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与地的一光年
曲迪和关丽敏的葬礼在两天后举行。
关岩没来出席葬礼，他此时躺在医院里，血压升高到危险值。
又过了一天，医院打来电话，说关岩脑溢血突发，正在抢救。叶晖带着妍雅赶到医院，等了三个小时，手术室的灯才熄灭。医生走出来，摇了摇头。
妍雅一瞬间觉得全身的骨头晃了一下，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坠下去。叶晖紧紧地抱住了她。
这个城市建筑行业的翘楚、今日集团的创始人关岩就这样离开了人世，享年七十一岁。
他的葬礼距离女儿女婿的葬礼相距不过三天。
三天内，妍雅连续出席了两次葬礼。
她的，所有亲人的，葬礼。
很多很多人都来了。灵堂里黑压压的一片，所有人都是一派愁苦的脸色，声音也压得轻微，细细碎碎，弥漫在空气里，一遍遍地碾过耳膜，刺得胃也开始痉挛。
有人拉过她的手，有人怜惜地拍拍她的背，劝着、安慰着，说着别太难过……节哀顺变……会好的等等的话。
还有人劝她，可怜的孩子，别忍着了，想哭就哭吧。
她哭不出来。
一个人从身体到脑子到心都麻木掉了，怎么还会有眼泪？
她就这么麻木地站着，听着来来往往的人千篇一律的言语，等着外公火化，跟着去墓园送葬。
仪式一结束，叶晖就把她带回到车上。他抱着她，她的身子软软地、温顺地贴着他。叶晖收紧手臂，轻轻叫她的名字：“妍雅……”
好一会儿，她从他怀中抬起头，说：“我没事，回去吧。”
叶晖在芬园陪了她一晚。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谁也没睡着，有时相对睁着眼，有时闭着眼，不说话，只有低微的呼吸绞缠在一起随着夜色流动过去。
天色渐亮的时候叶晖起身，说：“我去公司一趟。”
妍雅说：“嗯。”
叶晖离开房间时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什么也别多想了，等会儿起来好好地吃饭。”
妍雅说：“嗯。”
叶晖走了。那么大的房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妍雅伸展开手脚，在床上躺成“大”字形。初升的阳光从窗帘透进来，薄薄地、暖暖地照在脸上。躺了一会儿，她起床。
先去洗澡，听叶晖的话，自己烤了土司吃了早饭。
接下来干什么呢？
学校暂时不用去了。门也不必出。她抬头看看高高的天花板，还有远处的客厅，突然觉得这房子大得有些可怕。
她走上楼梯。每一个脚步都在阶梯上踩出清晰的声响。到了三楼，她推开一间房门，是顾妈的卧室，顾妈不在。又推开一间，是自己的卧室，窗帘还没拉开，暗暗的闷闷的颜色。又推开一间，是父母的卧室，很干净、很整齐。
妍雅走到衣柜边，打开门。柜子里挂着满满的关丽敏的套装、裙子、礼服，还有曲迪的西服、衬衫。她一件件翻过去，看到有皱的，就随手掸了掸，弄整齐。
接着她来到床边，捏了捏床上叠得四方的被子，把它铺开，趴上去。丝质的面料柔滑地、微凉地贴着脸，她抬起眼帘，望见床头墙上那一幅巨大的结婚照。
照片里的曲迪和关丽敏还那么年轻，穿着洁白华丽的礼服，依偎而笑。
妍雅的嘴角边也露出了一丝笑。她轻轻地喊：“爸……妈……”眼泪一颗一颗从眼里落下来。
好半天停不住。
怎样也停不住。
她伏在被子上，声音渐渐变大。死咬着嘴唇也抑制不住喉咙里的呜咽一遍遍翻滚上来。声音像被撕裂，透骨的冰凉从脊髓抽到心尖，大脑被麻痹。
一瞬间万物倾塌。
唯有号啕大哭，泪如雨下。
＊＊＊＊＊＊＊＊＊＊＊＊＊＊＊
叶晖没有打电话回来。
今日集团一夕巨变，他不知道要应付多少责任、处理多少事情。作为曲家的养子、曲妍雅的哥哥，各种各类麻烦的人、事、关系，他通通替她承担了下来。
幸而有他在，她的哥哥。
只要还有他在……
中午，晚上，无人打扰，她独自忧伤、清闲着，很好。
天黑，天亮，再天黑，再天亮。她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来来去去，缓慢的，幽然的，孤立的。整座房子仿佛丢失了时间，每一件事物与影相吊，连声音也失去。
她发现桌面上浮起了灰尘，细细一看，地上、柜子上、楼梯上也都是了，于是去厨房拿起布，沾了水，一件件地擦过去。
不知道擦到了什么时候，大约是某一天的下午，芬园的大门口突然响起了推门声。
妍雅从窗户望出去，发现有两个男人推开院子的铁门，走了进来。
两人走到房子门口，用力敲门。妍雅怔了怔，丢下抹布，跑到门前。
“谁呀？”她问。
“曲妍雅小姐在家吗？”门外道：“我们是来办理房屋子转让手续的。请你开门。”
妍雅吓了一跳，“你们弄错了吧？这是我家，没要转让啊。”
“我们是法院的工作人员，这栋房子和其中所有资产已经被申请财产保全了，我们是来办理手续的。请你先开门吧。”
妍雅不得不打开了门。
身穿制服、表情严肃的两个男人出现在门口。他们分别先出示了证件，接着长驱直入，一个人进入每个房间察看清点着，一个人埋头纪录。妍雅惊惶地跟在后面，不知所措。
她问：“你们真的没弄错吗？为什么要把我家的房子财产保全？这……是怎么回事？”
其中一名工作人员看看她，说：“你父亲的公司欠下了巨额的债务，知道吗？这栋房子已经作为赔款被抵押了。”他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同情，“你还在读书吧？父母也不在了……不过，还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像你这种情况会有照顾的。”
最后他们临走时对她说：“三天后法院会来封门，所以这两天尽快找个地方搬走吧。”
妍雅望着他们离开家。
门开着。
天黑了。
她在门口站着，又沿着门框一点点滑坐到地下。
她捂着嘴，笑起来。
真是的，不过是一栋房子。
拿去吧，随便赔给谁，能值多少算多少。反正她住得这么大、这么冷，擦灰也擦得那么累。
还有什么可以被拿走的呢？
她的爸爸、妈妈、外公，都被拿走了。她的家，也要被拿走了。
她抬头看天，暗沉沉的、看不见底的黑。老天啊，你还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还要的话，就把我的命拿走好了。求求你，把我的命一起拿去吧！
妍雅把头埋在膝盖里，突然又抬了起来。她想起来了，还有一样，还有那个人！
那个人，她不能再失去，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失去！
她站起来，踩着拖鞋跌跌撞撞地跑出了芬园，朝着今日集团公司的方向跑去。
＊＊＊＊＊＊＊＊＊＊＊＊＊＊＊＊＊
时间大约是八点，公司大楼基本已经熄灯，只有两三层还有亮光。妍雅知道，叶晖一定在那里。
她冲进大门的时候，一名保安模样的男人从值班室出来，叫住她：“喂，你是谁？到这来干吗？”
她说：“我来找人。”
对方说：“这里没人，你快回去！这里现在不给不相干的人进来。”
不相干的人？她竟是不相干的人？！他可知道这间公司是谁的！
妍雅忍住气说：“我是曲妍雅，我来找我哥！”
“我管你是谁？”那人不买账，不耐烦道，“这里没你哥，快点出去！”
“我哥叫叶晖！他就在楼上！”
对方迟疑了一下，“叶晖？你是说叶总？”他打量着她，“没听说叶总有个妹妹嘛。你等等，我先打电话上去问问……”
他一转身，妍雅就冲上了楼。晦暗的楼道，直到第八层才看到灯光。她喘着气奔进去，迎面就撞上了一个人。
高大的男人将她扶住，怔了一下，才说：“……妍雅？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妍雅抬起头，也愣了愣，“谢叔叔？”
对方正是谢宜。前几天的两场葬礼上，都是谢宜出面操办了大部分的事宜。此时，他手捧一叠文件，面带疲惫，看起来依然在忙碌。
妍雅心里不禁泛起暖意，同时充满愧疚。只有自己，什么事都没做，只会图自哀伤。她问他：“谢叔叔，我哥他在这里吗？”
谢宜的脸上闪过几分复杂的神色，他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突然有人叫住了他。
“老板！”两个身穿工作服的搬运工人从一间办公室内抬出一个大箱子，里面塞着满满的杂物、纸张，“这些怎么处理？”
谢宜匆匆道：“都不要了。”
两人应了一声，搬着箱子离开。妍雅已经瞧见，那里面有几大叠今日集团的宣传册，整齐崭新的信封、卡片……“谢叔叔，那些都不能用了吗？”
谢宜说：“妍雅，现在这里在装修，很乱，你还是回去吧。”
“为什么要装修？我哥呢？他在这里吧？”她提高了声音，“我要见他！”
“叶……小晖他现在很忙，”谢宜的目光不自觉地闪烁了一下，“他可能没办法见你。”
“我要见他！你带我去见他！我一定要见到他！”
“妍雅，别闹了。你还是先回家去吧，听话。”
“不行！”她带着哭腔大喊出来，“家就要没有了！我回不去了！叶晖呢？叶晖他怎么了？为什么不让我见他？叶晖你出来呀！叶晖！哥！哥！”
“别喊了。”淡淡的声音从走道传来。谢宜和妍雅同时转过头，看见叶晖已经走了进来。
他的神色很淡，眉宇间带着薄薄的疲惫，除此之外就是清冷，周身如此。
谢宜开口道：“叶总……”
叶晖微微点了下头说：“谢经理，辛苦了，你今天先下班吧，”
谢宜说“好”，匆匆地回头看了妍雅一眼，转身离去。
只剩下她和他。
妍雅定定地望着他，张开口，喉咙起伏了几次，却没发出声音。她有好多话想同他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终于见到他，如此安心，又如此紧张，然而真的是好想她、好想他。
叶晖先开口了：“你找我什么事？”
“哥，你这几天一直在公司吗，很忙吗？”
“没什么，就快忙完了。”
“嗯……哥，我们家……今天有法院的人来过，说要查封。”
“哦，是不动产抵押吧。”叶晖说，“我明天会打一笔钱去你的户头，你先找个地方住吧。”
“好……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叶晖瞧了她一眼，轻笑一声，“你自己住吧，我不回去。”
“是不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忙？那，我搬好家后再来找你。”
“不用，你也不要再来找我了。”
妍雅的手指开始微微发抖，她紧紧捏住，问：“为什么？”
叶晖将背靠在墙上，抱起手臂，轻轻地、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他迎着她颤动的目光，嘴角微微地上扬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因为，这里已经不再是‘今日集团’，今后它的名字叫‘明辉建设’，是我的地盘、我的公司。而我和你，将不再有任何关系。”
＊＊＊＊＊＊＊＊＊＊＊＊＊＊＊
这个世界，有的人生来就是聪明的，也有人天生是笨蛋。
笨蛋每天糊里糊涂地过着，别人笑他笨，他也不在意。他不知道有什么好在意的，就这么傻呵呵的过着，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有一天笨蛋突然聪明了起来——他被人无情地在脑袋上敲了一下，敲开了窍，于是猛然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苯！
原来大家都在笑他，原来那些笑从来没有过一丝善意，原来自己一直在被排挤、欺负、鄙视，那种感觉真的是不好、不好极了——冰凉、疼痛，难受得要死……
为什么要让他变聪明呢？清醒之后竟然是如此残忍的一个世界！
那么，我真的宁愿到死都是一个笨蛋。
妍雅盯着自己的脚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走了不知道多久，她回头望望，距离父亲公司的大楼并没有多远。
她还能看清大楼墙上几个硕大的金字：明辉建设。那么大，那么耀眼，她刚来时竟然没注意。
呵呵，好笨的笨蛋啊，笨到自己都没有办法。
纵然是此时清醒过来，又能做什么？
为什么不让她傻死算了！
不知不觉，她的脚步迈过丛丛草木，脚踩在泥上，脏脏的。拖鞋丢了一只，她干脆踢掉剩下的一只，继续朝前走。
前面有一大片水，在黑夜里水面静静的、亮亮的，很好看。这里其实是市中心的一个小公园，公园里有一片人工湖，常有人在湖边钓鱼，妍雅很小的时候就跟曲迪来这里玩过，有一次她不小心从岸上滑到了水里去，还没来得及哭喊，曲迪就一把将她拎了上去。他从此不许她在靠近这片湖。
十多年了。
她又来到了岸边。这里几乎没变。临岸的水面上飘着浮萍，还有落叶，透着暗暗的绿。再往前一点，水色渐深，最终被夜染得漆黑。
她蹲下来，脚底贴着凉凉的、湿湿的石头。还是很滑呢，似乎身子一倾就会再掉到水里去。她于是试着向前探了探，真的，咚一声就掉到了水里去。
水浸过胸口，全身猛地一凉。脚尖碰到了底，踩上泥淖，又往下陷。这里这么浅，没有危险，何况她早学会游泳。于是她继续朝湖中心走，一点点往前，一点点下陷。
湖水终于没过头顶。她张开眼睛，竟看见前方透出光亮。她想靠近那团光，却已经走不动，她于是一动不动，任自己随着水漂过去。
继续这么下去的话，自己会死吗？死在水里，再变成一个水鬼？
她忍不住想笑。耳朵里全是嗡嗡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雅雅……雅雅……
妈妈，爸爸，等等我，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也什么都不想要了。我马上就来了……
让我……离开吧。
＊＊＊＊＊＊＊＊＊＊＊＊＊＊＊＊
妍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
她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点滴，用力支起身子。
一名护士快步跑来按住她，“别动别动，水还没挂好。”
妍雅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护士说：“有人送你过来抢救的，你落到水里了。”
“谁送我过来的？”
“一个男的，说是路过的。”护士比了比，“大概这么高吧，蛮壮的。”
妍雅心中一顿。不是他。
小护士继续感慨：“想不到现在好人还是蛮多的嘛，他不但送你来医院，还给你垫了六百块钱住院费呢。对了，你家人在哪？快点联络一下吧。”
妍雅极慢地摇了摇头，然后说：“麻烦你，我想出院。”
“什么，你要出院？这可不行，至少得等到明天早上啊。”
妍雅这才发现，现在正是深夜。她呆了片刻，点了点头，躺回病床。
反正呆在哪里都一样。
挂完点滴，小护士嘱咐她好好休息，离开了病房。
妍雅在黑暗里张着大大的眼睛，想，今后该怎么办呢？
没有死掉，于是乎所有的前尘旧事轮回了一圈后，又全都铺陈在眼前。
无处可去，无人可依，一无所有。呵呵，这就是她现在的全部。
她想起有人对她说，你不要再来找我，从今以后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他还说，没错，公司我早就势在必得。关家、曲家都垮了，从此这里改姓叶，我会在这里做我想做的事，不用你再操心。
他说，你若没有钱，我可以叫谢宜先借给你。不过你最好学着自力更生，因为今后不会再有人白白养着你、供你浪费钞票。
几天之前，这个人还抱着她，温言软语，整晚陪她。
他为了父亲废寝忘食地奔波……他把她从订婚仪式上抢回去，告诉她舍不得把她给别人……他救她，义无返顾……
可是现在他说，我是骗你的。就算一直骗你，又怎样？
又怎样……
她所有的悲哀、愤怒、绝望汇集到指尖，不受控制地扬手朝他打去。他却轻易地抓住了她颤抖的手臂，一把推她在地。
“你走吧。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
她就那样被赶出来，狼狈不堪，心死成灰。
想死，却没死掉。
这时她想，是哪个白痴救了她呢？真是多事的混蛋。
混蛋……手指越握越紧，指甲刺入掌心，她咬住嘴唇……我会让你后悔的。
泪水汹涌而出，滚烫、决绝、被恨燃热的温度。
叶晖，我会让你后悔的……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
关岩没来出席葬礼，他此时躺在医院里，血压升高到危险值。
又过了一天，医院打来电话，说关岩脑溢血突发，正在抢救。叶晖带着妍雅赶到医院，等了三个小时，手术室的灯才熄灭。医生走出来，摇了摇头。
妍雅一瞬间觉得全身的骨头晃了一下，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坠下去。叶晖紧紧地抱住了她。
这个城市建筑行业的翘楚、今日集团的创始人关岩就这样离开了人世，享年七十一岁。
他的葬礼距离女儿女婿的葬礼相距不过三天。
三天内，妍雅连续出席了两次葬礼。
她的，所有亲人的，葬礼。
很多很多人都来了。灵堂里黑压压的一片，所有人都是一派愁苦的脸色，声音也压得轻微，细细碎碎，弥漫在空气里，一遍遍地碾过耳膜，刺得胃也开始痉挛。
有人拉过她的手，有人怜惜地拍拍她的背，劝着、安慰着，说着别太难过……节哀顺变……会好的等等的话。
还有人劝她，可怜的孩子，别忍着了，想哭就哭吧。
她哭不出来。
一个人从身体到脑子到心都麻木掉了，怎么还会有眼泪？
她就这么麻木地站着，听着来来往往的人千篇一律的言语，等着外公火化，跟着去墓园送葬。
仪式一结束，叶晖就把她带回到车上。他抱着她，她的身子软软地、温顺地贴着他。叶晖收紧手臂，轻轻叫她的名字：“妍雅……”
好一会儿，她从他怀中抬起头，说：“我没事，回去吧。”
叶晖在芬园陪了她一晚。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谁也没睡着，有时相对睁着眼，有时闭着眼，不说话，只有低微的呼吸绞缠在一起随着夜色流动过去。
天色渐亮的时候叶晖起身，说：“我去公司一趟。”
妍雅说：“嗯。”
叶晖离开房间时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什么也别多想了，等会儿起来好好地吃饭。”
妍雅说：“嗯。”
叶晖走了。那么大的房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妍雅伸展开手脚，在床上躺成“大”字形。初升的阳光从窗帘透进来，薄薄地、暖暖地照在脸上。躺了一会儿，她起床。
先去洗澡，听叶晖的话，自己烤了土司吃了早饭。
接下来干什么呢？
学校暂时不用去了。门也不必出。她抬头看看高高的天花板，还有远处的客厅，突然觉得这房子大得有些可怕。
她走上楼梯。每一个脚步都在阶梯上踩出清晰的声响。到了三楼，她推开一间房门，是顾妈的卧室，顾妈不在。又推开一间，是自己的卧室，窗帘还没拉开，暗暗的闷闷的颜色。又推开一间，是父母的卧室，很干净、很整齐。
妍雅走到衣柜边，打开门。柜子里挂着满满的关丽敏的套装、裙子、礼服，还有曲迪的西服、衬衫。她一件件翻过去，看到有皱的，就随手掸了掸，弄整齐。
接着她来到床边，捏了捏床上叠得四方的被子，把它铺开，趴上去。丝质的面料柔滑地、微凉地贴着脸，她抬起眼帘，望见床头墙上那一幅巨大的结婚照。
照片里的曲迪和关丽敏还那么年轻，穿着洁白华丽的礼服，依偎而笑。
妍雅的嘴角边也露出了一丝笑。她轻轻地喊：“爸……妈……”眼泪一颗一颗从眼里落下来。
好半天停不住。
怎样也停不住。
她伏在被子上，声音渐渐变大。死咬着嘴唇也抑制不住喉咙里的呜咽一遍遍翻滚上来。声音像被撕裂，透骨的冰凉从脊髓抽到心尖，大脑被麻痹。
一瞬间万物倾塌。
唯有号啕大哭，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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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晖没有打电话回来。
今日集团一夕巨变，他不知道要应付多少责任、处理多少事情。作为曲家的养子、曲妍雅的哥哥，各种各类麻烦的人、事、关系，他通通替她承担了下来。
幸而有他在，她的哥哥。
只要还有他在……
中午，晚上，无人打扰，她独自忧伤、清闲着，很好。
天黑，天亮，再天黑，再天亮。她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来来去去，缓慢的，幽然的，孤立的。整座房子仿佛丢失了时间，每一件事物与影相吊，连声音也失去。
她发现桌面上浮起了灰尘，细细一看，地上、柜子上、楼梯上也都是了，于是去厨房拿起布，沾了水，一件件地擦过去。
不知道擦到了什么时候，大约是某一天的下午，芬园的大门口突然响起了推门声。
妍雅从窗户望出去，发现有两个男人推开院子的铁门，走了进来。
两人走到房子门口，用力敲门。妍雅怔了怔，丢下抹布，跑到门前。
“谁呀？”她问。
“曲妍雅小姐在家吗？”门外道：“我们是来办理房屋子转让手续的。请你开门。”
妍雅吓了一跳，“你们弄错了吧？这是我家，没要转让啊。”
“我们是法院的工作人员，这栋房子和其中所有资产已经被申请财产保全了，我们是来办理手续的。请你先开门吧。”
妍雅不得不打开了门。
身穿制服、表情严肃的两个男人出现在门口。他们分别先出示了证件，接着长驱直入，一个人进入每个房间察看清点着，一个人埋头纪录。妍雅惊惶地跟在后面，不知所措。
她问：“你们真的没弄错吗？为什么要把我家的房子财产保全？这……是怎么回事？”
其中一名工作人员看看她，说：“你父亲的公司欠下了巨额的债务，知道吗？这栋房子已经作为赔款被抵押了。”他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同情，“你还在读书吧？父母也不在了……不过，还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像你这种情况会有照顾的。”
最后他们临走时对她说：“三天后法院会来封门，所以这两天尽快找个地方搬走吧。”
妍雅望着他们离开家。
门开着。
天黑了。
她在门口站着，又沿着门框一点点滑坐到地下。
她捂着嘴，笑起来。
真是的，不过是一栋房子。
拿去吧，随便赔给谁，能值多少算多少。反正她住得这么大、这么冷，擦灰也擦得那么累。
还有什么可以被拿走的呢？
她的爸爸、妈妈、外公，都被拿走了。她的家，也要被拿走了。
她抬头看天，暗沉沉的、看不见底的黑。老天啊，你还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还要的话，就把我的命拿走好了。求求你，把我的命一起拿去吧！
妍雅把头埋在膝盖里，突然又抬了起来。她想起来了，还有一样，还有那个人！
那个人，她不能再失去，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失去！
她站起来，踩着拖鞋跌跌撞撞地跑出了芬园，朝着今日集团公司的方向跑去。
＊＊＊＊＊＊＊＊＊＊＊＊＊＊＊＊＊
时间大约是八点，公司大楼基本已经熄灯，只有两三层还有亮光。妍雅知道，叶晖一定在那里。
她冲进大门的时候，一名保安模样的男人从值班室出来，叫住她：“喂，你是谁？到这来干吗？”
她说：“我来找人。”
对方说：“这里没人，你快回去！这里现在不给不相干的人进来。”
不相干的人？她竟是不相干的人？！他可知道这间公司是谁的！
妍雅忍住气说：“我是曲妍雅，我来找我哥！”
“我管你是谁？”那人不买账，不耐烦道，“这里没你哥，快点出去！”
“我哥叫叶晖！他就在楼上！”
对方迟疑了一下，“叶晖？你是说叶总？”他打量着她，“没听说叶总有个妹妹嘛。你等等，我先打电话上去问问……”
他一转身，妍雅就冲上了楼。晦暗的楼道，直到第八层才看到灯光。她喘着气奔进去，迎面就撞上了一个人。
高大的男人将她扶住，怔了一下，才说：“……妍雅？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妍雅抬起头，也愣了愣，“谢叔叔？”
对方正是谢宜。前几天的两场葬礼上，都是谢宜出面操办了大部分的事宜。此时，他手捧一叠文件，面带疲惫，看起来依然在忙碌。
妍雅心里不禁泛起暖意，同时充满愧疚。只有自己，什么事都没做，只会图自哀伤。她问他：“谢叔叔，我哥他在这里吗？”
谢宜的脸上闪过几分复杂的神色，他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突然有人叫住了他。
“老板！”两个身穿工作服的搬运工人从一间办公室内抬出一个大箱子，里面塞着满满的杂物、纸张，“这些怎么处理？”
谢宜匆匆道：“都不要了。”
两人应了一声，搬着箱子离开。妍雅已经瞧见，那里面有几大叠今日集团的宣传册，整齐崭新的信封、卡片……“谢叔叔，那些都不能用了吗？”
谢宜说：“妍雅，现在这里在装修，很乱，你还是回去吧。”
“为什么要装修？我哥呢？他在这里吧？”她提高了声音，“我要见他！”
“叶……小晖他现在很忙，”谢宜的目光不自觉地闪烁了一下，“他可能没办法见你。”
“我要见他！你带我去见他！我一定要见到他！”
“妍雅，别闹了。你还是先回家去吧，听话。”
“不行！”她带着哭腔大喊出来，“家就要没有了！我回不去了！叶晖呢？叶晖他怎么了？为什么不让我见他？叶晖你出来呀！叶晖！哥！哥！”
“别喊了。”淡淡的声音从走道传来。谢宜和妍雅同时转过头，看见叶晖已经走了进来。
他的神色很淡，眉宇间带着薄薄的疲惫，除此之外就是清冷，周身如此。
谢宜开口道：“叶总……”
叶晖微微点了下头说：“谢经理，辛苦了，你今天先下班吧，”
谢宜说“好”，匆匆地回头看了妍雅一眼，转身离去。
只剩下她和他。
妍雅定定地望着他，张开口，喉咙起伏了几次，却没发出声音。她有好多话想同他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终于见到他，如此安心，又如此紧张，然而真的是好想她、好想他。
叶晖先开口了：“你找我什么事？”
“哥，你这几天一直在公司吗，很忙吗？”
“没什么，就快忙完了。”
“嗯……哥，我们家……今天有法院的人来过，说要查封。”
“哦，是不动产抵押吧。”叶晖说，“我明天会打一笔钱去你的户头，你先找个地方住吧。”
“好……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叶晖瞧了她一眼，轻笑一声，“你自己住吧，我不回去。”
“是不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忙？那，我搬好家后再来找你。”
“不用，你也不要再来找我了。”
妍雅的手指开始微微发抖，她紧紧捏住，问：“为什么？”
叶晖将背靠在墙上，抱起手臂，轻轻地、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他迎着她颤动的目光，嘴角微微地上扬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因为，这里已经不再是‘今日集团’，今后它的名字叫‘明辉建设’，是我的地盘、我的公司。而我和你，将不再有任何关系。”
＊＊＊＊＊＊＊＊＊＊＊＊＊＊＊
这个世界，有的人生来就是聪明的，也有人天生是笨蛋。
笨蛋每天糊里糊涂地过着，别人笑他笨，他也不在意。他不知道有什么好在意的，就这么傻呵呵的过着，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有一天笨蛋突然聪明了起来——他被人无情地在脑袋上敲了一下，敲开了窍，于是猛然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苯！
原来大家都在笑他，原来那些笑从来没有过一丝善意，原来自己一直在被排挤、欺负、鄙视，那种感觉真的是不好、不好极了——冰凉、疼痛，难受得要死……
为什么要让他变聪明呢？清醒之后竟然是如此残忍的一个世界！
那么，我真的宁愿到死都是一个笨蛋。
妍雅盯着自己的脚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走了不知道多久，她回头望望，距离父亲公司的大楼并没有多远。
她还能看清大楼墙上几个硕大的金字：明辉建设。那么大，那么耀眼，她刚来时竟然没注意。
呵呵，好笨的笨蛋啊，笨到自己都没有办法。
纵然是此时清醒过来，又能做什么？
为什么不让她傻死算了！
不知不觉，她的脚步迈过丛丛草木，脚踩在泥上，脏脏的。拖鞋丢了一只，她干脆踢掉剩下的一只，继续朝前走。
前面有一大片水，在黑夜里水面静静的、亮亮的，很好看。这里其实是市中心的一个小公园，公园里有一片人工湖，常有人在湖边钓鱼，妍雅很小的时候就跟曲迪来这里玩过，有一次她不小心从岸上滑到了水里去，还没来得及哭喊，曲迪就一把将她拎了上去。他从此不许她在靠近这片湖。
十多年了。
她又来到了岸边。这里几乎没变。临岸的水面上飘着浮萍，还有落叶，透着暗暗的绿。再往前一点，水色渐深，最终被夜染得漆黑。
她蹲下来，脚底贴着凉凉的、湿湿的石头。还是很滑呢，似乎身子一倾就会再掉到水里去。她于是试着向前探了探，真的，咚一声就掉到了水里去。
水浸过胸口，全身猛地一凉。脚尖碰到了底，踩上泥淖，又往下陷。这里这么浅，没有危险，何况她早学会游泳。于是她继续朝湖中心走，一点点往前，一点点下陷。
湖水终于没过头顶。她张开眼睛，竟看见前方透出光亮。她想靠近那团光，却已经走不动，她于是一动不动，任自己随着水漂过去。
继续这么下去的话，自己会死吗？死在水里，再变成一个水鬼？
她忍不住想笑。耳朵里全是嗡嗡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雅雅……雅雅……
妈妈，爸爸，等等我，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也什么都不想要了。我马上就来了……
让我……离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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妍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
她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点滴，用力支起身子。
一名护士快步跑来按住她，“别动别动，水还没挂好。”
妍雅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护士说：“有人送你过来抢救的，你落到水里了。”
“谁送我过来的？”
“一个男的，说是路过的。”护士比了比，“大概这么高吧，蛮壮的。”
妍雅心中一顿。不是他。
小护士继续感慨：“想不到现在好人还是蛮多的嘛，他不但送你来医院，还给你垫了六百块钱住院费呢。对了，你家人在哪？快点联络一下吧。”
妍雅极慢地摇了摇头，然后说：“麻烦你，我想出院。”
“什么，你要出院？这可不行，至少得等到明天早上啊。”
妍雅这才发现，现在正是深夜。她呆了片刻，点了点头，躺回病床。
反正呆在哪里都一样。
挂完点滴，小护士嘱咐她好好休息，离开了病房。
妍雅在黑暗里张着大大的眼睛，想，今后该怎么办呢？
没有死掉，于是乎所有的前尘旧事轮回了一圈后，又全都铺陈在眼前。
无处可去，无人可依，一无所有。呵呵，这就是她现在的全部。
她想起有人对她说，你不要再来找我，从今以后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他还说，没错，公司我早就势在必得。关家、曲家都垮了，从此这里改姓叶，我会在这里做我想做的事，不用你再操心。
他说，你若没有钱，我可以叫谢宜先借给你。不过你最好学着自力更生，因为今后不会再有人白白养着你、供你浪费钞票。
几天之前，这个人还抱着她，温言软语，整晚陪她。
他为了父亲废寝忘食地奔波……他把她从订婚仪式上抢回去，告诉她舍不得把她给别人……他救她，义无返顾……
可是现在他说，我是骗你的。就算一直骗你，又怎样？
又怎样……
她所有的悲哀、愤怒、绝望汇集到指尖，不受控制地扬手朝他打去。他却轻易地抓住了她颤抖的手臂，一把推她在地。
“你走吧。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
她就那样被赶出来，狼狈不堪，心死成灰。
想死，却没死掉。
这时她想，是哪个白痴救了她呢？真是多事的混蛋。
混蛋……手指越握越紧，指甲刺入掌心，她咬住嘴唇……我会让你后悔的。
泪水汹涌而出，滚烫、决绝、被恨燃热的温度。
叶晖，我会让你后悔的……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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