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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个人的车站

  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有一个小站,小站上只有一个人,负责给南来北往的火车挥旗。这个人守老了,又让他的侄子葛荣举顶替。长久的小站,长久的漠风,长久的隔绝,长久的无言,长久的性渴,慢慢沙化了一个男人的热血与刚阳。

  哎!可怜的小民工!可怜的河南小老乡!葛荣举望那小伙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二十年前那段经历,那时候也跟这个小民工一样在寻找,在闯荡。

  葛荣举有个叔叔在河南铁路当工人,他想去那儿找事做。80年代初那个时候,国家政策上允许顶替,儿子顶替老子,女儿顶替母亲,侄子顶替叔叔,甚至小舅子顶替姐夫都可以。

  葛荣举叔父在小站呆了四十来年,呆老了,腿脚不灵便了,局领导担心火车会在小站出事,说,实在干不动,就叫你侄子顶吧。

  于是,葛荣举就从河南老家来到小站,顶他叔父。来的时候,他才十六七岁,都二十多了,仍顶在那个小站上,始终没离开过小站半步。像他叔父一样,对小站那样一丝不苟,那样尽心尽职,没日没夜,跟小站同呼吸,共命运。现在,老家里的爹死了,只母亲。

  十年多来,葛荣举心里总惦记着叔父把小站交给他的那天对他说的话。娃啊,叔老了,你在这儿好好顶着,别让公家不放心哪。娃啊,你别看咱这站小,责任可不小哇!你看这无长不长的铁轨,从戈壁里一直接到北京,接到外国,都是一根一根用铆钉铆着哩,少一根铆钉就不中,整个铁路就联接不起来了。也就是说,少一根铆钉,火车就不能开。咱小站呢,就好比铁轨上的一个铆钉,知道啵?该铆哪铆哪,这都是有规定的。铆那,就不能松劲。

  打那,葛荣举就成了整个铁路上一个有规定的铆钉,一直铆着不松,整个人都铆瘦了,也没松过。小站外边的世界什么样,小站外边的世界如何精彩,他无法看到。一天24小时,都得定时定刻,拿着红绿黄三色小旗,不停地迎送开过来开过去的一列列火车。这是他每天有规定的工作。

  每次,前方站的信号打过来,还不等火车到站,老远地,他就预先在规定的线路上,亮起红色、黄色或绿色信号灯,提前做好该他小站做的一切准备。然后,举起小旗,毕恭毕敬地站到小站水泥站台上,庄严而专注地行着注目礼,让火车从跟前轰轰烈烈地开过去。

  火车从葛荣举跟前开过去的一刹那,他的感觉特自豪!特隆重!特伟大!觉得小站一点也不小,就跟大站一样重要。觉得小站人跟大站人,同样的责任,同样的光荣。这个时候,无论火车喷出的是白气,还是黑烟,他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接受那巨大的气浪所带来的热烈和震撼,享受短暂的有人经过的那种快慰。

  火车开过去了,葛荣举仍庄严地站着不动,总要等到火车开远了,远得像一条小蚯蚓在戈壁滩上爬动,最后连一点儿影子也看不见了,他才收起那三面发黑的三色小旗,走下站台来。

  每次送走火车以后,葛荣举都觉得有一段很难受的空寂感,就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热烈和轰动过后,给小站所留下的那段暂短的寂静。在这段空寂感里,他坐不住,也躺不下,习惯地走到小木屋的后边,望着无边的大戈壁。望着一道道起伏的沙丘。望着一束束被漠风吹裹在碱蒿根上沙沙着响的各色塑料兜。望着天山顶上的飞云与雄鹰。望着电线杆上一溜的白瓷瓶,把头靠在电线杆上,静听那呜呜的细说,静听大漠外边人的声息。

  唯一使葛荣举不寂寞的,就是站区内那一盏盏三色信号灯们。他觉得,在这个寂静的大漠里,那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灯,那是活着的眼,那是人的眼,那是有灵性的眼,会说话的眼。这些眼,似乎每时每刻都在跟他说着话。绿灯一亮,会说:前方来车!该从哪条线上通过。红灯一亮,会说:前方线上有车!不能从这条线上通过,就得立即扳上道叉,让它走另一股道。黄灯一亮,又会说什么,他都给听懂。哪种灯告诉他,哪趟车要来,离小站还有多远,他都是提前做好一切。

  刚来小站的时候,葛荣举不曾想就这样一直顶到老,也不曾想把整个儿人都铆死在小站上。那时,他曾梦想过当一位火车司机,当一位列车长,或当一名列车乘务员,让火车载着自己,风风光光,在全国大城市之间来回跑。他把局里发给他的工资,一个月一个月,一年一年,全都攒起来,准备将来挑个大城市,找个媳妇,在城里买房子,舒舒服服过日子。

  可是,现在葛荣举感到这种希望,似乎越来越遥远,越来越不能现实了。但他仍然那样渴望着,渴望着,渴望有一天,能走出这小站,越过大漠,去看看大漠那边的城市,看看城市里的大街,看看大街上的高楼,看看大街上的行人。他特想见到人,特想跟人说话。

  后来的后来,再后来的后来,葛荣举才真正懂得,这种想法,对小站人来说,原来是一种奢望,一种不可能现实的奢望。铆在大漠小站上的人,就是一根铆钉,就是根不松动的铆钉。根本不可以随便放下工作,走出小站的,根本不可能随便离开铁轨,越出大漠的,根本不可能随便到城市去游玩的,也根本不可能经常跟别人说话的。

  但是,葛荣举心里想说话,十分想跟人说话。一年秋天,几个到山里来挖贝母的河南人,路过小站,到小屋里来要水喝。葛荣举一听到家乡口音,喜欢得跟疯了似的,拉着老乡们的手说话,留老乡们吃饭。把自己小站里好吃的,好喝的,全都拿出来招待老乡。

  发疯似的热情,倾其所有的招待,弄得老乡们怵愣愣的:天!这人不正常呀?路过要口水喝,干吗这么热情?这饭里这水里,一定是放啥了?要不就是疯子?老乡们不敢吃他的,也不敢喝他的,一个个急着要走。他不让老乡们走,死拉活拽,留老乡们说话。

  他越拉,老乡们心里越是没底。趁其不便,逃命似地背起蛇皮袋,一溜风地往山里猛跑。弄得他急出泪来,喊:老乡,再说会儿话吧!再坐会儿吧!我给你们钱,一块钱一句话,中不?

  这是葛荣举到小站来以后,第一次看到家乡人,第一次听到家乡话。

  家乡人走了,家乡人再没有来过。可是,家乡人又一次撩起葛荣举想跟人说话的渴望。

  那年冬天,大雪封山!天连地,地连天,一个白皑皑的世界!

  早上,葛荣举起来开门,发现一只小野兔冻僵在门边,他把它抓在手里,焐。小野兔的身子已经冻得发硬,他就开火烧水,准备把它烫了。可水没烧开,小野兔在他手里动了起来。葛荣举高兴极了,连忙把小野兔放到自己怀里焐,焐得小野兔一对大眼睛骨碌碌地转。他就把局里送来过冬的白菜、萝卜,拿出来喂小野兔。整天跟它有说不完的话,问它家在哪,想不想家,为什么一个人跑到铁路上来。快快活活,跟小野兔说了一冬天的话。

  到了来年春天,戈壁滩上的冰雪融化了,说了一冬天话的小野兔,不辞而别。

  小野兔走了,葛荣举无法再找到。他整天整天地对戈壁滩上看,想再能够看到那只可爱的小野兔。

  看不到小野兔,有时却看见远处的红狐在沙滩上溜,他也故意大声喊它们。咋喊,它们也不应。后来,他就对火车喊。火车开过去的时候,他就大吼一声:再见——希望火车把小站人的声音,带到大漠那边去,带进一座座大城市里去,带到街上的人群中去。

  来到小站不久,局里给小站发了一只小收音机,让葛荣举寂寞时听听。后来,局里又发给小站一台14吋电视机和一部手机。他虽然不能跟电视里的人说话,但是,他能用手里的小话匣子,大漠跟外边的许多人说话,还能看到电视的人唱歌、演戏。外边世界发生的事情,他也能随时知道。只要戈壁滩上不刮沙尘暴,小木屋顶上的天线不坏,他能从电视里知道中国和世界上当日发生的事情。

  不过比起他叔父来,葛荣举知足了。那时候,咱中国穷,饭也吃不饱,街上买啥东西都上计划,都凭票。那时根本没有电视机,就连一只小收音机,要二十几张票,局里根本没法给叔配发这些。可叔一没电视,二没手机,不同样在无声无息的小站上铆了四十多年么?叔那时就不寂寞么?除了三年才一次的探亲假,其他时间不都是一个人呆着么?现在呢?现在他虽然没有家,没有探亲假,可局里的给养车,一星期来一次,给他送吃的,送喝的,送用的。每次来,还能跟局里人聊一聊。

  不过,葛荣举跟叔父不同的是,叔父没有结过婚,一生没经过女人,不知道女人咋回事。葛荣举曾梦想过女人,青春旺盛期,常常一个人想得睡不着觉,特想!想得浑身灼热难耐的时候,就把那对粉红色的海绵枕头,拿出来当媳妇。这对海绵枕头,本来是预备娶媳妇的。那次,北京拐洞在小站停下来上水,他请一个认识的乘务员从北京买的。看来,媳妇越来越无望了!这对海绵枕头也就成了他的媳妇。夜里,特想女人的时候,就给它穿上女人的衣服,当成一个模拟媳妇,在小木床上演络男人和女人的那阵激越。

  这样特想女人的时候,小站上一次也没有来过女人,现在不想了,倒来过一个。

  去年秋末的一个下午,葛荣举按时送走4点30由乌鲁木齐开往上海的45次特快。这趟特快车,是咱中国自行设计制造的双层、全封闭、新型高级豪华旅游列车,子弹型车头,红车身,白流线。开起来,就像条彩鳗在无际的戈壁滩上游动,看起来特漂亮!特自豪!每次,这趟车从小站开过去,他都要追着看,看着它由近至远,由大变小,小得看不见了,他才回屋。

  这一次,45次特快远得看不见了,葛荣举倒看见远处沙沟沟里,有一个红红的东西在晃动。一开始,他以为是一只红狐,手里小旗也没来得及送回屋里,就高兴地跑过去。

  跑近些,看看,那不是一只红狐,是一个人!天都快晚了,茫茫戈壁滩上哪来的人?这是一个什么人?难道又是一个从火车跳下来的轻生者吗?

  记得前年的一个傍晚,开往成都的103次列车,轰轰烈烈从小站开过去,车尾刚离开小站这不远,他还没有从震天动地的轰动声中醒过来,忽见从车窗中窜出一个红色东西,向路坡下滚去。他以为是行李车厢的行李包掉了,赶快跑过去,不是行李包,是一个人,一个穿红夹克有青年男子。由于火车全速行驶,那个青年男子已经摔得不能说话,嘴角往外流着血。他一吓,手脚都有点发软,不管三七二十一,连抱带拖,将那个青年男子拖进小木屋。然后,轻轻地将他放平放在小木床上,给他擦血,给他喂水。弄了半天,那青年男子还是回不来气,他急得不知咋办才好!一想,电视里不是经常教大家做人工呼吸的方法吗?他马上双手压着那青年男子的胸部,使劲一压,一抬,一压,一抬……才做了十几下,手下的那个青年男子,头慢慢地往一边动了下。他一看,人活了!就使劲地压,终于将那小伙压出气来。

  那小伙一活过来,睁大眼睛对葛荣举看看,对小木屋看看,懂了,有人在抢救他。他不让抢救,他要死,身一拗,又往一边的墙上撞。

  葛荣举一下吓慌了!好容易把给压活了,又要死?这人咋这样?又强制性地将那小伙放平,继续抢救。

  一会,那小伙就进一步清醒过来,就进一步不让他抢救,大声喊:让我死!

  我救你,你却硬要死?真不是东西!就是死,也得对救你的人说声谢谢,这人咋么这样?葛荣举急了,啪!啪!狠狠扇了那小伙两个耳光,骂:死好吗?我好容易把救活了!

  那小伙倒彻底被扇醒了,哭着说:大哥!你让我死吧!我不想活了!

  为什么?葛荣举没再打他,问。

  那人抽抽泣泣地说:我是证券公司的,我把公家的两百万垫上去,看准了,明明可以捞一把的。可是,刚才我在车上打开电脑一看,全赔了!我不活了!被抓住,也是死!你救我干什么?让我死呀!那小伙说完又哭。

  葛荣举懂了。他说:你不要死,就是抓住了,也不会死罪。你这么年轻有为,死了太可惜!家里有老婆孩子吧?

  那小伙点点头。

  你不是晕了?你死了,老婆孩子咋办?你在这儿死,算我站区事故,还有,列车长也要受处分。我给讲个故事。有一头驴,不小心掉进了枯井。它在井下嘶叫着,挣扎着,祈求主人把它救上去。主人一个人有些无能为力,就召来邻居商量救驴的办法。大伙儿商量来商量去,也想不出好办法。有人说,反正驴已经老了,迟早总是要死的。再说,村子里这口枯井,也正好要填,不如现在就填了吧。于是,人们拿起锹,你一锹,他一锹,一齐往井下挥土。驴在井下很快就明白了主人的意图。一声一声,叫得更惨!叫了一会,驴忽然不叫了,井下出奇地安静。驴把剩下力气,用来抖掉身上的土。井上的人,往下挥一锹土,驴就抖动一下,挥一锹,驴抖动一下。土抖下去,井底慢慢增高了。驴踩着土,慢慢升到了井边。最后,驴自己救出了自己。

  小伙子,我问你,你一个堂堂的汉子,难道连一头驴都不如吗?站起来,好好活下去!你是大学生吗?

  小伙说:博士。

  就是,父母培养出个博士来多不容易呀!站起来,好好活下去!

  那博士小伙听葛荣举的话,没有死。

  葛荣举就给博士小伙做饭吃,给他敷药。

  隔一天,博士小伙仍乘成都103特快,返回成都。临走时,他跟博士小伙拉了勾,叫博士小伙回到家一定给他来信。

  这个博士小伙回到成都马上给葛荣举发短信,说他已经主动自首,而且行李也找到了。并告诉他,每月的这一天,准时给葛荣举发一次短信,表示感谢。

  今天,45次特快开过,葛荣举又看见那边有一个人,戈壁滩上,这个时候不应该有人出现的?这人又是跳车轻生的吗?

  葛荣举一边想着,一边往前跑。跑到跟前一看,是一个女人!一个包着红头巾的女人!女人身边放着一个黑黑的破被卷,在使劲地挖着一个沙洞。

  眼前突然出现这么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葛荣举第一个愿望,就是想跟她说话,迫切地想跟她说话,想说很多的话。但又不知如何说,嘴笨得就像两片石磨,张不开来。

  葛荣举看得出,这女人显然是饿极了,她在沿着铁路线找东西吃。她似乎很有经验,知道铁路两边的那些沙洞洞是老鼠窝。老鼠窝里,会藏着残败的食物。火车上扔下的面包、饼干什么的,老鼠们把这些食物拖进洞里,储藏起来,准备越冬。

  那挖沙洞的女人,看到有人走到她跟前,心里害怕极了,她不知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为什么跑过来对她看。眼不敢抬,手嗦嗦地用树枝专注地挖着老鼠洞。

  葛荣举站着看了一会,就蹲下了去,结结巴巴地说:你,你,饿了?

  那女人抬起无神的眼,惊恐地看了葛荣举一下,手抖抖地,又挖。

  葛荣举又问:你,你饿了?你冷?到我屋里,我做饭给你吃,中不?我那儿有水有米。吃饱饭,就不冷的。

  那女人又抬起无神的眼,惊恐地看了葛荣举一下,摇摇头,裹了裹衣服,又挖。

  她能听懂葛荣举的话,葛荣举很高兴,这么久不跟人说话了,居然还能说出别人能听懂的话?葛荣举也感到很高兴。马上继续说:真的,我是好人,你别怕。我是国家铁路工人。说着,手里的小旗,对小木屋一指,你看,那,就是我,我的工作。

  那女人又抬起无神的眼,对他指的小屋看了一眼,又看看葛荣举身上厚厚的青蓝色制服上那个红色的工字徽章,点点头。

  葛荣举又说:你,你饿了,到我那儿,我做饭给你吃,中不?我那儿有水有米。吃饱饭,就不冷的。他重复着说。

  那女人摇摇头,拉拉头上的红方巾,又挖。

  葛荣举一看表,马上惊叫起来:哎呀!快!快走吧!我要工作了!

  那女人一吓,就停了挖。但,她不想跟他走。

  葛荣举又一看表,着急地说:哎呀!快走吧!北京‘拐洞’就要到站了!

  那女人不懂他说什么,也不知拐洞是什么东西。吓得站起身,惊恐地往四处看,抓起地上的破被卷,想逃。

  葛荣举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拉起那女人的手,往小屋飞奔。

  送走了拐洞,葛荣举就高高兴兴地开火给那女人取暖,给那女人做饭,把局里发的羊肉、牛肉、香肠,都拿出来,给她做饭。

  已经几天不吃饭了,那女人就吃,狠吃!她知道,不吃,是走不出戈壁滩的。吃饱了,那女人才开口说话。说她是河南新乡的,今年九月,第一次跟人家到新疆团场来拾棉花,拾了两个多月,应该得两千多块工钱。结果,领头人的那个湖北人,把工钱都拐跑了,她没钱回家。说身上的钱,不够买一张乌鲁木齐到郑州的火车票。听人家说,到哈密买,就够了。她说她下雪前,一定要赶回家,家里有孩子和残疾的丈夫。

  葛荣举听懂了,不说话,去打开脚旁边的小木箱,拿出五百块钱给那女人。叫她顺着铁路一直往前走,前面十来公里的地方,有个叫三棵树的小车站,火车在那儿要停车三分钟加水,可以上人,到那儿买一张去郑州的火车票,不要到哈密买。到哈密的路,还有很远很远,也走不到的,把人走死也走不到的!

  那女人看着五张大钱,瞪着惊恐的眼,不说话,也不敢接。

  葛荣举说:拿,拿上,全拿上,这都是局里给我发的。我一个人在这里,也没处买东西。用的东西,都是局里给养车我送,钱,对我也没啥用,拿上吧,局里每月还给咱发哩。

  那女人对葛荣举望了好久,没去接钱,就跪了下来,给他磕头,哭着说:大哥,你是好人!我是遇上好人了!可,可我怎么能白要你的钱呢?我用了你的钱,日后也没法还你呀!不中!说完,那女人把头偏到一边,手,拭了一下泪,就慢慢地去解衣扣。

  葛荣举虽然二十七八了,但他根本不懂女人,他根本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他根本不知道她在开始为他揭开序幕,只是一个劲地把钱往她手里送。

  那女人还是不接,慢慢解开上衣,撸下头上那脏脏的红头巾,蒙着脸,自个儿不声不响地躺到他的小木床上。

  一下,葛荣举就慌了,他从来也没见过女人的身子,不知静静地躺在小木床上的那是什么,像是起伏不定的白白的一岭沙丘,又像是延绵不断的天山山脉。在这个光凌凌的女人面前,葛荣举显得那样无措和惶恐,那样胆怯和不安,就那样原地站着,眼也不敢对床上看。

  那女人蒙在红头巾里,小声地说:大哥,来吧,这儿没人知道的。是我自己给你的,不是强迫。我也看出来了,你是好人!我不后悔。

  过了好一会,葛荣举走过去,把钱放到那女人身边,转身要走。

  那女人没抓钱,倒是先一把抓住葛荣举,说:来吧,大哥。这在儿没人知道的。我自己愿意给你的。你是好人!说着,手就滑到葛荣举的下边,主动去解开他的裤扣,握着他那瘦长的男根。

  葛荣举从来也没体验过女人的手的感觉,这才知道,为什么管女人叫女人。瞬间,他紧张起来,心跳加快!他想逃。然而,没有成功,他那根叫那女人抓着,就等于整个人被她抓着。一阵紧张之后,葛荣举周身慢慢有了感觉,有了血的涌动,有了那种希望女人的感觉。男人的本能,在努力唤醒他的原始。时间也似乎在等待他功成名就。

  可是,长久的小站,长久的漠风,长久的隔绝,长久的无言,慢慢沙化了一个男人的热血与刚阳。长久的小站,长久的漠风,长久的隔绝,长久的无言,长久的性渴,已经荒芜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渴望。葛荣举感到难堪和羞涩,慢慢地替她拉好衣服,轻轻地说:不,不中!你,你走吧大姐,我,我不能……天黑前,你还能赶到三棵树车站的。

  那女人慢慢穿上衣服,对葛荣举磕了两个头,拿起钱,抓起包,转身走了,一步一回首地走了。

  那女人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葛荣举望着消失在铁路尽头的那个红头巾,愤然拽着自己那发展了的男根,发疯似地对着天山大吼:啊——啊——

  然而——

  天山无言。

  大漠无言。

  小站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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