外婆认可,自打舅舅回来后,外婆就处在即使舅舅指鹿为马,她也跟着指鹿为马的状态,笑道:“是是,红尘味道,我儿子这词儿形容的,真是妙。”

  我太高兴了,只要有舅舅在,估计我以后可以经常出去混,人生多乐趣。

  我人生多乐趣的念头都没挨过十小时即宣告破产。舅舅后半夜忽然又拉又吐地闹腾起来,从洗手间出来进去太多次,全家人都被惊醒。不过不包括我,我是被我妈拎起来的。她柳眉倒竖怒火冲天,“咏哲,你这不长进的丫头,想气死我是不是?白天你带着舅舅去哪里了?”

  我迷迷糊糊,打算抵死不认自己有去狂吃海塞,可睡得太沉,耷拉着脑袋嘴都张不开。听见舅舅进来拉我妈,“行了,这么晚不要吵孩子,你脾气怎么还这么坏啊。”

  我妈铁青着脸,冲我叫:“你还睡?给我起来……”

  舅舅捂着肚子,哼唧:“不要闹了,哎哟……”又去洗手间。

  我听到外婆一迭声叫唤离休前在医院做医生的外公:“你个死老头子,药配好没有啊,”又叫我爸,“宗瀚,你补液盐怎么弄那么慢?”

  我终于吓清醒,统统向我妈坦白。我妈晃着满头发卷,发飙:“给我跪下。”

  刚吃了药的舅舅不理我妈,抓着我,声音不大,极坚决:“不许再闹,我不舒服,现在要休息,我让咏哲陪我。”不等我妈反应,就把我带进他房间,将她们关在门外。

  我道歉:“舅,对不起。”

  “不关你的事,”舅舅看起来很疲倦,面色灰败,满额虚汗,靠在床头,还努力安抚我,“你看,你和我吃一样的东西,你都没事,我这些天吃得太杂,肠胃负担重,加上前天冷气吹太多了,所以才搞成这样,根本不是你的错。”

  “真的吗?”

  “真啦。”舅舅保证。

  我嘘口气。

  舅舅的书桌上手提电脑滴滴响,上面开着MSN的页面,滚了很多很多很多排字,就一句话,“家明,你怎么样?还好吗?”相信舅舅本来是和某人聊天,后来他闹起病来,我们全家照顾舅舅的时候,这个人就被冷落在电脑里了。

  “是我朋友,”舅舅跟我说明,“帮我把手提电脑拿来,我跟他说一声,免得他着急。”

  我看舅舅那么不舒服,要求:“你躺着吧,我帮你打字,你说,我敲键盘。”

  舅舅苦笑,“好啊,你就说我没事了,让他不用担心。”

  我依言输入,“我舅舅说他没事情了,你不用担心。”啊,原来跟舅舅聊天的人叫伟。

  我的话传过去几秒,对方说:“那就好,替我问候他,让他早点休息,不要再乱吃东西。”

  我把话转告舅舅,顺便也给他一个内疚的表情,我必须承认,害舅舅生病,我有点责任。

  舅舅让我跟伟说,他会好好休息,也请伟注意身体,明天他再找他。我很乐意地地转述了这个内容,伟回我一个笑脸,谢我传话,然后他居然问我:“咏哲,你现在有没有学会骑单车?”

  “咦?舅,你朋友知道我的名字?而且还知道我有学单车但是一直学不会。”我看向舅舅,奈何舅舅闭着眼睛,竟睡着了?真是不体贴,我这边怎么办?只好硬着头皮应对,“你是谁?怎么知道我学不会骑单车?”

  “我是你舅舅在美国时的室友,认识很长时间了,”伟说,“家明会提些家里的事情,他经常讲起你,说你是个任性的小天使。”

  伟选了朵花,敲在文字里送我。哦,我想起来,舅舅是有个我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室友,原来是他啊。我感觉舅舅这个室友是个大好人。我承认,我对好人的要求低了点。

  我老气横秋,“抱拳,失敬,您何处高就?”

  伟陪我玩,“抱拳回礼,在下教书匠一名,卖弄口舌,聊以温饱。”

  我大乐,兴致来了,“你是老师哦,那我问你一件事情,怎样才能快速背会苏老头的《江城子》?就是十年生死很难忘的那个,我想在两分钟内熟记背给我妈听,因为我给我舅乱吃了东西,害他生病,惹得天怒人怨,现在我娘正守在门口等我出去,意图乱棍处罚,我需要有好表现将功折罪。”

  “那阕词很短,并不难背。”

  “我觉得好难,超级拗口,比背历史地理难多了。”

  “会吗?”可能伟觉得难以理解,打过来好几个问号,接着给我办法,“假如太勉强也不要强迫自己,令堂不是正在气头上吗?目前听你背词也不是太好的选择,考虑一下读《金刚经》哄她开心如何?”

  《金刚经》?我坐在电脑前掩嘴而笑,舅舅的朋友是个妙人,蛮会恶搞的。我回送鲜花一朵,说:“谢谢你,这个办法很好,我试试。”

  “那祝你好运,”伟向我告辞,一再叮嘱我好好照顾舅舅后才向我说再见。我关掉电脑,觉得心里暖暖的,想来伟定然和舅舅情如兄弟,在国外他们共同打拼多年,结下了深厚的革命感情。舅舅有这么体贴的朋友,我替他高兴。

  从舅舅房间出去,我妈仍端坐在客厅,老爸和外婆外公也在,我两手揪住耳朵,告饶:“我错了,下不为例。”

  我妈目光冰冷,外婆推了她一下,示意她克制,问我:“你舅舅怎么样?”

  “睡着了。”我仍揪着自己耳朵装可怜,见我妈没放过我的打算,想继续说点软话,结果说出来的就是,“妈,别生气了,要不我念段金刚……经……经……给您消气?”

  我爸“噗嗤”就笑出声。外公干脆扭头望着电视不看我。我妈手扶额角,一副受够了我的表情,好在她理智尚存,咬牙切齿说:“回你房间去,以后没我同意,不许出家门一步。”

  这是禁我足啊,多传统的惩罚方式,我屈服于家母淫威,乖乖回房间睡觉。罢了罢了,禁足数日换今天一日精彩,也还值得。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