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醉流年
事情的发展变化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在经过短暂的暴怒之后，易日昭似乎默认了洛芷湄的表演，每日每夜默默看着她顶着洛芷湄的面孔，说着洛绛玉的话，做着洛绛玉的行为。
一连数日，他都破天荒的回凌霄阁睡。
“别这样抱着我。”喷在耳际的热气，让洛芷湄无法入睡，很难忍受易日昭默默无言的、温柔的拥抱，即使早已做过夫妻间最亲密的情事，他也不曾这样抱过她——在她“不像”洛绛玉的时候。
想到他现在难得的温柔和体贴都是给另一个人的，就被妒火烧灼得十分难受。
这个认知让她更加清楚自己的悲哀。
易日昭不理会她的抗议，从后面紧贴着她的耳廓问：“你在看什么？”
温热的气息让她的耳际痒痒的，绷紧全身的神经才让自己的声音很平静：“月亮。”
“想什么？”
“月亮很美。”
“你不喜欢赏月，”易日昭在黑暗中平静地说道，“我猜，你什么都没看。”很轻的声音，仿佛怕惊扰了谁。
夜的颜色，恍惚又浓了几分。
洛芷湄努力抑制自己细微的颤栗，她不想让易日昭察觉自己的变化，可他抱得那么紧，也许已经发现了。
易日昭又说，“我猜，你只是喜欢黑暗，什么都看不清楚会给你相对的安全感。”
洛芷湄不安地挪动：“我困了。”她蹙眉，竭力挣脱他的束缚，钻进被窝，把自己深深埋入另一重黑暗另一种温暖里。
身后传来易日昭低微的叹息，然后，他的手伸过来，拉住她的，用指端轻轻摩挲。
“你干什么？”洛芷湄无可奈何地睁眼。
“你的手跟绛玉完全不同，粗糙，满是茧子和疤痕。”
这句话就像烧得通红的烙铁，直接落在洛芷湄心上，“嗤”地一声，冒出带着血腥焦味的青烟。
她痛得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我的确不是绛玉！她是你心目中的仙子，我怎么学也做不来她！”愤怒的眸子如同被火焰烧着了，“你总是时时刻刻提醒我不要学她！不配学她！可你看着我会叫她的名字！会不停地暗示我只是她的替代品！你究竟想我怎么样？！”她悲怆地控诉，攥成拳头的手抖个不停，怎么也停不下来，身体也渐渐开始发抖，满溢出来的痛楚绝望把她整个人都淹没了。
忽然扑上去，紧紧揪着他的领子，昂着头，愤怒绝望地叫，“你告诉我，到底要怎么做？！怎么做你才会满意？！你不要芷湄，我做绛玉，可你又嫌弃我不是真的，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告诉我，你说吧！”
易日昭紧紧抿着薄唇，在漆黑的房间中，他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着异样的光芒，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抓住她手腕，试图让她安静下来。
洛芷湄仍然死死揪着他，浑身抖得厉害，好像深秋时节，狂风中枝头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
“不论我怎样，你都不要是不是？”洛芷湄狂乱的眼神让人心悸，她字字清晰地追问，“真的芷湄，假的绛玉，你都不要，你只要她是不是？”她痴痴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白。
易日昭认真地盯着她。
“不喜欢就说出来啊，你休了我，不管绛玉躲在哪里，你把她找出来，用绑的也好、关的也罢，再也不要让她离开你……”
“你是芷湄，不是绛玉。”易日昭突然说。
洛芷湄愣住。
“你是芷湄，不是绛玉，”易日昭嘴角逸出一丝苦笑，别过眼，轻轻地说，“我不是只要她，而是放在心里十二年的东西，你告诉我要怎么在一夕间抛弃，怎么忘记？”
洛芷湄鼓足的气蓦地泄了出来，仿佛整个人都软了下去，不再绷紧，眼中闪着痛苦的光。
“我从七岁开始爱着绛玉，视线从来没有自她身上移开过，”易日昭沉默，抬眼看了看她，半晌又说道，“我只是习惯她的存在，习惯时时刻刻看着她、念着她……芷湄，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给我忘记过去的时间，我和她有十七年的过去，可我和你，会有更多个十七年的未来。”
傻傻地看着他，半晌，洛芷湄掩住眼，有水从指缝间流淌出来。
“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易日昭拥抱着她，温柔地吻着她的发顶，“别哭，害你这样伤心，我很难过。”
心里还是那么那么的痛，可是，因为这体贴的拥抱、温柔的亲吻，凄凉的诉说，一切仿佛都不重要了……
他只是习惯而已，也许给他忘却的时间，他终有一天，会走出名为“洛绛玉”的阴影，毕竟，时间是愈合伤口最好的良药，不是吗？
洛芷湄心中，又燃起了一抹希冀的光，虽然那么微弱，可寒冷曾经如此漫长，这一点点希望已经令她弥足自慰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比面前这个男子更诱惑人心的东西？即使抛却自我、自尊，抛却所有能抛却的一切，都没有关系……只要能够留在他身边，能够换来他一分怜惜、一眼情深。
“别哭，芷湄，别哭了。”易日昭温柔地擦拭着她湿漉漉的眼睑，小心翼翼的动作，让她觉得自己仿佛真的是被珍视的。
即使他不像爱洛绛玉那样爱着自己，可他也是关心自己的。
这样一天天坚持下去，他终有一日会发现，自己才是对他最好，最值得他爱的人吧？
“日昭，我爱你。”洛芷湄轻轻地、认真地说。
易日昭僵住，就在这一刻，听见心脏猛地狂跳了一下，好久才落下，他按捺住自己的失神，竭力忽略那异样的感觉，继续哄着她，只是渐渐有些心不在焉。
沉浸在对美好未来遐想中的洛芷湄，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离园的后面是无忧谷的最深处，穿过一条幽深的碎石小径，是一片茂盛的竹林，经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是大片的空地，周围环抱着陡峭的山壁，山脚下天然的阴凉地，长着一簇簇深红如墨的牡丹。
看到它们，洛芷湄不知怎地，不由自主联想起一身红衣似火、艳如绯霞的洛绛玉。
“怎么样？这里很漂亮吧？”十六岁的少年，依稀还有些稚气，可轮廓间已经是风姿俊雅的男子了，易日昭得意地笑着说。
的确很漂亮，洛芷湄都不知道，离园后面是这样一副好景致，怪不得易日昭和洛绛玉都喜欢来练剑。
“如果父亲知道你带我出来……”洛芷湄微皱起眉，踌躇道，她怕会连累他。
“没关系，”易日昭不在意地道，“我会跟他解释的。”
洛芷湄自嘲地一笑，她都忘了，他是洛晓澜最钟爱的弟子，当然不担心会被责备。
“想不想看我舞剑？”望着她落落的表情，易日昭突然问。
“可以吗？”洛芷湄顿时忘了刚才的郁闷，兴奋起来。
“当然。”她眼中期待的光芒令易日昭也来了兴致，微挑了眉，自腰间拔出佩剑，手腕一抖挽了个剑花，只见他把手臂平平挥向前方，用手腕转动剑柄，剑身慢慢转了起来，越转越快，眼前登时白光霍霍、人影瞳瞳，他纵横跳跃、姿态轻盈，翩然如追风拂柳。
洛芷湄看得有点发呆，眼前这个舞剑的男子，跟平时有些不一样。
轻灵飘逸、气势如虹，这才是那个江湖上人人称颂的少年侠客、御剑山庄首徒易日昭吧？
正自出神，眼前蓝影一晃，易日昭已经站在面前，笑吟吟地问：“在想什么？”
看着他脸上温和的笑意，胆子一下子大了起来，洛芷湄脱口而出：“你，可不可以教我剑法？”
“教你剑法？”易日昭怔住，生硬地重复她的话，眼神复杂。
洛芷湄猝然惊醒过来，慌乱地说：“我，我胡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易日昭凝望了她一会儿，渐渐笑开了：“也没什么不可以啊。”
那一瞬间，洛芷湄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安心和欢喜。
虽然御剑山庄是武林世家，但从来没有人想过要教她武功。这是当然的，她没有资格，不配拥有这个姓氏、不配成为这个家族的一份子……
在这日之后的很多年，洛芷湄总能梦见那一天易日昭舞的剑，缠绵如水、飘逸如风、寒意如冰、剑气如虹，阳光脉脉落下来，他像是会微微发亮，漂亮得无法言喻，连脸上的疤痕似乎都淡去了，所以才会说出想要跟他学剑的话，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这一举动会带来的后果。
易日昭折了一段树枝递给她，自己执剑，一招一式演练起来。
洛芷湄目不转睛地盯着，生怕看漏了一个动作，会被易日昭嫌弃她笨拙。
“来，试试看。”舞了一遍追风拂柳七十二式连环剑，易日昭额头渗出薄薄的汗珠，笑容却依旧温润
洛芷湄紧张地握着树枝，努力回想他刚才的动作，开始还有些僵硬，渐渐流水行云般自如起来。
易日昭凝望她的目光，僵住，握着剑柄的手下意识地攥紧，果然……他的心沉了下去。
“你们在干什么？！”一声暴怒的惊呼打断洛芷湄舞剑的动作，她惶然转头，看到了艳若牡丹的洛绛玉。
易日昭拧眉：“绛玉……”
瞪着他，洛绛玉不敢置信地指控，“你教她舞剑！”
易日昭收剑回鞘，默然。
“果然不愧是水凝烟的女儿，”烈烈地逼视洛芷湄，眼中几乎喷出火来，洛绛玉冷笑，“母女两个诱惑男人的本事都不小，一个把我父亲玩弄于股掌之上，一个让我师兄失了理智。”
“绛玉！”易日昭拧眉沉声道。
洛绛玉气得脸色发青，转脸瞪他：“你忘了父亲的吩咐吗？她究竟给你下了什么蛊？你竟然敢私自教她武功！”
“你听我解释……”易日昭上前，拖住她的手，软声道。
狠狠甩脱，洛绛玉瞪眼叫：“还有什么可解释的？！怪不得你都没时间陪我玩，原来天天陪这只狐狸精！”
洛芷湄怔了怔，刚才满心的欢喜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竟然会被骂做“狐狸精”，骂的人还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想要反唇相讥，想要气得洛绛玉暴跳如雷，可是——看着易日昭无奈的样子，她垂下了眉睫，她不忍，看着他为难，咬咬牙，强迫自己露出一张笑脸：“姐，你别怪师兄，是我要他教我的。”
“你闭嘴！”洛绛玉面挟寒霜，语气凶狠，“你有什么资格叫我姐姐？！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妹妹！”
“绛玉，别太过分。”易日昭皱眉。
“好哇……你竟然、竟然为了她教训我！”洛绛玉气极，眼圈都红了，“我告诉父亲去！”
她转身噔噔噔跑远了。
易日昭无奈地摇头，对洛芷湄说：“她只是小孩子心性，被宠坏了，你别放心上，我会跟她解释的。”
说着腾身跃起，向着洛绛玉离开的方向追去。
看着他翩若惊鸿的背影，洛芷湄在原地呆怔了一会儿，才脚步迟疑地回到离园。
心中忐忑难安，她担心如果洛绛玉跟父亲告状，父亲会不会骂易日昭，会不会责罚他？都是因为自己要学剑，才给他带来麻烦，他会生自己的气吗？会不会从此以后再也不理睬自己？……
比起这些，让洛芷湄更不舒服的是易日昭对着洛绛玉，那无奈纵容的语气和温情脉脉的眼光，她模模糊糊地觉得，他对待洛绛玉，跟对自己、对别人都不一样……恍惚想着相同的问题，一直到洛晓澜进来，才如遭雷击般清醒过来。
这是洛晓澜自洛芷湄入住离园后，第一次走进来，也是父女俩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之一。
那个黄昏，残阳如血，没人知道他对洛芷湄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只是她从那日以后身体更加孱弱，每逢换季就干咳不止，平时多走几步路就要坐下歇歇，一阵疾风仿佛都能把她吹倒，这自然是后话了。
洛芷湄再次见到易日昭已经是学剑风波一个月之后，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他们继续谈天说地，只是谁都没再提起学剑的事，他也不曾再在她面前舞过剑。
渐渐地，他不大再来离园，偶尔来了也是来去匆匆。
自己果然是不讨喜啊，虽然那样的小心翼翼，他终究，还是厌倦了，洛芷湄并不觉得悲凉，只是有些无奈。午夜梦回，常常见到他舞剑的样子，风姿翩翩、气势如虹，然后就从梦中惊醒，一夜的辗转难眠。
她本就单薄，现在更加迅速地憔悴下去。
直到有一日，送饭的下人无意间提起：“易公子和大小姐要成亲了。”
刚刚接过的食盒一下子掉在地上，洛芷湄不知道，那种猝然被掏空、恍若晴空霹雳砸在脑袋上的晕眩感，究竟是什么。
下人收拾着地上打翻了的东西，黑着脸横眉冷目地抱怨：“二小姐不是故意的吧？搞什么啊……”
她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有一个翻来覆去的声音在耳畔回响——“易公子和大小姐要成亲了。”
“易公子和大小姐要成亲了!”
“易公子和大小姐要成亲了！！”
“易公子和大小姐要成亲了！！！”
……
想见到他，想亲耳听到他说……至于说什么呢？洛芷湄还弄不清楚，她是个习惯等待的人，这次却不知怎地竟然有了急切的冲动，不顾洛晓澜的警告，偷溜出离园，跑出去找他。
御剑山庄实在太大了，还要躲躲藏藏、避免被人发现，对一直呆在离园的洛芷湄而言，找人本来是绝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不知道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她累极了躲在一棵大树上休憩时，两个从树下经过的人蓦地闯入视线。
易日昭和绛玉，他们正散步穿过院落，走向远处的烟雨阁。
洛芷湄不得不心酸的承认，他们在一起的画面非常美，简直可以用珠联璧合来形容。
过了碧玉年华的绛玉出落得更加漂亮，易日昭看着她的眼光很温柔，洛芷湄从来没见过他那样温柔的目光，他从未用那样的目光看过自己。
自嘲地笑，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啊，还有什么可问的？想起易日昭对着洛绛玉时的点点滴滴，当然是喜爱着的……至于对自己，那片言只字的关怀、那似有若无的体贴，又能说明什么？比起光芒四射的洛绛玉，自己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世事如棋，没有走到最后一步，谁也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谁能料到，成亲前几天，洛绛玉居然会对一个江湖浪子突然一见倾心呢？她大吵大闹要取消婚礼，执意要嫁给那个衣衫褴褛、笑得很讨厌的年轻人，一大家子人连哄带骗劝说无果，洛晓澜气得肺病发作，当场砸碎了桌子，吩咐下人把洛绛玉锁在房间里，洛绛玉就在当天夜里踢碎了格子窗，和那个年轻人双双离去。
这件事对御剑山庄简直是奇耻大辱，当然不会宣扬出去。
作为最佳替代品的洛芷湄顺理成章成为易日昭的新娘。可对于她而言，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
在经过短暂的暴怒之后，易日昭似乎默认了洛芷湄的表演，每日每夜默默看着她顶着洛芷湄的面孔，说着洛绛玉的话，做着洛绛玉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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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他现在难得的温柔和体贴都是给另一个人的，就被妒火烧灼得十分难受。
这个认知让她更加清楚自己的悲哀。
易日昭不理会她的抗议，从后面紧贴着她的耳廓问：“你在看什么？”
温热的气息让她的耳际痒痒的，绷紧全身的神经才让自己的声音很平静：“月亮。”
“想什么？”
“月亮很美。”
“你不喜欢赏月，”易日昭在黑暗中平静地说道，“我猜，你什么都没看。”很轻的声音，仿佛怕惊扰了谁。
夜的颜色，恍惚又浓了几分。
洛芷湄努力抑制自己细微的颤栗，她不想让易日昭察觉自己的变化，可他抱得那么紧，也许已经发现了。
易日昭又说，“我猜，你只是喜欢黑暗，什么都看不清楚会给你相对的安全感。”
洛芷湄不安地挪动：“我困了。”她蹙眉，竭力挣脱他的束缚，钻进被窝，把自己深深埋入另一重黑暗另一种温暖里。
身后传来易日昭低微的叹息，然后，他的手伸过来，拉住她的，用指端轻轻摩挲。
“你干什么？”洛芷湄无可奈何地睁眼。
“你的手跟绛玉完全不同，粗糙，满是茧子和疤痕。”
这句话就像烧得通红的烙铁，直接落在洛芷湄心上，“嗤”地一声，冒出带着血腥焦味的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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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扑上去，紧紧揪着他的领子，昂着头，愤怒绝望地叫，“你告诉我，到底要怎么做？！怎么做你才会满意？！你不要芷湄，我做绛玉，可你又嫌弃我不是真的，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告诉我，你说吧！”
易日昭紧紧抿着薄唇，在漆黑的房间中，他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着异样的光芒，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抓住她手腕，试图让她安静下来。
洛芷湄仍然死死揪着他，浑身抖得厉害，好像深秋时节，狂风中枝头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
“不论我怎样，你都不要是不是？”洛芷湄狂乱的眼神让人心悸，她字字清晰地追问，“真的芷湄，假的绛玉，你都不要，你只要她是不是？”她痴痴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白。
易日昭认真地盯着她。
“不喜欢就说出来啊，你休了我，不管绛玉躲在哪里，你把她找出来，用绑的也好、关的也罢，再也不要让她离开你……”
“你是芷湄，不是绛玉。”易日昭突然说。
洛芷湄愣住。
“你是芷湄，不是绛玉，”易日昭嘴角逸出一丝苦笑，别过眼，轻轻地说，“我不是只要她，而是放在心里十二年的东西，你告诉我要怎么在一夕间抛弃，怎么忘记？”
洛芷湄鼓足的气蓦地泄了出来，仿佛整个人都软了下去，不再绷紧，眼中闪着痛苦的光。
“我从七岁开始爱着绛玉，视线从来没有自她身上移开过，”易日昭沉默，抬眼看了看她，半晌又说道，“我只是习惯她的存在，习惯时时刻刻看着她、念着她……芷湄，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给我忘记过去的时间，我和她有十七年的过去，可我和你，会有更多个十七年的未来。”
傻傻地看着他，半晌，洛芷湄掩住眼，有水从指缝间流淌出来。
“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易日昭拥抱着她，温柔地吻着她的发顶，“别哭，害你这样伤心，我很难过。”
心里还是那么那么的痛，可是，因为这体贴的拥抱、温柔的亲吻，凄凉的诉说，一切仿佛都不重要了……
他只是习惯而已，也许给他忘却的时间，他终有一天，会走出名为“洛绛玉”的阴影，毕竟，时间是愈合伤口最好的良药，不是吗？
洛芷湄心中，又燃起了一抹希冀的光，虽然那么微弱，可寒冷曾经如此漫长，这一点点希望已经令她弥足自慰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比面前这个男子更诱惑人心的东西？即使抛却自我、自尊，抛却所有能抛却的一切，都没有关系……只要能够留在他身边，能够换来他一分怜惜、一眼情深。
“别哭，芷湄，别哭了。”易日昭温柔地擦拭着她湿漉漉的眼睑，小心翼翼的动作，让她觉得自己仿佛真的是被珍视的。
即使他不像爱洛绛玉那样爱着自己，可他也是关心自己的。
这样一天天坚持下去，他终有一日会发现，自己才是对他最好，最值得他爱的人吧？
“日昭，我爱你。”洛芷湄轻轻地、认真地说。
易日昭僵住，就在这一刻，听见心脏猛地狂跳了一下，好久才落下，他按捺住自己的失神，竭力忽略那异样的感觉，继续哄着她，只是渐渐有些心不在焉。
沉浸在对美好未来遐想中的洛芷湄，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离园的后面是无忧谷的最深处，穿过一条幽深的碎石小径，是一片茂盛的竹林，经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是大片的空地，周围环抱着陡峭的山壁，山脚下天然的阴凉地，长着一簇簇深红如墨的牡丹。
看到它们，洛芷湄不知怎地，不由自主联想起一身红衣似火、艳如绯霞的洛绛玉。
“怎么样？这里很漂亮吧？”十六岁的少年，依稀还有些稚气，可轮廓间已经是风姿俊雅的男子了，易日昭得意地笑着说。
的确很漂亮，洛芷湄都不知道，离园后面是这样一副好景致，怪不得易日昭和洛绛玉都喜欢来练剑。
“如果父亲知道你带我出来……”洛芷湄微皱起眉，踌躇道，她怕会连累他。
“没关系，”易日昭不在意地道，“我会跟他解释的。”
洛芷湄自嘲地一笑，她都忘了，他是洛晓澜最钟爱的弟子，当然不担心会被责备。
“想不想看我舞剑？”望着她落落的表情，易日昭突然问。
“可以吗？”洛芷湄顿时忘了刚才的郁闷，兴奋起来。
“当然。”她眼中期待的光芒令易日昭也来了兴致，微挑了眉，自腰间拔出佩剑，手腕一抖挽了个剑花，只见他把手臂平平挥向前方，用手腕转动剑柄，剑身慢慢转了起来，越转越快，眼前登时白光霍霍、人影瞳瞳，他纵横跳跃、姿态轻盈，翩然如追风拂柳。
洛芷湄看得有点发呆，眼前这个舞剑的男子，跟平时有些不一样。
轻灵飘逸、气势如虹，这才是那个江湖上人人称颂的少年侠客、御剑山庄首徒易日昭吧？
正自出神，眼前蓝影一晃，易日昭已经站在面前，笑吟吟地问：“在想什么？”
看着他脸上温和的笑意，胆子一下子大了起来，洛芷湄脱口而出：“你，可不可以教我剑法？”
“教你剑法？”易日昭怔住，生硬地重复她的话，眼神复杂。
洛芷湄猝然惊醒过来，慌乱地说：“我，我胡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易日昭凝望了她一会儿，渐渐笑开了：“也没什么不可以啊。”
那一瞬间，洛芷湄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安心和欢喜。
虽然御剑山庄是武林世家，但从来没有人想过要教她武功。这是当然的，她没有资格，不配拥有这个姓氏、不配成为这个家族的一份子……
在这日之后的很多年，洛芷湄总能梦见那一天易日昭舞的剑，缠绵如水、飘逸如风、寒意如冰、剑气如虹，阳光脉脉落下来，他像是会微微发亮，漂亮得无法言喻，连脸上的疤痕似乎都淡去了，所以才会说出想要跟他学剑的话，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这一举动会带来的后果。
易日昭折了一段树枝递给她，自己执剑，一招一式演练起来。
洛芷湄目不转睛地盯着，生怕看漏了一个动作，会被易日昭嫌弃她笨拙。
“来，试试看。”舞了一遍追风拂柳七十二式连环剑，易日昭额头渗出薄薄的汗珠，笑容却依旧温润
洛芷湄紧张地握着树枝，努力回想他刚才的动作，开始还有些僵硬，渐渐流水行云般自如起来。
易日昭凝望她的目光，僵住，握着剑柄的手下意识地攥紧，果然……他的心沉了下去。
“你们在干什么？！”一声暴怒的惊呼打断洛芷湄舞剑的动作，她惶然转头，看到了艳若牡丹的洛绛玉。
易日昭拧眉：“绛玉……”
瞪着他，洛绛玉不敢置信地指控，“你教她舞剑！”
易日昭收剑回鞘，默然。
“果然不愧是水凝烟的女儿，”烈烈地逼视洛芷湄，眼中几乎喷出火来，洛绛玉冷笑，“母女两个诱惑男人的本事都不小，一个把我父亲玩弄于股掌之上，一个让我师兄失了理智。”
“绛玉！”易日昭拧眉沉声道。
洛绛玉气得脸色发青，转脸瞪他：“你忘了父亲的吩咐吗？她究竟给你下了什么蛊？你竟然敢私自教她武功！”
“你听我解释……”易日昭上前，拖住她的手，软声道。
狠狠甩脱，洛绛玉瞪眼叫：“还有什么可解释的？！怪不得你都没时间陪我玩，原来天天陪这只狐狸精！”
洛芷湄怔了怔，刚才满心的欢喜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竟然会被骂做“狐狸精”，骂的人还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想要反唇相讥，想要气得洛绛玉暴跳如雷，可是——看着易日昭无奈的样子，她垂下了眉睫，她不忍，看着他为难，咬咬牙，强迫自己露出一张笑脸：“姐，你别怪师兄，是我要他教我的。”
“你闭嘴！”洛绛玉面挟寒霜，语气凶狠，“你有什么资格叫我姐姐？！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妹妹！”
“绛玉，别太过分。”易日昭皱眉。
“好哇……你竟然、竟然为了她教训我！”洛绛玉气极，眼圈都红了，“我告诉父亲去！”
她转身噔噔噔跑远了。
易日昭无奈地摇头，对洛芷湄说：“她只是小孩子心性，被宠坏了，你别放心上，我会跟她解释的。”
说着腾身跃起，向着洛绛玉离开的方向追去。
看着他翩若惊鸿的背影，洛芷湄在原地呆怔了一会儿，才脚步迟疑地回到离园。
心中忐忑难安，她担心如果洛绛玉跟父亲告状，父亲会不会骂易日昭，会不会责罚他？都是因为自己要学剑，才给他带来麻烦，他会生自己的气吗？会不会从此以后再也不理睬自己？……
比起这些，让洛芷湄更不舒服的是易日昭对着洛绛玉，那无奈纵容的语气和温情脉脉的眼光，她模模糊糊地觉得，他对待洛绛玉，跟对自己、对别人都不一样……恍惚想着相同的问题，一直到洛晓澜进来，才如遭雷击般清醒过来。
这是洛晓澜自洛芷湄入住离园后，第一次走进来，也是父女俩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之一。
那个黄昏，残阳如血，没人知道他对洛芷湄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只是她从那日以后身体更加孱弱，每逢换季就干咳不止，平时多走几步路就要坐下歇歇，一阵疾风仿佛都能把她吹倒，这自然是后话了。
洛芷湄再次见到易日昭已经是学剑风波一个月之后，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他们继续谈天说地，只是谁都没再提起学剑的事，他也不曾再在她面前舞过剑。
渐渐地，他不大再来离园，偶尔来了也是来去匆匆。
自己果然是不讨喜啊，虽然那样的小心翼翼，他终究，还是厌倦了，洛芷湄并不觉得悲凉，只是有些无奈。午夜梦回，常常见到他舞剑的样子，风姿翩翩、气势如虹，然后就从梦中惊醒，一夜的辗转难眠。
她本就单薄，现在更加迅速地憔悴下去。
直到有一日，送饭的下人无意间提起：“易公子和大小姐要成亲了。”
刚刚接过的食盒一下子掉在地上，洛芷湄不知道，那种猝然被掏空、恍若晴空霹雳砸在脑袋上的晕眩感，究竟是什么。
下人收拾着地上打翻了的东西，黑着脸横眉冷目地抱怨：“二小姐不是故意的吧？搞什么啊……”
她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有一个翻来覆去的声音在耳畔回响——“易公子和大小姐要成亲了。”
“易公子和大小姐要成亲了!”
“易公子和大小姐要成亲了！！”
“易公子和大小姐要成亲了！！！”
……
想见到他，想亲耳听到他说……至于说什么呢？洛芷湄还弄不清楚，她是个习惯等待的人，这次却不知怎地竟然有了急切的冲动，不顾洛晓澜的警告，偷溜出离园，跑出去找他。
御剑山庄实在太大了，还要躲躲藏藏、避免被人发现，对一直呆在离园的洛芷湄而言，找人本来是绝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不知道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她累极了躲在一棵大树上休憩时，两个从树下经过的人蓦地闯入视线。
易日昭和绛玉，他们正散步穿过院落，走向远处的烟雨阁。
洛芷湄不得不心酸的承认，他们在一起的画面非常美，简直可以用珠联璧合来形容。
过了碧玉年华的绛玉出落得更加漂亮，易日昭看着她的眼光很温柔，洛芷湄从来没见过他那样温柔的目光，他从未用那样的目光看过自己。
自嘲地笑，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啊，还有什么可问的？想起易日昭对着洛绛玉时的点点滴滴，当然是喜爱着的……至于对自己，那片言只字的关怀、那似有若无的体贴，又能说明什么？比起光芒四射的洛绛玉，自己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世事如棋，没有走到最后一步，谁也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谁能料到，成亲前几天，洛绛玉居然会对一个江湖浪子突然一见倾心呢？她大吵大闹要取消婚礼，执意要嫁给那个衣衫褴褛、笑得很讨厌的年轻人，一大家子人连哄带骗劝说无果，洛晓澜气得肺病发作，当场砸碎了桌子，吩咐下人把洛绛玉锁在房间里，洛绛玉就在当天夜里踢碎了格子窗，和那个年轻人双双离去。
这件事对御剑山庄简直是奇耻大辱，当然不会宣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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