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叹息
我俯下来，轻声地说：“主人让我一定要活下去，要我有机会，一定要告诉你，他知道你的秘密。主人说哪怕面对死亡，也要满足你的愿望，因为你的愿望是他曾不敢追求的梦想，所以，他爱你。”
我还是没有敢在众人面前叫他“拉莫”，我还是不能像他那样，哪怕死去也要大胆地告白。
女王把我带到了她的密室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对我说：“拉莫王子，是大夏王收养的神之子，他注定无法得到权力。”
我抬起头看着女王的脸，年轻但是咄咄逼人。
她继续说：“你陪着他那么久，自然知道他也曾心生不甘。”
“主人最后想明白了，却因为一句话就受到大夏王的责难。”
“我知道，很久之前，他说过一句，大夏不能只注重农耕和商贸，武力的威慑也是十分必要的，可大夏王并不听取，反而认为他会伤害到自己的儿子，让他一心为火神敬献舞曲，表面上嘉奖了他，其实是要他远离权力的中心。可他却至死都要掌控大夏的命运，在看到失败的预兆时，竟然选择了弃城！”
我不容许任何人误会拉莫欺负拉莫，忍不住捏起了拳头，大声说：“不是的，大夏王当时不听主人的意见，在月氏兵临城下的时候，却偏偏要为了他国王的颜面而牺牲族人进行反抗！主人知道一切晚了，但还是在所有贵族都逃跑的时候，为了族人站了出来。主人并不打算弃城，他有别的准备，可他见到了圣者，他知道了圣者的秘密，这才决定把蓝氏城交给你们大月氏管理。他说，当时就算再战，也只会带来更多的死亡而已，圣者能让所有神的子民都好好地活着！”
桑珂女王眉心一跳，带着一丝笑意柔声对我说：“你既然理解他的苦心，为何故意混淆神明？我自问对所有的子民都是一视同仁，你却挑起投机者和野心家叛乱的私心，你不知道这样，会有愧于你最爱的拉莫的苦心么？”
我垂下头，不再做声，我一直不愿承认，就算理解，我也不同意拉莫的做法，我不同意他抛下我一个人。
女王沉默许久，说：“娆，我决定放了你。”
我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瞪大眼睛问她：“为什么？”
“娆，你是故意想让我下旨杀你，你是想死去陪伴拉莫王子的亡灵。但是娆，虽然你的主人最爱的并不只有你，他还是不同意任何生命无端的离去。你曾是大夏最好的舞姬，你也是月氏最好的舞姬，大夏之舞是拉莫王子想要留下来的活过的证据，你不该这样让它葬送在你手中。圣者说，好的东西哪怕瞒天过海也应该要流传下去，所以，我要你离开蓝氏城，去更大的地方为月氏跳舞。只是舞名，你得在三十年后再告诉世人。”
我恍惚间明白了女王的意思，那时候，谁还会记得大夏的存在？
我问她：“那么，我触犯月氏天神的罪名，也可以免去么？”
女王轻蔑地笑了笑，道：“无论是天竺的佛王子，还是大夏的火神，对月氏而言，我们需要的不过一颗敬畏之心，和一线生的希望而已。”
狂悖的言论，惊得我再次瞪大了眼睛，却听她继续道：“我放过你，只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所以，”女王扬起脸，用手指着我说：“我命令你，作为月氏女王的影子，作为大夏国的遗民，作为拉莫的舞者，去遥远的南方，好好活着。”
我孤身一人离开了蓝氏城，无处可去。原本想去看看寂没塔，去看看拉莫最后呆过的地方，可那里的祭司说我还没到能进入寂没塔的时候。我知道，除了祭司和亡灵，没有人能进入恶神嬉戏之地。
我又去找拉莫出生后呆过的地方，我见到了葛麻的祭司。在那里，我见到了一个银发的孩子，他的眼睛和拉莫的眼睛一样，是深灰色的。
所有人都不知道，大夏的习俗。普通的人家不得擅自收养银发的神子，那个新生的婴儿要被送往葛麻的祭司那里，由第一百个抱起他的人将他抚养成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大夏的习惯而被送到葛麻的祭司这里，我只是因为想起了拉莫，忍不住抱起了他。婴儿柔软的身体让我无端生出几分希冀，抬起头看着葛麻的祭司，可他依旧平静地看着我，什么都没有说。我放下了那个银发的孩子，突然发现，我和拉莫始终没有缘分能够在一起。
我转身离开寂没塔，一路往南，最后来到了一个国度，那里的山和树，城墙和房屋，都像极了大夏。
我问路人这里是什么地方，他说：“这里是安息。”
安息，安息。我决定留下。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听往来的商人们说，月氏因为匈奴的长鞭再次迁都，月氏的王族也早已改称贵霜帝国，定都高附。而包括安息在内的许多的西域小国，都纷纷臣服于日益强大的贵霜帝国。可我始终没有听到关于圣者，或者是若漓的任何消息，毕竟对于一个国家的变迁而言，他们的际遇太微不足道。
于是，我便不再关心大月氏或是贵霜帝国的未来，我只能关心和拉莫有关的一切。
我坐在城墙的沙丘旁，在金色的阳光下编织一场有拉莫的梦境，却听年轻的恋人以火神之名相约盟誓。我是安息最有名的舞师，拉莫的大夏之舞也流传开去。
我突然明白过来，拉莫和圣者所谓的愿望和梦想，到底是什么。
恍惚间，我看见拉莫的银发闪耀在城门的前方，我忍不住笑着站起来，他的面容越来越清晰可辨，他依旧是那么的年轻英俊！我的身体摇摇欲坠，几乎要跌倒在地，我的主人，拉莫终于来接我了，我会陪伴他一起穿越大片大片的红棘，我会再为他一人而……
沙城的朔风将大殿里的烛火吹得四向摇曳，明明灭灭的光影里，那带着椒兰香的味道的烟气也回旋婉转起来，让加西觉得这个大殿又多添了几分神秘感。
“说吧。”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响起，加西微微抬头看向前方。
西域最尊贵的那人单手支额，侧卧在胡床的羊绒褥垫上，黑色的长发散落月白单衣，衬得他优雅尊贵却又潇洒不羁。横隔在前金帐模糊了他的面容，但掩盖不住他淡定从容，智珠在握的气度。
加西静静地看着他身边亭亭而立的青衣女子袅袅而下，然后用纤纤素手掀起金帐将她那张如水莲花般清澈明丽的笑颜展现在自己眼前。
“加西。”淡淡的嗓音让兀自失神的他感到一阵尴尬，敛容正色道：“圣者大人，中原的使者不远千里而来，要与大月氏结盟共抗匈奴。”
加西再次低下头，虽然没有看见那平静如水的汉人女子眼里迸发出的异样光彩，却还是从她一贯平静的语气中夹杂的忐忑和不安察觉到了异样。
“请说下去。”
“……汉使此次前来，沿途已与楼兰、姑墨等国达成默契，共击匈奴，只等我们大月氏……”
“默契？”他越来越激动的声音让金帐中人有了些许反应，可这难得的场合让本就木讷的他不知该如何应对。
若漓见他不语，便伸手取过他手中的文牒，用焦灼的语气和飞快的语速念出文牒上的字。
“……匈奴为患西域商道多年，未能阻者。月氏祖敦煌，坐冒顿单于之祸，与匈奴世仇。中原与焉耆、若羌、楼兰诸国一心，誓保边疆。邀大月氏同盟，共击匈奴。诚不欺也！”
金帐中的人豁然起坐，一侧的长发像沙中的灵蛇一般在雪白纤长的羊绒上游走：“使者叫什么名字？”
加西又是一愣。自从大败大夏，原已平常的请示，今日竟能让圣者如此动容。莫不是，刚刚平静下来的蓝氏城，又将再次被战争的阴影所笼罩？
“张珏。”这两个有些扭曲的音节让若漓止不住颤栗起来。张珏！原以为那镌刻在心底的名字已经随着多年的流离消散在岁月的洪荒之中，可如今竟被加西用短短的两个音节打翻了锁着往事的妆奁，那些原本被封尘的记忆再次纷至沓来。纵使感觉到身后那双睿智而又洞悉一切的眼睛正警示着自己，若漓仍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情绪。
“圣者！”
殿外急急的脚步声，让加西的右手握紧弯刀，许久没有那么多人来扰乱圣者的清净了。
来人穿着正红的卡弗坦，绣金的玄色锦带上缀着红色的珊瑚和绿色的玛瑙，赤金纹绣的马靴随着匆匆的脚步若隐若现。她身后跟着五个同样衣着光鲜的男人，暗红色的卡弗坦昭示着他们仅次于女王的地位，而不同的金银双绣的图腾却分辨着贵霜、休密、双靡、肸顿、都密五个部族。
“这正是天神怜悯，让我们月氏报仇雪恨！”尊贵的女王急切的心情仿佛被金帐里的沉寂再次激怒，她大步迈上铺满安息绒毯的凉台，朗声道：“圣者，难道你忘了，匈奴将我们的先祖从敦煌驱逐出去，让我月氏忍受近两百年的流离？难道你忘了那些族人因为对西迁的绝望，宁可留在昭武之地迎接匈奴的弯刀？我们马不停蹄一路迁徙，我们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亲人被肆意屠戮殆尽！夜夜夜夜，那些死去的亡灵在我的耳边嘶叫着，要我们替他们报仇雪恨！这一切的一切，难道你都可以假装看不见，听不到，记不得！”
嵌着青金石的錾银额环，压得住那在朔风里过分张扬褐色长发，却掩不了她的碧眸里迸发出的夺目光芒：“中原来盟，西域的儿女们向来同进同退，而你又犹豫什么？”
她愤愤一甩掀开金帐，圣者大人的脸，就那样突然地暴露在大殿之中。这是加西几年来第一次看清圣者的脸，或者说，是圣者的双瞳——那被烛光模糊了瞳色的眼眸里流露出来的平静而又睿智的寒意，好像能洞穿每个人埋在最心底的秘密，甚至让咄咄逼人的女王都在刹那间感到无端的心虚。可他好像浑然不觉自己的威仪，神色不动沉默不语，良久，才缓缓起身与女王并肩而立，月白和正红的颜色，仿佛是月与日的光辉缠绵碰撞。
“若漓！”带着无比的尊贵与自信的磁性嗓音穿透了整个大殿，让整个殿内的人肃然而立。
失神地望着殿外的若漓这才回眸，愣愣地望着圣者腰上缀着蓝色璎珞的玲珑玉环，终于叹了口气，怅然道：“王，西域诸国没有和中原结盟。匈奴虽剽悍凶恶，却相去甚远。中原强国前来定盟，故此诸国意在言商。中原人……总会在文字上下功夫。”
听她说完，肸顿翕侯却马上瞪起双眼，须发颤抖：“不会的，不会的，使者说……”
使者是他极力推荐的，那人的处变不惊也确实博得了女王的赏识，原以为这样一来就能缓解五部之间的矛盾，原以为此事一成就能……然而圣者大人的旨意从未有错，莫不是自己真的受了中原人的蛊惑？
除了兀自忖度的肸顿翕侯，其余三部翕侯不约而同地回头，像是观察，又像是请示——年轻的贵霜翕侯神色不定，褐色的眼眸里有着烛火的热度，轮廓分明的脸上已经写上了迅速思虑后的答案。
他上前一小步，用平和而又有力的声音道：“王，不久以前西域都护府被罢免，必是中原有了内乱。且有消息传，龟兹国重归附匈奴。中原使者的话，确实不能全信。不如，请圣者大人一同接见使者，试探下……乌孙国的情况。”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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