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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半点灵犀相见初

  怕夜里再有事发生,印楚苌与印麟儿换了房间,又命莎叹紧守床边寸步不离,这才略略放了一点心。他千想万想,半夜睡不着跑到印峤房内,兄弟二人头对头脚对脚,嘀嘀咕咕,反复思索,怎么也想不出自家小妹得罪过什么人。他家小妹素来乖巧,从未在江湖上抛头露脸,这一路上连冷言冷语也不曾有过,怎会引来杀身之祸?

  为保证小妹安全,印楚苌决定立即回家。伤了小妹,太君怪罪下来,他和印峤都担当不起。此外,他还要查查昨夜的白衣蒙面人是什么身份,竟敢惹到岭南印府头上来。

  一夜无事。

  翌日清晨,当印楚苌命莎叹收拾行李准备启程回家时,印麟儿却抿紧嘴一声不吭。她盯着窗外瞧了一阵,突然转身跑出去,印楚苌和印峤慌忙追出,却在门边差点撞上突然停步的小妹。

  “麟儿,怎么啦?”

  “好嘛好嘛,回家,回家。”她眉头拧紧,“我……我去吃早餐,你们不准跟着。”

  “可是麟儿……”

  “不准!不准!不准!”连连跺脚,全然是气冲冲的女儿娇态。

  “好好好,不跟不跟。”印楚苌向印峤使个眼色,安抚道,“让莎叹跟着你总行吧。”

  印麟儿眨眨眼,点头,然后提着裙子向下冲,也不理莎叹有没有跟上。来到外堂,左顾右盼不见那抹苍灰身影,她跑出客栈,突然松了一口气,快步走到街角的一个粥摊前。

  苍发公子垂头坐在摊边,或许因为发色反常,很多人不敢与他共桌,造成他一人独占一桌的局面。当有人在他对面坐下时,他垂头不动,暂且无意理会。

  酸浆睡茄已让扫麦带回窟里。无忧来此应该是为了药铺的事。昨夜追踪被他洒下药粉的白衣蒙面人,却在溪水边断了线索。也算那人聪明,知道要洗手。他应该把追踪粉改一改,要避水……

  “这里……什么粥最好吃?”

  怯怯的声音自对面传来,他漫不经心地掀起眼帘,那一刹的困惑和恍惚为那俊淡的容颜染上几分稚气,仿佛酣睡初醒。她微微一怔,不禁掩嘴闷笑。模糊的笑声中,他的眼神由朦胧渐渐转为清亮。

  事实上,他刚才的脑子的确很雾,半梦半醒。

  淡唇微微一张,他轻唤:“麟儿?”她不说话,以一种神秘兮兮的表情盯着他看,看得他莫名其妙,暗忖自己是不是仪容不整。为了打破沉默,想到她刚才的问题,他答道:“这家老板的香菇粥不错。”

  “我也试试。”她立刻扭头向粥老板要了一碗和他一样的粥,转而又盯着他看。

  难道他脸上长蘑菇了?

  翁昙正要笑问何事,恰巧粥老板上粥,他便没有开口。粥香混着菌香扑面而来,他拿起小勺放入粥中,未及搅拌,她却挪着粥碗蹭蹭蹭,蹭到他身边来。

  “怎么了,麟儿?”

  她左瞧瞧右看看,将头一低,悄问:“你……你真的是七破窟的厌世窟主?”

  “……”

  “一点也不怪。”她低喃一声,又凑近了些。

  他并不惊讶,只问:“哪里怪?”

  她学他一样先用小勺在粥碗边沿搅拌一圈,舀起一勺吹了吹,笑眯眯地说:“我听说江湖上有很多怪人,就像有人故意把头发留得短又长,或者脸上戴长角的面具,金的银的铜的铁的。嗯……有人只有一只手,另一只是铁手或铁钩,有人喜欢戴非常大非常圆的帽子,蒙着纱飘啊飘,有人喜欢在脸上纹花,有人用脚写字,有人用手喝酒,有人左手画方块右手画圆圈,有人耳朵会动,身体会收缩……”

  “麟儿……”他小小打断一下,“什么人的头发会短又长?”

  “左半边短,右半边长。”

  “……”

  “我以为七破窟的人也会这么怪。”她一手托腮,慢慢垂下眼,盯着粥面,放低了声音,“原来那些说书先生都是骗人的。”

  他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却也柔柔应道:“未必都是。”

  她不再说话,勺子在粥碗里搅了不知多少圈,突然一口粥塞进嘴里,头垂得更低了。他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是一口一口将粥塞进嘴里,一口一口,一口一口,食不知味。

  “昙……”她蓦地开口,“大哥要带我回家。”

  “你不想家吗?”

  “想。可是……”她摩挲粗糙的粥碗,嗫嚅道,“可是……我……我以后……还会不会见到你?”

  他喝粥的手一顿,停了停,笑道:“为什么不会见到我?因为我很怪?”见她垂发摇头,他又道:“回家也好。昨夜那两名白衣蒙面人来历蹊跷,一路上你要多加小心。什么时候启程?”

  她继续小声:“待会儿就走。”

  “我答应为你做五件事。”他放下粥勺,从袖中抽出五根细长银针,笑吟吟递给她,“以后,你若想让我为你做什么事,只要将银针交到任何一名七破窟部众手上,他都会把你的要求带给我。我收回银针,就会为你做这件事,我若不收银针,就表示我不会做这件事,那根银针自然会退还到你手里。”

  这话,清晰,明朗,如珠玉相击。

  大庭广众之下,在那些有意无意将眼睛瞟向这边的江湖人耳中,他这番话已是无形的承诺。以七破窟的武力和财力,让他们做一件事已是天价所为,更何况是五件。一时间,眼馋之人红了眼睛,蠢蠢欲动。只是,翁昙下面的话让那些觊觎者霎时息心——

  “如果是不相干的人拿了这些银针让七破窟做事,而针又不是你送给他们的,我会让他们成为武林中永远的传说。”

  温润谦和,笑语轻轻,眸底却闪过一抹不为人知的雪芒。

  她不太理解他这话中的轻重,专注地盯着三根指头拈住的五根银针,盯盯盯……良久,她揉揉眼睛,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中接过来,取了手帕包好,塞进腰边的荷包里。做完这一切,她抬眼看他,眼睛红红的,不复新月形态。

  “怎么,怕昨晚的那些人?”

  她摇头,眼角湿漉漉的,“昙,我从小没出过远门,这一次来庐山也是求太君求了好久才答应,太君是我奶奶,我……我怕我回去以后……”

  她怕回家之后,那日在林间看到的蘑菇公子就成了记忆中的一幅画,一个烙印,再也不像现在这么真实。她还怕……不知道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自己怕什么,总之听大哥说“回家”两个字开始,她的心情就一路下滑,郁闷无比。

  他不明白她的多愁善感从何而来,眸光在她脸上绕了一圈,越过她的肩看去,对街站着她的侍女,双手掩在袖中,满脸戒备,再远一点,印家两兄弟正提着包袱走出莲花客栈,脚步匆匆,满脸担忧。浅浅泉光在眸中一转,他突道:“麟儿,要我帮你查昨晚那两人的来历吗?”

  她茫然看向他,眼中氤氲不散,显然未将他的话听进耳。他耐心等着,就在短暂的等待中,他见印家兄弟赶到侍女身后,眼睛死死盯着他,却不再上前。一时好笑,他以掌托颌,置身事外地看着。过了许久,久到粥已经不见热气,他才听她沙哑地开口:“你要……要收回一根银针?”

  他不答反问:“你要我查吗?”要他做事,当然需要代价。

  她摇头。

  聪明的女孩。唇边的笑意深了几缕,他将视线重新定在她脸上。她是岭南印府印老太君的小孙女,这点他还是知道的,自从她第一次出现在他眼前,她就似有似无地想引起他的注目,可又不是那么明显,就像躲在墙角玩捉迷藏的孩子……笑意猝然一收,他姿势不变,淡淡道:“各位在我后面等了半天,有事?”

  印麟儿闻言一讶,揉揉眼睛偏头,六名庐山派弟子正站在粥摊边,表情可圈可点。见翁昙先开了口,六人一齐抱拳,“翁公子,请救大师兄一命。”

  几缕苍灰的发尖在微风中动了动,人,却未动。

  印麟儿一时好奇,小声问:“你们不是已经摘到一颗酸浆睡茄吗?”

  一名弟子感激地看向她,上前一步,“印姑娘有所不知,师父不知这颗酸浆睡茄该如何去除大师兄的毒。”

  “怎么会这样?”她更不解了。转而一想,即刻明白过来。当她捧着茄果下山时,扫麦追上来送给她一个竹盒,反复叮嘱她不可用手触摸茄果,想必这茄果娇嫩无比,药性奇特,非常物所能容纳。啊,如果黑猿摘的茄果被他们用手拿过……

  “翁公子,请恕我等无礼。”那名弟子继道,“昨日见令徒以竹盒盛果,叮嘱印姑娘不可触到人体,我等也将酸浆睡茄放在新竹编制的盒内,可我们不知道该怎样服用它,杨神医说要去皮服果肉,卢神医说直接服下去,再辅以内息调和,唐神医取了一些茎汁研究药性,现在还没结果……”说着说着,六名弟子一齐跪了下来,“翁公子大仁在义,请不吝赐教解毒之法,家师说过,只要翁公子能解去毒性,必定将《焚天火罗图》双手奉上。”

  翁昙半晌无语,过了好久才说:“我今晚去拿《焚天火罗图》。”

  六名弟子大喜,起身急道:“谢翁公子,请!”侧身让道,竟是请他现在就上山。

  翁昙动了。他只是扭扭脖子,冲说话的庐山派弟子勾勾手指头。那名弟子上前,弯下腰,听他在耳边低声说:“取竹刀,将果子从中切开,去皮,只留白色果肉,再切成细丝,放进锅里用热油爆炒,九分熟后出锅就可以了。”

  那名弟子眨眼,腰有点僵硬。

  “吃下去就能解毒?”她也听得好怀疑。眼角还是红的,脸上却荡开了些许笑意。

  “不知道。”他答得面不改色,顿了顿,又道:“应该不能。”

  那名弟子的嘴角明显抽筋。忍了忍,因为有求于人,终是将一股怒气压了下去,慢慢直起腰,脸色铁青。

  翁昙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蓦地一笑,郎朗晨阳之下,灿得那名弟子脑中一轰,心跳一停,随后扑通扑通乱跳起来。愣傻之间,翁昙的声音再度响起:“用竹刀剥去果皮,削去出现红丝的果肉,只留白色部分,在白瓷碗里捣成汁,直接服下。整个过程中,不能让任何人的手沾到白色果肉,捣汁后要立刻服下,不能拖延。”说完,见那名弟子还在发呆,他歪头,“怎么,还不快回去救你们的大师兄?”

  那些弟子见他神色正经,这才回过神,抱拳示谢后,快步回山,几个纵落便不见身影。

  目送六人消失,印楚苌快步来到印麟儿身后,笑道:“多谢翁公子对小妹的照顾,时辰不早,我等要告辞了。”也不等翁昙反应,他转而对小妹柔声道:“麟儿,走了。”

  印麟儿站着不动,说不清道不明,脚下就像生根一样,挪不了分毫。

  “麟儿!”印楚苌向前一步,身体微微一侧,挡去她的视线。

  撇撇嘴,印麟儿只得慢慢转身,慢慢走了一步、两步、三步……突然停下来,转身,向稳坐不动的身影摇了摇手,依依不舍。

  翁昙一直挂着浅笑,在她回身摇手时,唇角的弧度深了些,似妖似魅的容颜沐浴在暖暖的阳光中,苍灰的发染了些星星亮亮的颜色,一些色彩,一些光韵,一些朦胧,犹如一尊休憩于凡尘的神癨癨。

  也许这尊神癨只是在睡意朦胧下不经意地对世人微微笑了笑,他不知道窥得他笑容的人是谁,他也不想知道,他只是心情不差,所以勾起了淡唇的一角。可他唇角一勾,却将窥得天颜的凡世俗心勾得一颤,从此迷迷茫茫,混混沌沌,只愁人间花少,只叹菊落芙蓉老,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身是何物,徒留无垠无尽的……

  噬心腐肺的……

  相思。

  谁在相思?相思的又是谁?

  印楚苌低叹一声,牵过印峤手中的缰绳,扶住小妹送她上马。马儿打个响鼻,臀上被人轻轻拍了一掌,立即扬蹄而奔。

  目送……目送……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不冷不热的调子自身边响起,翁昙斜眸一瞥,是侍座无忧。他瞧瞧碗里的粥,刚才断断续续喝了半碗,如今早已凉了,不由胃口大减,索性拍拍衣袖站起来。

  正要走,粥摊老板惊惊颤颤叫了声:“这位公子……”

  苍发公子驻身回望。

  “您和刚才那位姑娘,两碗粥,一共八文……八文钱。”粥摊老板胆战心惊的模样,活像他吃了霸王餐一般。

  翁昙摸摸鼻子,看向无忧。无忧回望他,眼睛睁得大大的,颇有些“瞪”的味道,恨铁不成钢啊。不过,瞪归瞪,无忧还是从口袋里掏出八文钱递到粥老板手上,脸上赔着歉意的笑。

  付完钱,无忧的脸转向自家窟主。翁昙明白他的意思,举步前行。两人一前一后走过一段距离后,翁昙突道:“无忧,你变脸的速度比易容要容易多了,什么时候教教我。”

  对他就是瞪,对粥老板就是笑,差别对待,不公平。

  听了他的话,无忧脸色一沉,死盯前方的苍苍长发,一字一字道:“谢窟主夸奖。”

  “不客气,应该的。”静淡的语气,听不出半点讽刺意思。

  “……”

  他盯着眼前的一棵树,无比专注,专注无比。

  这只不过是山道边的一棵野树,没什么稀奇,但是树边站着厌世窟侍座无忧子,并且正对他恭恭敬敬地“训话”。

  “窟主可有认真听属下禀报?”一身精致深袍的无忧问得有点无力,眼角瞥到扫农在不远处挖什么,一时只感到更无力。

  在听……翁昙在心里偷偷叹口气,“嗯”了一声,继续专注于龟裂的树皮。

  若从衣衫判断,无忧那身剪裁精致的绸袍可比他的布衫要高贵许多,旁人无论怎么看都会认为无忧是富贵公子,他则是一介布衣。再加上无忧对他的“训话”,简直就是从旁铁证。当然,这不是重点。首先他要申明,身为厌世窟窟主,他非常倚重他的侍座,可以说是言听计从。因为无忧擅长算账,厌世窟日常运行的大小账目全部由他负责。

  不擅理财——这一点恰好是他的弱项。

  在七破窟里,厌世窟的职责是医救和药材,部众们除了研习医学,还有一项营生——开药铺。在无忧的统筹管理下,厌世窟的药铺已在各大省城开出了分号,举凡药材的收购、转运、炮灸等等已经渐渐形成一道环环相扣的铁链,药铺的名字是——“三不欺”。

  老不欺,少不欺,美人不欺!

  闵友意命的名,我尊许可,他点头依了。

  反正铺名不重要。

  无忧在他耳边的训话就是关于药铺的,说的无非是他短短几天内掌握到的药材收购信息、商道货运以及在周边城镇开药铺的可能。

  “无忧……”他清清嗓子开口,眼睛依然盯着树干,“我们不如说说白衣蒙面人……”

  “属下正想问窟主,您昨晚追了大半夜,结果空手而回,可有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在溪边断掉了。”

  “那窟主打算如何追查此事?”

  “等元佐命查出来,真相大白的时候,我直接拿结果。”坐收渔利岂不更好。

  无忧撩了个不以为然的眼神,“容属下提醒窟主,扶游窟主可没那么好的耐心。”

  “……其实还有一条线索。”他抿抿嘴,补充,“昨天留下的。”

  “血迹?”无忧试猜。

  “不,是断剑。”他回忆,“昨晚我用一掌试一名蒙面人的武功路数,他以剑相抵,留下了半截断剑。我们可以从铸剑的来源顺藤摸瓜,看看断剑是哪里铸造的,哪些帮派在使用,也许可以发现他们的幕后主使。”

  追查事件,就如治病,表面上是一处伤或几处伤,内里却经脉相连,牵一脉而动全身。病源可能只有一处,也可能是数处齐发,不管是一处还是数处,将它们找出来,再以相克的药物加以诊治,连根拔除,病就会好了。

  天下没有治不了的病,只有不知道如何去治的病。

  不知道,是世间最可怕的事!

  “你觉得这个方法可不可行?”他询求自家侍座的意见,却见无忧满脸激动地望着他。

  难道他脸上真的长了蘑菇?

  无忧上前一步,“窟主,您终于肯动脑子了。”

  这是什么话?难道他以前很雾?一时有些嗔意,他也没放上心。沉吟片刻,他又道:“可如果这柄剑是批量铸造,任意买卖的,那查起来就很困难。无忧你看……”

  “不必!”无忧断然道,“属下相信窟主定能从断剑上找到线索。事不迟疑,还请窟主尽快启程。”

  到底谁是窟主啊……翁昙动动唇,举目远眺。远远层山翠叠,珍草灵芝,庐山上藏着数不尽的奇花异草、罕世药材,他想多待几天行不行?

  “师父师父,您看,我挖到一株王不留行。”扫农乐颠颠跑过来,满手泥土。

  “哦?”翁昙立刻将头凑过去,只看一眼就道:“它还没开花,王不留行是取种炮灸的子实药,你这么早把它挖出来……”

  “我们带回去种啊,师父!”

  “……也可以。”

  “那我再刨些泥把它包起来!”

  “好!”

  扫农捧着草药一阵风跑回原地刨土,翁昙正要跟着去看看,无忧用力一咳,他不动了。

  无忧抬平眸子看他,他面无表情与无忧对视。林风拂面而过,扬起几缕苍灰的发丝,林木深处时不时传来婉转莺啼,活泼跳跃,令人心旷神怡。

  要比耐心,无忧自认胜不了自家窟主,暖风中,他悠悠开口:“窟主,为了药铺的货源,属下还要在庐山逗留一段时日,扶游窟主的腿不能耽误,白衣蒙面人的事也要尽早查出来才好。您要找那些稀奇古怪的药材,等这些事清晰之后再找,行吗?”

  翁昙顺顺地应了声:“好。”

  “属下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当讲。当讲。”厌世窟主的胸襟就如茫茫群山,空阔无比。

  “那五根银针,您不该送给印姑娘。”

  “我答应了为她做五件事。”苍发的窟主袅袅一笑,“虽然我不是一个言必信、行必果的人,但你不觉得麟儿是个很有趣的姑娘吗?”

  初见时叫他“蘑菇公子”,见了蛇也不尖叫;再遇时在她大哥身后左绕绕右绕绕,真的很像锅边的一只小蚂蚁;松鹰崖上,人人眼睛盯着酸浆睡茄,她则转着雨伞发呆叹气;夜里听到琵琶曲,她乱叹“商女不知亡国恨”;他要买茄果,她大方点头,却也狮子大开口要他做五件事,也许她一时顽皮,并未当真,可他却好奇她会让他做什么事。

  无忧恍然大悟,“原来……窟主也有好奇心啊……”

  什么话什么话!他为什么不可以有好奇心?翁昙郁闷了。

  咳咳咳,无忧转开话题:“断剑一事,窟主还是尽快查明。再容属下提醒一句,扶游窟查探消息时一向低调,窟主别太招摇就好。”

  撇撇嘴,闷了半晌,他轻轻开口:“请华流帮忙总行吧。”

  “我尊让化地窟主处理另一件事,据属下所知,化地窟主去了云贵一带,没那么快回来。”简单说,就是有求无门。

  “……我亲自去查。”彻底屈服了。

  “属下静候窟主佳音!”

  “……”

  无忧对他的郁闷视若无睹,停了停,放柔了声音:“窟主,虽说有些话我说过很多遍,可这次我还是提提您。出门在外,该住店的时候就住,该上酒楼吃东西的时候就吃,您不必为了节省银两总是睡在山野林地里,就算遇到黑店也进去住一晚,有床有被,总好过餐风宿露。您对吃用没有太多讲究,养生之道在于少思少念,少乐少愁,少事少机,属下知道,但适逢名酒名楼,您大可直接上去点菜,属下为您备的银子肯定够用,您完全不必担心。”

  翁昙垂下墨浓长睫,闷闷地,小声道:“我只是……不拘小节。”

  “……属下今年二十有四,尚未娶妻,还不想被气死。”

  “……”

  见他沉默,无忧的调子更软了,“窟主,虽然您不擅理财,可也不必过于节俭,千金散尽还复来。何况,‘三不欺’的生意也不差,我们的香药、毒药、媚药大把人捧着银子买。说起来……嗯……窟主,近来很多人到药铺里买‘好事近’,您看……”

  “那是媚药。”翁昙冷冷断了他的话。研究药理,妇人之疾、阴阳媚药总少不得了解一二,“好事近”是他久久以前研究的一种媚合之药,功效柔缓,对人体不会有太大伤害,较之用心险恶的淫邪之药的确胜过千倍。当然,要说烈火猛毒的媚药,他也不是没研究过,小有所成,“好色”就是。

  无忧全然无惧他的冷意,和风吹面地一笑,“一两好色百两金!属下这么说,窟主总该相信属下的话了吧。”

  千金散尽还复来。老不欺,少不欺,美人——不欺!

  “我一向信你。”翁昙瞥了他一眼,惋惜的眼神再度转向苍茫群山。依依不舍了片刻,突然有点明白早餐时印麟儿的心情了。

  满山的奇花奇果奇虫奇兽,明明近在眼前,却有一种失之交臂的心痛……啊,少思,少思,要少思……

  袍角一拂,他迈步向密林深处走去,口中道:“一天。今晚拿到《焚天火罗图》,我自会去查断剑的线索。药铺的事,有劳你了。”

  苍发身影隐入林间,冷香无痕,那轻轻浅浅的言语亦化入木叶的沙沙声中,无处可寻。无忧见扫农快步追上,身形不动,直到师徒二人的气息完全消失,他才徐徐垂下眼帘,轻轻一笑。

  绕上心头的,是那一句——我一向信你。

  要追查断剑的来源,翁昙首先想到的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铸剑世家——南昌罗门。在拜访罗氏之前,他拎着断剑去了几间打铁铺,那些铁匠翻来覆去地端详,都说这截断剑由精钢所制,烧铸精良,对温度的要求极高,非一般小作坊所能打造。

  拜访南昌罗门时,想到无忧的叮嘱,他和扫农非常低调,入夜之后才悄悄来到罗家。刚往大门前一站,还没开口,他们就被包围了。罗家的老爷子在这重重包围中出现在他们面前。

  毕竟他们是来请教的,一番唇舌后,人高马大得可以当门神的罗老爷子终于相信他们没有恶意,取过断剑用两指一拈,再摸摸断口处,立即给出答案——真巧,不用找了,此剑正是罗家所铸,并且是用“十炼钢”锤铸而成。

  翁昙就算不懂剑,也知道“十炼钢”、“百炼钢”这等值得惊叹的铸造技艺,他正要称赞罗家工艺精湛,罗老爷子却说:“这半截断剑自剑尖一寸处开始,每隔三寸就有两道细微的交叉波浪纹,正是我罗家铸坊火钳上的花纹。”

  他闭口不赞了。

  细问之下,得知罗家半年前铸出八十八把十炼钢剑,荆王定了六十把,江湖四大山庄之一的富阳府饶氏山庄定下十七把,剩下的十一把,崆峒派订了十把,余下的一把被一名年轻的剑客买走了。

  谢过罗老爷子,他与扫农告辞。回窟的路上,他们反复推敲,深深觉得那名剑客可以忽略不记,因为白衣蒙面人组织有顺,训练有素,荆王、饶氏山庄、崆峒派三者比较符合要求。不过崆峒派与峨嵋、北岩、太行四派都有弟子遭到杀害,他们联请松侠元佐命追查此事,这么算来,崆峒派也可以忽略掉。而今剩下的就是荆王和饶氏山庄。如果是荆王在幕后掀起此番腥风血雨,必定与朝廷脱不了关系,其间的利害乱七八糟,比浑水还浑,少沾为妙。如果是饶氏山庄,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这绝不是翁昙会做的事。

  要少思,要少思……回到窟里,他的第一件事是去扶游窟见郦虚语,看看她的腿情况如何,再将得到的讯息统统倒给她。来到上鸦楼,虚语被她的近侍桐虽鸣抱出去赏了风景刚回来,心情似乎不错,笑眯眯的,完全不问她的腿何时能够行动自如。听完他的话,虚语沉吟半晌,摇头,“荆王和饶氏山庄都不用查了。”

  他凝眸不解。

  郦虚语道:“六天前,巴山楚帮被人灭门,鸡犬不留。一名生还的弟子说他亲眼见到三名白衣蒙面人血洗楚帮,虽然三人都是用剑,但其中一名白衣蒙面人与楚帮帮主高九交手时,用了一套匪夷所思的招数。昙想不想知道是什么招路?”

  他乖乖点头。

  “据说,白衣蒙面人的剑被高九震飞,他立即弃剑用拳,拳路神出鬼没,吞吐飘忽。可惜那名弟子昏了过去,没看到结果。”郦虚语歇了歇,再道:“虽鸣验过高九的尸体,体表只有几道浅浅的剑伤,不足以致命。但他的心脏和肋骨已经粉碎,如果不是用手去压,外面根本看不出来。高九不是死在剑下,是死在一双拳头下。”

  “内伤外不伤的拳……”翁昙不怎么用心地想了想,问:“是哪一派?”

  郦虚语摇了摇头,也没有戏闹的心思,“西北一带的拳派有这种特点,但地大人多,我原本还头痛该怎么去查,今天加上这截断剑,我想……你应该去崆峒走一走。”

  “你是说崆峒派?”他终于惊讶起来。

  郦虚语看向梁柱,就连讽刺他一下也懒了,声音平静:“崆峒鬼臼拳,外击无痕,内伤断命。因为这套拳法过于阴毒,在江湖上的声名并不好。崆峒派十几年前声威显赫,与武当、峨嵋有并驾之势,但近几年来已经式微了。现在的掌门人是乐非良,年过四十,妻亡未娶,有个女儿,年芳十五。”

  “也可能是其他人学了鬼臼拳,故意嫁祸给崆峒派。”

  郦虚语见他疑虑,开怀一笑,“好吧,那你告诉我,一柄十炼钢剑卖价多少?”

  “一百七十两。”这是他从罗老爷子那里听来的。

  “一个已经式微的门派,怎么会突然花一千七百两去买南昌罗门的十炼钢剑?”

  好像也对哦……翁昙抿抿嘴,接受了她的猜测。

  静了静,一时无话。各自沉思半晌,郦虚语蓦然开口:“昙,行走江湖,你的发色太醒目了,好好歹歹你也乔装一下。”

  “好。”

  “对了!”她双掌一拍,想到什么,“华流前段时间算了几卦,他说你今年有鸾祸,要你乖一点。”

  翁昙睁大眼睛,“鸾祸?”

  郦虚语脸色一正,“所以,这一路上去崆峒,不准和女子说话。”

  “好。”

  “乖!”

  “要是她们和我说话呢?”

  “……装哑巴。”

  “好。”

  “乖!”

  “要是她们听过我说话,知道我会说话,又要和我说话,怎么办?”

  “当耳边风。”

  “好。”

  “乖!”

  “只要不说话就行了吧?可以看吗?”

  “当然可以。”

  “好。”

  “乖!”

  “如果……”翁昙还想再问,郦虚语赶紧调开话题——

  “听说你送了五根银针给岭南印府的印麟儿?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闵友意的那套他倒是学得快。

  翁昙无窘无惊,眼中半点波光也未吹起,只笑道:“对。友意把酸浆睡茄送给她,我要买回来,为她做五件事是买卖的条件。”

  “你当真?”

  “我当真,只是……”忆起当夜她心不在焉的样子,淡唇含了些深笑,“她倒未必当真。”不过世事总是随年渐变,一年后,两年后,甚至三四五年后,谁知道印麟儿会变成什么样呢。心性会慢慢成熟,阅历会渐渐增加,昔日的天真也会埋于黄土。

  郦虚语捂嘴闷笑,他任她笑着,也不问她笑什么。

  少思,要少思……

  静谧之时,身后珠帘响动,桐虽鸣走了进来,掌上托着几本书。他将书放到虚语手边后,往他身边一站,以谦和的语气问虚语的腿什么时候能好。他回答“不知道”。

  三字甫一出口,他顿时感到周遭三尺以内的空气进入寒冬。

  郦虚语用书掩了脸,依然闷笑。他识时务地告辞。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