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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鄢国封锁多日的消息终于传到各国。

  鄢王驾崩,柔姬夫人殉葬。最重要的是鄢王在驾崩前又改遗命,大公子继承王位,另封公子弈为平阳侯,属地在平阳。

  宕王气昏了,一怒之下心病复发,竟是卧床不起。

  公主柔姬身死鄢国,小世子姜敕尚在雍国为质,群龙无首的宕国也陷入水深火热。

  喧嚣的白日终于步入黑夜。

  宕国是七国中最靠北的地域,每当南方的舒国与轸国还是草长莺飞山花烂漫的大好时令,这边已枫红遍野,在霜降过罢,露珠凝结,更透着一股子萧瑟冷凛。

  帮姬弈关好窗棂,抱扑子退出屋,只剩一根孤零零的烛祸,忽明忽暗。

  姬弈兀自盯着烛心,不知想些什么。

  噔,噔噔噔。

  有敲门声,姬弈抬起头,“是谁?”

  没有人回答。

  “我实在不喜欢装神弄鬼。”姬弈平静地说,“进来。”

  门“吱呀”一声响后,有人推门而入。

  “扶风。”姬弈一改方才的态度,主动上前抓住了对方冰凉的手,“你这土生土长的宕国子民,不知多穿点?”

  “‘平阳候’还有心情关心这个?”

  风尘仆仆的端木扶风喘了口气,抽回被他握住的手——虽然他的掌心很温暖,令人忍不住留恋。

  多日不见姬弈,他瘦了很多,但风姿如昔。

  “就算苦恼地卧在床上也不解决任何问题。”姬弈并不介意她的口吻,“喊封号,代表你要‘请’我回去吗?”

  “要请你回去的人不是我。”端木扶风完全没有一丝说笑的意思,“姬弈,大公子派人请你回去,你认为你‘可以’回绝吗?”

  “为什么不能?”姬弈反问,“他有分封的权利,我也有拒绝的权利。”

  “你如果拒绝就给他名正言顺的理由问罪。”

  “我如果答应就给他直截了当的途径杀我。”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半晌。

  好半天,端木扶风的态度柔和下来,“宕王这个时候病倒,朝中对于你的事,一定议论纷纷。”

  “最想让我死的人——”姬弈边说边看她的眼,“已经开始行动了。”

  “什么?”扶风一怔。

  “你还记得‘胡缨’这个人吗?”姬弈回身拿起自己的外衫,给她披上,“他现在已经成为宕国的卿大夫。”

  胡……缨……

  她,怎么可能会忘记?那个人差点成为她的夫。

  “是吗,那他飞黄腾达了。”扶风低头轻语,“寒窗苦读多年,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对于一个书生来说最好不过。”

  “你何时也学会言不由衷?”姬弈手指一勾,挑起她的下颌,“看着我的眼,然后回答我的问题你——你想不想见他?”

  “不想。”扶风不假思索地说,伸手想要拉开他。

  “不想还是不敢?”

  这一刻,姬弈咄咄逼人,另一只手握住她前来解围的手。

  “姬弈!”扶风懊恼地喊出他的名,“我不想伤你,快放开。”姬弈那点防身的功夫还是她教的,真打起来,吃亏的肯定是他。

  姬弈见她紧皱的眉,默默松手,捡起从佳人肩上滑落至地的外衫。

  “我见不见他有什么意义?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之间再没有任何瓜葛。”胡缨对她而言和一个陌路人又有什么区别,扶风喘了口气,“我来,只是要告诉你,夫人最后一面我见过了,鄢国城内的情况也已安顿好,你要回去的话随时都行。”

  “我母后……她最后说什么?”姬弈微侧过身,抚摸着桌上的棋子——了解主子没事就喜欢对着棋盘研究如何解局,抱朴子专门找来质地上好的棋盘与棋子,即使是在夜晚,那冰凉圆润的棋子也散发着幽幽的光泽。

  “她希望你拿回该得的东西。”

  她可以不说这些,但还是说了,扶风的眼前浮现出柔姬夫人决然的神色,同时脑海又不时出现坐在树下、廊檐下和她对弈的姬弈,心头一寒,仿佛咒誓般笼罩了她,将那美好的画面一一抽离,只留下钻心的刺痛与柔姬夫人的鲜血。

  “嗯。”姬弈并未追问细节。

  啷——啷啷——外面走过打更的夜人,一更天已到,压抑的氛围如漆黑的夜,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端木扶风凝视着姬弈。

  “你的打算?”

  姬弈轮番取出黑白子,默默地摆着一局棋,任时光一点点流逝。扶风的视线从他毫无表情的面庞转移到手上,须臾,嘴唇动了动,“这是——”

  “记得这局棋吗?”姬弈问着,手没有停。

  “当然。”扶风颤声道,“是你我第一次对弈时的棋局。”

  “那是我第一次输。”姬弈自嘲地笑了笑,“而对手只是一个马上就要被押解到漠北的囚女。”

  往事不堪回首,扶风别过眼。

  姬弈拈子轻轻磕着棋盘,一声,又一声,而后绕过她纤细的腕骨,继续摆着那久远却萦绕在心的局面。

  “我想不到有人可以赢我,且让我输得这么惨。”

  这个世道,富裕兼具权势,就能像雍国一样霸道,拿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下棋赢不过他们公子,就请到他们的国里“做客”。

  纵横十九道的黑子与白子,已成为执牛耳者的掌中乾坤。

  那局,是弈局,也是人生的赌局。

  她的父亲是宕国有名的弈棋大师,门下弟子不知凡几,可惜一子之差输给雍国的孤竹君。

  早年丧子的宕王又失去了孙子姜敕,他们宕国的小世子沦为质子。

  她永远记得那个炎炎的烈日,双亲被绑在断头台上险些问斩,刹那,十岁的公子弈出现在眼前,他依在那艳冠四方的母后柔姬夫人怀里,信誓旦旦说:“赢了我,你可保一家。”

  否则呢……爹和娘会横死,她也会流落到偏远的漠北,空有燕赵留下的刀与刀法,不及揣摩,不及救人,又有什么用?

  必须活下去,一切才有意义。

  久远的回忆让扶风的眼圈有些干涩,“其实,你与孤竹君早该交手,若非爱子心切的鄢王怕你输了也沦为质子,直接派三公子到雍国,局面还在两可之间。”

  “是啊……”姬弈摇了摇头,“无人相信女人可以赢过男人,否则让你代替你爹与孤竹君对弈,也许现在又是一个新局面。”

  “一心要救我爹的我是不可能会输给你的。”

  姬弈挑起眉。

  “所以……”端木扶风叹息,“现在的我,无法给你那种惊艳了。”

  她,不愿再下棋。

  姬弈拉住扶风的手,把一粒白子放在掌心,“但你是我的。”

  输了那局棋,赢了一个端木扶风,他没太大损失,输给女人一盘棋并不可耻,尤其这个女人可以给他长远的影响。

  不过,不代表输给别人也无所谓。

  “扶风。”他没有给让她时间去好好想那句“但你是我的”有何深意,“你来这里伯庚知情吗?”

  “知情。”端木扶风点头,“他大哥伯年仍旧被委以重任,基本上鄢王在时的人事没有太大变化……这点,倒是让人有些意外。”

  “哈。”姬弈左手抱肘,右手翻着自己记录过的棋谱,“父王的那些大臣,当然没有必要为了不明的局势而冒险,对他们而言,二公子姬弈失势,再也没任何盼头,而投靠大公子可以官运亨通,何乐不为?”

  “那些人不会背叛你的。”端木扶风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你明明知晓我会控制住他们的,在家人的性命被那些丹药控制的日子里,谁也不可能轻易冒险,就算是你现在立刻回鄢国去,他们也不会有半点异议,还会支持你。”

  “日后如果有一个人使用和你相同的办法……”姬弈摊开手,棋子从指缝滑落,落在桌面上,又滚落到地面,清响在岑寂的子夜格外鲜明,“我在王位上倒也难以安心,你说是不是?”

  “那你想怎么办?”她有些无奈,“我不可以能把他们都杀掉,只剩下你一个王,鄢国还有什么势力争雄?”

  “当然是要他们死心塌地忠于我。”姬弈不以为意地挥袖,“这事我日后会着手,眼下你留在我身边,最近宕国会比较乱,可能会需要到你。”

  “嗯。”

  她是女师,本就要跟在公子弈身边督导他的言行,保护他的安全。

  尽管根本不想卷入七国的纷争,尽管不想成为别人鼓掌中的棋子,尽管双亲过世起她已没有后顾之忧,完全可以一走了之……

  姬弈到床边拍了拍被褥,对她说:“你从鄢国连夜赶来,现下不可能叫人安排住居,暂留我这里休息一夜吧。”

  她站在原地不动。

  姬弈偏过头看她,“你怕我会把你怎么样不成?”

  “需要休息的是你。”端木扶风说,满眼都是血丝,眼眶深陷的人不是她。

  “你认为我有办法安歇吗?”他反问。

  扶风被问得哑口无言……

  如此直白地表示他需要时间来沉淀,该说让人欣慰吗?

  面前这年轻的男人一向都很理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处理得很好。该做的,不会少半点分寸,不该做的绝不雷池一步,他是那种根本不用别人担心的人,为什么……

  望着他淡然自若的样子却总会心生不安。

  “过来躺。”他上前将她按坐在床边,“近来辛苦你了。”

  姬弈很清楚,在与他分开后随伯庚回鄢国,扶风做的事无不棘手,见过母亲又把朝里那些重臣的把柄一一握在手里……

  女人啊,她终究是一个女人。

  “我没什么。”扶风避开他的手,往床榻倚去,“既然这样,我睡了。”

  “我记得有段日子睡觉你会握我的手。”姬弈似乎想起什么。

  “那是你害了风寒在高烧。”扶风也不扭头看他,“多半把我当成柔姬夫人。”

  “没有。”他说得十分笃定。

  扶风摇了摇头,“那就没有吧。”

  “你不信。”他板起脸孔。

  听出他的不快,埋首在袍袖之间的她露出双眼,“我信,可以了吗?”一会儿要她好好歇息,一会儿又拉她说个不停。

  好任性。

  “敷衍我……”他俯下身,贴着她的耳轮,轻轻说道,“我母后身上有很浓的花香,但你没有。”

  那是,人比花娇的柔姬夫人从小沐浴在花瓣里,她不过是个棋师的女儿,又随师父燕赵习武,怎可相提并论?

  扶风缩了缩肩头,不予置评。

  姬弈从被褥下握住她的手,“你一直握在这个手里的是什么?”从进门到现在,总有一只手在闪避他的目光。

  扶风想藏,但他更固执,抢先掰开了她的手指,发现有两粒弈子。

  “好眼熟的子……”姬弈长指一拈棋子,指腹被那凹凸不平的触感吸引了注意,“你在上面刻了什么?”

  “这是在滕国一别时,我从你手中带走的棋子。”扶风从被褥中露出双眼,“上面刻了被我胁迫的大臣名单,他们每人都写了一支文书,将来若背信于你,也可拿来做佐证,就算是大公子那儿,这些人也讨不到半分便宜。”

  只有如此才能不给对方留后路。

  姬弈听罢,伸手轻抚她一头的长发,只把两粒子收好,“睡吧。”

  “嗯……”

  合上眼,扶风感到依偎在身边的姬弈没有别的举动,渐渐放松了身心,多日来的奔波劳累令她很快入眠。望着即使是睡榻之上仍不揭面纱的佳人,姬弈拘起一绺散在他眼前的青丝,慢慢地在指尖揉拈,任其一丝一丝滑落。

  回头瞅一眼燃烧殆尽的残烛,他的唇边勾起一抹冷笑——

  世人莫悔呀。

  扶风是被外面的嘈杂声吵醒的。

  她很困,也很想再多睡一会儿,但旋即考虑到此时此地的情况,当即睁开双眼。翻身起来时,发现姬弈踪迹不见。

  “姬弈……”

  听到里面的动静,抱朴子从外推门进来,笑脸相迎道,“哎,你醒了?公子让小的带女师前去临苑住处安顿。”

  “公子人呢?”

  对她的突然出现,抱朴子一反常态没有问这问那,定是姬弈已有交代,扶风就没做其他解释,眼下,她比较想弄清为什么刚才外面很吵,这会儿又安静下来。

  “胡缨大人请公子到王宫的前殿一叙。”

  胡缨?

  扶风的神色迟疑,然后问:“有没有说是什么事?”为她,胡缨对姬弈有很深的成见,这不是第一天才知道的,而此紧要关头,宕王病倒,偌大宕国失了支柱,但愿不要生事端才好。

  “唉……”抱朴子拉下脸,“女师,我听说是鄢国新王的文书令送到,胡缨大人要转给咱们公子的消息八成不是好事。”

  “还是等公子回来吧。”扶风瞅瞅他,“对了,你们到宕国之后,有没有听我的话去徒劳山一趟?”

  “有。”提起这个抱朴子就头大,“女师,你说的这人我们也见了,他倒真的是个很奇特的人,跟公子绕半天弯子,什么也没说,公子就又带我回来啦。”

  扶风皱起眉,“那缘求鱼没刁难你们吗?”

  “刁难是有啦。”抱朴子摇头摆手地一阵闷笑,“不过公子迎刃而解,而缘求鱼一直坐在树上不肯下来,我们也拿他没办法。公子说这个人他一定要得的,但不是现在,那是应有公子的打算吧。”

  “这样……”扶风点点头。

  “女师啊,到底这个缘求鱼是什么人?”抱朴子的好奇本性开始发作。

  “他是宕国的一名高士。”扶风徐徐地开口,“昔日宕王曾派人请他出山,但他始终不愿离开徒劳山。”顿了顿,“我爹曾与他有过一盘棋的切磋之谊,那镯子是他送的,说是以后可以看在那盘棋的分上助我爹一事。”

  可惜,他爹没能用上那个镯子,于是落到她的手中。

  “那他的年龄岂不是很大?”竟和女师的父亲有所交集,至少也要五十多岁了吧,想想那人还爬在树上,胆子未免太大。

  “不。”扶风淡淡地笑了笑,“他比我还小上两岁。”

  “什么?”抱朴子的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

  抱朴子掰指头算半天,难以置信地睁大眼,“一个年轻的高士,怎么会在建功立业的大好时节跑去深山老林钓鱼?”

  还坐在树上钓鱼?

  口渴的扶风拎起茶壶为自己倒一杯茶,摸了摸杯身发现很凉,于是推到一边,“没什么奇怪的,缘求鱼年幼就遍览古书,是宕国家喻户晓的神童,不过人各有志……也许他在等待属于他的机缘,如果时候到了,他一定会出山,至于那深山老林有什么好,树上是不是可以钓到鱼,你以后问他不是更好。”

  “这样子啊……”抱朴子赶紧把茶壶抱到怀里,“我去泡壶热一点的茶来,然后弄点吃的给女师,等公子回来,咱们再去女师的住处。”

  “好。”

  扶风独坐在屋里等抱朴子,眼前是一盘未竟的棋局。

  昨夜,姬弈曾摆出他俩下过的一盘棋,不是眼前的这局,肯定在她入睡之后,姬弈又来到桌边滞留许久。

  这局棋……

  看着看着,扶风有一丝冷汗从额际滑落。

  手指小心翼翼在棋子间的“气”处穿过,有一种冲动,把那隐匿在暗处的子逐个掩盖,心底不断祈祷,但愿局中的走势是一种偶然。

  希望只是偶然。

  以往姬弈的棋风不是这样狠绝凌厉——那个人,下棋总在游刃有余之间,围观的人看得乐呵又轻松,就算是输了的人也会觉得舒舒服服,享受到对弈的快乐,而眼前这局,直刺心窝,残酷又紧迫,令人从脚底板冒出寒意,有种想要转身就跑的冲动。

  重要的是,从这局棋中,她隐约察觉到一丝非同寻常的苗头。

  难道姬弈他——

  “女师、女师啊!”突然,抱朴子从外慌慌张张跑进屋。

  他不是去泡热茶了?扶风一抬头,“发生何事?”

  “我刚才听说一件事,”抱朴子脸色不佳地压低声音,“雍国有动静了。”

  雍国?那个如今在滕国拜相的孤竹君的故国?

  “雍国怎么了?”

  抱朴子喘口气,说道:“雍国准备放回宕王的孙子姜敕。”

  扶风听罢霍地站起,“此事确凿?”

  “应该不会错。”抱朴子赶紧说,“这些日子,我和宕国王宫那些从事已打成一片,他们有什么信儿会率先知会我。”

  太突然了,扶风迅速在脑中推测,“胡缨那些士大夫也尚不知情?”

  “从事都没来得及上报。”抱朴子点头,“这是刚到的消息,胡缨大人把咱们家公子叫走去谈鄢国来函的事,肯定对此一无所知。”

  不妙。

  七国中属雍国最强盛,柏国是它跟班的小弟,轸国与舒国还有滕国都是老好人,加之掌握宕国和鄢国两名公子为质,可谓占尽上风,这会儿莫名其妙突然放人,一定大有文章。按道理说,宕国的人质在手中掌握,犹如卡住了宕国的命脉,雍国没有理由铤而走险,把到嘴的肉吐出去。

  莫非,雍国忌惮身在宕国的姬弈?

  姬弈本是鄢国的王位继承人,大公子趁他到滕国的期间发动内变,使姬弈不得不流落至宕国寻求庇护,世子姜敕不在,宕国就没合适的继承人,对宕王来说,身边没有比外孙姬弈更亲一层的血缘关系,一旦老宕王有个好歹,那宕国就理所当然落到姬弈的掌握,于是,雍国掌握的小公子姜敕就失去效用,所以,送回质子可以潜质姬弈。不过,问题在于放走姜敕,宕国就没后顾之忧,如此对雍国不是另一个隐患?

  雍王该不会这么傻才对,究竟,雍国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扶风也坐不住了,站起来走来走去,“也不知公子何时才能回来,嗯,抱朴子你守候在这里,我离开一下。”

  “女师去哪儿?”抱朴子苦恼地说,“公子回来看不到你,会怪我的。”

  “我会尽快回来。”

  说完,扶风头也不回,推门离去。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