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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梦里浮生足断肠

  假借巡视之名来到渊城,不想驻守在此的三间商埠的执事们倒都当了真,连着数天里,每人捧了各自铺子的营运账簿,交给慕容昙以资考较。

  许是年前慕容昙的父亲露过口风,一旦慕容昙大婚之后,诸事都将交与她二人打理。而今婚期在即,两人却跑到这边远之地,不怪这些执事们直犯嘀咕,唯恐平日里处事不严,落下什么纰漏传到了凤城,招得这两位主子大老远跑这一趟。

  烈铮佯做不知,只道各种秘密暂不好插手,两袖一甩撇了个清净。

  而慕容昙,眼见这些资深的执事们个个恭严谨顺,她倒真不好怠慢了去,背对着人前,向烈铮叫苦不已:这真是自己找来的!

  这日一早,两人原本说好要一同在城内走一走,不想早膳尚未用完,林轲行色匆匆,面带喜色地跑了来,兴冲冲地要与慕容昙相商今春人参采收一事。

  两人之行,又变成了烈铮独自的游兴。

  来到渊城不过数日,可这渊城集市热闹所在不过那么几条街弄,反反复复走过几遭,也就熟了。

  几日前刚落过雪,今日放晴,那日光居然是渊城春季里罕有的温煦,原本裹着厚厚棉衣出行的人们,走得急了,个个脸泛红光。

  烈铮随性地迈着步子,垂落着眼光,瞧见自己靴尖上沾着的一点泥泞,很快就被路面上的积雪擦净。

  一线一缕的阳光极好,枝桠上垂挂的晶莹冰凌也慢慢地融下水滴,一声声极轻地落下……其实市声很嘈杂,他却偏偏听得到这细微的声响。

  微一侧身,望见川流不息的人群……商贩、游人、杂耍班,甚或那边几个乞儿,每个画面都再寻常不过了。只是,他融入不了。

  独独有一种被置之在外的感觉……一如两天前他辗转拜访映雪山庄,尚未到达山庄,已被人“好意”地拦下。

  很明显,那个云鹤天,根本不会让自己再次见到云横波!

  烈铮眯眸望向那边玉龙灵蛟的雪原山脉,面色倏忽就暗淡下来。

  不知为什么,不想开口找慕容昙帮忙……许是那日云鹤天提到“慕容”二字时那表情里极度的不屑。

  那个男人,很厌憎自己。

  毋庸置疑,云鹤天是“旧识”——当然,不会是朋友!

  那么……云横波呢?

  眼前浮起一双乌黑得没有生气的眸子……她,又是敌是友?

  一股心浮气躁,居然按捺不住……烈铮深深地吸气,脚步缓将下来。

  几间铺子前堆着不少货物,三五个眉眼粗憨的汉子聚在一块儿说着笑着。烈铮目光极锐,觑到他们掌心捏着的几枚铜板。

  只这微薄的银钱,已经换来他们十分的满足。

  烈铮的唇线扬起,听到他们说着“打些烧酒”之类的话……

  几声嬉笑……却不是那些苦力们发出的,烈铮眸光兜转,觑到旁边民宅的檐下围坐的几个乞儿,肮脏邋遢的脸孔,面目却都是年轻的。

  见有人来,那些乞儿顿时噤声,其中一个似乎低低咕哝了什么……眼看这锦衣华服的公子就要走开了,那乞儿忙不迭地跑过来。

  那目光与烈铮一接,霎时浮出萎缩的可怜,脏兮兮的一只手伸到了烈铮的面前。

  “公子行行好,赏点儿吧!”

  烈铮唇角一弯,眸底却殊无笑意,手指向那边巷口数名挑重的脚夫,丐儿一怔。

  “看你好手好脚,自能像那些汉子一样谋份苦力,温饱应该无忧。”

  他说得平淡,眼光却清冷无比,不消怎么盯视那丐儿,已煞得那人面色臊红,讪讪然地偏开身去。

  烈铮再不看丐儿一眼,轻掸衫角,施施然地走开……眼底浮起些许的嘲弄,对那丐儿,亦有对自己的。

  总在想,自己是不是天性凉薄?连个衣不蔽体的乞丐也能这样挤兑。

  与慕容昙朝夕相处,之前不晓得是何种情形,然而这四年里,她的付出,是瞎子都能感受到的深浓可惜……能唤起的,只有他的一份感恩。

  也许,身体里的某些东西,随着那段记忆,一并流失了。

  等等……烈铮蓦地止步,心头一震。

  ——“年轻力壮却当街乞讨,我都替你们臊得慌!”

  好熟悉的一句……他说过这样的话吗?何时?何地?

  日正时分,街头巷尾商埠林立,吆喝的、叫卖的……喧闹不已,他却站在街弄的一角,脑海中纷念陈杂,无数的画面间次闪跃,不是不鲜明……却总是少了一根牵系的线索,杂乱而无序。

  烈铮杵在原地良久……直到一缕轻细的茶香不知从何处被风吹来,他微诧地亮起双眼。庐山云雾?

  冰封万里的北地边塞,能嗅到山软水娇的江南茶香……真是幸事。

  烈铮沉吟片刻,足下移动,走向茶楼。

  此间茶楼建筑颇有古风,檐下两盏喜气的如意灯,羊角灯罩薄如云片,上面绘着几株秀逸的兰草,衬着“尽余香”三个篆体字迹。

  云雾茶香,正是从里面传来的,烈铮正要踏上台阶——身后哗然陡起!

  数声叫喝,几句叱骂,夹杂着幼童的啼哭,这条街弄瞬间像煮沸的水般。烈铮回头望去,亦是一怔。

  街道上原本密集的商贩游人忽然居中洞开一隙,人人面带惊惶,混乱之中夹杂着一种越来越沉、越来越近的“哐啷啷”的声响。

  一驾油壁车就从这洞开的人群里冲了出来,车辕前套着的两匹骏马鬃毛怒扬,四蹄不尘,拖动整个车乘在这集市中心一路狂驰。

  赶车的把式早就惶白了脸,车笼的辔绳绷直如弦,嘴里一迭声“唏聿聿——”地吆喝,可惜还是止不住马车横冲直撞的势头。

  ——显然,马儿受了惊吓,已经失控!可惜,失控得不是地方!

  人群里有些避之不及,踉跄摔倒,你推我搡,烈铮微微蹙眉。就在这时,马车驰过“尽余香”茶楼前的青砖地,轧轧作响的车轮擦过街边一个躲闪不及的货郎。

  那人“哎呀”一声倒地,有人眼疾,惊叫起来——货郎搭起的货棚架子,被撞得整个砸下来!

  货棚下原本一个小童,瞧着琳琅的货品恋恋不舍,手里一根糖葫芦,红艳艳地映着他稚嫩的脸,猛地听到头顶异响,抬头一看——“啪嗒”,糖葫芦砸在地上,艳丽晶莹的糖浆顿时粉碎,彤彤的散落一地!

  哭声乍起,倏地钻进烈铮心里,耳边种种惊呼骇叫,他的四肢,先于他的思考,在货棚砸落的瞬间已然动了起来。

  随着双足的掠起,体内的那股暖流流泻,已是每次惊变之时的本能,指尖触到小童的胳膊,一把拽了起来——周遭数声惊叫未定,他身姿翩然,已在两丈之外!

  “砰砰”两声巨响,数根粗如儿臂的竹竿砸在地上,泥泞四溅,正是刚刚小童驻足的地方。

  烈铮手指还搭在小童的背上,眉峰微挑,正想说话——眼角瞥见一道乌青的鞭影!

  鞭影横空而来,霍霍的风声,激起鬓边几茎发丝。

  烈铮吃了一惊,强自去提胸口下的真气——该死,这节骨眼上,他的内息居然梗在胸间,凝塞难畅!

  顿时双足如灌铅石,烈铮的心倏地坠下。此刻闪躲,必然波及掌下这幼童!

  这瞬间烈铮只来得及伸臂一挡——耳边风声呼啸,腰背上火辣辣地着了一记!

  旁观的众人早已惊得呆了,连小童的哭声也骇得止住——这一鞭!

  “啊——对不起!”

  一人从人群里奔出来,堆着满脸的歉疚,那眉眼五官平凡无奇,更是陌生的。烈铮只抬头扫了一眼,而背上这才一丝丝洇起感觉来,像是绽开了皮肉,“咧咧”地叫嚣着疼痛。

  “唉……我这,我这一时心急救人——误伤了公子,这、这可怎么好?”

  ——救人?小童原先所站之处离这有两丈的距离,说是误伤,谁信?

  烈铮慢慢松开指下小童的衣领,凤眼微眯着睇向那人。

  那人还是一迭声地道歉,手心里攥着的乌鞭一圈圈盘绕在手臂上,眼里的神色看不分明。

  烈铮剑眉微挑,正想开口,猝然伸手捂向胸口——

  他脸孔煞白,那一鞭,伤不在筋骨,背上的火辣痛意倒没怎么难捱,只是乌鞭暗含的劲力激得他气血翻腾,当下一口血水就涌了出来,“噗”地吐在雪地上!

  有人愕然低呼,只是觑见烈铮的脸色,一时不敢上前询问。

  烈铮揩去唇际的血丝,目光逐渐冰冷,胸口却灼烫如焚。

  而且这一次不同往时,惊情已过,他适才绷紧如弦的四肢皆已松弛下来,唯独体内滚烫的气息仍是沸腾了般……眉心掀起那股疼痛,他不耐地伸指捺住。

  好像有人过来,似要挽住他的一袭衫角——

  “别碰——”

  烈铮低叱出声,自己都止不住惊骇。他的心口像炸开一洞似的,又像是自己体内真的憩息着一座炎火之山,此时此刻突然迸发,炙人的岩流夹着焚烧一切的狂飓力量喷薄而出。

  那人尚未靠近,烈铮猛地抽身,拂袖,身形暴退。

  在场有人惊叫,还有人踉跄着掩面后退,傻愣愣地盯着一晃而逝的蓝影。那瞬间,比风拂起,柳梢动,还要迅疾轻飘,可掠起的劲风却割面如裂。

  烈铮自己都是一怔,双脚轻捷如若无物,心里一动,暗自吐呐——果然,丹田处的内息一直暗流涌动,刚刚提气,居然畅然无阻地运转周身,原本任督二脉处的凝塞感觉,竟然是一去不返!

  眉心处的灼热越来越盛,似乎置身于炭火之上,一波波炙焰开始舔舐着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烈铮闷哼,倏然阖眼——脑海中一连串的闪念,呼呼涌上来,身体比他的神志更为熟稔这一切。他的足尖刚刚沾地,不理会旁边行人惊震的目光,迟疑着伸出右掌,轻轻击出。

  ——没有阻塞!他清楚地感觉到一股热流随着内息闪电般地涌出,“啪”地击在路边的石板上。

  烈铮一阵狂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烈铮眯眸凝视自己的手掌,眸底深晦莫名,面上也没什么,淡淡地走开了……良久之后,才有好事者到他刚刚一掌击中的石头旁,好奇地摸过去。

  “哗啦”一声,石板居中而裂,那人一呆。

  尽余香茶楼,楼上一间雅座轩窗半敞,正对着下面喧嚣的街市,适才那一幕尽数落入一人眼中。

  这人衣衫宽绰,看不出身材的胖瘦,简单的发髻上扣着一顶帏帽,轻纱半垂,自然也觑不到眉眼五官。

  门外传来“笃笃”两响,这人身旁的一个黄衫丫鬟,趋近门牖,自内往外瞄了一眼,这才慢慢地开门。

  一人垂眉敛目走了进来,神情颇为恭谨,平凡的五官,赫然正是刚刚大街上以一记乌鞭“误伤”了烈铮的汉子。

  “做得好。”

  很淡薄的几个字,可是听在这汉子的耳中不啻天籁,甚至禁不住唇角的上扬,因为知道,随着这句称赞就是真金白银的赏赐。

  “小的不敢当。”

  那声音低低地笑着,“云掌门既然遣了你来,相信你处事必然谨严,我这里还有一事……”

  汉子忙恭声应道:“愿为阁下驱使!”

  “好。”戴着帏帽的人轻轻点头,优容的语声恍似漫不经心地响了起来。

  “那名小童呢?是不是给他的父亲领走了?”

  大汉一怔,点点头,“是。不过尊驾放心,我们行事一切谨慎,并未有其他人看见。”

  那人低喟了声:“可到底是这渊城的人……叫我又如何放心,万一给烈铮撞上——”

  大汉心里一悚,就听那人笑了笑,轻道:“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可是那小孩——”

  “小孩没有关系,大可留下——你觉得不忍?”

  那人的一声反问似乎还带着温煦的笑意,可是大汉就是不敢再接口。

  那人端起面前的杯子,轻轻晃动盏内清澈的茶汤,氤氲着热气的茶水细细的一股冽香沁人心脾,闻着真是舒服。

  “那种情况,万一失手,那孩子势必不能幸免——他既能毫不犹豫地答应,这样的父亲,不要也罢!对那小孩而言,未必不是好事,你说呢?”

  那人轻轻笑着,两缕尖细的眸光似乎能穿透轻纱的遮掩,大汉身上有被针刺似的痛意,悚悚地出了一身的薄汗,却哪敢在他面前流露,低垂着目光,涩然应了句:“是!”

  目送大汉离开,“他”才状似闲适地掀开轻纱的一角,凑近杯盏啜了口云雾茶。

  毫不掩饰的赞赏溢于言表:庐江云雾,甘冽之味还是一如既往。

  黄衫丫鬟也笑吟吟地走近,仔细地续上茶汤。

  白腻的一双红酥手自宽袖里伸出来,慢吞吞地摘下了帏帽。

  帏帽下,一张娇颜美若春花,此时更因为喜悦,盈盈的眉眼间有说不出的雀跃,亮奕得叫人挪不开眼,偏偏用极隐晦的神色压住心头那丝浮动。

  慕容昙,帏帽下赫然是慕容昙的脸。

  “碧珠恭喜小姐,如今瞧来,烈公子的武功已经恢复了。”

  慕容昙并不接口,只矜持地捧着杯盏,眼光流连在茶汤里升降起伏的茶叶,悠悠洇起深沉的一缕。

  ——这一趟,总算不虚此行。

  如今瞧来,扫尘缘抹尽了他的记忆,然而那惊世的武功到底还是冲破了这一道禁锢。

  烈铮还是她的烈铮,却更有了往日夺目的风采——临去前的那种眼色,熟悉又陌生……激起她久已不见的热烈。

  “碧珠,她还没来吗?”

  碧珠望望天色,已近未正时分,“嗯,临去前,云掌门交待的就是这个时辰。”

  “那就好……我不想耽搁太久。”

  烈铮以为她留下议事,回去若见不到,难免起疑。

  碧珠却蹙起两弯柳叶眉,嗫嚅着问道:“小姐这次为什么要和云鹤天联上手?您就这么信他?”

  慕容昙笑靥如花,双唇被热茶熏出迷人的樱色,“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信得过他!”

  波光四溢的眸子,隐隐流露深思——刚刚烈铮吃了闷亏,那汉子可轻可重的一记,却如许的毒辣,必定是出自云鹤天的授意!

  ——可是,云鹤天有多恨烈铮,就有多大的“诚意”来助她成事!

  虽然那一鞭也让她心里疼了疼,然而这结果出人意料的顺利……只要接下来,见过“她”之后,一切就会尘埃落定。

  正往窗下眺望的碧珠,忽然低呼了句:“小姐,来了!”

  慕容昙目光轻震,霍然举步立起,隐在轩窗的垂帘之后——尽余香茶楼前,有一人缓步地拾阶而上。

  自上而下她其实看不到那模样,却在瞬间于眼前浮起那双春水般温润的眼……

  隔了四年,自己又是以种全然胜利的姿态出现,可是难以忽略自心底蓦然冒出的一丝丝酸涩……为以前的她,曾经的失败……

  直到觑不见那身影,慕容昙还怔了片刻,这才重又踱回桌案边。

  短短几步,她已经收拢了之前心绪的浮荡,稳稳地捏起茶杯,而门牖“吱嘎”的轻响,更让她眉间眼底染上了稀薄的寒冽,冰冷地望向屋外走进的人——云横波!

  “云姑娘,别来无恙。”

  轻柔的话语,却有针尖似的眼光在她身上游走……纵然事隔多年,她的厌憎收敛得再好,终究还是流露出来。

  一如她满身满心的孤漠,藏都藏不住……

  云横波也不落座,目光凝向慕容昙,对那双眼里的蔑然恍似不见,淡道:“有劳挂念,我一切安好。”

  ——当然不好!

  慕容昙冷冷地看,冷冷地笑。怎么好得起来?

  四年前柔波摇曳的一个人,而今只余寂灭,瘦削的脸颊,衬得眼睛更大,却无多少活气,整个人就像是一尊雪塑,与“美丽”这个词,渐渐背离……

  如果之前还有一些忐忑,而今也都放下了,所以慕容昙笑起来,这一次是真正打从心眼里笑出来,银铃似的笑声,尖刻地一记一记敲进云横波心里。

  可惜,她早已麻木到忘记了羞辱的滋味……默默对视那双明媚的眼光,云横波牵起的唇角,隐现自嘲。

  “听说……你见过他了。”

  “怎么样?”

  慕容昙单刀直入,毫不掩饰眼里的尖锐,果然……提到“他”,她到底还是震了震,没有立刻接话。

  慕容昙这会儿倒不急了,气定神闲地啜着茶水,抹了鲜艳蔻丹的指甲“嗒嗒”地敲着桌案。

  云横波抬了抬眼,瞳仁深处滤着那点沉静,波澜不兴。

  “他……过得很好。”

  思虑了良久,居然就是这云淡风轻的一句?

  慕容昙忍不住秀眉微蹙,云横波静静地望着,隐隐讥诮。她没有表现得痛不欲生,倒是让慕容家的大小姐失望了。

  可惜,自己没有取悦她的义务。

  慕容昙似是笑了笑,也没有愠怒的模样,扬声对碧珠嘱道:“给云姑娘斟茶。”

  “不用了,我很快就走。”

  云横波语声低漠,视线放在窗外一带皑皑晶莹的风景上……她其实没有慕容昙想象中那样自若。

  这张春花般娇美的容颜,每每出现在梦境之中,都会掀开她久已沉寂的伤疤……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伤口。

  “不伤心吗?他已经忘了一切……忘了你!”

  慕容昙慢慢地开口,清晰地把每个字音送进对方的耳里。一边的碧珠心头微悸,因着那云姑娘在日光下白得几近透明的肤色,浑透着一股凄寒的味道,偏生眉眼里静默得令人难以置信。

  ——常人在她那般痛苦里,怕早已崩溃到号啕,只她却这样的静。

  连倏忽移来的目光,也幽沉沉得有让人一脚踏空的感觉。

  慕容昙揪着她的目光,仍是不肯放过,唇际慢慢展开一笑,“你……还会见他吗?”

  云横波忽然笑起来,整个眉眼一下子浮漾起春波碧水似的潋滟,然而映着周遭雪色寒光,那样的不真实。

  “慕容姑娘就这么信不过你那‘扫尘缘’?”

  慕容昙蓦然收敛了笑意,眸心翻出丝丝寒冽,并不接话,只冷然望向神思飘忽的她。

  “还是……你担心我和他的重逢,会让你再失望一次?”

  云横波清淡的一句,倏然也把碧珠的心提到了嗓眼处——小姐这辈子矜持高傲,怎么容得了这句挑衅?

  果然,慕容昙刹那变了脸色,霍然一下摞下了杯盏,长袖一角拂得太快,一把掀翻了茶水。小巧的缠枝花杯,滴溜溜滚到了桌边。

  “丁当”一声碎响——却也震回了慕容昙的神志。

  拔高的火苗迎上对方的眼光,冰雪般莹澈深寂,她心头一明,猝然就沉定下来。

  慕容昙不怒反笑,一声声,愈见开心似的响彻了整间雅座,笑得碧珠惊疑不定,而云横波仍是眉眼淡冷。

  “是呀……真的有点儿担心他……”

  “不过,不是有你吗?”慕容昙闲适地伸指理弄鬓角的发丝,眼光紧紧地去捕捉云横波淡然面具下的动容。

  “相信,聪慧如你,自然不会重蹈覆辙,让过往再上演一次的……不是吗?”

  怎样挑开别人的伤口,向血肉上再撒上青盐,原本是慕容昙最擅长的……更别说,是于她!

  云横波微微启开唇角……只有如此,她才能呼吸到稀薄的一点空气,可还是觉得窒息,那股强势的力量从来没有放过她,总是在不设防的瞬间来撕扯她的心肺,揪得血肉模糊……

  “你说得对。”

  云横波低低开口,唇际还带着笑容,也不知是不是雅座里氤氲的茶汤水汽,蒸得那双眸里的冰凌化成了薄软的轻雾。

  “四年之前,既承了你的恩惠,云横波不敢有一日遗忘。”

  “就请慕容姑娘放心——当日盟誓,云横波今生自然不会违背!”

  若非如此,那日雪山上的重逢,她何必道那一句“素不相识”?

  身后的慕容昙是什么表情,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想快些离开这间屋子,在她的冰冷出现破裂之前离开这里。

  ——身轻如燕!

  熟悉却久违的感觉回到身上……默然流转气息,不消一会儿,那股原本四处流窜难以归位的内力已能在四肢百骸里圆融通畅。

  可是,烈铮笑不出来——眉心的灼烫仍在,他的记忆并没有回来!

  脚下方向一转,此时的他,不想回到慕容昙的身边,不愿意面对任何一双研判探询的眼!

  一股自厌从心深处开起,浓烈地充斥在血液中。

  手指捏起一团冰雪,石子般大小,屈指暗送,“咻”的一声,白影轻捷掷出,一截树枝在纷扬的雪粉中咔嚓断裂。

  满枝的雪粉被劲力所摧,簌簌飞扬,兜了他满脸的凉沁,眼中却露出惘然之色,怔忡地抬头,眼前雪芒映射金阳,风中碎霰轻扬,整个天地倒是唯余一片寂静。

  此情此景,恍然相识……

  烈铮的眼色欲明欲暗,一点心绪沉溺在那稀薄的“似曾相识”上,不知走了多久,身边烦嚣渐远……猛地抬眼,他已经出城了。

  脚下,正是通往雪原绝顶的必经之路。

  也许……今天可以再去趟雪原。

  烈铮唇际一勾,遇险之后身后原本跟着的两人,许是赶不上他的脚力,这会儿觑不见人影,倒是很好的时机。

  心念只微动,双脚已不由得加速。

  不远处两条岔道,左边通往雪原,右边则已是映雪山庄的势力范围。

  ——往哪边?

  烈铮深深地吸气,比起独自在绝顶上面摸索,找到云横波并一探究竟,无疑是最直接的办法,可惜!

  烈铮眸光一掠,扫到岔道口的两间平房,青瓦灰墙,毫不起眼的农家,枝桠上架起一面旗子迎风招展,一个大大的“茶”字。

  这才想到,好半天的光景,自己是滴水未尽。

  掀开茶棚厚实的棉毡,一股热气夹着淡淡的茶香扑面,烈铮自雪光下步入室内,眼前陡然暗淡,只望见里面影影绰绰,居然有不少人。

  烈铮衣着不凡,掀开帘子的瞬间,就有不少双眼睛望来,只觉得门前那么一个清颀的身影,温润如玉,卓尔不群。

  离得最近的桌边有个粗嗓门的汉子嚷了起来:“哎——自己坐,这位!”

  “店家被人找了去,马上就来,柜台上有茶,自己用吧!”

  很热心的一句,烈铮不由微笑,朝着那人颔首低道:“好,多谢。”

  信步往里走,这不起眼的路边茶寮,三三两两散坐了不少客人,瞧那风尘仆仆的样子,倒都像是赶路的江湖客。烈铮在柜台上自斟了清茶,不经意地打量,耳里隐约听到什么“南宫”、“联姻”……

  应该是渊城的南宫家要办喜事,广发了请柬,否则小小渊城,哪里就引来这许多外乡人。

  若有所思的目光触及最里间的一张桌位,瞳孔霍然凝缩,那背影——

  烈铮心弦震荡,不假思索地朝那边走去。

  那儿一直静悄悄的,没有异样声响,桌边静坐一人,素衣微凉,青丝一把直泻如水。

  等到他走近了,近到那柔和的侧颊一览无遗——烈铮一阵欣喜,深眸闪奕,亮若辰星——云横波!居然是云横波!

  “云姑娘?”

  温润的声音夹着浅浅的笑意,在身后响起。

  云横波握着杯子的手,又是一紧。

  如果可以……能不能选择不回头,不面对?

  早在棉帘掀起的同时,她就已经瞥见……却只能这般,死死地捏着粗砾的杯子,只咯得掌心一阵阵的发痛。

  她不怕痛,却怕身后这温和的一声“云姑娘”,逼她再一次露出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云姑娘,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烈铮不无欣然,“几天前打算拜访山庄,可惜缘悭一面……令兄似乎对我很有成见。”

  云横波看着他,那眼光似乎又是穿过他,落向虚无的一点,烈铮隔了半晌,都没能等到回答。

  这次离得很近,近到足以看得清她浓密如蝶翼的长睫,掩着雾气蒙蒙的眸子,凝得久了,越有种飘忽不实,分明没有把烈铮的话听进去。

  “云姑娘?”

  烈铮微诧,虽不至于赧然,但被她这样打量,心里盘踞的那些异样又开始泛滥……对了,就是如此,绝顶之上第一次相见,她就是这种古怪又哀然的眼色,偏偏用孤漠的神态拒他于千里之外。

  他出声试探,目光探究……云横波只恨不能遁地而逃。

  即使是四年前那一天,她也不曾有过这种绝望,浸入骨髓——宁愿今生不见!她可以奢侈地为自己留一个谎言!

  而今这一泓春水般的男子,再不是以前的“他”,再也不会斜睨着秀长的凤眼,低笑着唤一声“横波”……

  ——“聪慧如你,自然不会重蹈覆辙!”

  这样笃定的话……不想这世上,最了解她的,反倒是慕容昙。

  他面上陌生又灼目的光彩,是一把极细极薄的刀子,替她剥离伤口处的脓血……对自己说,她已经不痛了。

  云横波慢慢地展开唇角,螓首低垂的瞬间,几棍碎发披拂下来,她却没有伸手,“烈公子多心了。”

  “哦?”

  烈铮像是不在意地一哂,“我以为……之前无意中曾经得罪过令兄,倒是忐忑得很。”

  些许的刺探,用一种客气的语调娓娓道出,隔开了记忆,他的骨子里,仍是有那点锋寒。即使是丢开了棱角的现在,他也不见得好相与。

  而这一切,让她心力交瘁。

  恍惚中云横波听见自己低低的应声,随口拈了个理由:“云家与慕容素有生意往来,近日似乎不是很顺……山庄多有得罪,烈公子不要见怪。”

  “这样……”

  没有料想是这样的理由,烈铮先是一怔,不及去思索她这句话后的真意有几成,身后一阵急促的步履。

  腿脚轻捷,身法不错——烈铮听声辨位,居然是向着这边来的,到口的那句质疑适时咽了下去。

  “夫人——”

  一个布衣青年出现在两人身旁,那恭敬的两个字震住了烈铮,就连云横波也没想到会有人突然出现,一丝惊慌须臾间闪现。

  那层异状落在烈铮眼里,他目现沉思——“夫人”?

  她的装束,却不像……她又慌什么?

  眯眸打量那青年,一袭布衣,瘦削的身骨偏偏眉眼坚忍,流露出一股硬气。

  那青年抬头,眼光撞到一旁的烈铮,猛地一震。

  烈铮清楚地看到他黝黑的脸,突现出惊震之色,“爷——”

  这青年如梦初醒般脱口低叫,声音隐约夹着颤栗,一抹异样的神采自他的精瞳里洇起,但是他来不及再开口——

  “卫澈!”云横波突然低叱,更是伸指紧紧攥住了卫澈的胳膊,用力之狠连卫澈不察之下都抽了口凉气,怵然看向面如死灰的云横波。

  卫澈飞快地觑向烈铮,对上那震然且疑窦的目光。

  他呼吸一滞,原本激扬的心,刹那间再次堕进万劫不复的冰渊。

  眼前的人,眉眼五官,无一不熟,然而那通身上下都徜徉在一种陌生的气质里,他……

  卫澈大恸,嘴角抽搐似的哆嗦,他很快低头,身翼两侧的手,紧攥成拳。

  “卫澈,我累了……走吧。”

  不待卫澈应声,云横波已经转身。烈铮忍不住蹙眉,他们在遮掩着什么?明明知道他的过往……但是她却丝毫不留间隙,为的是什么?

  烈铮眸心微冷,或许,只为保全云鹤天?

  还有很多的事,没有来得及问。

  卫澈紧跟其后,脚下却如坠巨石,仅仅几步,突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种眼色……烈铮心弦微震,不知怎的跟着走到门前,一把掀开了棉帘。

  之前还不觉得,可是在暖融融的茶铺消磨了良久,这一出来,方感到室外迫人的冷。

  视线眺向不远处两人,她的背影弱不胜衣,但决绝无回。

  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烈铮渐渐诧异。怎么?他们不是回去映雪山庄?那条路,分明是通往雪原绝顶!

  ——山腰间的小屋?

  “这位爷——”

  太过沉溺,他竟然让人迫近到身侧。烈铮回头,望见一张笑脸,身上是件缀着布丁,但浆洗得干净的衣衫。来人呵呵笑问:“这位爷,天寒地冻,怎么也不进屋——”

  烈铮一听之下,立刻便知晓了,他正是这间茶寮的店家。

  “咦?”

  那店家怔住,眼里露出几分的惊诧,声音陡然拔高:“是您哪,公子爷——您、您这是打哪儿来?”

  烈铮微怔之后,福至心灵,神思一动,面上倒是淡然,浅浅笑道:“哦……你记得?”

  店家脸上每个线条都在上扬,忍不住那点雀跃,“不敢忘,不敢忘——当年若非公子爷和夫人善心资助,哪里有小人的今天——”

  烈铮只觉得太阳穴在突突地跳着,他已来不及去思忖里面的联系和深蕴的意义……耳边那店家兴奋的声音,像隔了万丈烟尘絮絮传来,十分的不真实……

  “公子爷这些年上哪儿了?”

  “算算也有好些个年头……”

  “倒是夫人路过几次——”

  “啊——对了!公子爷,小人刚刚还和夫人碰上。”

  他殷勤地伸手,指向某处,烈铮心头狂跳——那儿,正是云横波主仆俩离开的地方!

  ——夫人?他的夫人?

  店家是认错了人,还是——烈铮面上还是淡然,眸底却有幽暗的一朵寒焰,愈燃愈烈。

  或许,他该回去问问慕容了。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