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满城风雨何必看
“云大人，可能赏光莅临寒舍？”朝下，慕容谦益站在那白发女子面前，纵使那么多的议论似乎可以把人淹没，他只是看着她，等她的回答。
云清淮的笏板别在腰间，掩在她宽大的袍袖之下。她若有所思地握着那一丝微微的冰凉，点了点头。
“云大人——啊，慕容大人，云大人，二位，皇上召您二位御书房见驾。”一个尖细嗓子在身边忽然响起，慕容谦益略略皱眉，但还是点了点头：“请公公带路。”
那内侍侧了侧身，云清淮侧身示意慕容谦益，慕容谦益微微还礼。
三人缓缓走去，一路无话。然而慕容谦益眼角的余光一直在云清淮身上——纵使那样一张面容，那样诡异的白发，让人看久了总归觉得寒冷，那一袭绯红，终究应该有些温暖的力量吧？
她始终走在慕容谦益身后，依照着她比慕容谦益品秩低上半级的事实，也依着他们之间服色的差别。她的眼神平静无波，步履从容不迫，看不出丝毫端倪。然而，她的下颌却略略有些上扬，如果能够看到她的表情，也许应该是有那一丝骄傲的吧。
慕容谦益只是静静地看她，隐约觉得，她对于这条路径似乎很有把握，丝毫不像是初次入宫之人，步伐平稳，步幅一致——不过，这也应该是正常的吧？毕竟她是渊家的女子，不管如何不得宠，这皇宫，是否还是应该进过？更何况，那科举的法子，只怕也是经她之口转给了当年的女帝，宫，大约是一定进过的了，是了。
未及细想，御书房已经近在眼前，慕容谦益本还想对云清淮说上几句话嘱咐一下，却终于没了机会。
“皇上，慕容大人和云大人到了。”内侍垂手向内禀告。
“慕容卿家和云卿来了吗？”皇帝的声音，片刻，帝王冠冕的年轻王者已经出现在面前，淡淡一笑。
云清淮跟着慕容谦益行礼，起身，然后一同进入了御书房之中。
御书房里已经站在那里的男子，凤眼高挑，一身亲王服色——不用说，正是渊家上一代唯一还在世的英亲王渊世镜。慕容谦益已经行了礼，云清淮却像是忽然走了神，就那样看着四王爷，一动不动。
“云卿，这是朕的四皇叔——皇叔，这是朕的秘书监，云清淮广陵。”渊泽风应该也没有料到这种尴尬场面，不过他是什么样的手腕，淡淡带了一句，便走到了桌前，竟是决定把今日之事掠过去的意思。
云清淮垂下眼帘，似乎也发觉自己失态，但是也只是对着英亲王略略一点头，仿佛就压根没有要行大礼的意思，便跟着皇帝走到了案旁。
“没有人告诉你戴着这种东西面君是大不敬吗？”渊世镜看着她脸上那张面具，更觉得颜色惨绿吓人，配着绯红的朝服和她苍白的手指，显得有一种鬼魅般的狰狞。
明明是女子，明明是那样一个瘦弱的女子，却让人觉得不祥，仿佛就那样便可以掀起滔天的巨浪。
云清淮略略偏了面，袖中握住一支炭笔，便在笏板上匆匆写起来。
——“清淮毁容，恐惊圣驾与王爷。”
“云卿失音，皇叔见谅吧。”渊泽风看自己的皇叔又纠缠上这个问题，心中不忍，于是淡淡插言。
“一个毁容失音的人，是不应该成为官员的。”渊世镜不知面前女子竟是故人，可是云清淮也是心下诧异——她曾经不觉得这个四爷是个如何的人物，言语间也似乎不会有这样的冷厉，更何况如今皇帝在侧，他仿佛毫不在意，这其中隐隐张狂，确实不可小觑。至于他对自己的那一点刁难，他不问自有人盘查，倒不是如何要紧的问题。
渊泽风神色间有些不自然地把几日前云清淮写的东西拿了出来：“皇叔，云卿是个极有才的。”
“云，清淮——对吧？”渊世镜的声音听着让人不那么舒服，“我朝可没有准许女子入仕，这一点你可是清楚？”
一旁的内侍在她手边放了一叠宣纸与一支毛笔，云清淮朝渊泽风略一拱手，随即写了起来：
“清淮僭越。我朝律例，未言女子可入仕，便是女子亦非不可入仕。先帝虽为女子，亦曾朝纲独断，治下清平，敢问王爷此便如何？”
这问题问得刁钻，若不是慕容谦益与云清淮都知道皇帝为女帝正名之心，只怕慕容谦益早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而云清淮也是绝对不敢赌这一把。
渊世镜略略动容，终于抬头，看向自己的皇帝侄子：“皇上圣明。”
“余大学士求见。”书房外响起通报之声。
皇帝看着面前的几个人，忽然淡淡地笑道：“云卿，你先回避。”
云清淮垂睫，似乎对这余正平三字没有丝毫动容，只是淡淡低头，缓缓退开。
“宣。”
“臣余正平参见吾皇陛下，参见亲王千岁。见过慕容大人。”紫衣的男子走进来，一一行礼。慕容谦益还礼：“孝和兄折杀小弟了。”
“皇上，臣以为……”余正平刚刚起身，就又跪了下去，谁知道四王爷在旁边就插了话：“孝和这也是来劝皇上不要用那个女人呢？”
渊泽风一时脸色相当不好看，慕容谦益看在眼里，只觉得今日的皇帝隐忍，而四王爷未免也太轻狂孟浪。
“朕意已决。”皇帝拂袖，不高的音调里带着压迫。
余正平神色极其寒冷，竟然是又磕了一个头，执拗道，“纵使螳臂当车，正平也要一试，请皇上收回成命。”
“螳臂当车吗？”渊泽风略略挑眉，“朕记得，从前大学士还是雍王府教习的时候，跟朕讲这个词，好好赞颂了一番这小虫呢。”
余正平的历史本来就复杂，从前他确实是雍王府的西席，在世人眼里也正是雍亲王的举荐才让他有了第一次走入官场的经历。但却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是东州朗郡靖天门下的一个卒子，借了雍王爷和靖天之间的些许关系，他才能如履平地。到了后来，他攀附言相，有时候还和雍王府作对，靖天门对此似乎没有异议，甚至还给些助力，他这才逐渐走到今日的地位权势，而性子也嚣张起来。今时今日，这雍亲王府的日子似乎早已经成了早年心中的一道模糊的记忆，再加上他对于自己出自雍王府的事情一向是讳莫如深，基本上这朝中能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就不超过一个，谁知道今天就这么被皇帝带出来，禁不住心头一阵阵发紧，对于那没有被提到的靖天门更是心存畏惧。
“云卿，你出来，也给朕论论这‘螳螂’。”渊泽风向着暗处招手，云清淮绯衣白发，翩然走出。
——风儿，我知道，你要试我，试我有没有那样的本事，为你正这女帝声名，为你开这盛世之治。
“赐座。”吩咐一下，一张椅子已经摆在她身边，她略一拱手，拂衣坐下，目不斜视地看了一眼面前摆好的文房四宝，随即提笔。
一室之内，除去皇帝亲王，三人之间只有这一位绯衣之人，偏偏又是女流，气氛甚是诡异。
然而，她一行字迹，却写得极快，浑不受影响，就那样推到余正平面前，那字迹是没看过的冷峻桀骜：“余大人，虽位极人臣，可堪欺君罔上？”
“圣贤之书如此，未敢请教云大人有何指教。”余正平看着她，目光里混杂着某些不甘与仇恨的味道。
云清淮却不看余正平，只是随即写下去。
“陛下恕罪。君只道为君无奈，奈何臣子更无法。天下之书，多则多矣，然尽为臣下之道，何人敢语天道？有道是‘天下归心’，何人可知圣人可能践行？水无常形，世无常态，为人君者，不过‘机变’二字，祖宗不足法，天道不足畏也！敢问陛下，小虫螳螂，自身难保，碾之即碎，碎之成尘——尸骨无存，便奈车驾何？蚍蜉撼大树，可笑不可量。……所谓天下归心，归附绝非为言辞。山盟海誓亦不过转头而空，纵曾歃血为盟，古来背信弃义者，宜乎众矣，何以轻信微言？天下熙熙，皆为‘力’来；天下攘攘，皆为‘力’往，崇尚于力，拜服于权，归附一事，皆为此道。皇上，若力量难支，政令难达，纵承祧七庙，江山亦已离心，再难为君之羽翼所庇佑——生灵涂炭，臣绝非盛世危言。”
她蓦然抬头，光华乍现，下一秒长发低垂，却是运笔如飞。
“不得列九鼎，无以倾九州；未通彻碧落，无以下黄泉。冲冠一怒为红颜，须靖三军以作别。”
洋洋洒洒一篇，用这样一句话作结，铁画银钩，不带半点浮躁情绪。她抬手呈上，眼神决绝坚毅，唇线抿到极紧。
“不得列九鼎，无以倾九州”！
这样的话，她落笔惊风，也只是想告诉这年轻王者，只有握住权力的人才能够守护自己所在意的一切。翻云覆雨于谈笑之间，那是因为权柄在手，扬眉剑出鞘的刹那便可以让日月色变！
让她论螳螂，她却论天下，若说是字字肺腑，也是字字刻骨。这样的锋芒毕露，带着那样的眼神，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天下都不能直视的男子，看着这位九五之尊，她瞳仁里没有丝毫的软弱退却或者惶恐不安。
“云卿，看来让卿家做秘书监是朕的失策。反正卿今日亦未正式上任，不如明日，便到御史台吧。”御史台，监察之责，权力极大。也许这不是最重要的，最关键的事情在于，有这样的御史，御史台的风气应该会更加清明吧？
“慕容卿家，为朕起草诏书。”慕容谦益确实是礼部尚书，但是他的另一个官职却是带知制诰的翰林学士——这是承仪朝他得到的新身份，虽然品级不高，却说明他的地位：众所周知，带知制诰的翰林学士，是为皇帝起草诏书的人。
慕容谦益行礼，然后转换了自己的身份，静静地展开一张宣纸，开始书写诏书的草稿。
看着慕容谦益安静而有些冷峻的侧脸，皇帝是沉默的。
云清淮更是沉默的，只是唇边略略舒缓一分，透出些微血色。
那些御史们近来已经以参劾某人衣冠不整之类的鸡毛蒜皮为每日主业了，是时候可以给他们一点切实的风气吧。
皇帝想着算计着，慕容谦益则是略略抬起头来，低声问道：“皇上，云大人于御史台何职？”
渊泽风点了点头，看着他已经基本写好的诏书，只说了四个字：“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依旧是从三品的官职，重要性却不言而喻。
渊世镜似乎有一个瞬间无比地想要阻止这个决定，但是下一刻却生生克制住了这种渴望，只有微微颤抖的手可以暴露他的激动。
“恭喜皇上，得此良才。”他渊世镜不是没有头脑的蠢材，他明白，有的时候，他无话可说。
余正平觉得心里有一种绝望的情绪在蔓延，但是他也只能跪下来，附和。
云清淮成为了除了皇帝之外唯一站着的人，或者说，其实她是坐着的。她的眼神很平静，是，这诏书尚未下达，一切未成定局——更何况，这怎么样的宠辱，她云清淮会略略动容？她早就是荣辱不惊的性子，已经没有什么能改变她的心。
君君臣臣，她都给自己的义子下跪如一个路人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够的？至于余正平，你等着，你我来日方长，我只不过是要让你明白背叛的结局。
“皇上，臣告退。”渊世镜心里不痛快，淡淡一拱手，只觉得徒留无所可施，便离开了御书房。
余正平也告退，而皇帝没有挽留。
慕容谦益淡淡一笑，他自然知道，压住了四王爷，克制住了余正平，明日的朝堂上，已经不会有太大的波澜。但是，作为一个朝臣，知道得太多不是一件好事情。
慕容谦益正意欲拱手告退，只听得身边一声，“慕容卿家，你们留下。”渊泽风忽然补上这样一句，慕容谦益刚刚抬起的手只好放了下去。渊泽风垂袖，从书架上信手拿下一本书，便坐在了桌旁：“二位卿家也坐吧。”
慕容谦益谢恩之后也坐了下来，云清淮似乎略略眯起了眼睛，看了渊泽风一眼，只见这年轻王者手里拿着书，眼神却难免有些散乱，显然心思不在其中。当下身份已经如此，已是天渊之别，自然无法提醒，云清淮只能生生压下心思，默默垂睫端坐。
是，渊泽风心思不在书上，可是他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心里却在想着那个今日引起朝堂轩然大波，明日亦可能会是朝堂上议论中心的女子。
——云清淮……为什么，你身上有那样一抹若隐若现的熟悉气息？
是的，蓝紫双色的重瞳凤眼，同女帝是像极的。
女帝陛下，我渊泽风不知道应该如何对您称呼。
伯母，母后，或者，有的时候，我希望你是我的皇后。
也许是年龄的错觉，也许……是你那一夜的无助绝望，影落，现在你已经去了，所以派了这个云清淮来帮助我吗？
云清淮，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
烛光一闪，打出一个火花。
明灭之间，云清淮只是静静地交叠着双手，坐在那里，水苍玉的面具，雪白的长发，竟然在诡异中也多了一点寂寥的雍容之美。
“云卿这……可有法子医治？”渊泽风从那本没有翻动过的书卷里抬起头来，蓦然间问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云清淮的目光略略一闪，随即提起笔来答话。
“臣自安天命，不劳陛下关怀。”
极其谨慎的措辞，却带着拒人千里的淡漠。若是往日，渊泽风依着性子就不再追问了，但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今日似乎是跟这件事情较上了劲：“云卿不觉得这水苍玉的颜色有些凄惨吗？”
云清淮不答。只是良久，忽然写下这样一句话：“皇上，臣义父逝世，请丁忧。”
慕容谦益听得一震，心中暗想也不知道云清淮是不是真的糊涂了，若是皇帝就一道圣旨要她回乡丁忧，她这……
但是反观身边女子，却是丝毫不乱，仿佛胸有成竹。
“朕夺情。”皇帝毫不犹豫。
她的眸子里浮起一点了然的微笑。
——是，风儿，你果然是聪明的。而我的揣测，也果然是正确的。
我“云清淮”是你的一件工具，只看你是否明白怎样用我。
云清淮起身下跪，叩首，再写一遍：“臣请丁忧。”
“朕夺情，云卿，朕的天下需要你。”渊泽风看着她的眼睛，那凤眼有着熟悉的轮廓和不熟悉的温和，蓝紫重瞳中平静如水，缓缓带给他一种淡漠的和煦。
云清淮就这样注视着他，缓缓起身，坐回桌前。
“小安子，”渊泽风轻唤，“叫那玉师来吧。”
一位苍老的玉师颤巍巍走了进来，行大礼时候声音和身体一起在颤抖。但是，他手中的一面白玉却是端得平稳。
内侍走上前去接了，呈给皇帝。年轻的帝王看了看那张面具，连着托盘推给了桌子另一侧的云清淮。
“云卿，这张面具，也算朕‘夺情’与你的补偿。”
云清淮略略拱手行礼，并没有诚惶诚恐的神色。
苍白的手指探过去，她握住了那一张面具，触手冰凉，却很舒服。拿起来，她背过身去，再转头，一张精致细腻的白玉面具已经严丝合缝地遮住了她的面容。
“谢皇上成全。”她的字迹里依然是看不到任何情绪痕迹的平稳。
“皇上惜才，是我天朝百姓之福。”慕容谦益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沦为类似陪衬，若是换了其他位高权重的大臣有这样的遭遇，只怕不是惶恐自己是否应当致仕，就是该心怀些微怨恨不满，可是慕容谦益说什么也是知道这女子一些身份，心头怜其遭遇，惊其才华，忧其前途，倒是没有了这样的闲心功夫。
云清淮肌肤本就苍白，配着白玉面具竟然是天衣无缝，渊泽风看在眼里，唇边浮起一丝浅笑。
他下的尺寸，是他看了那样多日子的女帝渊影落的面容给他的全部印象的集合。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
云清淮的笏板别在腰间，掩在她宽大的袍袖之下。她若有所思地握着那一丝微微的冰凉，点了点头。
“云大人——啊，慕容大人，云大人，二位，皇上召您二位御书房见驾。”一个尖细嗓子在身边忽然响起，慕容谦益略略皱眉，但还是点了点头：“请公公带路。”
那内侍侧了侧身，云清淮侧身示意慕容谦益，慕容谦益微微还礼。
三人缓缓走去，一路无话。然而慕容谦益眼角的余光一直在云清淮身上——纵使那样一张面容，那样诡异的白发，让人看久了总归觉得寒冷，那一袭绯红，终究应该有些温暖的力量吧？
她始终走在慕容谦益身后，依照着她比慕容谦益品秩低上半级的事实，也依着他们之间服色的差别。她的眼神平静无波，步履从容不迫，看不出丝毫端倪。然而，她的下颌却略略有些上扬，如果能够看到她的表情，也许应该是有那一丝骄傲的吧。
慕容谦益只是静静地看她，隐约觉得，她对于这条路径似乎很有把握，丝毫不像是初次入宫之人，步伐平稳，步幅一致——不过，这也应该是正常的吧？毕竟她是渊家的女子，不管如何不得宠，这皇宫，是否还是应该进过？更何况，那科举的法子，只怕也是经她之口转给了当年的女帝，宫，大约是一定进过的了，是了。
未及细想，御书房已经近在眼前，慕容谦益本还想对云清淮说上几句话嘱咐一下，却终于没了机会。
“皇上，慕容大人和云大人到了。”内侍垂手向内禀告。
“慕容卿家和云卿来了吗？”皇帝的声音，片刻，帝王冠冕的年轻王者已经出现在面前，淡淡一笑。
云清淮跟着慕容谦益行礼，起身，然后一同进入了御书房之中。
御书房里已经站在那里的男子，凤眼高挑，一身亲王服色——不用说，正是渊家上一代唯一还在世的英亲王渊世镜。慕容谦益已经行了礼，云清淮却像是忽然走了神，就那样看着四王爷，一动不动。
“云卿，这是朕的四皇叔——皇叔，这是朕的秘书监，云清淮广陵。”渊泽风应该也没有料到这种尴尬场面，不过他是什么样的手腕，淡淡带了一句，便走到了桌前，竟是决定把今日之事掠过去的意思。
云清淮垂下眼帘，似乎也发觉自己失态，但是也只是对着英亲王略略一点头，仿佛就压根没有要行大礼的意思，便跟着皇帝走到了案旁。
“没有人告诉你戴着这种东西面君是大不敬吗？”渊世镜看着她脸上那张面具，更觉得颜色惨绿吓人，配着绯红的朝服和她苍白的手指，显得有一种鬼魅般的狰狞。
明明是女子，明明是那样一个瘦弱的女子，却让人觉得不祥，仿佛就那样便可以掀起滔天的巨浪。
云清淮略略偏了面，袖中握住一支炭笔，便在笏板上匆匆写起来。
——“清淮毁容，恐惊圣驾与王爷。”
“云卿失音，皇叔见谅吧。”渊泽风看自己的皇叔又纠缠上这个问题，心中不忍，于是淡淡插言。
“一个毁容失音的人，是不应该成为官员的。”渊世镜不知面前女子竟是故人，可是云清淮也是心下诧异——她曾经不觉得这个四爷是个如何的人物，言语间也似乎不会有这样的冷厉，更何况如今皇帝在侧，他仿佛毫不在意，这其中隐隐张狂，确实不可小觑。至于他对自己的那一点刁难，他不问自有人盘查，倒不是如何要紧的问题。
渊泽风神色间有些不自然地把几日前云清淮写的东西拿了出来：“皇叔，云卿是个极有才的。”
“云，清淮——对吧？”渊世镜的声音听着让人不那么舒服，“我朝可没有准许女子入仕，这一点你可是清楚？”
一旁的内侍在她手边放了一叠宣纸与一支毛笔，云清淮朝渊泽风略一拱手，随即写了起来：
“清淮僭越。我朝律例，未言女子可入仕，便是女子亦非不可入仕。先帝虽为女子，亦曾朝纲独断，治下清平，敢问王爷此便如何？”
这问题问得刁钻，若不是慕容谦益与云清淮都知道皇帝为女帝正名之心，只怕慕容谦益早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而云清淮也是绝对不敢赌这一把。
渊世镜略略动容，终于抬头，看向自己的皇帝侄子：“皇上圣明。”
“余大学士求见。”书房外响起通报之声。
皇帝看着面前的几个人，忽然淡淡地笑道：“云卿，你先回避。”
云清淮垂睫，似乎对这余正平三字没有丝毫动容，只是淡淡低头，缓缓退开。
“宣。”
“臣余正平参见吾皇陛下，参见亲王千岁。见过慕容大人。”紫衣的男子走进来，一一行礼。慕容谦益还礼：“孝和兄折杀小弟了。”
“皇上，臣以为……”余正平刚刚起身，就又跪了下去，谁知道四王爷在旁边就插了话：“孝和这也是来劝皇上不要用那个女人呢？”
渊泽风一时脸色相当不好看，慕容谦益看在眼里，只觉得今日的皇帝隐忍，而四王爷未免也太轻狂孟浪。
“朕意已决。”皇帝拂袖，不高的音调里带着压迫。
余正平神色极其寒冷，竟然是又磕了一个头，执拗道，“纵使螳臂当车，正平也要一试，请皇上收回成命。”
“螳臂当车吗？”渊泽风略略挑眉，“朕记得，从前大学士还是雍王府教习的时候，跟朕讲这个词，好好赞颂了一番这小虫呢。”
余正平的历史本来就复杂，从前他确实是雍王府的西席，在世人眼里也正是雍亲王的举荐才让他有了第一次走入官场的经历。但却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是东州朗郡靖天门下的一个卒子，借了雍王爷和靖天之间的些许关系，他才能如履平地。到了后来，他攀附言相，有时候还和雍王府作对，靖天门对此似乎没有异议，甚至还给些助力，他这才逐渐走到今日的地位权势，而性子也嚣张起来。今时今日，这雍亲王府的日子似乎早已经成了早年心中的一道模糊的记忆，再加上他对于自己出自雍王府的事情一向是讳莫如深，基本上这朝中能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就不超过一个，谁知道今天就这么被皇帝带出来，禁不住心头一阵阵发紧，对于那没有被提到的靖天门更是心存畏惧。
“云卿，你出来，也给朕论论这‘螳螂’。”渊泽风向着暗处招手，云清淮绯衣白发，翩然走出。
——风儿，我知道，你要试我，试我有没有那样的本事，为你正这女帝声名，为你开这盛世之治。
“赐座。”吩咐一下，一张椅子已经摆在她身边，她略一拱手，拂衣坐下，目不斜视地看了一眼面前摆好的文房四宝，随即提笔。
一室之内，除去皇帝亲王，三人之间只有这一位绯衣之人，偏偏又是女流，气氛甚是诡异。
然而，她一行字迹，却写得极快，浑不受影响，就那样推到余正平面前，那字迹是没看过的冷峻桀骜：“余大人，虽位极人臣，可堪欺君罔上？”
“圣贤之书如此，未敢请教云大人有何指教。”余正平看着她，目光里混杂着某些不甘与仇恨的味道。
云清淮却不看余正平，只是随即写下去。
“陛下恕罪。君只道为君无奈，奈何臣子更无法。天下之书，多则多矣，然尽为臣下之道，何人敢语天道？有道是‘天下归心’，何人可知圣人可能践行？水无常形，世无常态，为人君者，不过‘机变’二字，祖宗不足法，天道不足畏也！敢问陛下，小虫螳螂，自身难保，碾之即碎，碎之成尘——尸骨无存，便奈车驾何？蚍蜉撼大树，可笑不可量。……所谓天下归心，归附绝非为言辞。山盟海誓亦不过转头而空，纵曾歃血为盟，古来背信弃义者，宜乎众矣，何以轻信微言？天下熙熙，皆为‘力’来；天下攘攘，皆为‘力’往，崇尚于力，拜服于权，归附一事，皆为此道。皇上，若力量难支，政令难达，纵承祧七庙，江山亦已离心，再难为君之羽翼所庇佑——生灵涂炭，臣绝非盛世危言。”
她蓦然抬头，光华乍现，下一秒长发低垂，却是运笔如飞。
“不得列九鼎，无以倾九州；未通彻碧落，无以下黄泉。冲冠一怒为红颜，须靖三军以作别。”
洋洋洒洒一篇，用这样一句话作结，铁画银钩，不带半点浮躁情绪。她抬手呈上，眼神决绝坚毅，唇线抿到极紧。
“不得列九鼎，无以倾九州”！
这样的话，她落笔惊风，也只是想告诉这年轻王者，只有握住权力的人才能够守护自己所在意的一切。翻云覆雨于谈笑之间，那是因为权柄在手，扬眉剑出鞘的刹那便可以让日月色变！
让她论螳螂，她却论天下，若说是字字肺腑，也是字字刻骨。这样的锋芒毕露，带着那样的眼神，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天下都不能直视的男子，看着这位九五之尊，她瞳仁里没有丝毫的软弱退却或者惶恐不安。
“云卿，看来让卿家做秘书监是朕的失策。反正卿今日亦未正式上任，不如明日，便到御史台吧。”御史台，监察之责，权力极大。也许这不是最重要的，最关键的事情在于，有这样的御史，御史台的风气应该会更加清明吧？
“慕容卿家，为朕起草诏书。”慕容谦益确实是礼部尚书，但是他的另一个官职却是带知制诰的翰林学士——这是承仪朝他得到的新身份，虽然品级不高，却说明他的地位：众所周知，带知制诰的翰林学士，是为皇帝起草诏书的人。
慕容谦益行礼，然后转换了自己的身份，静静地展开一张宣纸，开始书写诏书的草稿。
看着慕容谦益安静而有些冷峻的侧脸，皇帝是沉默的。
云清淮更是沉默的，只是唇边略略舒缓一分，透出些微血色。
那些御史们近来已经以参劾某人衣冠不整之类的鸡毛蒜皮为每日主业了，是时候可以给他们一点切实的风气吧。
皇帝想着算计着，慕容谦益则是略略抬起头来，低声问道：“皇上，云大人于御史台何职？”
渊泽风点了点头，看着他已经基本写好的诏书，只说了四个字：“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依旧是从三品的官职，重要性却不言而喻。
渊世镜似乎有一个瞬间无比地想要阻止这个决定，但是下一刻却生生克制住了这种渴望，只有微微颤抖的手可以暴露他的激动。
“恭喜皇上，得此良才。”他渊世镜不是没有头脑的蠢材，他明白，有的时候，他无话可说。
余正平觉得心里有一种绝望的情绪在蔓延，但是他也只能跪下来，附和。
云清淮成为了除了皇帝之外唯一站着的人，或者说，其实她是坐着的。她的眼神很平静，是，这诏书尚未下达，一切未成定局——更何况，这怎么样的宠辱，她云清淮会略略动容？她早就是荣辱不惊的性子，已经没有什么能改变她的心。
君君臣臣，她都给自己的义子下跪如一个路人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够的？至于余正平，你等着，你我来日方长，我只不过是要让你明白背叛的结局。
“皇上，臣告退。”渊世镜心里不痛快，淡淡一拱手，只觉得徒留无所可施，便离开了御书房。
余正平也告退，而皇帝没有挽留。
慕容谦益淡淡一笑，他自然知道，压住了四王爷，克制住了余正平，明日的朝堂上，已经不会有太大的波澜。但是，作为一个朝臣，知道得太多不是一件好事情。
慕容谦益正意欲拱手告退，只听得身边一声，“慕容卿家，你们留下。”渊泽风忽然补上这样一句，慕容谦益刚刚抬起的手只好放了下去。渊泽风垂袖，从书架上信手拿下一本书，便坐在了桌旁：“二位卿家也坐吧。”
慕容谦益谢恩之后也坐了下来，云清淮似乎略略眯起了眼睛，看了渊泽风一眼，只见这年轻王者手里拿着书，眼神却难免有些散乱，显然心思不在其中。当下身份已经如此，已是天渊之别，自然无法提醒，云清淮只能生生压下心思，默默垂睫端坐。
是，渊泽风心思不在书上，可是他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心里却在想着那个今日引起朝堂轩然大波，明日亦可能会是朝堂上议论中心的女子。
——云清淮……为什么，你身上有那样一抹若隐若现的熟悉气息？
是的，蓝紫双色的重瞳凤眼，同女帝是像极的。
女帝陛下，我渊泽风不知道应该如何对您称呼。
伯母，母后，或者，有的时候，我希望你是我的皇后。
也许是年龄的错觉，也许……是你那一夜的无助绝望，影落，现在你已经去了，所以派了这个云清淮来帮助我吗？
云清淮，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
烛光一闪，打出一个火花。
明灭之间，云清淮只是静静地交叠着双手，坐在那里，水苍玉的面具，雪白的长发，竟然在诡异中也多了一点寂寥的雍容之美。
“云卿这……可有法子医治？”渊泽风从那本没有翻动过的书卷里抬起头来，蓦然间问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云清淮的目光略略一闪，随即提起笔来答话。
“臣自安天命，不劳陛下关怀。”
极其谨慎的措辞，却带着拒人千里的淡漠。若是往日，渊泽风依着性子就不再追问了，但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今日似乎是跟这件事情较上了劲：“云卿不觉得这水苍玉的颜色有些凄惨吗？”
云清淮不答。只是良久，忽然写下这样一句话：“皇上，臣义父逝世，请丁忧。”
慕容谦益听得一震，心中暗想也不知道云清淮是不是真的糊涂了，若是皇帝就一道圣旨要她回乡丁忧，她这……
但是反观身边女子，却是丝毫不乱，仿佛胸有成竹。
“朕夺情。”皇帝毫不犹豫。
她的眸子里浮起一点了然的微笑。
——是，风儿，你果然是聪明的。而我的揣测，也果然是正确的。
我“云清淮”是你的一件工具，只看你是否明白怎样用我。
云清淮起身下跪，叩首，再写一遍：“臣请丁忧。”
“朕夺情，云卿，朕的天下需要你。”渊泽风看着她的眼睛，那凤眼有着熟悉的轮廓和不熟悉的温和，蓝紫重瞳中平静如水，缓缓带给他一种淡漠的和煦。
云清淮就这样注视着他，缓缓起身，坐回桌前。
“小安子，”渊泽风轻唤，“叫那玉师来吧。”
一位苍老的玉师颤巍巍走了进来，行大礼时候声音和身体一起在颤抖。但是，他手中的一面白玉却是端得平稳。
内侍走上前去接了，呈给皇帝。年轻的帝王看了看那张面具，连着托盘推给了桌子另一侧的云清淮。
“云卿，这张面具，也算朕‘夺情’与你的补偿。”
云清淮略略拱手行礼，并没有诚惶诚恐的神色。
苍白的手指探过去，她握住了那一张面具，触手冰凉，却很舒服。拿起来，她背过身去，再转头，一张精致细腻的白玉面具已经严丝合缝地遮住了她的面容。
“谢皇上成全。”她的字迹里依然是看不到任何情绪痕迹的平稳。
“皇上惜才，是我天朝百姓之福。”慕容谦益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沦为类似陪衬，若是换了其他位高权重的大臣有这样的遭遇，只怕不是惶恐自己是否应当致仕，就是该心怀些微怨恨不满，可是慕容谦益说什么也是知道这女子一些身份，心头怜其遭遇，惊其才华，忧其前途，倒是没有了这样的闲心功夫。
云清淮肌肤本就苍白，配着白玉面具竟然是天衣无缝，渊泽风看在眼里，唇边浮起一丝浅笑。
他下的尺寸，是他看了那样多日子的女帝渊影落的面容给他的全部印象的集合。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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