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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算盘公子

  找死的吝啬鬼(针叶)

  楔子

  元朝时,江浙行中书省,东南沿海一代有座庆元路(元代行省以下称路、府、州、县)。

  城内人居安乐业,海运发达,偶尔会有些传闻,而传来传去,传闻最多的四户人家——周施梅林——被人们默认为“四大户”。因为啊,四家在这一代各出了一个以败家为业的不孝子——周老三、施老五、梅老二、林老二,正好一桌马吊,也是城中传闻的主要来源!

  逛花厅、狎花酒是他们的人生要事,甚至深受梨园关姓师傅的影响,要当什么“浪子班头”,做那“郎君领袖”。

  四个败家子想怎么做,城里人是不会管的,他们只负责嗑牙就行。只不过,气得他们的爹呀……

  当然,他们争不争气,败不败家,对这个故事并不重要。

  这次的故事,仅是某个败家子的兄弟之一……

  噼踏噼踏,脚步纷乱。

  “快点,快点,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四少爷!”

  “那……开始吧!”

  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从施宅大院内传出,让甫进院的女子好奇地多看了两眼。她前方,总管模样的中年男人正在引路。

  “曲姑娘,待会见过酒楼的童总管,你就是傲凤楼袁大厨的帮手了。”管事模样的人听到院内的喧闹,有些无奈地摇头,引女子前行。

  “好。”

  乖巧地点头,她带笑的眼望着男子,没再好奇地向院内探。

  男人将她引到一处偏厅,唤了名丫头打探童总管的去处,得知被四少爷叫去后,他回头冲女子歉意一笑:“曲姑娘,你随我去凤院吧,童总管一时来不了这儿。”

  “好。”

  二人绕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女子笑脸不落,时不时观赏院中风景。走着走着,远远的,便听到一阵喧闹——

  “太好了,没中,没打中。”

  “我也没中,太好了!”

  这是他们适才绕远经过的内院。

  跨过拱月门,一群家仆模样的年轻男子正围成一圈,圈中坐着一个背对众人的男子,身子倾斜靠着太师椅,似乎正打盹。家仆手中分别捏着一到二个不等的“重物”,他们身后,那“重物”堆如山高——块块均匀,十两一锭的金锭子。

  大元朝里,朝廷颁行纸纱,对金银的使用限制极严,家中能公然堆放如此多的金绽,可见施家之大——财大?抑或权大?

  黄得真灿烂啊。

  甫进院,便被这黄灿灿亮晶晶的金子刺得睁不开眼,女子举袖遮挡,半晌放下袖,瞄一眼引路的男人,见他正盯着她,面色有些奇怪,她侧头冲他一笑,也不说话。

  “曲姑娘见笑了,那人……”

  “你是说正走过来的那位,还是坐在圈中间的那位?”她指了指他身后,心中小小感叹。

  这位管事不怕她见财起心,倒自顾着自己苦恼起来。大方有钱人家的仆人都不一样呢。

  男人回头,立即低头,“童总管。”

  “袁大厨新请的帮手就是这位姑娘?”走来的男人约二十八九年纪,穿着缁青长袍,模样老成。

  “正是。”

  “叫什么?”

  “曲绯鹤。”她乖巧答道。

  “行,你定下就好。”童总管扫了她一眼,见她小脸带笑,大胆回望他,心中不由暗赞。

  布衣布裙,腰身纤细,五指干净整齐,长发编得一丝不乱,有一张可爱带笑的脸。特别是,看到成堆的黄金,却眼不露贪,这个姑娘应是老实之人。而想到身后的黄金……

  脸黑下来,他挥挥衣袖,示意两人退下,转身应付他的主子——坐在圈中,被家仆用金锭瞄准的人。

  “小心点,小心点。”他警告。

  “是。”

  家仆明白,他的警告不是让他们砸准,而是让他们千万别瞄得太准。砸痛了主子,他们也不必待在施家了。

  捞起金锭,瞄准——再歪三分——砸吧!

  两人退出院子,男人在前面不时举袖,脚步急快。

  三天初的清暖天气,并不热,他为何总在擦汗?

  曲绯鹤不明白,却也不想多问,捏着衣袖,脚步轻快地走着。她以为男人把她引出门时都不会再开口,却不想临出门槛时,男人道:“曲姑娘,方才圈子里坐的正是傲凤楼的老板,我们家四少爷,你以后在楼里做事,可要放机灵点。这段日子少爷心情不好,可别惹恼了他。”

  “我在厨房里,不会惹到四少爷的。”曲绯鹤回头,不明白他为何脸色发青地加重最后一句。

  傲凤楼是庆元城里名声响当当的酒楼之一,由施家四公子经营。但比起施四公子,似乎施五公子的名声更响亮。

  她甫来时便有所耳闻,庆元城里传闻最多的是四大户,而传闻的中心却聚焦在四大户的败家子身上——城中周、施、梅、林四家,这一代各出了位专败家财的少爷。

  “那最好,还有,你记得,别在少爷面前说什么奇怪的话。若在酒楼里听到什么传闻,你也要当没听到。特别是这段日子,见到四少爷只管低头叫一声,什么也别说,知道吗?”特别加重“什么也别说”五字。

  “好。”

  她的乖巧让男人多看了两眼,赞许点头。

  能被袁大厨看中做帮手的,应该是个机灵的姑娘。原先的那个伙计,因为切菜时粗心,将一片菜叶挑飞到炒锅里,袁大厨一气之下赶他去洗碗,厨房也不准进。

  厨子也真奇怪,横竖是炒菜,多一片少一片应该没差,他怎么就猜不明白袁大厨生的是哪门子气?这曲姑娘在面团边揉了几下,袁大厨就连说机灵,当下要她做帮手。当时他不怎么明白,如今看来,这姑娘对事的分寸拿捏很准,不应该问的事,绝对不问,难怪说她机灵。

  “你千万记住,绝对不要在四少爷面前提到一个‘死’字。”

  “……”

  “曲姑娘?”

  “……”

  四和死有什么区别?四少爷,死少爷,四少爷死少爷,死少爷四少爷……默默在心中念了十来遍,她还是没觉得不同,见那管事正严肃盯着她,只得点头,“好。”

  男人赞许点头,关了门引她往傲凤楼走去。

  入夜——

  三更天——

  一道黑影在街道上突闪突现,如鬼魅般飘游行走。他来到施家院外的某处墙角,抬头看了看,飞身跃起,轻轻落在院中草地上。

  静立了片刻,黑影似深吸了口气,轻巧往宅内行去。

  风过处,一声叹息若有若无的飘出。

  四更天——

  一辆马车踢踢踏踏而来,停在施家刁门边。车门处垂着金花刺绣纱罗帐,车顶四角雕以螭兽头,绣带打角,青幔渺渺。

  随行仆从之一轻敲大门,待家仆开门后,两人轻谈数句,马车静静驶进大院。再无声响。

  元,大德五年,庆元路。

  三月末时节,启阳街上人来人往,商肆酒楼热闹非凡。而人头攒动最热闹的地方,当非傲凤楼莫属。

  一张告示贴在酒楼外,众人指指点点。

  “是施家四少爷贴的告示吗!”

  “方才听伙计说,是施三少爷写的。”

  “那告示……写的是真是假啊?”有人不明白,“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哩。是不是钱多没地方花啊,就连……”

  “会不会是酒楼招揽客人的花招啊?”

  “就是就是,会不会是官府捉江洋大盗,施家配合呢?”

  “是真的,我刚才看一个卖柴的进去,真得了五两银子出来。”

  “那咱们也去献献计。”

  说完,一群人哄地往排队处跑去。

  傲凤楼外,一道人龙已排到启阳街拐弯的地方。站在告示边的伙计面无表情,直比门神下凡。

  昨天,自从告示贴出来,这种对话他听得耳朵生茧,就算有更稀奇的话,他也不见怪了。在他右手边,红字黑字的告示醒目之极——

  悬:无痛死法。

  凡能献计得无痛之死法者,无新奇但可行之计,银五两。同献一计者,以第一献者付银,后者无。新奇可行又独到者,银十两。

  杀手不在征计范围内,其他良谋者,多多益善。

  本榜为期五天。

  许是太热闹了,傲凤楼座无虚席,就连那些茶饭量酒博士(即酒楼伙计的一种)也抽空出来瞧热闹。

  三层的傲凤酒楼,一楼厅内拦出一块空地,隔了纱帘,桌边有人拿着笔在纸上记着献计者的“良谋”,时不时有人笑呵呵地从帘后走出来。

  人龙越排越长,傲凤楼也越来越热闹。

  晌午过后,曲绯鹤趁着休息从厨房出来,看到的仍是闹哄哄的场面。

  “安掌柜,施四少爷真的……想……”

  “唉!”掌柜童安摇头,“绯鹤,少爷们事不是咱们能管的。你看看就行,听听就算了,别乱说话。”

  “……好。”她点头,看向纱帘。

  三月初来酒楼做工,快满一个月了,该听该知道的,她差不多也听全了,可她怎么也想不通那施四少爷,他到底是想死,还是不想死?真心想死还不简单,找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买点毒药混在酒里,偷偷喝了不就能见阎王?芽何必大张声势,弄得人尽皆知。

  她二月来到庆元城,当时最常听到的是周家某公子迷好男色,犹喜白衣粉面的俊俏公子;如今,走到哪儿都能听到这么一句——“施四少将是庆元城坟墓堆里最有钱的一个!”

  最有钱的一个啊,而且,是坟墓堆里的一个。

  曲绯鹤暗自笑了笑。

  她是因盘缠快用尽才来这儿做工,适巧傲凤楼招厨子伙计,虽不是她的擅长,做来倒也得心应手。报了名,袁大厨觉得她手脚麻利,便留下来。

  她正要回厨房,见纱帘掀起,走出数人。

  “绯鹤,瞧到没,桌边写字的是三少爷的人,施伐檀,你叫他檀管事就行了。不过,多数时候是很难碰到的。”童安见她好奇,又是新来的厨子帮手,自觉有义务为她解释。

  曲绯鹤多瞧一眼,见到一张带点书卷气的老实面孔。

  “他身边摇扇子的年轻小子叫白函,是五少爷的人。五少爷常来这儿招呼朋友,你以后撞见了要记得躲开。至于为什么躲开,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吧。”童安一副你知我知的看她。

  “……知道。”败家子的特长之一就是花心风流,他是怕她被施五少调戏吧。

  童安笑了笑,三十岁不到的脸上全是势利。

  “我呢,跟着四少爷,是这店里的掌柜,我兄弟童定随在四少爷身边,算是侍从。”停了停,见她听得认真,他继续道:“你瞧到和白函说话的那人没?他是二少爷的侍卫百草生,他随二少爷在外,一年难得见一次。”

  曲绯鹤移眼,看到一个浅笑的年轻男子,青衣青带,样貌俊俏。

  “大少爷吗,行走江湖在外,不过,周家大少爷和我们家大少爷是死对头,绯鹤你记住,千万不可在大少爷面前提到周大少爷。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为什么大少爷这么讨厌周家大少呢?芽其他少爷的交情都不错啊。”童安说到后一句,已变成自言自语。

  曲绯鹤回头看他,想起袁大厨闲谈时说的话。

  施家五位少爷,大少是武林中人,二少是官场中人,两人长年在外。当时袁大厨说得不详细,她听得也不详细。而三少是城中有名的书商,五少的败家闲事最多,多到她以为那施五少生来就是要败光施家产业的。

  至于四少,就是这傲凤楼的老板施凤图,人称“”,也将是庆元墓地最有钱的一个。

  为什么这么说?

  在城里走一圈,你就会明白,时下庆元城流言风语最开的一条是——施家四公子想不开,正想着法儿寻死!

  说起施凤图……

  说起这施家的四少爷啊……

  他开了家酒楼。这是明的。

  他是个生意人,非常标准的生意人。有明的,当然就有暗的。这“暗”,与庆元最响亮的一条食街有关。

  据说一,这条街上有九成的铺子是他名下产业。

  据说二,食街上有八成铺子的老板与他交好,这点倒有证可考。如九曲李家,西鹿包子、张家凉水铺、花脚荦素点心等,家家食物独具特色。只要这些铺子里有卖的,傲凤楼尽有。若有人想吃,来傲凤楼反倒比去那些铺子快。城里权贵人家置办酒宴,也多会请傲凤楼打点。

  身为商人,又日进斗金,施凤图不算吝啬,反而有“勤俭节约”的美名。

  除了施五少,许多富商都想与施家结姻亲,老大老二在外,无缘得见,而施老三年前成亲,只剩下施老四这块肥肉。听说,他并没有钟情的姑娘,也不会被情所困。

  如此一个春风得意的人,怎会想寻死?

  只怕……是手段吧。

  “他真的想寻死吗?无痛的死法很多呀!”她随随便便就能想到五六个,不如这银子让她赚吧。

  “也幸得四少爷这么一闹,大少二少全回来了。为了四少,老爷这些天没少皱眉头,如今五位少爷全在家中,老爷也高兴不少。”

  曲绯鹤摇头,心知两人说的不是一回事,也不打算再听童安念叨。

  正巧有客到,趁他分神,曲绯鹤向右移,转身时撞到一堵人墙。心中暗暗吃惊,能近身不被察觉,此人功夫算是了得。

  顺着褐青锦袍往上看,入眼的是一张俊美却带着阴滑的笑脸。男人衣袍上绣着张牙扑兽,云气腾腾。他低头看她一眼,笑道:“姑娘说无痛的死法很多?”

  想了想,她点头。

  “那姑娘为何不去献计赚银子?”

  “他若真想死,一种就够了,何必要那么多。”

  男人点头,正想问什么,身后又走来一人。

  “二哥,你怎么站在门边?”

  来人银袍蟒纹,俊脸含笑,正是施家老三施龙图。

  “刚到。”施老二回头。

  哦,原来他就是官场中的那位啊。眼光在两人身上溜转一圈,曲绯鹤悄悄往厨房走去。直到确定两人听不见,才小声咕哝:“他既然想死,倒不如先娶了我,再死不迟。”

  这话,只能在无人的地方说说。

  她倒不是对施凤图一见钟情,甚至只见过他的侧面。只不过,既然想死,他死后的家财想必也是一大堆,娶她后再死,家财就算不全是她的,也有个七七八八了,如此,她也不必每到一个地方就为路费发愁。

  这就是出门怕麻烦,东西少带的结果。

  她并非不喜欢钱财,只是,不贪不义之财而已。

  纤影拐弯消失,施家兄弟对望一眼,突地一笑,扬声道:“伐檀,收了告示。”

  “草生,磨墨。”

  “是,少爷。”

  一人搁下笔往外冲,一人已来到施老二身边。

  “少爷,有何吩咐?”百草生立在施老二身后,收了笑脸,戒备低问。

  施家兄弟再对看一眼,施龙图温和笑道:“草生,别那么紧张,只是换篇告文。”

  “换告文?”年轻的脸上写满不解。

  施老二微笑,看向侍卫,“对,换——招亲告文。”

  接到老三的信,他差点没被老四的念头给吓死。兄弟间每年聚少离多,如今快马赶回家,不花心思就太对不起自己了。想他在朝堂上翻手云覆手雨,只有他吓人的份,若就让老四这么给吓到,他这官做得也没趣呢。

  老四啊老四,既然你有意寻死,哥哥他就好好配合吧。

  施家兄弟视线交汇,心有灵犀,流转的眸光中全是异亮。

  十天后——

  “四少爷来了!四少爷来了!”

  香气扑鼻的厨房内,一灰衣学徒冲入大叫。

  “你小子叫什么,手脚机灵点。”袁大厨瞪他一眼,和水揉面团。

  刚过了早粥时间,发酵的面粉还剩一些,他正在做白玉馒头,那机灵的绯鹤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刚才还见着她在蒸笼前。

  “袁大厨,四少爷来了!”

  “我知道四少爷来了。啊,说起来,四少已经半个多月没来我这儿吃早点了。好,难得四少来,今天我就露点绝活,让四少吃个新鲜。”拉长面,在空中翻个花样,袁大厨取出模子压馒头。

  “哦,做什么新鲜的给我吃?”轻脆的珠玉交错声响起,厨房走进一人。

  他一身朴素的浅蓝布袍,左右腰间各悬一个白银打造、手掌大小的珍珠算盘,黑发整齐束在脑后,系绳尾处竟也悬着两个算盘,约拇指大小。明明容貌俊朗,却有股子说不出的忧郁味道。

  “四少爷。”

  众人恭敬叫唤,停下手中忙活。施凤图挥手,看袁大厨拉面玩杂耍,许是看多了,似觉得无趣,面无表情地走到泛白雾的蒸笼前。

  “袁大厨,你新招的帮手呢?”

  “四少说绯鹤丫头啊,她刚才还在这儿呢,应该出去拿配料了。”

  施凤图轻轻哼了声,气息极为不快。

  袁大厨听出端倪,看他一眼道:“四少爷,你找绯鹤……”

  “我想看看,什么样的姑娘,能说出让二哥三哥全部动心的话,让他们齐齐赞美她的点子好。”施凤图不耐烦地挥袖,推了把蒸笼。

  他本是美哉哉地在家等着告示结果,谁知二哥三哥出门看了看,回来就两眼发光,好像他成了笼子里的猴儿。两人拉去大哥五弟叽叽咕咕半天,也不让他知道。若不是爹拍桌子叫好,他被这群兄弟卖了,只怕还在为他们打算盘。

  成亲?

  只要他成亲,他们就不再阻拦,他爱怎么寻死就怎么寻死?

  哥哥们脑子糊涂了吗,寻死和成亲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一只蚱蜢的两条腿。爹一向以哥哥们的话为准,特别是那两个聪明哥哥的话,爹根本是当圣旨,抱着二十八幅美人图,天天在家开赏美会。小五看得到是高兴,不如让他娶一个得啦。

  千套万套,终于从二哥侍卫口中套出缘由,心中登时恼怒万分,倒想见见何方女子,竟说出这种没羞没耻的话来。

  瞪着雾气,耳边又响起二哥三哥打趣的笑语——

  “这法子好,小四,你就娶一个吧,若爹的画像中没一个中意的,那姑娘也不错,眉是眉,眼是眼,我听童安叫她曲绯鹤。而且,她说自己有很多无痛的死法。”

  管她是眉是眼,眉毛长在眼睛那儿的是妖怪。

  气死他了,气死他了,这叫什么兄弟情义?这让他颜面何存,情何以堪?

  急骤吸口气,施凤图用力推向蒸笼,也不怕烫手。

  “袁大厨,里面蒸的什么?”

  “是馒头。”

  “早粥时辰早过了,还蒸馒头?”心头有气,他掀了笼盖,本想挑一个压压肚子解解气,手抬了一半,突瞪着笼中某一点,睁大眼僵住。

  厨子们以为他烫了手,急忙跑去找治烫伤的冰创药,却听他道:“袁大厨,你蒸的什么?”

  “是……馒头啊?”有什么不对吗?袁大厨走近瞧一眼,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见他脸色微严,不免有些忐忑。

  “这个也是?”施凤图指着角落处一块奇怪形状的面团,转头看袁大厨。

  那个……

  袁大厨凑过来,盯着已经蒸熟的怪形面团,嗯……好像是个人形,比人的手掌还有大些,双臂弯曲,两腿张开呈八字,以奇怪的姿势躺在蒸笼里,被……蒸熟了。

  好丑的馒头!

  袁大厨暗叹一声,转头问:“这东西是谁做的?我说了多少遍,练手艺的东西不能放在客人用的蒸笼里。”

  “不是我啊!”

  “我没动过呀!”

  学徒们纷纷摇手,其中一人道:“袁大厨,会不会是……绯鹤捏的?”

  “绯鹤?你说的是曲绯鹤?”阴森的语调在厨房响起,听得众人一阵鸡皮疙瘩。

  天哪,地啊,多久没听过四少用这种声音说话了?虽然听得人鸡皮一层又一层,却令他们十分高兴哪。毕竟,未想着寻死前,四少说话的声音就是这么阴森……啊,外带一点点刺,每当教训他们时,总听得人很难受,也很……享受呀。

  呜……他们是不是被四少折磨得有点病态了?

  “哎呀,四少,绯鹤应该不会不懂规矩。我马上叫她来,这丫头机灵得很……四……四少爷,你吃……吃这个……”

  袁大厨想引施凤图离开蒸笼,却见他不怕烫地拈起怪形馒头,一口咬下脑袋——如果那圆圆的部位是脑袋的话。

  “这面是袁大厨和的吧。”吞下馒头,施凤图满意点头,开始进攻面人的手臂。

  “……是……是我和的。少爷啊,那儿有好好的馒头,您何必吃这种……”失败又丑陋的馒头。

  施凤图咬着馒头胳膊,转身找肉酱,“别看我,你们该忙什么,自己忙去。”

  “四少……”

  “袁大厨你也别管我,我今天不是来挑毛病的,酒楼这些天生意好,若能保持这个势头到暑夏,我就包银锭子给你们。”

  “谢四少爷。”

  众人面露喜色,见他神色如常,没什么突然寻死的迹象,心中宽下不少。又觑到门边的童定眨眼歪头,当下意会,不着痕迹地将菜刀利锥等器物藏好,不让施凤图碰分毫。

  找到肉酱,撕下一片怪形馒头,用疑似拳头的部位蘸上酱汁,施凤图正要塞进嘴里,门边突然传来一声大叫。

  “啊!你吃我的摩合罗。”

  摩合罗?

  俊脸微侧,他看向门边的姑娘。她手中捏着一枝毛笔和朱墨双色墨块,童定被她给挤到一边,眼带惊讶,神色还算沉稳。

  “你……”施凤图眯起眼。

  她似乎跑了一段路,脸颊无粉自红,肤色白皙干净,却没喘气。

  水绿衫衣,头发乌黑,整齐编在脑后,眉边打下两束乌丝如勾,令微显青稚的脸上多了份艳丽。瞪大的圆眼中盛满惊愕,樱彩粉唇微微开启,清清亮亮。

  “绯鹤绯鹤,快来见四少爷。”袁大厨一句话,肯定了施凤图心中的猜测。

  用力嚼吞下馒头,施凤图转身,挑剔地打量她。

  “你就是曲绯鹤?”

  而曲绯鹤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大眼随着他的移动轻晃,不离他手中咬了一半的人形馒头。呜……她的面人儿好可怜,已经吃到腰部了。不过才走开一会儿,就惨遭被人吞噬的下场,她的面人儿,她的摩合罗啊……

  “你是曲绯鹤。”这句完全肯定了。

  “是是是,我是。”

  下意识想抢过半截面人馒头,他却突然抬高手臂,仗着身高优势让她够不着。捏着面人的两腿,恶意笑问:“这是你捏的馒头?”

  “不是馒头。”盯着半截面腿,她眼痛心也痛。

  “摩合罗是泥捏的小人儿,你这块面团捏的东西,不是馒头是什么。”他嗤了句,舔唇道:“袁大厨和面的功夫好,味道不错。”

  “这……这不是捏来吃的。”她差点跳脚。

  “那你是捏来玩的?”

  “……”曲绯鹤银牙暗咬,眼神从半截馒头移到他脸上,再来是肩上,腰上,最后定在侧身的算盘珠上,手在袖中紧握墨块。

  “没话说了?那你真是捏来玩的。真好胆呢,酒楼里的东西居然敢捏来玩,袁大厨,你怎么带人做事的?”

  “四少爷……”

  施凤图没理他,扬起笑道:“就这种小面人,袁大厨闭上眼睛,用三只指头也能捏上十来个。你说是不是呀,袁大厨?”

  遭人点将的袁大厨嘴角抽搐,试图拉出一个和蔼微笑。

  他……很矛盾啊。那么丑的馒头形状,让他做出来简直是一种侮辱。不是瞧不起绯鹤丫头,他只是好怕,怕自己捏得太精致啊。

  “袁大厨,是不是?”他的沉默引施凤图偏目一瞥。

  “啊?这个……”吭吭半晌,袁大厨表情奇怪,僵在了那儿。

  施凤图不理会,只看他一眼,便盯着那气鼓鼓的脸,不知她会做何反应。

  他的话讽味十足,又带了刺,听得曲绯鹤鼓起腮,突跳脚道:“我就是捏来玩的,怎么样,那面团本来就是没蒸完的边角料,比一个馒头小多了,捏一个又不会亏,不行啊?你看不顺眼,我不做了,不做了。”

  没见她发过脾气,厨子们全愣住,袁大厨也一脸呆瓜样。自打她来酒楼,总是一张笑脸,人又机灵,他们都很喜欢呢,现在……收了笑脸,有点凶。

  施凤图眼神闪了闪,反倒笑起来。

  “我没想怎么样啊。很好玩,也很好吃。”他放下手臂,盯着她生气的大眼,一口咬下面人的另半个身子,摊开她的掌手,将剩下的两块似脚部位放在白玉般干净的细纹上,笑道:“给你。”

  “干什么?”只剩两只脚,给她有什么用。

  “本少爷喜欢你做的馒头形状,以后,本少爷早点吃的馒头,就由你来做。啊,还有我爹,大哥二哥三哥和小五的早点馒头,也交你做了。只要刚才那种小人形状的。”他停了停,再问:“你还会做些其他姿势的吧?”

  “四少爷……”袁大厨叫起来。让施家主子吃那种丑陋的馒头,他会很没面子的。

  “不干。”瞪着手掌,她蓦然大叫。

  好哇好哇,这就是将会成为坟墓堆里最有钱的施四少对吧。仗着财大气粗,当她好欺负呢。她千辛万苦捏的面人儿,就这么让他一口咬没了。他以为她捏面人只是好玩吗?粗心大意的家伙,难道不觉得面人手势奇特,难道不觉得面人暗含玄机?难道不觉得……

  当然不觉得,他怎么会觉得呢。他是笨蛋,一个想找死的笨蛋。

  这个笨蛋,笨蛋施凤图。

  行,不用“将会”了,她现在就能他让成为坟墓堆里最有钱的一个。

  放开朱墨,她缓缓捏紧手中剩下的白面,掌心发软,一如她心痛的胸口。

  见她拒绝,袁大厨一时忘了丑陋的馒头,转头劝起她来,“绯鹤啊,四少难得说喜欢,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呀,寻常人想这机会还盼不到呢。”

  “我只是一个厨子帮手,又不是厨子,不会做馒头。”她硬着脖子瞪他。

  袁大厨还想再劝什么,施凤图扬袖阻止,阴森一笑,“没关系,你会捏形状嘛,面不用你和,水不用你调,蒸也不用你操心,你只要捏得好玩就成。”

  “我……”

  他不给她开口的机会,“我可没打算遣你离开傲凤楼,你总得在这儿做事,每天为我捏馒头也算。”

  “……”

  “就这么定了,袁大厨,这不妨碍你做事吧?”

  “无妨的,四少爷。”

  “好。”施凤图拔起腰侧的小算盘,对童定道:“记下了,以后送到施宅的馒头,一定要曲姑娘做的才行。”

  “是。”

  “少爷我这两天想吃馒头,记得早些送到,别让我饿着肚子等。”

  童定微一点头。

  “行,没事了。”唇角勾起浅笑,他再看曲绯鹤一眼,万分优雅地绕过她。

  童定看了眼犹自生气微颤的纤影,紧紧跟上。

  “绯鹤啊……”

  她的面人,她的摩合罗……

  “绯鹤啊……”

  早知如此,她就耐心等等,等蒸好了就拿出去也不会被人吃得只剩脚。难怪有人说他是非常标准的商人,对,太对了,无奸不商,他是奸诈可恶到姥姥家,吃馒头不吐骨头的坏蛋。

  “绯鹤啊……”

  吃吃吃,干脆撑死他得了。想吃她捏的馒头?她……她根本就不是捏馒头嘛,他的话简直是侮辱。若不是为了……为了……

  想到这儿,颤抖的俏肩平静下来,盯着地面好一会儿,她才扬起头,又是一张笑脸,“什么事,袁大厨?”

  “四少爷今天心情不好,他也不是故意挑你的错。你就做些馒头,让少爷开心一下。”袁大厨难得收起大嗓门。他五十多岁了,看她就像自己女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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