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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莲花绽鸳鸯小戏水

  王后出墙(于佳)

  前言

  接上回书——

  《帝王传说》第二卷的卷名很轰动——王后出墙,粗陋点,王后偷人喽!夸张点,何其叫卖又叫好的耸人听闻的丑闻啊!

  不是恶意夸张,打这部书开篇之时,所有人物的归宿便已定了。请看——

  何其欢捶着胸口做高声呐喊状:“这都是命啊!”

  真的是命嗳!

  一个永远想躲避风波,安稳于世的人即使被迫卷入政治的核心,也总是变着方子想逃。一个心心念念煽风点火的人即便身在佛门,也难以安逸。

  第二卷中的两个男主角就是如此,谁是谁是谁,对号入座的工作就交给各位看官了。

  接上回书,第一卷里遗留了许多问题,譬如,高泰明的真实身份,公主侍婢密所笃诺每次突兀的出场,高泰明对段负浪提到的大业,段涟漪与高泰明同床异梦的婚事,还有段素徽隐而未见的手段……

  这许多的谜团将在第二卷里徐徐展开,记住了,绷紧了神经一字一句地看,眼神一漏,就搞不清楚到底谁是反叛了。

  当然,也有可能,越看越迷糊,疑团越聚越多。

  要不然,怎么叫集言情、历史和悬疑为一体的宫斗呢!

  咱玩的就是一个“疑”字。前篇欢王后携欢归后宫

  透亮的盆子,里面全灌着清水,上面养着绿萝,水里养着锦鲤。绿的是萝,清的是水,红的是鲤,漂漂亮亮生在春色之下的永耀斋内。

  自打段负浪进了宫,奉王旨入住永耀斋,王上段素徽便时不时地跑过来转转,再后来政务大多交给新相——驸马爷高泰明打理,身为大理君王的段素徽竟成了永耀斋半个主人,或是下棋或是品茶,身为君王的日子舒坦得好似平常人家,就连一直挂在腰间的长剑也摘了去,也不着王服,一身净衣与从前的王爷扮相无异。

  棋下到半遭,顿住了。

  段素徽右手捻着左手腕间那七子佛珠想着如何叫自己的子脱困,段负浪连连打着哈欠跟他聊起了闲话。

  “我说王上,您请永欢王后回宫的旨意都下了多久了?怎么人还没接回来啊?”

  这空隙间,段素徽又落了一子,“王后老家地处偏僻,人烟罕至,消息不畅,宫里头的人又不熟悉,估计得有些日子。”

  “这都个把月了,还接不回来?这王后娘娘的老家到底在什么鸟不生蛋的地方啊?”估摸着这工夫,从大理到宋国都来回两遭了。

  他随手一子,叫段素徽思量半晌,还得偷出工夫同他说话,“你不知道,王后的娘亲,也就是我乳娘本是永娴太后的陪嫁丫鬟,很多年前便跟随永娴太后进宫。他们老家离首府可谓千山万水,远着呢!所以乳娘进宫后就再没回过家乡,乳娘病故前跟我请命说有机会希望能落叶归根。她这点心愿,我到底还是没能成全了她。前些日子,叛臣杨义贞夺宫,我恐他会用王后威胁我,早早地便命人送王后回家乡,顺便让她好好安葬乳娘,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

  “看样子,你和这乳娘感情还颇为深厚啊!”想来也是,要不然怎么能让一乳娘的女儿做了正王妃,如今又贵为一国之母呢!

  两人正下着棋,说着闲话,忽见李原庸匆忙跑了进来,见了礼便回说:“永欢王后娘娘摆驾回宫,听说王上在永耀斋,便朝这边来了。”

  说娘娘,娘娘到啊!

  段负浪先撂下手里的云子,两只眼直勾勾地往外瞧,着急想欣赏一下这位国母的绰约风姿。不想,段素徽还专注于胜负之道,琢磨着如何将他逼进死角,段负浪索性两手一摊,毁了整局棋。

  “你干吗呢?眼见着我要赢了,你倒好,一摊手毁了棋?”

  “还比什么啊?定是你赢了。”

  “这话怎么说来着?”

  段负浪的棋下得甚好,这宫里上下,除非王弟素耀还活着,否则再无人能与他一战。段素徽用尽心机才求得和局,正想趁着他心思忙乱,赢了这局,却被他毁了棋,扫了兴。

  幸而长剑不在手边,否则定是要一剑成全了他,叫他做个宫人日夜侍候在他的身畔。

  段负浪比他还觉得失兴,“你看看,你看看,你比我还小几岁,媳妇都娶过门了,我至今独身一人,我们谁赢谁输?”

  段素徽笑他,“别以为孤王深居宫中,万事不知。堂兄你若是想娶妻生子,怕早就妻儿成群,搞不好再过两年孙子都抱上了。偏你素喜眠花宿柳,一个女人如何能顾全你全部的喜好?”

  “说得我好像采花大盗似的。”儿女之事激起段负浪无限感慨,“我只是没遇到中意的人,若遇上了,我终身独爱她一人——与王上您一般,后宫空空,留王后独享君王恩。”

  这两人嬉笑着,转眼永欢王后就进了永耀斋。照宫里头的规矩,段负浪起身预备行礼,正要叩下,却见王后娘娘的身后跟着一位相貌堂堂的男子,着王爷打扮。

  段负浪的目光不自觉地溜上段素徽的脸,王上倒是平静如常,笑容满面地朝结发之妻大步迈去。

  “其欢,其欢!你可算回来了,孤王等你等得真是心酸啊!”

  不顾周遭的王爷、宫人,情难自禁的段素徽一把搀起正待行礼的永欢王后,顺势搂入怀中。

  哎呀!羞死了。

  段负浪避开目光,偏巧遇上另一道同样为了避开这一幕的眸光——陪同王后归来的这位王爷,眼神里又是避讳又是忙乱又是乱七八糟叫不出名字的情愫,乱复杂啊!

  这当口久别重逢的小两口腻味够了,才顾得上介绍在场的两位王爷。论年纪,论辈分,段素徽先介绍段负浪,“这位是素兴王之孙,名负浪。早年随父被迫去宋国身为质子,前段时间老相国才命人将他接了回来。可怜叔父已亡,素兴王这一支只余他一人。孤王已赐其为‘负王爷’,因其在大理无根无所,孤王特命他入宫中久居。”

  再一转手,段素徽介绍起站在永欢王后身后的那位王爷,“此乃孤王堂弟,名正明,自小他便同孤王一起在宫中的大德殿跟随师傅习学,感情自不比一般。”

  两位王爷相互见了礼,没待多说,永欢王后便起身告罪:“王上,臣妾一路风尘,疲惫多日,还想早些回寝宫歇息。”

  段素徽连连自责,挽着王后的云袖,还不舍得松手,“是孤王考虑不周,来人啊,快送王后娘娘回大正殿寝宫歇息。”

  宫人承了旨意,请娘娘入大正殿寝宫。

  大正殿寝宫——这几个字意味着什么,宫里头的人都明白——王后娘娘的寝宫设在大正殿内,王上与王后夫妻一体,这是王上对王后至高的宠爱,也意味着这后宫之中再无其他佳丽凭受王恩。

  早些年永娴太后尚在的时日,即便外戚一族权倾朝野,身为上德帝正妻的永娴也不曾享过这般尊荣。

  大理王朝上到权臣贵戚,下到乡野小民,皆以为一个女人做到永欢王后这份上,算是死而无憾了。

  见王后去了,陪着一道回来的王爷段正明也告罪请退:“臣离家日远,想先回府看看,请王上见谅。”

  段素徽扶了他起身,说了些兄弟间的话,“我知你离家多年,必定思家心切。你在外这么些年,可约莫也听闻些宫中之事吧!前段时间,叛臣杨义贞妄图夺宫,虽贼心未成,却扰乱宫闱。先王也在这场宫变中猝然离世,还有我王兄素光……”

  提及那位弑君杀父,妄图夺权的长兄,段素徽又是一阵唏嘘感叹,拉着段正明的手只管说道:“多亏高氏一族危难相助,才挽回今天的局面。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正明,你归来得正好,孤王封你为‘顾国君’,望你极力辅佐驸马爷,兴旺我段氏大理。”

  段正明跪下请辞:“王上,您深知臣之性情,非从政兴国之辈。臣无才无德,无以报效君王,无以光耀祖宗,还请王上收回成命。”

  “孤王心意已定,顾国君日后加倍努力便是。”

  再一挥手,段素徽让宫人替他送客。段正明无奈,只得领了王旨告退。

  来的人去了,留下来的依旧是段素徽和段负浪二人。

  段素徽愣神地想些什么,段负浪趁这空当收拾起了云子,“你倒是大方,出手就是一个‘顾国君’,毫不吝啬啊!”

  “你若稀罕这个,我也封你便是了。”段素徽笑说。

  段负浪听了直摆手,“你知我不是从政治国之人,何必拿朝堂之事拖累我的玩世之心呢?”捻起云子,他忽而想到,“我闻王上您同永欢王后乃青梅竹马,方才您又说同这段正明也是自小一块长大,那永欢王后和这位顾国君……也相交多年喽?”

  段素徽不答,帮着段负浪收拾起了云子——白的白,黑的黑,混淆不得。

  顾国君……顾国君……

  段正明离首府五年,云游在外。这一归来便被封为顾国君,逍遥日子不再,他日日上朝,奉君王旨协助新相高泰明——这新相国刚娶了他们的姑母段涟漪公主,贵为驸马爷,又是一国之相,可谓权势达天。

  伴在如此势强能干的人身边,被架空是段正明唯一的命运。

  他倒也落得自在,自在到有足够的空闲入宫逛逛,赏析起满眼无尽的春色。

  站在宫内的莲塘边,当此时节,小荷才露尖尖角,满塘的清冷。风袭过,掀起泛泛波光,日头下闪烁粼粼,无限生机。看在段正明眼中却似有千般冷,万般凉。

  他的耳边传来孩童朗朗的读书声,他记得那篇《汉乐府》,如是念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他习惯性地闭上双眼,深呼吸,感受着那熟悉的气息,他信步走去。

  这边……转右手,再转左手……不对,气息淡了,定是走错了方向……转回来再往前头去……是了,这气息愈来愈浓重,近了,近了,当就在前头。

  他睁开眼,见到永徽斋的牌匾,心头一愣。

  这永徽斋是王上还是王爷的时候居住之所,那时候永欢王后还只是一介小姐,跟随其母——当今王上的乳娘一并居于此地。如今她已贵为王后,怎会出现在这里呢?

  当是他弄错了吗?

  他的眼睛会错,他的脑子不记路,但他熟悉的气息断不会错。

  推开殿门,庭院中绰绰而立的不正是永欢王后嘛!

  段正明隔着庭院蹲下身来,以臣之身份见礼叩拜,“臣,段正明向王后娘娘请安,愿王后娘娘万福金安。”

  她并不叫他起身,抬着下巴望着远处的莲塘,黯然叹道:“这莲什么时候才绽放啊?”

  王后不叫起身,段正明只好跪着,“隆春时节怎会有莲绽放?待到盛夏,满塘莲花摇曳,再叫王上陪王后娘娘共赏一池胜景。”

  “胜景?我还能看到胜景吗?”

  她阖上双眸,满眼颓然之色,看在段正明心中升起无限疑窦,“王后娘娘被王上恩准入住大正殿寝宫,这是无限的荣耀与恩宠,王后娘娘还有什么不顺心之事吗?”

  永欢王后忽然疾步迈到段正明跟前,顿住,“在你看来,这就是本宫人生最大的乐事?啊?”

  扬起袖袍,她掀起的阵阵冷风吹乱他的发。不等她招呼,他自行起身。站在她的身后,望着她消瘦的背影,久久……久久之后他赫然开口——

  “是王后娘娘决计回宫的。”

  她偏过头来打量了他半晌,终究丢下话来:“是你,是你从来不曾问过我愿不愿意回宫。”

  春意乍暖还寒,凉风阵阵,他们一前一后地站着,明明远隔莲塘,眼睛却望着同一个方向。

  他们看得太专注了,没留意身后有人经过——

  段负浪站在永徽斋的外头遥遥地守望着庭院里那对男女,久到没察觉有人注意到了他的驻足。

  “瞧什么瞧得这般出神?难不成我宫里的侍婢还有比大理第一名妓更吸引你的?”

  段负浪转身见是王上,顿时打起岔来:“没什么,没什么,随便看看。王上好兴致,竟重返故居,不若随我去永耀斋喝口茶,对弈一番吧!”

  他以身子遮挡他的目光,他越是遮掩,段素徽越是想知道他在看些什么,顺着他方才的视线望过去,他见着了庭院中央那一前一后驻足眺望的男女……

  好半晌,段素徽只是安静地看着,什么也不说。

  倒是段负浪挑起话茬来:“王后娘娘同顾国君感情不比一般啊!”

  这话听得甚是刺耳,段素徽却连眉头也不曾皱下,咧着嘴笑说:“他们俩也算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感情自是不错。”

  “喔?容我八卦,王上不妨说来听听。”

  那一年的莲花开得最是好了,段正明至今仍念念不忘。

  大暑之日,王宫里的莲花于绿野湖畔遍开,红绿交映,美不胜收。

  应永娴王后之邀,段正明随娘亲进宫赏莲。永娴王后拉了几位王妃在大正殿的寝宫内说些身为人母为人妻的闲话,放了他们几个小子随着乳娘、宫人出去赏莲。

  娘娘们是赏莲,小子们就是戏水了。

  大王子素光领头,一帮宗室的小子们紧随其后,窝在莲塘边择花、采莲、摸藕,惊得一群乳娘、宫人慌得不知道如何才好。

  段正明就站在岸上安静地看着满塘的夏色和夏色中的堂兄弟们。

  同是堂兄弟,没人理他,更没人跟他玩。

  九岁的段正明比同年岁的兄弟们长得都要矮,可体态却宽上三成,远远地望去就像一个地陀螺。加之他有路盲之症,即便是打王府门口进自己的厢房,这么短的距离若无人领路,他照例是进不了自家房门的,更别说这陌生、宏大到足以让他心生畏惧的王宫了。

  呆呆地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那些玩得正欢的兄弟们,他寸步不敢挪动,却在那帮小子眼中更显突兀。

  “喂,猪油蒙了脑子的,你杵那儿当藕呢?”

  打头的大王子素光从湖里向他泼冷水,段正明抹了一把脸,连连向后退去,半天没敢吱声。大王子段素光是当今王上的长子,虽非永娴王后所出,却深得王上的宠爱,在一帮宗室子弟中,更是领头的大小子——进宫前,娘亲再三告诫他,王上的儿子是万万开罪不起的。

  他得让着他们些。

  让——这个字,于段正明区区九岁胖墩的身体里最是擅长的了。

  大王子段素光决定不放过让段正明展示“让”这个情操的任何机会,尤其在众堂兄弟们面前。

  对着段正明,段素光高喊起来:“猪油蒙了脑子的,你要过来玩吗?”

  他很想点头,烈日当空,他虚胖的身子汗如雨下。湖中戏水对此刻的段正明来说,实在是一种诱惑。可是,他有点怕大王子。

  望着段素光和众兄弟戏谑的眼神,他摇了摇头,“不……不了,我我我……我就待这儿好了,这里凉……凉快。”

  “你晒得跟烤猪似的,油都滴下来了,还凉快?”段素光三步并作两步从湖里爬了出来,拖住段正明的衣领就往树下拽,“跟我来。”

  “光……光王爷,你你……你干……干吗?”

  段正明两条又肥又短的圈腿跟不上段素光的脚步,连滚带爬地被他拽着,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周遭的景致已不复方才的模样——他被带到了哪里?

  “光王爷,你……”

  他张嘴要喊,却看见光王爷的背影正朝下方跑去,他跟着他就要走,再一转弯,不见了人影。站在石阶上,他远远地能望见底下绽放的莲花池,嬉笑的堂兄弟们,却不知道身在何方,不知道该怎么回到莲花池边。

  他顺着台阶呼啦呼啦往下跑,汗顺着脸颊滴答滴答往下掉,他像个没头苍蝇到处乱撞,耳边就是兄弟们刺耳的笑声,可他就是回不到熟悉的莲塘边。

  “果真是个猪油蒙了脑子的,哈哈哈哈哈——”

  大王子段素光在下边朝他吆喝:“又肥又呆,连个路都认不清,我要是你,早就自行沉了湖,省得给段氏的列祖列宗们丢人。”

  “噢哈哈哈哈!”那群腻在湖边的兄弟们齐刷刷地指着他的鼻子高喊着,“肥猪呆子,快沉湖!肥猪呆子,快沉湖!”

  段正明圆噔噔的身子晾在高处,脚底下兄弟们的笑声似从阿鼻地狱传出,他不想听……不想听,捂住耳朵他蹲在石阶上,却看见脚边出现一双艳红的绣鞋——

  “欺负自家兄弟,算什么大哥?”

  那穿着绣了映日红莲绣鞋的丫头随手捡了一块石头对着下边正哈哈大笑的大王子段素光就丢过去了。

  “哎哟!”段素光抱着额头指着站在上方的丫头就吼了起来,“何其欢你个小蹄子,你要死啊?敢拿石头砸本王,你活腻味了吧!”

  那丫头手里捻着石子向他吐舌头,“我就拿石子丢你,怎么样?耀王爷正在房中练字,你在下边喧哗,我还没告诉王后娘娘呢?你要想告状,赶紧着,咱们俩一道,也叫王后娘娘说说我做得对是不对。”

  这话把气势汹汹的大王子段素光一下子给说瞎了。

  虽说这何其欢不过是个小丫头,却是王后娘娘带进宫的贴身丫鬟所生,平素跟在王后娘娘嫡出的徽王爷、耀王爷身边,即便是身份低微,可谁也不敢小觑了她。段素光深得王上的喜欢,可正因如此,没少受王后娘娘的白眼。

  就算是照礼数,每日清晨必须给王母请安,他也尽可能地躲着些,他才不会傻得自己跑到王母跟前讨没趣。

  “小丫头,你给王爷我等着,没你的好果子吃。”撂下话,段素光领着一帮贼小子去别处惹是生非去了。

  段正明可算是得救了,蹲在石阶上,抬头望着替他罩去烈日阳阳的小丫头——他记得大王子叫她……何其欢。

  “你你你……你开罪了光王爷,不不……不要紧吗?”

  这会儿工夫他倒知道为她担心了,何其欢诧异地睇着他。这宫里头人人自畏,不落井下石便是好的了,谁还会替别人担心受累?即便看在王后娘娘的分上,宫里头上上下下、主子奴婢不敢拿她当卑贱之人,可除了娘亲,又有谁真心为她打算过?

  他,这个初次见面,狼狈至极的小王爷竟是头一人。

  心头一暖,何其欢同他说了真话:“这后宫内苑归王后娘娘掌管,光王爷躲还来不及,哪会自己跑去讨没趣?倒是……明小王爷,您还蹲那儿干什么?快些起身下去吧!耀王爷正读书呢!王后娘娘最烦人打扰他念书呢!”

  何其欢拉了他起来,段正明低着头两眼直瞪着她艳红的鞋,那鞋上绣着映日莲,比那塘里的莲花开得更盛——他自始至终没敢抬眼瞧她,嘴里跟蚊子哼哼似的吐了句话:“……我不认识路。”

  “我知你不认识路。”段正明诧异地回望着她,何其欢笑了,“你娘常在王后娘娘面前提起你这毛病,说你总是不记得路,也不知有没有好的大夫可以给瞧瞧这病——我常听,自然知道。”

  “哦。”

  段正明觉得有点丢脸,自己不认路的毛病竟传进了宫里。他正发愣呢!忽觉得有双温凉的手牵起了他不断冒汗的肥掌,段正明下意识地甩了开来,再望过去,何其欢有点纳闷地正瞧着他呢!

  “你干吗?我是想把你送下去,省得你再迷了路。”

  “哦。”

  段正明傻傻地应着,将手心贴着袍子使劲地擦了擦,直蹭出皮来。再一握,感觉没有什么汗渍了,才以最轻柔的力道握住她的手。

  小丫头的手跟胖小子的手就是不一样啊!那么软,那么小,还凉凉的,握着好舒服啊!不好,他的手心又开始淌汗了,不知道有没有弄脏了她的手。

  何其欢一定不知道这趟短短的下石阶的路竟让段正明的心中流过这样多的千徊百转,牵着他的手直到莲畔湖边,她松开的瞬间,九岁的段正明明白了一个词的含义——怅然若失。

  见他失神的模样,何其欢以为他还在为刚刚的事不痛快。脱了鞋袜,她朝湖里走去,段正明顿时慌了手脚,“你……你小心些,这湖……这湖深得很。”

  他从未见到小丫头们露出脚指头的,王府里礼数甚严,别说是露脚指头了,便是多露出一段脖子,也要被他娘亲骂作狐媚子。

  何其欢朝站在湖边的段正明直招手,“湖里凉快,你也下来吧!”

  她这一招手没扶稳当,眼看着就要滑落湖央。段正明再顾不得许多,滚圆的身子跌跌撞撞地就朝湖里摸去,手忙脚乱地扶住何其欢,这才发现水已淹到自己腰间。

  “你……你你小心些。”

  他仍是不敢细瞧她,小心翼翼地扶着何其欢走到湖边。九岁的小身躯用尽全力托着何其欢坐上湖边的石岸,他自己还不敢上去,站在水中扶着她的腰生怕她再滑倒。

  瞧他小心翼翼的模样,何其欢乐翻了。勾着脚指头将水踢到他身上,段正明也不敢乱动弹,怕连累她落水,一个劲地任水花染上他肉乎乎的脸,带来一阵的清凉。

  夕阳西下,热热地灼着他的脸,也不知是这日头,还是这日头下的小丫头,他的脸早已绯红如霞。

  却还惦念着莫叫那毒辣的日头耀了小丫头的眼,他再三叮嘱着:“你……你坐稳了,我去去……去去就来。”他脚下一踩一滑摸到了河中央,连着藕拔起一枝莲叶,细心地洗干净了这才递给何其欢,“你拿着,挡挡日头。”

  何其欢撑着莲叶,笑歪了脑袋,“明小王爷,你总算不结巴了?”

  “啊……啊啊啊啊?”他又紧张了。

  “娘亲,我想入宫里的大德殿跟师傅习学。”

  听了这话,他娘亲激动得已经无以言表。

  宫中请的都是大理国最好的师傅,文武双习,德行双修。加之王上很关心宗室子弟的学业,常常入大德殿监察宗室子弟的课业,对勤于修习的子弟直接提拔,入朝为官为将。

  段正明的娘亲一直希望他去大德殿与王上的三个儿子共同上进,奈何他死活不同意,为娘的也是无奈。

  做娘的也知道儿子的想法,过于肥胖的身子已经不再是福相了,宫里头的贵主儿有几个是大发善心的。但凡儿子走过的地方,讪笑之声不断。加之,儿子那不认路的毛病,说是病吧也算不上,说不是病吧却让他的近前片刻离不得人。

  遂他说不愿进大德殿,为娘的也只得作罢。

  怎料不过入宫赏了半日的盛莲,这儿子的心就松动了?

  不管怎样,他愿意入大德殿跟师傅们习学总是件好事。跟永娴王后娘娘呈禀了,他娘亲又上上下下打理妥当,总算把儿子送进了宫。

  宫里头的规矩,辰时入大德殿开始一天的习学,申时出殿,各自回府归家。

  怀揣着战栗之心,段正明入了大德殿,他怕的不是旁的,而是大王子段素光。孰料,段素光根本不入大德殿,王上另请了师傅教导他——享受此番待遇的还有永娴王后所出的小王爷素耀。

  少了段素光这个魔障,段正明可算松了口气,可另一口气还悬在那里——他进宫的目的还没达成啊!

  怎么样才能再见到何其欢呢?

  听说她是永娴王后打娘家带进宫的贴身侍婢所生,那侍婢后来又做了永娴王后所出的长子段素徽的乳娘,那徽王爷……应当知道怎么样才能见到何其欢喽!

  比之深受王上宠爱,却非王后所出的大王子素光;深受王后宠爱,也是王后所出的小王子素耀——徽王爷显得有些例外,他是王后所出的第一个儿子,可在兄弟中却排行老二。宫里人都知道,他是王上不疼,王后不爱的主。所以也没有像那两个兄弟般,享受另请师傅的特权,而是在大德殿里与宗室子弟一道习学。

  除了他,怕再也没有人能告诉段正明,如何能再见到何其欢了。

  鼓起十二万分的勇气,段正明凑到徽王爷跟前,“徽……徽徽王爷,您知不知道宫里有个叫何其欢的姑娘?”

  “知道啊!”那徽王爷倒是爽快,扬手一指,“她在我永徽斋呢!”

  这么容易就知道何其欢的所在,段正明倒很是意外。

  然麻烦却也随之而来,徽王爷的永徽斋,满宫里头的人都知道所在,随便问个宫人亦可告诉他,然于段正明来说,却是万万头痛的大事。

  “请问,徽王爷的殿阁——永徽斋在什么方向?”

  宫里头的规矩,非己事,不管不问不看不言。

  见这小爷问了,宫人遥手一指,“左弯照直了行去,过了莲塘便是。”宫人并不主动领路,段正明心里虚得慌,也不好紧着问,只照着宫人指的方向行去。

  这样走来绕去,足足兜了有半个时辰,一圈都绕了回来,还是没找到徽王爷的殿阁。眼见着天已擦黑,看情形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该关了宫门,出宫吧!他不认得路;进永徽斋吧!他还是不认得路。

  天色已晚,正是掌灯时分。照宫里头的规矩,掌了灯,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随意走动。放眼望去,连个宫人都看不见。

  段正明心也慌了,腿也软了,他双膝一弯蹲坐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一边掉,他自己还一边嘀咕:“不哭,不可以哭,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我不可以哭……呜呜呜呜呜!哇——”

  这边说着不哭,那边眼泪却是哗哗的。

  泪眼婆娑间,段正明看见一双艳红的绣着莲花的鞋。心头一惊,他顺着鞋向上望去,见着那弯熟悉的面容,他立刻把脸埋进双膝间,生怕被眼前那丫头给撞破了——男子汉大丈夫哭得跟个婆娘似的,太糗了,丢相。

  他不知道,他那圆不隆冬的相已经丢尽了。

  何其欢打怀袖中掏出块帕子塞在段正明手里,“擦擦吧!这一脸的……水。”

  胖小子还答话呢!“嗯啊!刚谁溅了我一脸的水。”

  何其欢抿着嘴格格直笑,“跟我来吧!”

  “去哪儿?”

  “满宫里都传开了,有个胖小子在园子里绕,围着永徽斋转了三圈,逢着人就问:永耀斋在哪里啊?明明就在跟前,却就是绕不进来——要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这会子工夫还跑出殿来了?”

  看样子这脸已经丢了满宫了,段正明心里郁闷啊!杵在那里,半晌不动弹。

  知道他心里不舒坦,何其欢一伸手一把拉住了他,“不是要来永徽斋瞧瞧嘛!跟我来吧!”

  “已经……已经很晚了,我……我还是出宫回府吧!”好丢人好丢人,要不是天黑,她定看见他爬了满面的绯红。

  今夜,他还是不见她的好。

  “你也知道已经晚了?这时候早封了宫门,你还怎么回去啊?”谁理他愿意不愿意啊?何其欢拉着他的手就走,“我着人给你府上交代一声,今夜你就住永徽斋吧!我让我娘跟王后娘娘说一声。”

  段正明肥墩墩的身子滚圆地跟在何其欢的身后,顺顺搭搭地去了永徽斋。这一路,她的气息席卷他的周身,再抹不开。

  她紧紧牵着他的手,生怕弄丢了他;他紧紧握着她的手,生怕她又没了,他们俩沿着莲塘一路行去。

  那一年,不认得路还爱淌汗的胖小子九岁,爱穿艳红映日莲花鞋的俏丫头八岁。

  八年后——

  八年可以在一个人的身上留下怎样的印记?

  八年,让爱出汗的胖小子像拉面条似的变得又细又长,大有玉树临风之势;八年,让爱穿艳红映日莲花鞋的俏丫头变成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八年,让明小王爷袭父王承爵爷位,做了明王爷;八年,让欢丫头成了宫中的红人,与徽王爷、耀王爷皆亲密无间。

  八年,何其欢还是爱穿映日莲花鞋;八年,段正明还是无法治愈不认路的毛病,却足以让他学会找到她的办法——凭气息。

  八年之久,宫中的日日相对,让他对她的气息再熟悉不过。

  闭上双眼,不看路,单凭着感受她的气息,他一路行来。睁开双眼,她就坐在不远处的石墩上,静静地望着平静无波的湖面。

  近来宫里发生了许多事,王后娘娘爱做心头肉的耀王爷病故,王后娘娘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而何其欢脸上的笑容也一日少似一日。

  “你总是爱笑的,还是笑着好看。”

  不用回头,何其欢也知道,他来了。八年来,他常常出现在她的身边,在她或开心或悲伤或失落或惆怅的时候。

  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几个八年?

  “段正明,你想过日后娶什么样的女子为王妃吗?”

  说话的工夫,她开始脱去鞋袜,段正明不懂她想干什么,更不明白她何以提及此话——我只想娶你为妻为妃为……爱——好想告诉她,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她掀起裙角,锳进水里。段正明伸手拉住她,“初春时节,寒意尚隆,你这样下水会冻坏的。”

  她不听劝,径自往水里摸去。段正明没奈何只得跟着她下水,一手扶着她,一手摸着石头。刺骨的冷水沁入他们的身体,温暖随之散去。何其欢发现,冷,原来可以让一个人失去其他的感觉,比如——痛。

  “其欢,你怎么了?”

  段正明直觉何其欢不对劲,在她身上有事发生,“有什么话对我说好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帮你。”

  “带我走吧!”

  她出口便是让他惊诧万分的话:“什么?你说什么?”

  何其欢望着南面,眼中透出无限遐想,“我跟你说过我的老家吧!在南边的大山里,那里人烟罕至,却风光秀美。带我去吧!虽说是我的家乡,可我从来没有去过。我娘……我娘也很想去回到那里,可她已经没有机会了,你带我和我娘回家,好不好?”

  不对劲,她的话,她的神情都不对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

  “你,愿意带我走吗?”她只问他这一句。

  他却想知道,“为什么要走?”

  想知道?好,她告诉他。

  “王后娘娘将我赐给徽王爷为正妃。”

  轰——

  段正明手一松,整个人顺势跌到冰冷的湖水中。水,没过他的胸膛,他却无力站起身。

  望着他,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她的眼里带着决绝——

  “你,要带我和我娘回家吗?”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