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殇
少年星术师（月上戈）
它的名字仅仅就一个字——暗，只因它是黑色的海。我惧怕它，只因它总是寂寞孤独而又死气沉沉的。
族里的老人说海底是亡者的乐园，我深信不疑。运灵船总是孤寂地驶到它的胸膛上，然后像抛下垃圾般将被铁索绑在一起的尸体与灰褐巨大的石碑丢入海中，溅起的浪花很小！甚至不闻声响，就是静寂地可怕！
尸体与石碑被遗置于此，慢慢下沉，眼睁睁地透过昏黑而又泛有斑驳模糊的光影的海水望到运灵船慢慢消失，视线里一片模糊不明的光影，窒息与绝望……那沉入海中的人原来是我，鬓角额前的发丝如黑色的海藻一般在一片黑暗与冰冷中打曲游动，我无能为力毫无办法，身子软软地在一片漆黑与冰冷里下沉，耳旁咕噜咕噜的尽是暗海大口嚼碎我的身子的声音……救我！谁来救我？
我被母亲叫醒，满目泪花地扑入她的怀中，母亲轻拍我的后背低语着安慰我，父亲冷哼一声而后一言不发下床打开了房门，浓郁的夜色潮水似地涌入屋内，跳跃不定的烛火苗儿也终于轻吐了一口浓烟熄灭了，白烟一丝一缕地缓缓消散着，父亲的身影融入了黑暗中，他似乎在考虑着问题，母亲仍在小声安慰我，而我瞪大了眼睛忐忑不安地盯着父亲，他是个冰山一样的男人，从不会因我是他仅有的儿子，就对我放纵。
父亲沉默地走了出去，留下了几声轻咳和屋外挂满夜空的同样缄默的星子。
夜凉如水，树声如啸。我紧紧拥住了母亲，她的眼里有我看不懂的意蕴，最后化为一声轻叹消散在了夜里。
天未亮全，我被父亲叫了出来，他让我跟着，我便跟着他冷漠的背影不敢做声。随行的是族里最杰出的牧师西起，还有他的小女儿习语。一直听说她是我的契妻，她就走在我的旁边，我偷偷看她时，发现她也在小心地偷看我，牧师维塔用深凹灰白的瞳仁斜了我一眼，我抿了抿唇低下头，心中骇然万分，总觉得他皱缩干瘪的面容上透着死意的灰白，我逃跑般紧紧跟上父亲，不再回头。
父亲带着我终于在海岸边停下，我躲在父亲身后，握紧拳头身体微微打颤，咸咸的海风怒冲冲地握起父亲身后的袍角，有意地狠抽在我的脸颊上，我抬头看着父亲，他啽默着挺起胸膛，黑色的长发交缠飞扬在他的身后，黑色的袍衣剧烈地抖颤着。黑色的巨浪嘭的击碎于他身前黑黝黝的礁石，无数细小的水珠隐隐长啸，似被解脱了的怨灵的尖叫，它们跃起浸入父亲的衣袍，可父亲面朝着暗海一动不动。
“来，怯望走上前，挑战你所害怕的东西！”父亲铿然说道，语气里蕴含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我的身子顿时僵硬起来，步履维艰地走出了父亲的身后，慢慢向前走去，我一直低着头，因为我没有直视它的勇气，黑色的浪涛漫上脚踝，丝丝缕缕的冰冷像触手一般攀上了心脏，每一声浪涛交击礁石的声音都像铁锤一样重砸我的大脑，我像个落难者般站在它的身前，衣衫被飞溅的浪涛浸透，身体因害怕和紧张而紧绷得发抖，我慢慢将头抬起，继而呼吸短促，灵魂就蜷缩了起来。
它如此的浩大，平静是海面象是一潭黏泥，那种安静是毫无生机的岑寂，就像一头巨兽的白寥寥的遗骸静躺在你的脚边，又似一张苍老丑陋的面容张着龌龊的大口艰难地呼气。灰蒙蒙的天空迫压在它的身躯之上，它如同困兽般握着拳头轰隆隆地砸在灰黑的汀线上然后血花四溅痛吟着退下，海天在遥远处相交，宛如它擎出的紧闭的眸子，就算它睁开了眼睛，也仅有荒漠般悄寂的死意。
我哭喊着后退，无助地倒在地上，手中沾满泥沙地爬起跑向父亲，可父亲的眼中仅有一丝不耐一丝愤怒，啪！他的手掌抽到我的脸，却似一根毒刺扎进了我的心脏，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我跌坐在地上，伏着身子无力地低下了头，双手扣入了泥沙中，嘴角溢流出的鲜血，滴滴都那么鲜红刺目。
我只能感觉到胸腔被翻涌而上的气血撑得撕开一样的痛，像有把带着倒刺的利剑，一剑洞穿了我的胸膛，然后再缓慢地向后牵拉，鲜血沿着剑刃汩汩地流淌。
“懦夫！”他回去的时候连回头也没有，西起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也跟他回去了。冷冷的风打着旋贯入我的领口，我呆呆地望着身下的泥沙，缄默不语。
“怯望，给你，你流血了。”一块洁白的手帕递了过来，我抬起头看到了习语，她双膝跪到我的身前，微笑着递给我我的手帕，她弯弯的睫毛上似乎也挂着淡淡的笑意，可我却厌恶她的笑，尤其在我这般狼狈的境况下。
“滚开！离我远一点，我讨厌你！”我打开了她的手，她手中的手帕被海风扬起飞到了高空，我爬起跑开，像个受伤的士兵，她一言不发，眼里噙满了泪花，在我身后依旧沉默。
我没有离开只是藏在一棵大树的背后泪流满面，我看到在那一片苍茫朦胧的晨色里，她只是温柔地小心地捡起手帕。海风扬起她乳白色的牧师长袍，拂乱了她棕色的长长的卷发，而后她立在原地向我望了过来，距离太远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温柔地抬起头向我离开的方向张望。
娇弱单薄的身子像坚强的迎风而立的夜兰般惹人生怜。
就像蛮族里的那尊高大雄伟的兽神石像一般，星楼在人族中的地位就如同它，但星楼更加的高大，足有百米之高，星楼历经了千年的风雨而屹立不倒，它就像巨灵一般顶天立地，守护着人族的总部落。它的身上还依稀可以看到那些晦涩难懂的加固符文，即使符文已被岁月的剜刀戳得模糊，可那是它曾经年轻的证明，如果你用手指触及它厚实的身躯或许能感受到它强劲有力的心跳。
在星楼的最顶端是一轮巨目，族人称它为“天目”。因为无论多么神秘的隐形魔法都能被它侦破，我曾听机械工程师悉北说天目是人族真正的守护神，它的强大可以媲美巨龙，悉北是个皮肤黝黑腰背佝偻的老者，他一向沉默寡言是个喜怒无常的怪老头，但他却是人族最优秀的机械工程师，每年星楼例行的检修都是他掌手进行的，他曾说这片大陆只是暗海怀抱里的一座小岛，这种言论无法让人们接受，于是人人都疏远他，他便成了总族里的异类没人愿意与他来往，我是在星楼之下偶然遇到他的，他怪笑着将我强行拉坐在他的身旁，之后他便疯疯癫癫地自言自语起来，一会仰头高声大笑一会低头像个孩子般哭泣，最后他神态激动地拉住了我的手，他目光里有着无比的期盼，“孩子，你……你理解我吗？我说的都是真的，他们都是一群不愿相信事实的蠢货。你愿意相信我吗，孩子？”
我的手被他抓得生疼只想摆脱他，我点了点头，他的瞢然的目光里有着异样的光彩，因兴奋而使脸庞通红，他大嚷着“有人相信我了”像个痴狂的疯子般狂奔着离开了。后来再回忆这段往事就只记得他曾神秘地告诉我星楼与巨瞳是人族最大的秘密，我问什么秘密，他兴奋地大笑起来，“它们有能力将半个大陆毁灭，哈哈！”看他的样子象是在说大话，我心里一点也不相信，但偏偏将这件事情记得最清楚。
冷风袭来，我打了个寒战惊醒过来，这才发现恍惚着就走到了星楼的身下，我抬目仰望那高立在星楼之巅的巨瞳，愣愣地看着它。
那银灰色的巨瞳里我看不到其他，仅有没有灵魂的空洞与毫无人性的冷漠，我走入漆黑地梯口一阶一阶地登上星楼，虽然星楼是族里的禁地除了族长能登楼别人都不能上去，可是上面有个人是她给了我登楼的权利，一想到她我心里就温暖非常。
很小的时候，我偷偷跑上来时就发现了恓恓独坐在星楼顶端的婆婆，那天的天空上飘着几片懒散的黄云，我还偷了母亲藏好的甜饼，那时我还不认识婆婆，只是怯怯地将手中的甜饼递了过去，曾经的我也那般善良过。
婆婆消沉地目光忽然有了变化，闪动着莫名的泪花，用枯瘦温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我抬目与婆婆的目光交接，她的眼中有种奇异的情感沿着视线涌动而来，让我久久地温暖。
云朵在空中静静流淌的声音回响在耳边，一切都归于美好的寂静中了。
最后暴怒的父亲在星楼找到了我，婆婆只是说，怯望是你的儿子，但现在他是我的弟子。身为族长的父亲愣在了原地，脸上疾掠而过一丝喜意，父亲恭顺地退下前还用手掌轻拍了我的肩膀，我从未看到父亲对谁有那般恭敬过。
婆婆到底是什么人？有着怎样的过去？我问过族里的老人，他们都是遥望着星楼，脸上有一丝矛盾的神色，是崇敬抑或厌恶，最后谁也没给我答案，但星楼是我的避风港，那里虽仅有一耸高楼、一个年迈的婆婆。还有一个冷漠的银色的巨瞳，可是在那里拥有我童年全部的温暖，有我的婆婆。
“怯望，你来了。”这声音温和却流露出浓浓的关心，我的胸腔里忽然翻滚起烫心的难受，眼角有些湿润，我面对着婆婆深深鞠了一躬，话还未说出泪水却跃涌而出，我扑入婆婆的怀中放声大哭，放肆地哭泣，把我全部的委屈都统统哭出来，哭声荡入浓黑的夜色里，击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一直传到很远很远。
“怯望，让我猜猜你为了什么而哭泣！”婆婆捋了捋我鬓间的发，用干皱温暖的手掌替我拭尽了泪水，婆婆的手掌并不柔软而有些干硬，就像一块褶皱了的树皮般擦过我的脸畔，我止住了泪水，盘腿坐在了婆婆身前。
“怯望，是因为无法战胜恐惧，无法得到父亲的认可而哭的，对不对？”婆婆和蔼地看着我的眼睛，似乎一直看到了我的心底，将我的秘密看得一清二楚，我低下头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沉默着。
夜深了，闪闪的星子从墨穹中探出身子，高天肃然，冷风袭过森林与树梢一路低谈，如群游的鱼儿一般各个灵巧地穿过夜的罅隙突然出现在某处相互垒着在高空无所忌惮地畅游着，婆婆耳后的一缕银丝也随着夜风微微颤动。
“怯望，不要哭了，每个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东西，这并不可耻，”婆婆轻拂我的发丝，“但我们要有直面它的勇气，为了保护值得我们珍惜的人，我们要有勇气。”
我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问婆婆：“婆婆在保护什么？”
婆婆沉吟了片刻用干瘦的手指敲在了我的额头上，而后认真地告诉我：“保护你呀！怯望，现在你是我最珍惜的人，但我也在保护这里，因为这里是我的家，有我的爱。”婆婆的话很轻柔却带着百年的沧桑和孤独，带着莫名的力量没入我的躯壳轰然击碎了我的灵魂里的恐惧，象是一圈圈涟漪般传动浓稠的黑暗里，直至敲动我薄薄的耳膜，再从耳朵里一直传吟到了心底，我的血管象是受到了解放似地缓慢地舒张，血液擦着血管里潺潺欢快地流淌，我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混杂着炊烟特有的香味，涌入肺里，心跳急急跳动了两下，忽然放慢了节奏，很缓很慢。星楼之下万家灯火，俨然整饬的房屋里透照而出的是一种安宁的鹅黄色的光，这里也是我的家，更有我的爱。
“要像光一样，驱走黑暗，把光明和热带给别人。”婆婆微笑着拉住了我的手。
我有些迷惘，“像光一样？光幺？”
婆婆淡淡地笑了，她把枯瘦的手掌斜举在空中，“来，怯望把手拿过来！”我不知道婆婆要做什么，我探出手与婆婆的手握在了一起。
“像光一样，怯望。”这句话婆婆说得很低声，几乎听不到，像是呓语般的模糊。婆婆将目光放在了空中紧握的手上，我也把目光放在了手背上。
微弱的星光下，我感到婆婆的手掌微微发热，继而看到婆婆的手掌虚幻透明起来，可却实实在在的紧握着婆婆的手，一股暖流忽然自婆婆的掌心传来，我看着高举的手的皮肤，渐渐变得透明，就算是里面的血管也看得清清楚楚，青色的血管扭曲着爬在血肉上，里面流动的不是血液而是白色的如液体的光流，我再次不可置信地眨动眸子后，却只能看到自己白光溢流的血管慢慢消失，我已看不到了我的手掌但我能感觉到我的手仍和婆婆的手紧握着，更加奇异的是自婆婆的头顶浮出白光浮动的结界符阵，如果那是法师施法时的契法符阵的话，我从没见过有谁能构建出那般庞大复杂的符阵来，它几乎占据了整个夜空。
婆婆再没说话，我也沉默着，黑暗吞噬了我和婆婆的身形，但一种奇异的力量正在汇集等待爆发，风悄悄踏过鼻尖，如浪涛喧哗的叶啸声从森林里传来，平静却又蕴含着汹涌的暗潮。嘭！一个低沉象是骨骼在血肉中断裂的声音凭空响起，继而在毫无防备的状况下，耀日般的白光突然乍现摧枯拉朽般破碎了周身浓稠的黑暗，耳边是光束撕开浓黑的尖啸声，嗡！嗡！连心脏也跟着共鸣起来，白光像无数矢箭般从符阵中向着黑暗咻咻射出，甚至听得到黑色的夜的巨屏破碎的咔咔的声音，气浪自座下升腾而起，婆婆长发和衣袍翻飞而起，一股又一股的热流如涌泉一般释放，汇成河流从星楼之上泄流而下，我的眼睛里白茫茫的，耳朵里嗡鸣着。
亮光将黑夜照为白昼光芒徐徐变暗最后消失，而从星楼顷泄而下的热流匹练延展了数千丈被风高扬了起来，在旷荡的夜空中浪涛般迅速地席卷了整个浩大、寂灭、黑暗的空间。嘭的一声，化为无数漫空徐徐而坠的白莹笼罩了整个总族，神奇而又壮观，这便是潜藏
在婆婆瘦小身子里的力量幺？
“怯望，你要保护这里，你有能力保护这里，因为你有一颗善良的心。”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但婆婆的话声我却能听得清楚，我的心有些不安，不晓得不安些什么。
“你不要忙着想看清东西，听着便好，怯望，我教给你的东西你可千万不要让别人看到，还有，怯望你要知道无论多么邪恶的事物都有善良的一面，你要看到它们的善良，”我感到婆婆的手掌放在了我的左胸上，“靠这颗善良的心，你能看到所有的善良！”
婆婆停下了话，我不安地坐着，“来自星宿的力量会永远庇护你的，怯望，你将是人族最伟大的领袖的，勇敢一点，我的孩子！”
我的胸口一片滚烫，这次真的是滚烫！灼人心肺，如同烧得通红的烙铁放在了左胸，我想挣扎着后退，却发觉身子被一种奇异的力量封印禁锢。热意滚入胸膛中推涌着漫去大脑，晕沉中我的视觉逐渐恢复，恍惚里我看到了婆婆，婆婆的眼里充满慈爱地看着我，那种眼神有太多的情感混杂着，但我还是剥析出了一种，那便是诀别前的一丝留恋，一瞬之间，时间流得缓慢，夜浓地可恐，心好像被谁剜去了一块，我的眼角滚落了一颗泪水，那滴泪水泛着点点的星辰的光辉在地上溅得粉碎，后来的事我就记得不太清楚了，不知是梦还是久远的幻境，后来我就常常想起它，不知它是真实发生过还是我的幻想。
我只是恍惚地觉得我躺在婆婆的怀中，我感觉到婆婆的气息已微弱地不闻声响，她疲惫地抬起低垂的头，看着头顶那轮永不合目的巨瞳，低声说：“苏，以后要靠你喽！我呀！老了，就不能陪你了。”她的声音沙哑而又含糊不清带着梦的沉重感顿击在我的耳膜上。巨瞳似听懂了婆婆的话，银色的瞳仁里竟闪动着人性的光亮，它悬在空中慢慢转换角度终于与老者对视了。
“苏，你要看好这里，我，”婆婆喘了口气，抬起的头又缓缓垂了下去。“我……要睡了。”婆婆身子一松就好像真的睡了，呵！
这百年的孤独终于在此时了结，是谁有未完成的夙愿，是谁有了低低的叹息？
巨瞳又缓慢地自我调整着角度，没有悲伤只是机械地沉静着调整自我，忽然自它的眼眶滑下一滴液体来，它微微一顿但似乎它也不明白自己流下了什么？就又缓缓悬回了自己该立好的位置，一切重归寂静。
那滴硕大的巨瞳之泪，没有像水滴般溅碎而是凝结成为一枚透明晶体珠
咕噜咕噜地滚在生硬冰冷的地板上，一直滚入下楼口，在幽深曲折的石阶甬道里磕磕碰碰，这声音象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般，隐约模糊却又听得真切，它越滚越远越下越深，声音在楼端就将看不到时，忽然有了一段寂静。
嘭！那泪在不知何处的黑暗里碎成了一地的星光，这次终于都静了，黑夜里的星楼孤寂地立着，与啽默的星子对峙，只是今夜的它为何这般的孤独，像个恸哭无助的孩子……夜，沉睡却又在睡梦里哭泣的少年。呵！夜，请别太凉！
就这样我的婆婆，您就丢下了我。
就这样我的婆婆，您就不愿醒来了。
就这样我的婆婆、我的依靠、我的爱被黑夜碾碎了。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
它的名字仅仅就一个字——暗，只因它是黑色的海。我惧怕它，只因它总是寂寞孤独而又死气沉沉的。
族里的老人说海底是亡者的乐园，我深信不疑。运灵船总是孤寂地驶到它的胸膛上，然后像抛下垃圾般将被铁索绑在一起的尸体与灰褐巨大的石碑丢入海中，溅起的浪花很小！甚至不闻声响，就是静寂地可怕！
尸体与石碑被遗置于此，慢慢下沉，眼睁睁地透过昏黑而又泛有斑驳模糊的光影的海水望到运灵船慢慢消失，视线里一片模糊不明的光影，窒息与绝望……那沉入海中的人原来是我，鬓角额前的发丝如黑色的海藻一般在一片黑暗与冰冷中打曲游动，我无能为力毫无办法，身子软软地在一片漆黑与冰冷里下沉，耳旁咕噜咕噜的尽是暗海大口嚼碎我的身子的声音……救我！谁来救我？
我被母亲叫醒，满目泪花地扑入她的怀中，母亲轻拍我的后背低语着安慰我，父亲冷哼一声而后一言不发下床打开了房门，浓郁的夜色潮水似地涌入屋内，跳跃不定的烛火苗儿也终于轻吐了一口浓烟熄灭了，白烟一丝一缕地缓缓消散着，父亲的身影融入了黑暗中，他似乎在考虑着问题，母亲仍在小声安慰我，而我瞪大了眼睛忐忑不安地盯着父亲，他是个冰山一样的男人，从不会因我是他仅有的儿子，就对我放纵。
父亲沉默地走了出去，留下了几声轻咳和屋外挂满夜空的同样缄默的星子。
夜凉如水，树声如啸。我紧紧拥住了母亲，她的眼里有我看不懂的意蕴，最后化为一声轻叹消散在了夜里。
天未亮全，我被父亲叫了出来，他让我跟着，我便跟着他冷漠的背影不敢做声。随行的是族里最杰出的牧师西起，还有他的小女儿习语。一直听说她是我的契妻，她就走在我的旁边，我偷偷看她时，发现她也在小心地偷看我，牧师维塔用深凹灰白的瞳仁斜了我一眼，我抿了抿唇低下头，心中骇然万分，总觉得他皱缩干瘪的面容上透着死意的灰白，我逃跑般紧紧跟上父亲，不再回头。
父亲带着我终于在海岸边停下，我躲在父亲身后，握紧拳头身体微微打颤，咸咸的海风怒冲冲地握起父亲身后的袍角，有意地狠抽在我的脸颊上，我抬头看着父亲，他啽默着挺起胸膛，黑色的长发交缠飞扬在他的身后，黑色的袍衣剧烈地抖颤着。黑色的巨浪嘭的击碎于他身前黑黝黝的礁石，无数细小的水珠隐隐长啸，似被解脱了的怨灵的尖叫，它们跃起浸入父亲的衣袍，可父亲面朝着暗海一动不动。
“来，怯望走上前，挑战你所害怕的东西！”父亲铿然说道，语气里蕴含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我的身子顿时僵硬起来，步履维艰地走出了父亲的身后，慢慢向前走去，我一直低着头，因为我没有直视它的勇气，黑色的浪涛漫上脚踝，丝丝缕缕的冰冷像触手一般攀上了心脏，每一声浪涛交击礁石的声音都像铁锤一样重砸我的大脑，我像个落难者般站在它的身前，衣衫被飞溅的浪涛浸透，身体因害怕和紧张而紧绷得发抖，我慢慢将头抬起，继而呼吸短促，灵魂就蜷缩了起来。
它如此的浩大，平静是海面象是一潭黏泥，那种安静是毫无生机的岑寂，就像一头巨兽的白寥寥的遗骸静躺在你的脚边，又似一张苍老丑陋的面容张着龌龊的大口艰难地呼气。灰蒙蒙的天空迫压在它的身躯之上，它如同困兽般握着拳头轰隆隆地砸在灰黑的汀线上然后血花四溅痛吟着退下，海天在遥远处相交，宛如它擎出的紧闭的眸子，就算它睁开了眼睛，也仅有荒漠般悄寂的死意。
我哭喊着后退，无助地倒在地上，手中沾满泥沙地爬起跑向父亲，可父亲的眼中仅有一丝不耐一丝愤怒，啪！他的手掌抽到我的脸，却似一根毒刺扎进了我的心脏，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我跌坐在地上，伏着身子无力地低下了头，双手扣入了泥沙中，嘴角溢流出的鲜血，滴滴都那么鲜红刺目。
我只能感觉到胸腔被翻涌而上的气血撑得撕开一样的痛，像有把带着倒刺的利剑，一剑洞穿了我的胸膛，然后再缓慢地向后牵拉，鲜血沿着剑刃汩汩地流淌。
“懦夫！”他回去的时候连回头也没有，西起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也跟他回去了。冷冷的风打着旋贯入我的领口，我呆呆地望着身下的泥沙，缄默不语。
“怯望，给你，你流血了。”一块洁白的手帕递了过来，我抬起头看到了习语，她双膝跪到我的身前，微笑着递给我我的手帕，她弯弯的睫毛上似乎也挂着淡淡的笑意，可我却厌恶她的笑，尤其在我这般狼狈的境况下。
“滚开！离我远一点，我讨厌你！”我打开了她的手，她手中的手帕被海风扬起飞到了高空，我爬起跑开，像个受伤的士兵，她一言不发，眼里噙满了泪花，在我身后依旧沉默。
我没有离开只是藏在一棵大树的背后泪流满面，我看到在那一片苍茫朦胧的晨色里，她只是温柔地小心地捡起手帕。海风扬起她乳白色的牧师长袍，拂乱了她棕色的长长的卷发，而后她立在原地向我望了过来，距离太远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温柔地抬起头向我离开的方向张望。
娇弱单薄的身子像坚强的迎风而立的夜兰般惹人生怜。
就像蛮族里的那尊高大雄伟的兽神石像一般，星楼在人族中的地位就如同它，但星楼更加的高大，足有百米之高，星楼历经了千年的风雨而屹立不倒，它就像巨灵一般顶天立地，守护着人族的总部落。它的身上还依稀可以看到那些晦涩难懂的加固符文，即使符文已被岁月的剜刀戳得模糊，可那是它曾经年轻的证明，如果你用手指触及它厚实的身躯或许能感受到它强劲有力的心跳。
在星楼的最顶端是一轮巨目，族人称它为“天目”。因为无论多么神秘的隐形魔法都能被它侦破，我曾听机械工程师悉北说天目是人族真正的守护神，它的强大可以媲美巨龙，悉北是个皮肤黝黑腰背佝偻的老者，他一向沉默寡言是个喜怒无常的怪老头，但他却是人族最优秀的机械工程师，每年星楼例行的检修都是他掌手进行的，他曾说这片大陆只是暗海怀抱里的一座小岛，这种言论无法让人们接受，于是人人都疏远他，他便成了总族里的异类没人愿意与他来往，我是在星楼之下偶然遇到他的，他怪笑着将我强行拉坐在他的身旁，之后他便疯疯癫癫地自言自语起来，一会仰头高声大笑一会低头像个孩子般哭泣，最后他神态激动地拉住了我的手，他目光里有着无比的期盼，“孩子，你……你理解我吗？我说的都是真的，他们都是一群不愿相信事实的蠢货。你愿意相信我吗，孩子？”
我的手被他抓得生疼只想摆脱他，我点了点头，他的瞢然的目光里有着异样的光彩，因兴奋而使脸庞通红，他大嚷着“有人相信我了”像个痴狂的疯子般狂奔着离开了。后来再回忆这段往事就只记得他曾神秘地告诉我星楼与巨瞳是人族最大的秘密，我问什么秘密，他兴奋地大笑起来，“它们有能力将半个大陆毁灭，哈哈！”看他的样子象是在说大话，我心里一点也不相信，但偏偏将这件事情记得最清楚。
冷风袭来，我打了个寒战惊醒过来，这才发现恍惚着就走到了星楼的身下，我抬目仰望那高立在星楼之巅的巨瞳，愣愣地看着它。
那银灰色的巨瞳里我看不到其他，仅有没有灵魂的空洞与毫无人性的冷漠，我走入漆黑地梯口一阶一阶地登上星楼，虽然星楼是族里的禁地除了族长能登楼别人都不能上去，可是上面有个人是她给了我登楼的权利，一想到她我心里就温暖非常。
很小的时候，我偷偷跑上来时就发现了恓恓独坐在星楼顶端的婆婆，那天的天空上飘着几片懒散的黄云，我还偷了母亲藏好的甜饼，那时我还不认识婆婆，只是怯怯地将手中的甜饼递了过去，曾经的我也那般善良过。
婆婆消沉地目光忽然有了变化，闪动着莫名的泪花，用枯瘦温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我抬目与婆婆的目光交接，她的眼中有种奇异的情感沿着视线涌动而来，让我久久地温暖。
云朵在空中静静流淌的声音回响在耳边，一切都归于美好的寂静中了。
最后暴怒的父亲在星楼找到了我，婆婆只是说，怯望是你的儿子，但现在他是我的弟子。身为族长的父亲愣在了原地，脸上疾掠而过一丝喜意，父亲恭顺地退下前还用手掌轻拍了我的肩膀，我从未看到父亲对谁有那般恭敬过。
婆婆到底是什么人？有着怎样的过去？我问过族里的老人，他们都是遥望着星楼，脸上有一丝矛盾的神色，是崇敬抑或厌恶，最后谁也没给我答案，但星楼是我的避风港，那里虽仅有一耸高楼、一个年迈的婆婆。还有一个冷漠的银色的巨瞳，可是在那里拥有我童年全部的温暖，有我的婆婆。
“怯望，你来了。”这声音温和却流露出浓浓的关心，我的胸腔里忽然翻滚起烫心的难受，眼角有些湿润，我面对着婆婆深深鞠了一躬，话还未说出泪水却跃涌而出，我扑入婆婆的怀中放声大哭，放肆地哭泣，把我全部的委屈都统统哭出来，哭声荡入浓黑的夜色里，击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一直传到很远很远。
“怯望，让我猜猜你为了什么而哭泣！”婆婆捋了捋我鬓间的发，用干皱温暖的手掌替我拭尽了泪水，婆婆的手掌并不柔软而有些干硬，就像一块褶皱了的树皮般擦过我的脸畔，我止住了泪水，盘腿坐在了婆婆身前。
“怯望，是因为无法战胜恐惧，无法得到父亲的认可而哭的，对不对？”婆婆和蔼地看着我的眼睛，似乎一直看到了我的心底，将我的秘密看得一清二楚，我低下头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沉默着。
夜深了，闪闪的星子从墨穹中探出身子，高天肃然，冷风袭过森林与树梢一路低谈，如群游的鱼儿一般各个灵巧地穿过夜的罅隙突然出现在某处相互垒着在高空无所忌惮地畅游着，婆婆耳后的一缕银丝也随着夜风微微颤动。
“怯望，不要哭了，每个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东西，这并不可耻，”婆婆轻拂我的发丝，“但我们要有直面它的勇气，为了保护值得我们珍惜的人，我们要有勇气。”
我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问婆婆：“婆婆在保护什么？”
婆婆沉吟了片刻用干瘦的手指敲在了我的额头上，而后认真地告诉我：“保护你呀！怯望，现在你是我最珍惜的人，但我也在保护这里，因为这里是我的家，有我的爱。”婆婆的话很轻柔却带着百年的沧桑和孤独，带着莫名的力量没入我的躯壳轰然击碎了我的灵魂里的恐惧，象是一圈圈涟漪般传动浓稠的黑暗里，直至敲动我薄薄的耳膜，再从耳朵里一直传吟到了心底，我的血管象是受到了解放似地缓慢地舒张，血液擦着血管里潺潺欢快地流淌，我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混杂着炊烟特有的香味，涌入肺里，心跳急急跳动了两下，忽然放慢了节奏，很缓很慢。星楼之下万家灯火，俨然整饬的房屋里透照而出的是一种安宁的鹅黄色的光，这里也是我的家，更有我的爱。
“要像光一样，驱走黑暗，把光明和热带给别人。”婆婆微笑着拉住了我的手。
我有些迷惘，“像光一样？光幺？”
婆婆淡淡地笑了，她把枯瘦的手掌斜举在空中，“来，怯望把手拿过来！”我不知道婆婆要做什么，我探出手与婆婆的手握在了一起。
“像光一样，怯望。”这句话婆婆说得很低声，几乎听不到，像是呓语般的模糊。婆婆将目光放在了空中紧握的手上，我也把目光放在了手背上。
微弱的星光下，我感到婆婆的手掌微微发热，继而看到婆婆的手掌虚幻透明起来，可却实实在在的紧握着婆婆的手，一股暖流忽然自婆婆的掌心传来，我看着高举的手的皮肤，渐渐变得透明，就算是里面的血管也看得清清楚楚，青色的血管扭曲着爬在血肉上，里面流动的不是血液而是白色的如液体的光流，我再次不可置信地眨动眸子后，却只能看到自己白光溢流的血管慢慢消失，我已看不到了我的手掌但我能感觉到我的手仍和婆婆的手紧握着，更加奇异的是自婆婆的头顶浮出白光浮动的结界符阵，如果那是法师施法时的契法符阵的话，我从没见过有谁能构建出那般庞大复杂的符阵来，它几乎占据了整个夜空。
婆婆再没说话，我也沉默着，黑暗吞噬了我和婆婆的身形，但一种奇异的力量正在汇集等待爆发，风悄悄踏过鼻尖，如浪涛喧哗的叶啸声从森林里传来，平静却又蕴含着汹涌的暗潮。嘭！一个低沉象是骨骼在血肉中断裂的声音凭空响起，继而在毫无防备的状况下，耀日般的白光突然乍现摧枯拉朽般破碎了周身浓稠的黑暗，耳边是光束撕开浓黑的尖啸声，嗡！嗡！连心脏也跟着共鸣起来，白光像无数矢箭般从符阵中向着黑暗咻咻射出，甚至听得到黑色的夜的巨屏破碎的咔咔的声音，气浪自座下升腾而起，婆婆长发和衣袍翻飞而起，一股又一股的热流如涌泉一般释放，汇成河流从星楼之上泄流而下，我的眼睛里白茫茫的，耳朵里嗡鸣着。
亮光将黑夜照为白昼光芒徐徐变暗最后消失，而从星楼顷泄而下的热流匹练延展了数千丈被风高扬了起来，在旷荡的夜空中浪涛般迅速地席卷了整个浩大、寂灭、黑暗的空间。嘭的一声，化为无数漫空徐徐而坠的白莹笼罩了整个总族，神奇而又壮观，这便是潜藏
在婆婆瘦小身子里的力量幺？
“怯望，你要保护这里，你有能力保护这里，因为你有一颗善良的心。”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但婆婆的话声我却能听得清楚，我的心有些不安，不晓得不安些什么。
“你不要忙着想看清东西，听着便好，怯望，我教给你的东西你可千万不要让别人看到，还有，怯望你要知道无论多么邪恶的事物都有善良的一面，你要看到它们的善良，”我感到婆婆的手掌放在了我的左胸上，“靠这颗善良的心，你能看到所有的善良！”
婆婆停下了话，我不安地坐着，“来自星宿的力量会永远庇护你的，怯望，你将是人族最伟大的领袖的，勇敢一点，我的孩子！”
我的胸口一片滚烫，这次真的是滚烫！灼人心肺，如同烧得通红的烙铁放在了左胸，我想挣扎着后退，却发觉身子被一种奇异的力量封印禁锢。热意滚入胸膛中推涌着漫去大脑，晕沉中我的视觉逐渐恢复，恍惚里我看到了婆婆，婆婆的眼里充满慈爱地看着我，那种眼神有太多的情感混杂着，但我还是剥析出了一种，那便是诀别前的一丝留恋，一瞬之间，时间流得缓慢，夜浓地可恐，心好像被谁剜去了一块，我的眼角滚落了一颗泪水，那滴泪水泛着点点的星辰的光辉在地上溅得粉碎，后来的事我就记得不太清楚了，不知是梦还是久远的幻境，后来我就常常想起它，不知它是真实发生过还是我的幻想。
我只是恍惚地觉得我躺在婆婆的怀中，我感觉到婆婆的气息已微弱地不闻声响，她疲惫地抬起低垂的头，看着头顶那轮永不合目的巨瞳，低声说：“苏，以后要靠你喽！我呀！老了，就不能陪你了。”她的声音沙哑而又含糊不清带着梦的沉重感顿击在我的耳膜上。巨瞳似听懂了婆婆的话，银色的瞳仁里竟闪动着人性的光亮，它悬在空中慢慢转换角度终于与老者对视了。
“苏，你要看好这里，我，”婆婆喘了口气，抬起的头又缓缓垂了下去。“我……要睡了。”婆婆身子一松就好像真的睡了，呵！
这百年的孤独终于在此时了结，是谁有未完成的夙愿，是谁有了低低的叹息？
巨瞳又缓慢地自我调整着角度，没有悲伤只是机械地沉静着调整自我，忽然自它的眼眶滑下一滴液体来，它微微一顿但似乎它也不明白自己流下了什么？就又缓缓悬回了自己该立好的位置，一切重归寂静。
那滴硕大的巨瞳之泪，没有像水滴般溅碎而是凝结成为一枚透明晶体珠
咕噜咕噜地滚在生硬冰冷的地板上，一直滚入下楼口，在幽深曲折的石阶甬道里磕磕碰碰，这声音象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般，隐约模糊却又听得真切，它越滚越远越下越深，声音在楼端就将看不到时，忽然有了一段寂静。
嘭！那泪在不知何处的黑暗里碎成了一地的星光，这次终于都静了，黑夜里的星楼孤寂地立着，与啽默的星子对峙，只是今夜的它为何这般的孤独，像个恸哭无助的孩子……夜，沉睡却又在睡梦里哭泣的少年。呵！夜，请别太凉！
就这样我的婆婆，您就丢下了我。
就这样我的婆婆，您就不愿醒来了。
就这样我的婆婆、我的依靠、我的爱被黑夜碾碎了。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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