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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高仓宫的烦恼

  在榆叶梅乘风飘落京都的时候,一直如隐士般蜇居在三条一带被称为高仓宫的以仁亲王,终于受到了今上的召见。

  话说,这位高仓宫与如今在位的天皇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较为年长的他原本更有继承帝位的资格,但当时朝野由平家一门独断专权,出生于平家的建春门女院的孩子便自然被立为了东宫太子。而生母身份较为低微的高仓宫不但失去了继承帝位的机会,更因为被太后猜忌,无法自由地参与朝政与人结交。在政治与血缘盘根错节注定纠缠的平安时代,眼看是只能注定成为一个无品亲王抑郁地终了此生了,如今却突然蒙受今上的礼遇,闻风而动的众公卿不免对此事多加揣测。以往从未向高仓宫尽过应尽礼貌的大臣们,也不禁惴惴不安了起来。

  这件事的起源来自于一只困扰天皇多时的妖鸟。当时天皇曾下令由源赖政驱赶妖物,但次日却得到高仓宫为了帮忙除妖奋不顾身且受了重伤的消息。天皇一时间大为感动,眼泪都沾湿了衣袖,不停地向一旁的宫人说:以仁亲王虽被母后猜忌却仍肯为我而受伤,这种高贵的节操便是血浓于水的兄弟深情啊!

  事实真相永远与人们依凭主观判断所得出的结论大相径庭。但千百年来,人们依然乐此不疲地不断重复犯下这种错误的前提,大概就是人类是一种实在太习惯于自以为是的生物吧。

  总之,在少数得知真相却三缄其口的人们非刻意造成的后果下,高仓宫为了天皇潜入禁宫奋死除妖的传闻,不久便甚嚣尘上誉满京都了。

  “再这样下去,不出几日,殿下就要成为忍冤含屈却如雪冰清、善良正直的好兄长形象了。”高仓宫的贴身护卫——信连,望了眼跷脚躺在阳光大盛的屋内,正拿着一支笛子翻来覆去瞧个没完的高仓宫,神色怃然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罗嗦——”

  面孔一板,从来也没有正确理解过侍卫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高仓宫轩眉一昂,翻身盘坐,依然捏着笛子左瞧右看。

  “……那便是今上送给殿下的那支笛子吗?”望着高仓宫手持的竹笛,信连的眉目间不觉带出稍许疑惑。“是啊。”斜倚着屏风,高仓宫不可思议地摇着头,“不知道他抽了哪根筋,突然把我叫去说什么多年来我辛苦了,又说什么日前的事真是太感动了……简直不知所谓。”

  任何传闻都具有一个共同的特色,那就是直到最后一刻才会传到当事人的耳朵里。因此高仓宫直到现在尚不知道自己忽然被赏赐礼物的真正缘由是来自于那天夜里他“英雄主义”为救成范而光荣负伤的善举,被从正面误解扭曲化的后果。

  他微笑着将持笛的手对上阳光,青翠喜人的竹笛微微转动便发出通透碧绿的光泽。

  “这支笛子名叫‘蝉折’,听说是当年鸟羽上皇时期以千金赠送中国皇帝而得到的回礼,原本是一节附有活蝉形象的竹子,后来才被雕成竹笛。因为蝉身有裂纹而取名‘蝉折’……”

  “殿下……”迟疑半晌,平常并不多话的信连此番却因难得一见的好奇心,终于忍不住提出困扰心头的疑问,“您竟然会收下今上赏赐的礼物……实在是……”不是他多心,实在是这位殿下的自尊心平素便高人不止一等,让他走个场面去象征性地祝贺平家添了皇孙都难到不行,更别提是以屈尊的身份接受上位者恩典般的赏物了……天皇亲赐的祖传宝笛,这在普通人眼中或许是极度荣耀的事,但凭他信连对高仓宫这么多年的了解,他可不相信殿下会心情愉快地站在下位者的角度接受弟弟如赏赐臣僚般的馈赠,更别提还这么兴致勃勃地讲起笛子的典故来了,真是可疑啊!

  阳光透过窗棂洒满一室金黄的射线,也照亮了信连眼中毫不掩饰的怀疑。高仓宫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抹羞赧,握手成拳放在唇边想要用咳嗽来掩饰,却终于不自然地偏侧过头,低声说了一句:“……因为母亲……很喜欢吹笛啊……所以……”抬眸,透过逐渐加深的绿意空隙,仰望化为一钵金洒落跳跃在枝叶间逐渐朦胧的光点。

  如果母亲还在世的话,一定会因为得到蝉折这支名笛而露出开心的笑容吧……那个虽然被建春门女院倚势而骄处处欺压却依然能灿烂微笑的坚强又温柔的妈妈……

  “所以……我很想要……”涩涩地咬住嘴唇,垂睫,将竹笛握得更紧。真的真的好想送给她……真的真的很想再看一次那个绚烂得连五月的阳光都要相形失色的微笑啊。

  “殿下……”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信连一阵黯然,想要出声抚慰却苦于本来就不是口舌伶俐的人,一时间也想不出动听的言辞,只能眼巴巴地瞧着高仓宫,却发现亲王殿下的脸色阴晴不定地转个不停。

  古人常言:忧虑可使人生疾。生怕自己的殿下也是受到了刺激,信连眼皮也不敢眨地注视着高仓宫,同时懊悔不已地责怪自己:殿下他平常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又懒散成性,但说不定那是他为了掩饰在政治上不得志的抑郁,而使出的一种手段?说不定他其实是个超乎自己想象更纤细的人?说不定胸无大志却固执骄傲只是殿下的外表?他内心莫非一直铭记着母后的事而在暗中发奋励精图治?完了——自己这个护卫实在太失职了!竟然对此完全没有察觉!还经常说些教训殿下自以为是的话……呜!他、他只好剖腹谢罪!

  一只脚迈过身旁不小心踢倒了竖立一旁的几帐,发出砰的一声大响这才惊醒了陷入个人妄想世界中的信连。

  猛地抬头看到高仓宫扯过挂在几帐上的外衣,一边穿一边急步匆匆地向外走,信连飒然起身急步追上,“殿下!你要去哪里?莫非是打倒平家的秘密基地?”

  从这句话上就可以看出,信连还没能从那个自我妄想的世界里完全清醒。不过不必担心,只要有高仓宫在,他很快就会看清楚什么才叫现实。

  “信连你在胡说什么啊!”单手叉腰,另一手放在唇边,摆出一个“哦呵呵呵”女王状的姿势,高仓宫的脸上写满“阴转多晴”的风向预报,口气笃定地宣布,“我当然是要去看二十一啦!那个人和母亲一样都有着超炫的笑容耶!我可以把笛子送给他,这样一来,心情就能变得很爽耶。”

  原来是亲情代替法则。你果然还是幼儿。信连张了张嘴,又紧紧地抿成一条线,攥紧了拳却终于死心地放开了。背负着天下第一强韧之名的侍卫脸色灰白地拜倒在悲惨现实的脚下。

  呜——殿下啊,关于您能有所成长的妄想果然始终只能停留在妄想的阶段吗……

  “咦?信连,你脸色不太好。”完全不知道自己就是人家脸色不好的始作俑者,高仓宫一副体贴下属的样子收回迈出的脚凑了过来,“我听下人们讲,赖政家的泷口竞常常找你一起去做运动?难道是运动过头了的缘故吗?哎呀呀,信连,你这个孩子真是的,锻炼固然是件好事,也要注意适度嘛。不过说起来我还真好奇,你的身手已经那么好了,到底还想练成什么样呢?不然和我聊聊你的运动项目?”

  “殿下……”信连咬紧牙根,用手在膝上一撑霍地站了起来,鼻尖都快贴上去地居高临下地开展对主人的再教育工作,“我常常想对您说,即使是白日梦也好,就不能让我多做一段时间吗?我真痛恨我的清醒!你知道你自己在说的都是些什么吗?嗯?”

  “干、干什么……”不习惯信连咄咄逼人的凌厉态度,高仓宫颇感委屈地退后一小步,畏畏缩缩地举起衣袖,“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啊,我在说你和泷口竞的事,但我也只是听下人们……”

  “不要谈我的事!我是指您刚才说的那句话!”

  “有关做运动的话题?”

  “不是!是再之前!”

  “我要去找二十一?”

  “对!就是这个!”

  “信连……你是个老实人,忽然这么凶,我会很不习惯的。”

  “殿下……我是个老实人,忽然这么凶,那全是被您逼的。”

  “……”

  “……”

  短暂的沉默过后,某人摸着鼻子讪讪地问道:“我找二十一有什么不对吗?”他就奇怪地说,怎么信连就是不喜欢成范呢?似乎拼命阻挡他们见面似的,真让他怀疑信连有暗恋自己的嫌疑……

  某人咬牙切齿道:“属下并非对成范大人有看法,更绝对不会暗恋您的!这点即使直到世界尽头也不会改变的,就请您尽管放心吧!”

  “咦?信连,你会读心术?”高仓宫愕然。

  “是殿下您太容易让人明白了吧……”

  “那为何不让我和二十一来往?”他皱眉,没有理由而干扰他的行动,就实在太不像话了!不过说到底,这种事信连已经没少干了。经常限制他的人身自由。切,去哪里也要和他报告。别人还老说信连是较为沉默的人,要他看,简直像个罗嗦的老太婆!

  “就算是友情,也是需要双向展开的!只有一头热的话,那就叫死缠烂打!”多么、多么、多么的丢人现眼啊。

  “这是什么意思?”慢半拍地恍然大悟,高仓宫的脸由下至上慢慢涨红,拿笛子指着信连颤颤地辩解,“我只是想要交个朋友,又没准备做什么坏事!为什么要用那种怀疑的眼神看我?”

  “问题是除了属下我,别人会很难理解您这种幼儿思路。比如人家中纳言大人的弟弟……”一想到会招惹那些可怕的误解,信连就觉得殿下最好还是在家里老实待着比较好。

  “什么叫幼儿思路?”天底下还有这样顶撞主人的侍卫吗?

  “交朋友吧……嗯,交朋友吧。一起玩吧……嗯,一起玩吧。我最喜欢你了……我也最喜欢你了。约好了呦,我们以后永远在一起吧。”信连一人分饰两角,面容严肃地表演着与口气不符的独角戏,“哪、哪!就是这样!这就是殿下目前以及今后打算表现出来的对吧!”至少在了解自家殿下这档事上,他信连有自信不输给平安京任何一位预言家!

  “信连……我讨厌你。”

  “没事。殿下……说真的,我也并不喜欢你。”一切都是为了工作。

  “信连,你太诚实了。”

  “谢谢,因为有您作为反面典型。”

  “信连……我要扣你薪水……”

  “您又忘了,信连已经有十几年没从您那里拿到过薪水了。”

  “……”

  “……”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讨厌……小时候明明很可爱来着。”

  “恕我说句题外话,我与您一直是同年……”

  “啊、天空清澄、万里无云——真是个喝茶的好天气呀。”站在拉开的纸门边,交握双手一脸感动的青年正是此间主人藤原成范的弟弟左京,年龄不详、性格不详,唯一的爱好似乎是喝茶吃点心,此刻正带着笑眯眯的表情伸出食指回头向身后玩纸牌的二人提议:“怎么样?室外也越来越暖和了呢,我们去铺上席子开一个小茶会吧!”

  “茶点是由你负责吗?”不动声色地把鬼牌放在较为突出的地方,看着对面的天真小猪果然上当伸手来拿,伊长分心二用挑了挑眉梢向左京确认。

  “当然啊。”左京理所当然道。

  “哦,”伊长兴趣缺缺地收回视线,意兴阑珊地撑住眼皮,“那还是算了……”

  “伊长,左京做的点心很好吃的呦!”一边困惑怎么又把鬼牌抓到手里了,成范挠着头帮一旁大受打击的弟弟说话。

  “是啊,但是……”语焉不详地咕哝了几句,伊长轻松地挥了挥扇子,避开了这个危险的话题,“樱町君,我听说你要陪法皇去山门?”

  “是啊,其实法皇本来想去临幸日吉神社的,但是你也清楚山门的僧众一向喜欢借题发挥,前些时候还大闹了一场,为了安抚他们,这次只得去比睿山了。”成范微微叹息。

  “山门的僧众闹事不新鲜,倒是中纳言大人竟然会担心起政事来,倒真是让人觉得稀罕呢。”半开玩笑地奚落成范,伊长噙着微笑不经意地抬眸,把视线从纸牌移转到成范身上时却微微怔了一怔。

  “兄长是因为日吉神社招待的小馒头比较好吃,所以才喜欢那里。”左京笑眯眯地代为解释,一边闭目摇晃着手指,“呐、呐、伊长大人损友的身份不称职哦。”

  “没办法,樱町君出人意料的种种,不是与之交往几年就能搞清楚的。”苦笑着承认在这方面自己当然比不上从出生就待在成范身边的左京,所谓怪胎的弟弟还是怪胎就是这个道理吧。

  “哼,你们真是太过小瞧我了。”成范难得板起面孔,郑重更正,“根本和小馒头无关……”

  “那是……”另外二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是因为日吉神社的大僧正煮得一手好茶蛋!”

  握紧双拳以正义凛然的气势说出这番话的人就是再三警告别人不许小瞧他的樱町中纳言大人。

  “……”左京哑然。

  “哈哈。”描绣着牡丹花的扇子一挥,伊长坏心眼地瞟向左京,以优雅的音调浅笑着揶揄,“看来左京大人对自己的兄长也有加深了解的必要哦。”

  “呵呵,伊长大人这个一箭之仇报得真是太快了,一点也看不出是并不擅长弓箭的人呢。”左京微笑回敬,“看来泰亲大人推举您除妖真是没错,下次再有这种事时,我会记得提醒他的。”

  “那还是饶了我吧……”伊长摆出敬谢不敏的架势。

  “伊长和泰亲有矛盾吗?”慢半拍的成范此时才讶然地抬起头,瞪圆眼睛向左京确认。

  “这个嘛……也不是啦……”左京瞟了一眼伊长,意味深长地拖了个长音,“总之——真是一言难尽的关系啊……”

  “好了好了。”开罪不起这对兄弟,伊长举手投降,“不要将话题绕着我打转,倒是樱町君你最好注意一下,这几日还是不要出门比较好哦。”

  “为什么?”成范瞪大无邪的大眼,“这次随法皇出行的事我已经应承下来啊。”

  “伊长大人是担心平家的人会为此将兄长算作法皇一派吗?”左京猜测。

  “那倒不是……你哥哥再怎么说也和平家的公主有婚约啊,平家不会和樱町君过不去的,我是担心……”手指微蜷,眉尖晃过一缕忧色,伊长缄默,刚才会是他看错吗?觉得看到纸牌上的鬼王一瞬间向成范的身上靠了过去……

  “说啦,到底是怎么回事?”成范再三催促。

  “嗯,不是很确定……”伊长睫毛轻掀,翡碧的左眸闪烁起一抹幽异的光,“看你的时候,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好像很容易在近日被邪气缠身……”

  “啊?是我们家的宅子里忘了贴七福神?还是没有足以镇宅的宝物?邪气在哪里?”双眸一亮,左京左顾右盼,闪亮的眼睛简直像在期待鬼怪会随时随地冒出来一样。

  “左京你就别添乱了。”伊长轻蹙眉头,“这次可是很有几分凶相的征兆啊……”

  “都传说伊长大人会给人相面呢,既然连这个也能看出来,那你一定也有办法化解吧。”左京冲他投以期许满满的微笑。

  “这个可真是没办法,不像妖物,邪气是种无形无色的东西,很难捕捉啊。”伊长凝思半晌,“最好的办法是在家中躲几天,等这种凶相消失再……”

  “不、行、的!”成范伸指过来在伊长眼前晃了一晃,然后交加双臂非常可爱地抱肩道,“做人一定要遵守原则呦!法皇大人会召我随行是出于对成范的信任呀,我怎么能让他老人家失望呢!”

  叫法皇为老人家吗?左京和伊长交换了一个无言的视线。

  “一定要去?”

  “一定要去!”

  “没办法。”喃喃说着,伊长摸了摸一直挂在胸前的紫水晶佛珠,将手绕到颈后撩起披散的长发把佛珠摘下,看了一眼掌中莹莹烁烁的珠串,握紧掌心递到成范面前,“那这个就先暂时借给你吧。”

  “这个……不是伊长从不离身的护身符吗?”成范踌躇着瞪大了眼,“真的要借给我吗?”

  浅浅一笑,伊长直起跪坐的身体,修长的手臂一伸,将佛珠郑重地戴在正仰脸看他的成范颈上,“戴上吧。虽然这个无法驱邪,但还有些护身的法力。等你平安回来要记得还我喔。”

  “嗯!”中气十足地点头后,成范露出灿烂的笑容,“伊长人好好喔!我一定会小心翼翼地戴着!因为这是伊长的宝物!”

  “宝物?”伊长觉得有趣般地笑了,“没有那样名贵……”

  “不是这个意思。”成范笑着抬起头,“我知道这是伊长最珍惜的东西哦,所以才叫做宝物嘛!”

  “最珍惜的东西啊……”倚靠着拉开的纸门,在夕阳的逆光中左京拢袖微微地笑了,“像是身份高贵的女性的物件呢,我很好奇是什么人送给伊长的呢。”

  唇边的笑容变得稍微加入些许苦涩,伊长垂下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轻眨,随即歪头向成范望去,好听的声音变得嵌入了几分悠远:“……我倒是比较好奇樱町君究竟是迟钝还是敏感这个话题呢……”

  “呵呵,和迟钝敏感什么的无关,兄长大人凭靠的应该是本能的直觉!”左手成拳向右掌上一敲,左京一脸笃定地微笑。

  “唉,左京,靠本能生存的那叫动物……还不如迟钝好听呢……你这个人实在是……”

  夹杂在左右的你一言我一语的评置中,当事人——藤原成范,却置身事外般地悠闲地捧着紫晶佛珠对着阳光观赏,将不怎么好听的亲朋杂谈当作耳边风。这种作风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之为是敏感的吧,但往往能凭一句话切中要点的他,似乎也无法将之完全归类为迟钝,看来左京的话正如某些世事的真相,虽然难听但却精准。成范的确是依靠直觉而生活的奇妙生物呢。

  翌日。

  “伊长、左京!我走了!”成范清秀喜人的面孔从牛车里探出,好可爱地挥动手臂向并肩站立在花树下送行的二人挥手告别。

  “要小心哦,别到奇怪的地方去,尽量待在法皇身边!”伊长高声叮嘱。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车行渐远,只听到成范大声地回应。

  但愿如此!问题是你哪回没出事?伊长和左京思想同步化地想着。

  “对了,既然是法皇出行,那……”左京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人物,因而脸色难看了起来,“高仓宫……会不会也跟着去了……”

  “……呵呵。”抢了左京的招牌笑声,却笑得有点发干,伊长两眼望天,“那个……不会也算是邪气缠身的一种吧。”

  两人对望一眼,半晌无言。

  “我是开玩笑的……”

  “伊长大人,玩笑请注意分寸……”

  “左京大人……我错了,千万别用您的茶水代表正义惩罚我。”

  “……”

  “……”

  “问你个问题。”左京难得一本正经,“伊长,我沏的茶真的不好喝吗?”

  “……这个嘛。”伊长摸了摸鼻子,俏皮地答道,“真的是难以回答……”

  一阵风吹过,花瓣零星飞落。结束瞬间凝固的对视,左京拢合双袖转望向消失在道路尽头的牛车,喃喃低语:“但愿兄长可以一路平安……”

  皇权逐渐势微的平安末年,莫说是朝野公卿,就连在位的天皇、退位的法皇也都要顾及平家的脸色过日子。出于种种政策原因,高仓宫平时很难能见上父皇一面,此番法皇临幸山门七社,属于礼敬佛门的举动。即便有谁随行,平家也不好指摘。法皇想起独居三条的二皇子以仁亲王无依无靠很是怜惜,便偷偷叫人送了信请他一同前往,以便得以父子相聚。

  神经比神木还粗的高仓宫其人,其实很少有自怜自哀的时候,从某个角度来说他比偶尔悲花伤月的成范还要来得更单纯,大概正是这种单纯的性格使他这位在世人眼中并不得志的无品亲王一直过得还算轻松吧。所谓无欲无求自然也便无烦恼。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他,也终于晚熟地进入了人生中最多愁善感的阶段——“成长期”。

  一直以来过着闭门索居的生涯,交往的人头也可以用五根手指数清。因为母亲的事而变得厌恶与人交往,虽然任性幼稚,却因早年的宫廷生涯而对埋藏在微笑之下的险恶人心非常了解,就是这样的他,也终于在吉野邂逅了有倾心之感的朋友。

  而正像所有因信奉绝对理念而变得特别执拗的人物那样,对于这平生初次产生结交之心的对象——藤原成范,高仓宫也产生了复杂并强烈的情感。

  简单可爱的人,不需要防备的人,有着好闻的香味,和印象中的母亲很相似,不自觉就想要靠近的人……

  想要成为朋友。想要成为对对方而言特殊的存在。

  然后,因为这是信连口中一厢情愿的幼稚想法,而变得懊恼不甘。我想要的朋友只有你,为什么你不是也这样想呢?除了我以外,你还有其他的朋友吧。明明知道没有立场抱怨,但就是觉得难以忍受。想要成为对方眼中拥有足够分量的人,嫉妒能以理所当然的笑容站在他身边的人……这样的感觉,真的好寂寞。

  会认为他和母亲相似,一定只是错觉。因为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人,如那个娇弱却勇敢的妈妈那样,会紧紧把自己抱在怀中,当作唯一的珍宝。那样的人……一定不会再有了。寂寞的风呼呼地吹过耳畔,挟动如幻的樱色。

  想要见面,又害怕见面。

  想要某个人拯救他脱离寂寞的生活,却害怕再次拥有所谓重要的人。

  被抛弃被遗留的孤单感,他再也不想尝试了。所以接到父皇派人送来的信,颇有几分想要出逃的架势,他急忙应允陪着父皇前往比睿山,可是……没想到成范竟然也在随行的公卿之列。

  这,是所谓的命运吗?

  倚靠在开满白花的树下,他低头凝望自己的双手,他的眼,凡胎肉眼,看不到隐藏纠葛的命运丝线,只能看到掌中紧握的——蝉折。

  一直带在身边……想要送却变得无法送出的礼物,为了重要的人才低头接受的赏赐,却悲伤地发觉,他在意的人全都不在身边……

  抬眸,红月在云中微荡,来到山门已有二日,想必直到此刻,那个过于爽朗而粗心的人都还没有发觉他的身影吧。想着想着,难过起来,觉得更加寂寞,执笛放在唇畔,轻轻吹奏,曲调初成,眼角却忽地瞥到一个匆匆闪过的身影……

  成范?

  他一怔,在思绪成型之前,已经拔脚跟了上去。

  “奇怪,听声音好像就在这一带呀。”

  成范拨开密植在寺中的丛竹,瞪大疑惑的美目左顾右盼。陪着法皇念了一天的佛,早就累得沾枕头就想睡了,耳边却总是隐隐听到有小动物的哀鸣声时起时落……

  借着昏黄的月色,成范深一脚浅一脚地步向竹林深处,早把伊长的叮咛忘得一干二净,更没有看到一旁竖立着闲人请勿进入的牌子……

  “咦?”直到脚被绊了一下,成范低头诧异出声,才发觉周边竟然结着佛绳,上面似乎还贴着不少咒符。侧耳倾听,那嘤嘤的哭声却大了起来。试探着伸了伸脚,发觉没有什么阻碍,成范心安理得地迈了进去,展开双袖瞧了瞧,“好像没什么效果嘛。”

  对人类当然无效,那是僧侣围捕妖魔所用的结界啊!这点就连偷偷紧随其后的高仓宫也知道。虽然他可能没资格这么说,但这个二十一实在太迷糊了,一点也不像个稳重的大人。

  (信连语:你们就是小朋友VS小朋友。)

  正如少纳言伊长的困惑,成范其人很难判断究竟是迟钝还是敏锐,比如此刻,他丝毫未察觉身后有人跟踪的事实,却听得到随风而来几乎细不可闻的哭声。

  皱着眉心,成范竖耳聆听,时顿时行。哭声渐渐清晰,路径竟然没有走错。身后的高仓宫在踏入竹林的范围之后也隐约听到了缥缈的声响,紧接着下意识感觉到一种奇异的不祥。想要开口阻止成范的深入,却又怕被问及自己出现的原因。况且,他毕竟不是什么深思熟虑的人,难免也对古刹夜半的哭声产生了几分好奇。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了一段路。竹林稠密,借着月光,成范拨开挡路的一丛碧竹,面前小片的空地,竟然显现出了一棵四人合抱粗的古树。

  夜雾氤氲,将四下的绿竹染上浓淡不一的墨色。不知名的白花顺风飘落,被自上而下悠然曼舞的花瓣吸引了视线,随着白花悄无声息地覆盖在红褐色泥土上的一瞬间,便自然地看到了树后露出的那截衣袖……

  “谁在那?”成范像怕惊吓到对方似的轻柔发问。衣袖是白绸质地,上面绣着优雅的紫蔓藤花,隐约可见坠地的乌黑长发,想必是位年轻的女性吧……

  “这样问可能有些失礼,不过夜色如此之深,你在这里做什么呢?”成范迈前一步,“刚刚是你在哭吗?”

  衣袖抖动了一下,像是树后的人因为太害怕的缘故而蜷起了身体。成范止住脚步,语音更加轻柔:“别怕,我是随法皇来此的中纳言藤原成范,小姐也是来山中礼佛吗?如果有为难的事,我能帮得上忙,一定会尽力的!”

  澄澈的音质像水波一样温柔,诚挚的语气会使听到的人不由得产生想要信赖的情感。

  衣衫滑动的声音簌簌响起,一张纤妍白皙的面孔从树后怯怯地探了出来,果然是个十分年轻的女孩子,整齐的额发下面,是一双乌溜溜的如黑曜石般的眼睛,比最暗的夜色还要幽深,却反而因此有了一种独属于她的幽华异彩。

  好美丽的女孩子……成范纯欣赏地张大了眼睛,与天照绝代光华的美艳不同,面前的少女有种幽丽沉静的美,夹杂着使人怜惜楚楚纤妍的特质……

  “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一个人在深夜哭泣呢?”眼前的女孩看起来怕生又胆小,成范不敢轻易靠近,怕惊动她,只是语音轻柔地猜测,“难道是因为和家人失散迷路,又不敢找僧侣帮忙,所以才一个人躲在这里哭吗?”

  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高仓宫藏身于几株密竹之后,密切注视着成范和那女子的一举一动,听到此处,忍不住握紧了双拳,心中暗道:喂喂!二十一!这里是寺院联通后山的内院好不好?怎么会有这种孤身女子凭空出现?依他看,这女人非妖即鬼!十分行径可疑!

  “我……”女孩试探地张了张唇瓣,滑落唇齿的声音清亮丽脆,悦耳动听,注视着成范的黑眼睛在看到他颈上的紫珠后慢慢泛起一层异彩,终于稍放下心般地轻吁了口气,再抬头,脸上展露出的竟是十分妖娆的笑容。

  “嗯。”她嫣然举袖,微笑掩口,“妾身迷路了,公子,你能送我回家吗?”

  “没问题!”完全没有觉出女孩与先前的反应有所不同,成范元气十足地握拳双拳,大概也忘了自己身为路痴的事实,“只要说出你家地址,我一定送你回去!不过下次你要小心哦,这么晚在外面可是很危险的。”

  危险的是你这样的烂好人吧!高仓宫满头黑线。握住竹子的手慢慢移到了腰间,手指碰到,才发现腰上别的根本不是腰刀,而是刚才插上去的笛子。

  “妾身就住在后山……可是现在无法从这里离开……”

  “哦?”成范不太明白地应了一声,旋即不解地蹙眉,“无法离开?是腿受伤了吗?”说得也是呢,一直只见她从树后探出半身的样子,“那、那我要如何帮你呢?”

  先说是迷路,现在又说是无法离开!这么前后矛盾的谎言二十一你也信?紧紧搂住竹子,以防随时会控制不住脾气而冲出去,高仓宫暗自咬牙切齿。

  左手向右掌上一敲,成范豁然开朗,“这样好了!我去找人抬竹辇!”

  “……妾身,那样也还是不能离开……”用衣袖掩住唇,女子秀美的容颜泛起一层愁倦。

  “为什么?伤得那么重吗?”成范担心地向前走了几步。

  “别过来!”女子低喘一声,捧颊尖叫起来。

  “可是……”成范踌躇,不过去要怎么帮她呢?

  女子抱着树,身子开始抖了起来,起初以为她是害怕,现在却觉得像是生病般的阵阵发寒,她蜷着身子抬头看了眼开始偏移的月色,面上呈现一抹惊惶。

  “呀——”随着一声痛苦的惊叫,她放开搂住树身的手去捂耳朵,但成范和藏身于丛竹之后的高仓宫还是清楚地看到女子乌亮的头发中冒出的是一对尖尖的银色狐耳……

  怎么办?怎么办?来不及了!就要被打回原形了!可是那样一来,这个人一定就不肯帮她了!女子满脸惊骇,蜷身无措的样子看来非常可怜。

  “原来你是狐精。”成范固然迷糊,毕竟不是傻瓜,此刻再怎样也恍然大悟了,一定是住在这后山的狐狸不小心闯入了寺院的结界被困住了。

  原来是头狐狸!哼哼。高仓宫挤出扭曲的笑,他猜对了吧,果然不是好人!不过看来这头狐狸被困在这里有些时候了,已经没什么妖力,应该伤不了二十一了,他就悄悄地来再悄悄地去吧……

  “早说嘛!”成范走近两步,在已经长出许多白毛的女子身前蹲下,托着腮问,“那么,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离开这个结界呢?”

  不会吧——他还要帮她?高仓宫扶住竹子的手往下一滑,差点栽倒在地。

  “你、你看到我这个样子,还肯救我?”女孩费力地抬起头,捂着尖耳朵,因为痛苦而满面泪水的脸不复娇艳显得十分憔悴。

  “嗯!”成范中气十足地答应了一声,旋而露出大大的笑脸,不好意思地抓抓头,“说实话哦,我其实不太懂得怎么和女性说话,但如果是小动物就没问题了呀。我最喜欢、最喜欢毛毛茸茸的小动物了。所以请你……”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女子压着耳朵的手指,含笑的眼漾起比月色更柔软的温柔,“请你不要再这样辛苦地压着它了,这样很痛吧……放开手,没关系,毛茸茸的耳朵也很漂亮呦……”

  不知不觉就任由他将她的手拉开了,她怔怔望着面前这个温柔善良的男人,“你好奇怪,其实,在你之前也有人闯进来,可是他们都不肯救我,只有你,看到了我现在的样子,还肯对我这样温柔……”

  “一开始就说了呀,如果我能帮得上忙,一定会尽力的,告诉我吧,要怎样才能带你离开?”成范扶住她纤弱的肩膀,隐隐看到她身后有条白色的蓬松尾巴,大概是适才看到的那些咒符压制了她的妖力,所以才无法完全化身人形吧……

  “公子的身上有串紫晶……”狐妖颤抖地伸手碰了碰成范的胸膛。

  “哦?这个吗?”成范低头把衣襟里的珠子拿出来。

  “嗯,这上面有法力很高强的人倾注的法术,不知道像您这样的人怎么会戴着它……那个是……”

  “啊!这个是我的好朋友借我护身用的!”

  “朋友?”狐妖的眼中闪过迷惑,“可是……”

  “咦?难道这个其实并不是护身符?”成范好奇地问。

  “不,也是可以用来给人类护身,但这个……”她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只有那对妖艳的黑眸依旧波光潋滟,充满期盼地锁定成范纯澄的眼睛,“这个是可以给妖魔用来隐匿气息的东西,公子,请你把它借给我,只要戴上这串紫晶,我就可以从这个结界设下的束约中逃开了。”

  “这……”成范犹豫起来,如果是自己的东西送给她也无防,但这是伊长那么宝贝的护身符,借给别人的话,他会不会生气呢……

  “求你……”大大的乌黑的眼已经完全变成了狐狸的眼瞳,也正因如此,反而让成范更加无法抗拒,那噙满泪水的小动物的眼幽幽地绝望地凝视着他呢……

  一咬牙,他伸手摘下紫晶,伊长,回去后给你道歉好了,但这是为了救一条生命啊……

  “住手!”

  猛然从背后响起的怒斥声把成范吓得拿着紫晶的手都颤了一下,怒冲冲冲上前来的人正是高仓宫。

  “二十一!你这个人太好骗了!你把这个给了妖怪,她有了法力就会马上吃掉你!”高仓宫气急败坏,情急之下冲了出来把自己是跟踪人家来此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耶?阿贵?”成范疑惑得连连眨眼,阿贵怎么会来这里?“阿贵你也跟着法皇来了?哦!我都忘了,阿贵你是法皇的儿子嘛。”

  “我不叫阿贵了啦!”不要口口声声叫他那个名字!简直是有辱他翩翩贵公子的形象!

  “那我也不叫二十一呀。”成范忍不住有小小的委屈。

  “吱——”

  一声尖锐短促的哀鸣将两个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适才的端丽女子已完全化身为一头全白的狐狸……

  “哎呀!”成范生怕来不及救她,一手推开高仓宫,连忙摘下紫晶戴在白狐的颈上。

  这个人一到紧要关头动作就特别灵活,高仓宫这种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哪里是他的对手,一时阻挡不及,只好连连跺脚。

  只见紫晶戴在白狐身上后泛起一道紫色光轮,白狐的身体轻盈自成范怀中挣脱,浮上半空转瞬之间变化回女子的模样。

  “太好了!赶上了!”成范松了口气,抬手擦汗,回首向身畔的高仓宫露出宽心的笑容。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人?竟然为了不相干的妖怪脱险而笑得那么美丽,高仓宫呆呆地望着成范。感觉脸上泛起一片古怪的热辣。

  “太好了……”他喃喃念道,幸亏是夜晚呢,不然这样红的脸被二十一看到,一定很难堪……

  “果然,阿贵也觉得能救到她太好了是吗?”成范转过头,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就知道!阿贵是个温柔的好人!”

  好人是你才对……高仓宫被他彻底打败。

  “藤原成范吗?你的名字是藤原成范对吧。”清亮丽脆的声音从空中响起,成范抬起头,那女狐浮在半空,白衣白裙衣袂飘飘正很美丽地向他微笑着呢。

  “嗯,你已经没事了吗?”成范仰头问道。

  “嗯!”眯起眼睛,学着他的口气用力说着,女狐微微地笑了起来,忽然飘了过来拥抱住他,“所以我要报答你……”

  嫣红的唇瓣开启,两排锐利尖细的白牙露了出来,高仓宫一时间急怒惊骇,竟动也不能动一下,眼看那女狐向成范颈上咬了下去……

  恩将仇报忘恩负义卑鄙无齿的畜生!一时间,高仓宫来不及整理出更多用来表达愤怒的脏话。

  却在下一秒……

  惊讶地发现被咬了一下的成范并没有露出痛苦的神情,而纤细的颈上也并没有出血的痕迹,倒是……

  一团模模糊糊看不清形体的黑气从成范身上飘了开来,很快消散不知所踪……

  成范摸了摸脖子,脸红红地看着那好美丽的狐妖再次跃上竹梢,正脚踩碧竹,回首冲他嫣然一笑,“你身上有点不干净的东西,我已经把它咬走了……嘻嘻……藤原成范!”有了力量之后,她的声音更加活泼起来,摸着紫晶,她问,“你说这串珠子的主人是你的朋友对吗?”

  “嗯!”成范用力点头,“是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呦。”

  “那……”她偏了偏头,乌亮柔华的头发洒落白色的衣裙,看起来美丽优雅极了,“我也可以做你的朋友吗?”

  “当然好啊!”成范连忙将手圈在嘴边生怕她听不清地喊,“我住在平安京内……你打听樱町府,大家就都知道啦!樱花再开的时候,记得去我那里做客哦!”

  “樱町宅?好!我知道了,那这串珠子……”细长的指尖抄起紫晶,狐妖微笑,“等我从这离开后,就直接还到你家里好喽。”

  “嗯!”成范同意,反正狐女已经帮他驱逐走那团邪气了,直接还到家里没准可以更快地回到伊长的手上呢。

  狐妖轻笑着跃入云中,很快消失在成范和高仓宫的视野里。

  嫉妒。高仓宫此刻内心充斥满满的都是嫉妒!

  啊啊啊,可恶的狐狸精竟然抢先了!这么容易就说出了他酝酿很久都不好意思说的话!他也想要成为二十一的密友呀。没道理这种好康的地位,全让那个和狐狸精长得差不多的猫眼伊长占据吧!

  (伊长:……我和成范认识快十年了。)

  眼看着高仓宫面色阴晴不定,成范不由得眨了眨眼睛。心想:阿贵这个人真是有趣。难怪伊长最近常常在他面前说起这位殿下的事。伊长也一定觉得阿贵很有趣吧!

  (伊长:……莫名其妙就被憎恨的感觉,一点都不有趣的说。)

  此时竹林起了风,古树上盛放的白花雪一般向四下的暗夜点点飘散。拂在成范的肩头,深色的衾衣上像是凭空浮现出了只在暗夜里绽放的花朵。长长的头发一缕缕地向着海底般深暗的四周扩散……

  果然,真的很像那晚的母亲呢……

  高仓宫怔怔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握紧腰间的笛子。原本无法送出的东西,只要敞开心扉重新找到重要的人,就会再次拥有成为礼物的价值了吧。

  “呐……”站在盘根错节的古树下,衣袖微微摆荡,他摸着鼻尖,略微不好意思地说,“这支笛子,就送给你吧!”

  连妖怪也想要保护的奇妙男子……和母亲性格中的某个部分有着意外却奇妙的重合。把“蝉折”送给他,妈妈一定也会同意吧。高仓宫抿起嘴角,初次露出了一抹坚毅的微笑。

  “啊?送我?”成范把嘴张得大大的。虽然他是不知道这支笛子是否特别贵重,但是,看看面前这位凤眼男子格外认真的表情,反而变得不敢轻易接纳了。

  “不喜欢吗?”平摊开来的手掌与故作镇定的声音一并微微发颤,就像一个想要表现友情却羞于启齿的小小少年那样,树影下的高仓宫有种格外幼稚的错觉。

  唔……从很久以前,就认定别人的好意都是不容拒绝的。看着快要刺入高仓宫眼底的额发,成范翘起唇角,微微地笑了。

  嘛……就算是所谓不可以轻易接受的馈赠,只要有还礼的觉悟,那么收下也没有关系了吧!

  “我——很喜欢呀!”下一秒钟,成范已经展露大大的笑脸,将笛子接在了掌中,“好漂亮的笛子呢!很喜欢的呦!”

  看着成范眯眼微笑的样子,高仓宫揉了揉鼻子,也不好意思地跟着傻笑了起来。果然,得到珍贵礼物的意义,就是要送给自己喜欢的人。

  “那么,我也送给阿贵一样东西吧。”

  意料之外的话语清甜悦耳地响起,成范已经从自己的怀中,掏出另一支笛子向他递来,“这个啊,是我很喜欢的笛子,叫做小枝!约定吧。要是阿贵遇到了危险什么的,只要吹这支笛子,成范一定都会赶去的呦!”说着,露出了元气满点的微笑。

  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俏皮话吧……因为世界上根本没有那种超越距离,只要吹响,就会被特定的某人听到的乐器。但是,高仓宫的心里还是觉得很温暖很感动。好像两个长不大的小孩子一样交换了友情的信物。

  约好了呦,要是我遇到危险的时候。你一定会来救我对不对?

  古树的白花零星飘坠,装点深浓如墨的夜色。

  傻傻地站在树下,相视而笑的两人,尚不知道在并不遥远的时空,将会发生血与火的战争。这一刻,让这个誓约,暂时静静地封缄吧……

  而那个时候的樱町府……

  “左京,你哥哥回来了?”

  “没有啊。”

  “那……”伊长的脸色变了变,伸指指向对面茶具上闪亮亮的东东,“……我的紫晶佛珠怎么先回来了……”

  “呵呵……这还……真是有趣耶。”

  “左京,你不觉得怪?”

  “呵呵……哥哥身上发生什么事都有可能,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你强……”

  “呵呵……要不要尝尝我新泡的茶?”比佛珠更加闪亮的眼睛在茶具和伊长之间来来回回。

  “……我忽然想起有事,先告辞了……”

  茶壶一出,左京天下无敌!哦耶!不管是在何情何景何时何地,都是有人欢喜有人忧。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